卷二 宋論
卷三 真宗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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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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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平四年,詔賜九經於聚徒講誦之所,與州縣學校等,此書院之始也。嗣是而孫明複、胡安定起,師道立,學者興,以成乎周、程、張、朱之盛。及韓侂胄立偽學之名,延及張居正、魏忠賢,率以此附致儒者於罪罟之中,毀其聚講之所,陷其受學之人,鉗網修士,如防盜賊。彼亦非無挾以為之辭也。固將曰:「天子作君師,以助上帝綏四方者也。亦既立太學於京師,設儒學於郡邑,建師長,餼生徒,長吏課之,貢舉登之,而道術咸出於一。天子之導士以興賢者,修舉詳備,而惡用草茅之士,私立門庭以亢君師,而擅屍其職,使支離之異學,雌黃之遊士,熒天下之耳目而蕩其心。」為此說者,聽其言,恣其辯,不核其心,不揆諸道,則亦娓娓乎其有所執而不可破也。然而非妨賢病國,祖申、商以虔劉天下者,未有以此為謀國之術者也。

  孔子之教於洙、泗,衰周之世也。上無學而教在下,故時君不能制焉。而孔子以為無嫌。彼將曰:「今非周綱解紐之代,不得屍上天木鐸之權也。」嗚呼!佞人之口給,不可勝窮,而要豈其然哉?

  三代之隆,學統於上,故其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然而聲教所訖,亦有涯矣,吳、越自習文身,杞、莒淪於夷禮,王者亦無如之何也。若太學建於王都,而圻內為方千里,庠序設於邦國,而百里儉於提封;則春弦夏誦,禮射雅歌,遠不違親,而道無歧出;故人易集於橋門,士樂趨於鼓篋。迨及季世,上之勸之也不勤,而下有專師之函丈矣。況乎後世之天下,幅員萬里,文治益敷,士之秀者,不可以殫計,既非一太學之所能容。違子舍,涉關河,抑立程限以制其來去,則士之能就學於成均者,蓋亦難矣。若夫州縣之學,司於守令,朝廷不能多得彬雅之儒與治郡邑,而課吏之典,又以賦役獄訟為黜陟之衡,雖有修業之堂,釋菜之禮,而跡襲誠亡,名存實去,士且以先聖之宮牆,為干祿之捷徑。課之也愈嚴,則遇之也益詭;升之也愈眾,則冒之也愈多。天人性命,總屬雕蟲,月露風雲,祗供遊戲。有志之士,其不屑以此為學也,將何學而可哉?惡得不倚賴鴻儒,代天子而任勞來匡直之任哉?

  君子於此,以道自任,而不嫌於尸作師之權者,誠無愧也。道不可隱而明之,人不可棄而受之,非若方外之士,據山林以傲王侯也;非若異端之師,亢政教以叛君父也。所造者,一王之小子;所德者,一王之成人。申忠孝之義,勸士而使之親上;立義利之防,域士而使之靖民。分天子萬幾之勞,襄長吏教思之倦;以視掄文之典,不足以獎行,貢舉之制,不足以養恬,其有裨於治化者遠矣。

  當四海一王之世,雖堯、舜復起,不能育山陬海澨之人材而使為君子。則假退處之先覺,以廣教思,固其所尸祝而求者也。為君子者,又何愧焉?教行化美,不居可紀之功,造士成材,初無邀榮之志。身先作範,以遠於飾文行干爵祿之惡習,相與悠然於富貴不淫、貧賤不詘之中。將使揣摩功利之俗學,愧悔而思附於青雲。較彼掄才司訓之職官,以詩書懸利達之標,導人弋獲者,其於聖王淑世之大用,得失相差,不已遠乎?

  然則以書院為可毀,不得與琳宮梵宇之莊嚴而並峙;以講學為必禁,不得與丹灶刹竿之幻術而偕行;非妒賢病國之小人,誰忍為此戕賊仁義之峻法哉?宋分教於下,而道以大明,自真宗昉;視梁何胤鐘山之教加隆焉,其功偉矣。考古今之時,推鄒、魯之始,達聖王之志,立後代之經,以摧佞舌,憂世者之責也,可弗詳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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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武帝之告匈奴曰:「南越王頭已縣闕下,單于能戰,可來」,而匈奴遠遁。是道也,齊桓公用之,逾卑耳,伐山戎,為燕辟地,然後南次陘亭,而楚人服罪。故曰:「不戰而屈人之兵。」非不戰也,戰功成於彼,而威自伸於此也。中國之自尋兵也,則夷狄必乘之以訌。非徒晉之八王爭而劉、石起,即漢、唐之始,漢夷秦、項而冒頓益驕,唐平僭偽而突厥方騁。何也?鬥不出於其穴,知其力之已疲也。若夫胥為夷狄矣,強弱之情勢雖遼絕而不相知,抑以其意揣而類推之。謂獷戾馳突無制之勇,風飄雨驟而不可禦者,彼猶我也。中國能以其長,破其阻,殲其眾,得其君長,郡縣其部落,則我亦猶彼,而何弗惴惴焉?志曰:「先人有奪人之心。」非奪之于方戰之謂也。奪之于未戰之前,不戰而屈,即戰而已先餒,其衄敗可八九得矣。

  李繼遷死,德明嗣立,曹瑋上言:「國危子弱,願假精兵擒德明送闕下,復河西為郡縣。」此一時也,固宋室興替之大機;而庸主具臣畏葸偷安,猥云德致,拒瑋之謀,降詔招撫。悲夫!宋之自折入於西北,為千古憾,雖有虎臣,其將如之何哉!瑋之為將,非徒言無勇,徒勇無謀,稽其後效,概可睹矣。世為勳臣,宋抑待以肺腑,睥睨孤豚,遊其幾俎。誠假以精兵,推心授鉞,四州斗絕一隅,孺子植根未固,功之夙成在瑋心目閑,亦在天下後世心目閑也。德明知其不敵,且斂手歸朝,而聽我之建置西陲,以掣契丹之右臂;百年逋寇,平以一朝,威震賀蘭而聲馳朔漠。固將曰:今之中國,非昔之中國也。耶律隆緒其敢輕舉以向澶州脅盟要賂乎?

  善用兵者,欲其攻瑕也,而又不欲攻其已瑕者也。舍瑕而攻堅,則挫於堅,而瑕者亦玩。怯於堅而攻其已瑕,則勝之不足為武,而堅者諒其無能。夫唯處於瑕不瑕之閑,而乘瑕以破其堅,則足以震勍寇之心,而制之以氣。李繼遷之強狡,固契丹之所憚也。而暴死之頃,弱子撫不輯之眾,人心離而無為之效死,以為堅而有瑕可攻,以為瑕而人知其堅,不知其瑕。則功一就,而震疊迄於遐荒,其必然之勢矣。

  且不但此也。宋之所以召侮於契丹者,氣先苶也。昔之收巴蜀、入兩粵、下江南,皆以眾淩寡,乘其瓦解而坐獲之。一試之白草荒原、控騎鳴鏑之地,邊聲一起,而氣已先奪。夫河西亦塞外矣,引置之凶危之地,而捷報以可就之功,則將視朔漠之驕子,亦猶是可走可馘之虜,氣已先增十倍;而又得李氏數世之積,以使趨利而爭進。且以士為吾士,人為吾人,士馬為吾士馬,使若瑋者撫而用之,渡一葦以向雲中,則幽、燕在其股掌,南取甘、涼,內撤延、環之守,關中固而汴、雒得西面之屏藩。何至澶州之警一聞,盈廷項縮,遽欲走金陵,走巴、蜀,為他日海門竄死之嚆矢哉?

  瑋謀不行,德明之詔命一頒,而契丹大舉之師逾年即至,其應如響,而宋窮矣。況德明不翦,延及元昊,蕞爾小丑,亢為敵國,兵衄將死,趣奉金繒,禍迄於亡而不已。一機之失,追救末繇。嗚呼!謀國如斯,孰謂宋有人邪?周瑩、王繼英之尸位中樞,不足責也。張齊賢、李沆之咎,又奚辭哉?沆之言曰:「少有憂勤,足為警戒。」此士燮內寧外患之邪說也。沆者,宋一代柱石之臣也,而何是之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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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上書陳利病,以要主聽,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聽則均也。其一,大姦挾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訐時政之失,以影射執政,激天子以廢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懷。其一,懷私之士,或欲啟旁門以幸進,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類之理以成一致之言,雜引先王之正訓,詭附於道,而不授人以攻擊。其一,小有才而見詘,其牙慧筆鋒,以正不足,以妄有餘,非為炎炎娓娓之談,不足以表異,徼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顯。此三者,皆懷慝之奸,訹君相以從己,而行其脅持者也。

  非此,則又有聞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興,本無定慮,搜索故紙,旁問塗人,以成其說;叩其中懷,亦未嘗信為可行,而姑試言之,以耀人之耳目。非此,則又有始出田野,薄遊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見進言者之聳動當時,而不安於緘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為立說之資,而掇拾迂遠之陳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為社稷計靈長,為生民拯水火者也」,以自炫而已矣。

  非此,則抑有誦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經之緒說,附以歷代之因革,時已異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尋其蠹跡;從不知國之所恃賴,民之所便安,而但任其聞見之私,以爭得失;而田賦、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國毒民而不恤。非此,則有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于衡茅,而求伸于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於天下;得以一時者,失於百年。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隱憂實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聽之,則元氣以傷,大法以圮,弊且無窮。而況挾前數者之心以誣上行私,而播惡下士者乎?故上書陳利害者,無一言之足聽者也。

  李文靖自言曰:「居位無補,唯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可以報國。」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此可以當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國,至正之經也。秉道以宅心而識乃弘,識唯其弘而志以定,志定而斷以成,斷成而氣以靜,氣靜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天下皆函受於識量之中,無不可受也,而終不為之搖也。大矣哉!一人之識,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驚于所創聞而生其疑慮哉?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異,非可以一說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惡死也,好利而惡害也,好逸而惡勞也。各守其大經,不能無死者,而生者眾矣;不能無害者,而利者長矣;不能無勞者,而逸者達矣。天有異時,地有異利,人有異才,物有異用。前之作者,曆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雖亂,終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謂傷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謂善者,彼之所自敗。雖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識足以及此矣,則創制聽之前王,修舉聽之百執,斟酌聽之長吏,從違聽之編氓,而天下各就其紀。故陳言者之至乎吾前,知其所自起,知其所自淫;知其善而不足以為善,知其果善而不能出吾之圜中。蟬噪而知其為夏,蛩吟而知其為秋,時至則鳴,氣衰則息,安能舉宗社生民以隨之震動?而士自修其素業,民自安其先疇,兵自衛其職守,賢者之志不紛,不肖之奸不售。容光普照,萬物自獻其妍媸,識之所周,道以之定。故曰:「天下之動,貞於一者也。」文靖之及此,迥出於姚元之、陸敬輿、司馬君實之表,遠矣。

  前乎此者丙吉,後乎此者劉健,殆庶幾焉。其他雖有煌炫之績,皆道之所不許也。以安社稷不足,而況大人之正物者乎?有姚元之,則有張說;有陸敬輿,則有盧杞;有司馬君實,則有王安石;好言而莠言興,好聽而訟言競。唯文靖當國之下,匪徒梅詢、曾致堯之屏息也;王欽若列侍從而不敢售其奸;張齊賢、寇准之伉直而消其激烈;所以護國家之元氣者至矣。文靖沒,宋乃多故,筆舌爭雄,而郊原之婦子,不能寧處於枲園瓜圃之下矣。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者,不易攀也;景者,無有歧也;道之所以覆冒萬物而為之宗也。豈易及哉!豈易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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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澶州之役,寇平仲折陳堯叟、王欽若避寇之策,力勸真宗渡河決戰,而日與楊大年飲博歌呼於帳中。故王欽若之譖之曰:「准以陛下為孤注,」其言亦非無因之誣也。王從珂自將以禦契丹於懷州,大敗以歸而自焚;石重貴自將以追契丹於相州,諸將爭叛而見俘於虜;皆孤注也。而真宗之渡河類之。且契丹之兵勢方張,而飲謔自如,曾無戒懼,則其保天子之南歸,而一兵不損,寸土不失,似有天幸焉,非孤注者之快於一擲乎?則欽若之譖,宜其行矣。

  嗚呼!盈宋之庭,錚錚自命者充于班序,曾無一人能知准之所恃,而驚魂喪魄,始撓其謀,終妒其功,高瓊、楊億以外,皆巾幗耳。後之論者曰:「准以靜鎮之也。」生死存亡決于俄頃,天子臨不測之淵,而徒以靜鎮處之乎?則論者亦馮拯、王欽若之流匹,特見事成而不容已於讚美,豈知准者哉?無所見而徒矜靜鎮,則景延廣十萬橫磨之驕語,且以速敗,而效之者誤人家國,必此言矣。

  夫靜鎮者,必有所以鎮而後能靜也。謝安圍棋賭墅,而挫苻堅于淝水,非但恃謝玄北府之兵也。慕容垂、朱序、張天錫之撐持實久矣。夫平仲所恃者奚在哉?按事之始終,以察勢之虛實,則洞若觀火矣。愚者自不察耳。

  觀其形勢,固非小有所得而遽弭耳以退也。乃增卅萬之賂,遂無一矢之加,曆之數十年,而無南牧之馬。豈蕭撻覽之偶中流矢,曹利用之口給辯言,遂足戢其戎心哉?兵甫一動,而議和之使先至,利用甫歸,而議和之使複來,則其且前且卻、徜徉無鬥志者,概可知也。契丹之滅王從珂也,石敬瑭為之內主;其滅石重貴也,杜威、趙延壽為之內主,契丹不能無內應而殘中國,其來舊矣。此內之可恃者也。

  且今之契丹,非昔之契丹矣。隆緒席十六州之安,而內淫于華俗;國人得志於衣錦食粱,而共習於恬嬉。至是而習戰之將如休哥輩者,亦已骨朽。其入寇也,聞李繼遷以蕞爾之小丑,陷朔方,脅朝廷,而羈縻弗絕;及其身死子弱,國如浮梗,而尚無能致討,且不惜錦綺以餌之使安。宋之君臣,可以虛聲恐喝而坐致其金繒,姑以是脅之,而無俟于戰也。則挾一索賂之心以來,能如其願而固將引去,虜主之情,將士之志,三軍之氣,胥此焉耳矣。故其攻也不力,其戰也不怒,關南之,亦可得則得,不得則已之本情;兵一動而使頻來,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無難。平仲知之深,持之定,特兵謀尚密,不欲昌言於眾以啟嘵嘵之辯論耳。使乘其不欲戰之情而亟攻之,因其利我之和而反制之,甯我薄人,必勝之道也。平仲曰:「可保百年無事。」非虛語也。此外之可恃者也。

  可恃之情形,如彼其昭著,六軍之士,歡呼震野,皆已灼見無疑。唯欽若、堯叟、馮拯之流,聞邊情而不警於耳,閱奏報而不留於目;挾雕蟲之技,傲將吏而不使盡言;修鵠立之容,迨退食而安於醉夢;羽書洊至,驚于迅雷;金鼓乍聞,茫如黑霧;則明白顯易之機,在指掌之閑,而莫之能喻。已而虜兵忽退,和議無猜,且不知當日之何以得此於契丹。則其云孤注者,雖傾妒之口,抑心所未喻,而億其必然也。

  故體國之大臣,臨邊疆之多故,有密用焉,而後可以靜鎮。密者縝也,非徒其藏而不泄也。得將吏之心,而熟審其奏報;儲偵諜之使,而曲證其初終;詳於往事,而知成敗之繇;察其合離,而知強弱之數。故蹲伏匿於遐荒,而防其馳突;飛鏑交於左右,而視若虻蠓;無須臾之去於心者,無俄頃之眩於目。其密也,斯以暇也;其暇也,斯以奮起而無所惴也。謝安石之稱詩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命定于夙而時以告,猷斯遠矣。夫豈易言靜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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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旦受美珠之賜,而俯仰以從真宗之偽妄,以為熒於貨而喪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人主欲有所為,而厚賄其臣以求遂,則事必無中止之勢,不得,則必不能安於其位。及身之退,而小人益肆,國益危。旦居元輔之位,系國之安危,而王欽若、丁謂、陳彭年之徒,側目其去,以執宋之魁柄。則其遲回隱忍而導諛者,固有不得已於斯者矣。

  真宗之夙有侈心也,李文靖知之久矣。澶州和議甫成,而畢士安散兵歸農,罷方鎮,招流亡,飾治平之象,弛不虞之防,啟其驕心,勸之誇誕,非徒欽若輩之導以恬嬉也。欽若曰:「唯封禪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言誠誕矣。然而契丹愚昧,惑於禨祥,以戢其戎心者抑數十年。則旦知其不可,而固有不能遏抑者也。欽若、謂之奸,旦知之矣。陳彭年上文字,旦瞑目不視矣。欽若之相,旦沮之十年矣。奉「天書」而悒怏,死且自愧,激而欲披緇矣。然而終不能已於順非從欲之惡者,於此而知大臣之不易於任也。

  使旦而為孫奭,則亦可以「天豈有書」對也。使旦而為周起,則亦可以「毋恃告成」諫也。即使旦已處外而為張詠,亦可以乞斬丁謂爭也。且使旦仍參政而為王曾,猶可以辭會靈宮使自異也。今既委國而任之我,外有狡虜,內有群奸,大柄在握,君心未厭,可以安上靖邦、息民弭患。而憤起一朝,重違上旨,虛位以快小人之速進,為國計者,亦難言之。故曰大臣不易任也。

  雖然,旦之處此也,自有道焉。旦皆失之,則彷徨而出於苟且之塗,弗能自拔,其必然矣。澶州受盟納賄之恥,微欽若言,君與大臣豈能無愧於心?恬然以為幸者,畢士安葸畏之流耳。旦既受心膂之托,所用雪恥而建威者,豈患無術哉?任曹瑋於西陲,乘李德明之弱而削平之,以斷契丹之右臂,而使讋於威,可決策行也。兵初解而猶可挑,戍初撤而猶可置,擇將帥以練士馬,慎守令以實岩邑,生聚教訓,舉天下之全力以固河北而臨幽、燕,可漸次興也。能然,則有以啟真宗憤恥自強之心,作朝氣以圖桑榆之效,無用假鬼神以雪前羞,而欽若不能逞其邪矣。

  如其才不逮,則其初膺爰立之命,不可不慎也。旦之登庸,以寇准之罷相也。欽若不能與同朝,則旦亦不可與欽若並用。乃欽若告旦以祥瑞之說,旦無以處之,而欽若早料其宜無不可。則旦自信以能持欽若,而早已為欽若所持。夫其為欽若持,而料其不能為異者,何也?相位故也。使旦於命相之日,力爭寇准之去,而不肯代其位,則欽若之奸不摧而自折,真宗之惑不辨而自釋,亦奚至孤立群奸之上,上下交脅以阿從哉?進退之際,道之枉直存焉,旦於此一失,而欲挽之於終,難矣!既乏匡濟之洪猷,以伸國威而定主志;抑不審正邪之消長,以慎始進而遠佞人;雖有扶抑之微權,而不容不詘。要而言之,視相已重,而不知其重不在位,而在所以立乎其位者也。

  宋之盛也,其大臣之表見者,風采煥然,施於後世,繁有人矣;而責以大臣之道,咸有歉焉。非其是非之不明也,非其效忠之不摯也,非其學術之不正也,非其操行之不潔也,而恒若有一物焉,繫於心而不能舍。故小人起從而蠱之,巳從而玩之,終從而制之;人主亦陽敬禮而陰菲薄之。無他,名位而巳矣。夫君子樂則行,方行而憂,憂即違也;憂則違,方違而樂,樂又可行也。內審諸己,而道足以居,才足以勝,然後任之也無所辭。外度諸人,而賢以匯升,奸以夙退,然後受之也無所讓。以此求之張齊賢、寇准、王曾、文彥博、富弼、杜衍諸賢,能超然高出於升沈興廢之閑者,皆有憾也。而旦適遇真宗眷注之深,則望愈隆,權愈重,所欲為者甚殷,所可為者甚賾;於是而濡輪曳尾以求濟,而不遂其天懷,以抱愧于蓋棺,皆此為之矣。

  嗚呼!世教之衰,以成乎習俗之陋也。童而習之,期其至而不能必得,天子而下,宰相而已。植根於肺腑,盤結而不可鋤。旦之幼也,其父祐植三槐於庭,固已以是為人生之止境,而更何望焉。後世之人材所繇與古異也,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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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初,吏治疏,守令優閑。宰執罷政出典州郡者,唯向敏中勤於吏事。寇準、張齊賢非無綜核之才也,而倜儻任情,日事遊宴;故韓琦出守鄉郡,以「晝錦」名其堂;是以剖符為休老之地,而不以民瘼國計課其幹理也。且非徒大臣之出鎮為然矣。遺事所紀者,西川游宴之盛,殆無虛月,率吏民以嬉,而太守有「遨頭」之號。其他建亭台,邀賓客,攜屬吏以登臨玩賞,車騎絡繹,歌吹喧闐,見於詩歌者不一。計其供張尊俎之費,取給於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獄訟征徭,且無暇以修職守;導吏民以相習於逸豫,不憂風俗之日偷,宜其為治道之螙也滋甚。然而歷五朝、百餘年閑,民以恬愉,法以畫一,士大夫廉隅以修,萑葦草澤無揭竿之起。迄乎熙寧以後,亟求治而督責之令行,然後海內騷然,盜夷交起。繇此思之,人君撫有四海,通天下之志以使各得者,非一切刑名之說所可勝任,審矣。

  子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張弛之用,敬與簡之並行不悖者也。故言治者之大病,莫甚于以申、韓之慘核,竄入于聖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如揠苗而求其長也。

  夫儉勤與敬,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無以持其一往之意氣,則胥為天下賊。儉之過也則吝,吝則動於利以不知厭足而必貪。勤之亟也必煩,煩則責於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儉勤者,美行也;貪暴者,大惡也;而獘之流也,相乘以生。夫申、韓亦豈以貪暴為法哉?用其一往之意氣,以極乎儉與勤之數,而不知節耳。若夫敬者,持於主心之謂也。于其弛,不敢不張以作天下之氣。于其張,不敢不弛以養天下之力。謹握其樞機,而重用天下,不敢以己情之弛而弛天下也,不敢以己氣之張而張天下也。故敬在主心,而天下咸食其和。

  夫天有肅,則必有溫矣;夫物有華,而後有實矣。上不敢違天之化,下不敢傷物之理,則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固非外儒術而內申、韓者之所能與也。以己之所能為,而責人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為強忍為之,而以責人;於是抑將以己之所固不能為,而徒責人以必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則疾入于申、韓而為天下賊也,甚矣!

  夫先王之以凝命守邦而綏天下也,其道協于張弛之宜,固非後世之所能及。而得其意以通古今之變,則去道也猶近。此宋初之治,所以天下安之而禍亂不作者也。

  三代之治,其詳不可聞矣。觀于聘、燕之禮,其用財也,如此其費而不吝;飲、射、烝、蠟之制,其遊民也,如此其裕而不煩。天子無狗馬聲色玩好之耽,而不以宵旦不遑者督其臣民;長吏無因公科斂、取貨鬻獄之惡,而不以寢處不寧者督其兆庶。故皇華以勞文吏,四牡以綏武臣,杕杜以慰戍卒,卷阿以答燕遊,東山詠結縭之歡,芣苜喜春遊之樂,皆聖王敬以承天而下宜乎人者。其弛也,正天子之張于密勿以善調其節者也。

  宋初之御天下也,君未能盡敬之理,而謹守先型,無失德矣。臣未能體敬之誠,而謹持名節,無官邪矣。於是而催科不促,獄訟不繁,工役不,爭不興。禾黍既登,風日和美,率其士民游泳天物之休暢,則民氣以靜,民志以平。裏巷佻達之子弟,消其囂淩之戾氣於恬愉之下,而不皇皇然逐錐刀於無厭;懷利以事其父兄,斯亦平情之善術也。奚用矯情於所不堪,惜財于所有餘,使臣民迫束紛紜,激起而相攘敚哉?易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不言利者,利之所以美也。內申、韓而外儒術,名為以義正物,而實道之以利也。區區以糜財為患者,守瓶之智,治一邑而不足,況天下乎!

  夫財之所大患者,聚耳。天子聚之於上,百官聚之於下,豪民聚之於野。聚之之實,斂人有用之金粟,置之無用之窖藏。聚之之心,物處於有餘而恒見其不足。聚之之弊,輦之以入者不知止,而竊之以出者無所稽。聚之之變,以吝陋激其子孫,而使席豐盈以益為奢侈。聚之之法,掊克之僉人日進其術,而蹈刑之窮民日極於死。於是而八口無宿舂,而民多瘠;饋餫無趨事,而國必危亡。然且曰:「君臣上下如此其儉以勤,而猶無可如何也。」嗚呼!勞形怵心以使金死于藏,粟腐於庾,與耳目口體爭銖兩以怨咨。操是心也,其足以為民上,而使其赤子自得于高天廣野之中乎?

  夫官資於民,而還用之於其地,則猶然民之得也。貢稅之入,既以豢兵而衛民,敬祀而佑民,養賢而勸民;余於此者,為酒醴豆邊特賜之需,而用之于燕游,皆田牧市井之民還得之也。通而計之,其納其出,總不出於其域,有之名,而未嘗不惠。較之囊括於無用之地者,利病奚若邪?

  子曰:「奢則不孫。」惡其不孫,非惡其不嗇也。傳曰:「儉,德之共也。」儉以恭己,非儉以守財也。不節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儉莫大於是。而又窮日殫夕、汲汲於簿書期會,以毛舉纖微之功過,使人重足以立,而自詫曰勤。是其為術也,始于晏嬰,成于墨翟,淫于申、韓,大亂于暴秦;儒之駁者師焉。熙、豐以降,施及五百年,而天下日趨於澆刻。宋初之風邈矣!不可追矣!而況采薇、天保雅歌鳴瑟之休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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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之以隱士征者四:陳摶、種放、魏野、林逋。夫隱,非漫言者。考其時,察其所以安於隱,則其志行可知也。以其行,求其志,以其志,定其品,則其勝劣固可知也。

  摶之初,非隱者也。唐末喪亂,僭偽相仍,摶棄進士舉,結豪俠子弟,意欲有為。其思複唐祚,與自欲爭衡也,兩不可知,大要不甘為盜竊之朱溫、沙陀之部族屈,而思誅逐之;力不贍,志不遂,退而隱伏,乃測天地之機,為養生之術,以留目而見澄清之日。迨宋初而其術成矣,中國有天子,而志抑慰矣。閒心雲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而天子大臣又以處軒轅集者待摶,則不知摶也彌甚。但留其所得於化機之一端,傳之李挺之、穆伯長以及邵氏。雖倚於數,未足以窮神化于易簡而歸諸仁義,則抑與莊周互有得失而不可廢也。摶之所用以隱者在此。使其用也,非不能有為於世,而年已垂百,志不存焉,孰得而強之哉?

  若種放,則風斯下矣。東封西祀,躡屫以隨車塵,獻笑益工,靦顏益厚;則其始授徒山中高談名理者,其懷來固可知已。世為邊將,不能執干戈以衛封疆,而托術於斯,以招名譽;起家閥閱,抑不患名不聞於黼座,詬誶交加,植根自固,惡足比數于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視此,則超然矣。名已達於明主,而交遊不結軫於公卿;跡已遠於市朝,而諷詠且不忘於規諫。其義也,而安以無求;樂其情也,而順以自適。教不欲施,非吝於正人也,以求己也。書不欲著,非怠於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隱始,以隱終。志之所存,行則赴之,而隱以成。與摶異尚,而非放之所可頡頏久矣。

  乃以其時考之。則於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云有道者,豈時雍之代,無待於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榮哉?苟非無道,義不可辱,固將因時之知我不知而進退也。今二子者,當真宗之世,君無敗德,相不嫉賢,召命已臻,受祿不誣;而長守荒山,驕稱巢、許,不已過乎?前乎此者,鄭雲叟也;後乎此者,蘇雲卿、呂徽之也。皆搶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時也。

  乃以實考之,抑有不足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時,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爾。則二子志學之始,固猶在割據分爭之日也。懲無定之興亡,惡亂人之去就,所決計以自命者,行吟坐嘯於山椒,耿介之志一定,而所學者不及于他。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隱局已就,有司知而欽之,朝士聞而揚之,天子加禮而願見之,皆曰:「此隱君子也。」夫志以隱立,行以隱成,以隱而見知,因隱而受爵;則其仕也,以隱而仕,是其隱也,以仕而隱;隱且為梯榮致顯之捷徑,士苟有志,孰能不恥哉?伊、呂之能無嫌於此者,其道大,其時危,溝中之民,翹首以待其浣滌,故莘野、渭濱,非為卷婁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時,宋無待於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為,不能軼向敏中、孫奭、馬知節、李迪而上之也。一日晉立於大廷,無所益于丘山;終身退處於岩穴,無所損於培塿。則以隱沽清時之祿,而卒受虛聲之誚,二子之所不忍為,念之熟矣。岸然表異,以愧夫炫孤清而徼榮寵者,抑豈非裨益風教以效于天下與來世哉!

  君臣之義,高尚之節,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視其志之所存。志於仕,則載質策名而不以為辱;志于隱,則安車重幣而不足為榮。苟非辱身賤行之偽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動當世而希君相之知乎?嗣是而後,陳烈以迂鄙為天下笑,邵康節志大而好游於公卿之閑,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辭薦召,為直伸其志而無枉於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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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平仲求教于張乖崖,乖崖曰:「霍光傳不可不讀。」平仲讀之,至「不學無術」而悟,曰:「張公謂我。」夫豈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聽言者之難,善讀書者之尤難也,久矣。

  班史云學,吾未知其奚以學也;其云術,吾未知其術何若也。統言學,則醇疵該矣;統言術,則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云術者,貞也;則其云學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屍諫,乞斬丁謂頭置國門,罷宮觀以紓民命。此乖崖之術,夫豈摧剛為柔,矯直為曲,以希世免禍而邀榮之詭術哉?

  術之為言,路也;路者,道也。記曰:「審端徑術。」徑與術則有辨。夾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徑,其共繇而正大者曰術。摧剛為柔、矯直為曲者,徑也,非術也。平仲不審乎此,乃懲剛直之取禍,而屈撓以祈合於人主之意欲,於是而任朱能以偽造「天書」進,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誅,謫死瘴癘之鄉。則其懲霍光之失者,禍與光等,而汙辱甚焉。術不如其無術,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為心,至無定矣。無學以定之,則惑於多歧,而趨蹊徑以迷康莊,固將以蹊徑為康莊而樂蹈之。故君子不敢輕言術,而以學正其所趨。霍光之無術,非無張禹、孔光之術也。其不學,非不如張禹、孔光之學也。浸令霍光挾震主之威,而藏身于張禹、孔光之術,則抑且為「偽為恭謹」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漸台之天誅。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為此,即班史亦豈欲霍光之若彼哉?學也者,所以擇術也,術也者,所以行學也。君子正其學於先,乃以慎其術於後。大學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剛而不可撓,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恆而不遷,忠信守死以不移,驕泰不期而自遠。光能以是為術,則雖有芒刺之君,無所施其疑忌;雖有悍妻驕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學可以消其釁。況平仲之起家儒素,進退唯君,無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學,存乎伊訓;傅說之學,存乎說命;周公之學,存乎無逸;召公之學,存乎旅獒。張禹、孔光掇拾舊聞,資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讀書者其何擇焉?平仲怏怏於用舍,一不得當,刓方為圓,揚塵自蔽,與王欽若、丁謂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于張公而知術矣。惜哉!其不得為君子,而自貽竄殛之災。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君子之學于道也,未嘗以術為諱,審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義利之大辨;審之也,毫髮不可以差。貞淫者,忠佞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亂。祿不可懷,權不可怙,君惡不可以逢,流俗不可以徇,妖妄不可姑為嘗試,宵小不可暫進與謀。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行之家而家訓修,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風俗正,行之險阻而險阻平;可榮可悴,可生可死,而心恒泰然。君子之以學定其心而術以不窮者,此而已矣。乖崖之言術者,此也。則意班史之言術者,亦應未遠於此也。平仲所習聞於當世之學者,楊億、劉筠,彼所謂浮華之士也,則固不足以知學者之術矣。惡足以免於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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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之不容于君子,黜之、竄之、誅之,以大快于人心,而要必當於其罪。罪以正名,名以定法,法以稱情。情得法伸,奸以永懲,天下咸服,而小人亦服於其罪而莫能怨。君子非求免怨於小人也,而怨以其理,則君子固任其愆。且使情不得而怨以其理者勿恤,則深文忮害之門啟,而小人操此術以致難於君子也,靡所不至,遂以召羅織於無窮。故君子之治小人也,至於當其罪而止,而權術有所不用。不得,則姑舍而待其自斃。苟己無愆,得失治亂聽之於理數,不得而無自失,不治而不釀亂,足以自靖而已矣。正大持理法之衡,刑賞盡忠厚之致,不可不慎也。

  王曾,宋之君子也。丁謂之為小人,天下允之,萬世允之者也。真宗崩,嗣君始立,曾與謂分執政柄,兩不相容。謂之怨毒滿天下,公惡遍朝廷,必不容于執政者,可計日待也。即旦夕不可使屍輔弼之權,號于王庭而決去之,亦豈患無辭?曾欲去之,誘謂留身,密陳其惡於沖主,權也;亦權之不詭於正者也。乃以山陵改作,石穴水出,而為之辭曰:「謂欲葬真宗於絕地,使無後嗣。」致雷允恭於大辟,而竄謂於海外。嗚呼!此小人陷君子之術,而柰何其效之邪?舍其興淫祀、營土木、陷寇准、擅除授、毒民病國、妒賢黨奸之大罪,使不得昭著於兩觀;而以誕妄亡實之疑案,殺不當殺者,以致謂於羽山之殛;則孰得曰曾所為者,君子之道哉?

  移山陵于水石之穴,以為宜子孫者,司天監邢中和之言也;信而從之者,雷允恭也;謂無能為異而聽之,庸人之恒態也。苟當其罪以斷斯獄,中和以邪說竄,允恭以黨邪逐,謂猶得末減,而不宜以此譴大臣。曾乃為之辭曰:「包藏禍心,移皇陵於絕地。」其不謂之深文以陷人也奚辭?夫穿地而得水石,謂非習其術者,而惡能知之?石藏于土,水隱于泉,習其術者,自謂知之,以術巧惑人,實固不能知也。浸使中和、允恭告曾于石未露水未湧之時,而為之名曰宜子孫,曾能折以下有水石而固拒之乎?真宗既不葬於此矣,仁宗無子,繼有天下者,非真宗之裔,又豈曾仍用舊穴之罪乎?中和以為宜子孫,妄也;曾曰絕地,亦妄也。兩妄交爭,而曾偶勝。中和、允恭且銜冤於地下,勿論謂矣。天下之惡謂怨謂,而欲其竄死也,久矣;一聞抵法,而中外交快。乃謂奸邪病國之辜,不昭著於天下以儆官邪,則君子不以為快。乘母后之怒,以非其罪而死謂於窮發瘴癘之鄉,君子且為謂悲矣。謂以是而竄死,謂之榮也,而曾何幸焉?

  嗚呼!宋之以「不道」「無將」陷人於罪罟者,自謂陷寇准始。急絕其流,猶恐不息,曾以是相報,而益長滔天之浸。嗣是而後,章惇、蘇軾黨人交相指摘,文字之疵,誣為大逆,同文館之獄興,而毒流士類者不知紀極。君非繈褓之子,臣非擁兵擅土之雄,父子兄弟世相及而位早定,環九州以共戴一王,宗社固若磐石,孰為「無將」?孰為「不道」?藉懷不逞之心,抑又何求而以此為名,交相傾於不赦之羅網?曾欲誅逐小人,而計出於此,操心之險,貽害之深,誰得謂宋之有社稷臣哉!其君子,氣而已矣。其小人,毒而已矣。氣之與毒,相去幾何?君子小人之相去,亦尋丈之閑而已矣。天下後世之欲為君子者,尚於此焉戒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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