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宋論
卷八 徽宗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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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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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觀,韓忠彥為之,而非韓忠彥之能為之也。未幾而向后殂,任伯雨、范純禮、江公望、陳瓘以次廢黜,曾布專,蔡京進,忠彥且不能安其位而罷矣。銳起疾為而不能期月守,理亂之樞存乎向后之存沒,忠彥其能得之於徽宗乎?循已覆之軌者傾,仗非其所仗者躓。以仁宗之慈厚居心,而無旁窺懷妒之小人,然且劉后殂,而張耆、夏竦不能復立於廷,王德用、章德象以與劉后異而急庸。若高后晨隕,群姦夕進,攻擊元祐,不遺餘力,前事之明鑒,固忠彥等所在目方新者。仍擁一母後以取必於盛年佻達之天子,仗者非所仗也。則邢恕、章惇、蔡卞雖已竄死,豈無繼者?禍烈於紹聖,而貞士播棄終身,以恣噂沓之狂夫動搖社稷,後車之覆,甚於前車,亦酷矣哉!

  忠彥雖為世臣,而德望非溫公之匹,任伯雨諸人亦無元祐群賢之夙望。一激不振,士氣全頹,舉天下以冥行而趨於泥淖,極乎靖康,無一可用之材,舉國而授之它人,無足怪者。將雪之候,先有微溫,其溫也,豈暄和之氣哉?於是而諸君子之處此也,未易易矣。太后不可恃也,忠彥斯不可恃也;李清臣、蔣之奇之雜進,愈不可恃也;曾布之與忠彥互相持於政府,彌不可恃也。然而溫詔之頒,起用之亟,固自朝廷發矣。范忠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餘責。」伊川曰:「首被大恩,不供職,何以仰承德意。」蘇子瞻海外初還,欣然就道。夫固有不可恝於君臣之際者,知其不可恃,而猶欣躍以從,亦君子宅心之厚與!

  雖然,酌之以道,規之以遠,持之以貞,而善調元氣以使無傷,固有道焉。天下有道,道在天下,則身從天下以從道。天下無道,道在其身,則以道愛身,而即為天下愛道。以道愛身者,喜怒不輕動於心,語默不輕加於物,而進退之不輕,尤其必慎者也。執之仇仇,而知仇仇者之必不我力,不可得而執也。愛而加膝,念加膝者之無難投淵,不以身試淵也。夫且使昏庸之主,知我之不以欣欣而動,弗得以我為賴寵。夫且使邪佞之黨,見我之遲遲以進,弗得疑我之力爭。夫且使天下之士,惜其名節,念榮寵之非榮,而不辱身以輕試。夫且使四海之民,知世之方屯,隱忍以茹荼苦,而不早計升平,以觸苛虐而重其災。故范淳夫勸蜀公之不赴,而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非獨為二公愛其身也,為天下愛道,而道尚存乎天下也。

  以愛君之切,而不忍逆君之命;以憂國之至,而迫欲為國宣力;以恤民之篤,而輒思為民請命;則小人之占風而趨、待隙而鑽者,固將曰:彼猶我也。一虛一實迭相衰王,而凶威可試,不遺餘力,以捋采而盡劉之;昏庸之主,亦將曰:此呼而可來者,麾而可去,天下安得有君子哉?唯予言而莫違,否則竄之誅之,永錮而無遺種,亦不患國之無人也。後生者,不得與於直道之伸,亦將曰:先生長者,亦嘗亟於進矣。則弗待君之果明,臣之果直,未進而獲進焉,無不可也,奚必與世齟齬哉?於是而小人有可藉之口,庸主有輕士之情,人士無固窮之節。朝為無人之朝,野為無人之野。則大觀以後,迄於靖康,醉夢傾頹,無有止訖,終無一人焉,能挽海宇之狂趨以救死亡,不亦痛與!

  宋之不靖也,自景祐而一變矣。熙寧而再變,元祐而三變,紹聖而四變,至是而五變矣。國之靡定,不待智者而知也。乃數十年來,小人迭進,而公忠剛直之臣,項背相依。然求其立難進易退之節,足以起天子之敬畏,立士類之坊表者,無其人焉。騏驥與駑駘爭駕,明星與螢火爭光,道已貶,身已媟,世安得而不波流,國安得而不瓦解哉?韓忠彥孤立以戴女主,而望起兩世之傾危,諸君子何其易動而難靜也!伊川貶,而尹和靖、張思叔諸學者皆罹偽學之禁。韓侂胄之惡,自此倡之。則非禍中於國家,而且害延於學術矣。建中靖國之初政,有識者所為寒心也,奚粲然可觀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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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之善者,一再傳而弊生,其不善者,亦可知矣。政之善者,期以利民,而其弊也,必至於厲民。立法之始,上昭明之,下敬守之,國受其益,人受其賜。已而奉行者非人,假其所寬以便其弛,假其所嚴以售其苛,則弊生於其閒,而民且困矣。政之不善者,厲民以利國,而其既也,國無所利,因以生害,而民之厲亦漸以輕。立法之始,刻意而行之,令必其行,禁必其止,怨怒積於下而不敢違,已而亦成故事矣。牧守令長之賢者,可與士民通議委曲,以茍如其期會而止,而不必盡如其法。若其不肖者,則雖下不恤民碞,上亦不畏國法,但假之以濟其私,而塗飾以應上,亦茍且塞責而無行之之志。則其為虐於天下者,亦漸解散而不盡如其初,則害亦自此而殺矣。故即有不善之政,亦不能操之數十年而民無隙之可避。繇此言之,不善之政,未能以久賊天下;而唯以不善故,為君子所爭,乃進小人以成其事,則小人乘之以播惡,而其禍乃延。故曰:「有治人,無治法。」則亂天下者,非亂法亂之,亂人亂之也。

  蔡京介童貫以進,與鄧洵武、溫益諸奸剿紹述之邪說,推崇王安石,復行新法。乃考京之所行,亦何嘗盡取安石諸法,督責吏民以必行哉?安石之晝謀夜思,搜求眾論,以曲成其申、商、桑、孔之術者,京皆故紙視之,名存而實亡者十之八九矣。則京之所為,固非安石之所為也。天下之苦京者,非其苦安石者也。是安石之法,未足以致宣、政之禍;唯其雜引呂惠卿、鄧綰、章惇、曾布之群小,以授賊賢罔上之秘計於京,則安石之所以貽敗亡於宋者此爾。載考熙、豐之時,青苗、保甲、保馬、市易之法,束溼亟行,民乃毀室鬻子,殘支體,徒四方,而嗁號遍野。藉令迄乎宣、政,無所寬弛,則天下之氓,死者過半,揭竿起者,不減秦、隋之季。乃紹聖踵行,又二十餘年,而不聞天下之怨毒倍於前日。方臘之反,驅之者朱靦花石之擾,非新法迫之也。此抑可以知政無善惡,俱不足以持久,倚法以求贏,徒為聚訟而已矣。

  神宗之求治也迫,安石之欲售其邪僻之術也堅,交相騖而益之以戾氣,力持其是,以與君子爭,無從欲偷安之志以緩之,故行之決而督之嚴,吏無所容其曲折,民無所用其推移,則如烈火之初炎,而無幸存之宿草。及哲宗而以怠心行之,及徽宗而抑以侈心行之矣。則吏民但可有盈餘以應誅求,飾文具以免勘督者,自相遁於下而巧避之。且如保甲之法,固可以一紙報成功;青苗之息,固可酒派於戶口土田。醉夢之君,狹邪之相,茍足其欲,而以號於人曰:「神宗之所為,吾皆為之矣。」而民之害,亦至此而稍紓矣。

  繇此言之,政無善惡,統不足以持久。吏自有其相沿之習,民自有其圖全之計。士大夫冒譴以爭訟於庭而不足,里胥戶協比以遁於法而有餘。故周公制六官,敘六典,纖悉周詳,規天下於指掌,勒為成書,而終不以之治周。非不可行也,行之而或遁之,或乘之,德不永而弊且長也。

  人主而為國計無疆之休,任賢而已矣;大臣而為君建有道之長,進賢而已矣。所舉賢,而以類升者,即不如前人之懿德,而沿流風以自淑,必不為蟊賊者也。所舉不肖,而以類升者,豈徒相效以邪哉?趨而愈下,流而愈淫,即求前人之不韙而不可得。嗚呼!安石豈意其支流之有蔡京哉?而京則曰:「吾安石之嫡系也。」諸君子又從而目之曰:「京所法者,安石也。」京之惡乃益以昌矣。故善治天下者,章民者志也,貞民者教也,樹之百年者人也。知善政之不足恃,則非革命之始,無庸創立己法;知惡政之不可久,則雖苛煩之法,自可調之使馴。讀一先生之言,欲變易天下而從己,吾未見其愈於安石也,徒為蔡京之口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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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之禍,自童貫始。狡夷不可信而信之,叛臣不可庸而庸之,逞志於必亡之契丹,而授國於方張之女直。其後理宗復尋其覆軌,以訖其大命。垂至於後,猶有持以夷攻夷之說取敗亡者,此其自蹈於凶危之阱,昭然人所共喻矣。而宋之一失再失以隕命者,不僅在此。藉令徽宗聽高麗之言,從鄭居中、宋昭之諫,斥童貫、王黼之姦,拒馬植、張瑴之請,不以一矢加遼,而且輸金粟、起援兵、以衛契丹,能必耶律淳之不走死乎?能必左企弓之固守燕山而不下乎?能使女直不壓河北而與我相迫乎?能止女直之不馳突渡河而嚮汴乎?夫然,則通女直之與不通,等也;援遼之與夾攻,等也。童貫興受其敗,而宋之危亡,非但貫之失算也。

  輟夾攻之計以援遼,遼存而為我捍女直,此一說也,宋豈能援契丹而存之者?以瓦解垂亡之契丹,一攻之,而童貫敗於白溝矣;再攻之,而劉延慶、郭藥師敗於燕山矣。攻之弗能攻也,則援之固弗能援也。不可以敵爝火將熄之蕭幹,而可以拒燎原方熾之粘沒喝乎?拒契丹而勿援,拒女直而勿夾攻,則不導女直以窺中國之短長,守舊疆以靜鎮之,此一說也,近之矣。乃使女直滅遼,有十六州之地,南臨趙、魏,以方新不可遏之銳氣,睥睨河朔之腴士,遣一使以索歲幣,應之不速而激其忿怒,應之速而增其狎侮。抑能止鋒戢銳,畫燕自守,而不以吞契丹者齕我乎?然則夾攻也,援遼也,靜鎮也,三者俱無以自全。蓋宋至是而求免於女直也,難矣。

  自澶州講和而後,畢士安撤河北之防,名為休養,而實以啟真宗粉飾太平之佚志,興封祀、營土木者十八載。仁宗以柔道為保邦之計,劉六符一至,而增歲幣如不遑,坐銷歲月於議論之中者又四十一年。神宗有自強之志,而為迂謬之妄圖,內敝其民於掊克,而遠試不教之兵於熙河。契丹一索地界,則割土以畀之,而含情姑待,究無能一展折衝之實算。元祐以還,一彼一此,聚訟盈廷,置北鄙於膜外者又二十餘年。閫無可任之將,伍無可戰之兵,城堡湮頹,戍卒離散。徽宗抑以嬉遊敗度,忘日月之屢遷。凡如是者幾百年矣。則攻無可攻,援無可援,鎮無可鎮。請罷夾擊之師者,罷之而已;抑將何以為既罷之後畫一鞏固之謀邪?故曰童貫誤之,非徒童貫誤之也。

  雖然,宋即此時,抑豈果無可藉以自振者乎?以財賦言,徽宗雖侈,未至如楊廣之用若泥沙也。盡天下之所輸,以捍蔽一方者,自有餘力。以兵力言,他日兩河之眾,村為屯、里為砦者,至於飄泊江南,猶堪厚用。周世宗以數州之士,乘擾亂之餘,臨陣一麾,而強敵立摧,亦非教練十年而後用之也。以將相言,宗汝霖固陶侃之流匹也。張孝純、張叔夜、劉子羽、張浚、趙鼎俱已在位,而才志可徵。劉、張、韓、岳,或已試戎行,或崛起草澤,而勇略已著。用之斯效,求之斯至,非無才也。有財而不知所施,有兵而不知所用。無他,唯不知人而任之,而宋之亡,無往而不亡矣。

  不知猶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豈徒徽宗之闇,蔡京之姦,敗壞於一旦哉?自趙普獻猜防之謀,立國百餘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傑為苞桑之上術。則分閫臨戎者,固以容身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禍。故平方臘,取熙河,非童貫以奄宦無猜,不敢尸戰勝之功。嘵嘵者滿堂也,而窺其戶,久矣闃其無人矣。雖微童貫挑女直以進之,其能免乎?漢用南單于攻北單于,而匈奴之禍訖;閉關謝絕西域,而河西之守固;唯其為漢也。廟有算,閫有政,夾攻可也,援遼可也,靜鎮尤其無不可也。唯其人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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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姦人得君久,持其權而以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貽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濟君之妄圖;下足以彈壓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脅持人主,而終不敢輕。李林甫、盧杞、秦檜皆是也。進用之始,即有以聳動其君,而視為社稷之臣;既用之,則信向而尊禮之;權勢已歸,君雖疑而不能動搖之以使退。故高宗置刀韡中以防秦檜,而推崇之益隆;盧杞貶,而德宗念之不衰;李林甫非楊國忠之懷忮以相反,玄宗終莫之輕也。而其時盈廷之士,無敢昌言其惡,微詞譏諷而禍不旋踵矣。而蔡京異是。

  徽宗之相京也,雖嘗賜坐而命之曰:「卿何以教之?」亦戲也。實則以弄臣畜之而已。京之為其所欲為也,雖奉王安石以為宗主,持紹述之說以大殘善類。而熙、豐之法,非果於為也,實則以弄臣自處而已。其始進也,因與童貫遊玩,持書畫奇巧以進,而托之紹述,以便登揆席。其云紹述者,戲也。所師安石以周官飾說者,但「唯王不會」之一言,所以利用夫戲也。受寵既深,狂嬉無度,見安妃之畫像,形之於詩;縱稚子之牽衣,著之於表;父子相仍,迭為狎客。乃至君以司馬光謔臣,臣以仁宗謔君,則皆灼然知其為俳優之長,與黃幡綽、敬新磨等。帝亦豈曰此可為吾任社稷者?京、攸父子亦豈曰吾為帝腹心哉?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處也賤,故星變而一黜矣,日中有黑子而再黜矣,子用而父以病免,不得世執朝權矣。在大位者侯蒙、陳顯,斥之為蟊賊,而猶優游以去;冗散之臣如方軫,草澤之士如陳朝、陳正匯,訶之如犬豕,而猶不陷於刑。未嘗有蟠固不可搖之勢也。徽宗亦屢欲別用人代之矣。而趙挺之、何執中、張商英之瑣瑣者,又皆懷私幸進,而無能效其尺寸。是以寵日以固,位日以崇,而耆老不死,以久為賊於天下。計自其進用以迄乎南竄之日,君亦戲也,臣亦戲也。嗣之者,攸也、絳也;偕之者,王黼也、朱靦也、李邦彥也;莫非戲也。花鳥、圖畫、鐘鼎、竹石、步虛、受籙、倡門、酒肆,固戲也;開熙河、攻交趾、延女直、滅契丹、策勛飲至、獻俘肆赦,亦莫非戲也。如是而欲緩敗亡之禍,庸可得乎?

  故有李林甫,不足以斬肅宗之祚;有盧杞,不足以陷德宗於亡;有秦檜,不足以破高宗之國。京無彼三姦之鷙悍,而禍乃最焉。彼之為惡者,猶有所為以鉗服天下;而此之為戲者,一無所為也。彼之得君者,君不知其姦,而姦必有所飾;此之交相戲者,君賤之而不能舍之,則無所忌以無不可為也。即無女直,而他日起於草澤,王善、李成、楊麼之徒,一呼而聚者百餘萬,北據太行,南蹂江介,足以亡宋而有餘矣。攖狡強銳起之天驕,尚延宋祚於江左,幸也。雖然,唯其戲也,含詬忍恥以偷嬉宴,則其施毒於士民者亦淺,固有可以不亡者存焉。京年八十,而與子孫竄死於南荒,不得視林甫、杞、檜之保軀命於牖下也。足以當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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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龜山應詔而出,論者病之,亦何足以病龜山哉?君子之出處,唯其道而已矣。召之者以道,應之者以道,道無不可,君子之所可也。徽宗固君也,進賢者,君之道也。蔡京固相也,薦賢者,相之道也。相薦之,天子召之,為士者無所庸其引避。天下雖無道,而以道相求,出而志不行,言不庸,然後引身而退,未失也。龜山何病哉?當其時,民病亟矣,改紀一政而緩民之死,即吾仁也;國危迫矣,匡贊一謀而救國之危,即吾義也。民即不能緩其死,而吾緩之之道不靳於言;國即不能救其危,而吾救之之方不隱於心;則存乎在我者自盡,而不以事之從違為憂。君子之用心,自有弗容已者。徽宗雖闇,而猶吾君;蔡京雖姦,而猶吾君之相;相薦以禮,相召以義,奚容逆億其不可與有為而棄之。病龜山者,將勿隘乎?

  雖然,試設身以處,處龜山之世,當重和之朝廷,而與當時在位之人相周旋,固有大難堪者。不知龜山之何以處此也?易於艮之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厲熏心。」曷厲乎?厲以其熏也。立孤陽於四陰之中,上無與應,熏之者莫非陰濁也,故危也。孔子之道大矣,非可凌躐而企及者。然而其出也,以衛靈公之荒淫,而固有蘧瑗、史魚在也。則立乎其廷,周回四顧,而可與為緣者不乏,則群小之熏,不能亂君子之臭味。故季斯、公山弗擾、佛肸皆可褰裳以涉;而女樂一歸,則疾舍宗國而不為忍。何也?姦邪者,君子之所可施其檠括;而同昏之朝,腥聞熺然,環至以相熏,則欲姑與之處,而無以自置其身。孔子且然,況不能為孔子者乎?龜山方出之時,何時邪?徽宗如彼矣,蔡京如彼矣,蔡攸、王黼、童貫、梁師成之徒又如彼矣。而一時人士相趨以成乎風尚者,章醮也,花鳥也,竹石也,鐘鼎也,圖畫也。清歌妙舞,狹邪冶遊,終日疲役而不知倦。觀乎靖康禍起,虜蹂都城,天子嗁號,萬民震慄,而抄剳金帛之役,洪芻、王及之輩,皆一時自標文雅之士,劫宮娥以並坐,歌謔酣飲,而不以死為憂。則當時豈復有姦邪哉?聚鳥獸於君門,相為蹢躅而已。龜山以嚴氣正性之儒者,孤立於其閑。槐棘之下,誰與語者?待漏之署,誰與立者?歲時往還之酬答,誰氏之門可以報謁?栫棘及膚,叢錐刺目,彼則無慚,而我能自適乎?莊生曰:「攖而後寧。」亦必有以寧也,亦必相攖而後相拒以寧也。不能攖我,而只以氣相熏染,厲而已矣,奚寧哉?念及此,則龜山之出,誠不如其弗出矣。

  於是而尹和靖之堅不欲留,尚矣。艮之上曰:「敦艮,吉。」超出群陰之上,與三異志,而時止則止,非道之必然,心之不得不然也。道生於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故於亂世之末流,擇出處之正者,衡道以心,而不以心仿道;無以熏其心而心泰矣。尚奚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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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勢極於不可止,必大反而後能有所定。故易曰:「傾否,先否後喜。」否之已極,消之不得也,傾之而後喜。惜其傾而欲善保其終,則否不傾而已自傾。謀國者,志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視君之瑣尾、民之流離,欲因仍而補救之,其說足以聳動天下。乃弗能救也,而只甚其危亡,則唯惜傾而靳於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勢,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彊不可禦也,匪徒童貫之借金亡遼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張瑴之降以挑狡虜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遊之浪子,擁離散之人心以當大變,無一而非必亡之勢。於是而宇文虛中進罪己之言,吳敏、李綱定內禪之策,不可謂非消否之道也。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內禪者,死守之謀也。死守則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廟算者唯綱,綱之外無人矣;任戎閫者唯種師道,師道之外無人矣。盡綱之謀,竭師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論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綱與師道也,嬰孤城,席懈散之勢,一日未亡,一日有處堂之計。人心不震,規畫不新,雖諸葛孔明不能止荊州之潰,雖郭子儀不能已陜州之奔。何也?勢已傾者不傾,而否亦不傾也。亂起於外者,制之以中;亂集於中者,制之以外。處於有餘之地,而後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後可以禦人。先王眾建諸侯,以為藩屏,時巡其守,王迹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於宗周,而襄王存於氾水。春秋記之曰:「天王出居於鄭。」居者,其所宜居也。舉天下而皆其所居,則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攣於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則有餘之地,皆非其地,有餘之人,皆非其人,畏傾而傾必及之。否豈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勢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勢言之,頭不剸者命不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諸侯棄其國而無國,天子棄都城而固有天下,未喪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其成乎必亡者,內禪而委位於欽宗也。委位於欽宗,則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為蕭然休老之人。則處有餘之地而非其地,撫有餘之人而非其人。權藉之所歸,據之以抗強虜者,猶然孑處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猶未失,而內禪之失,不可救矣。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猶太子也。玄宗猶隱繫東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雖立,而置身於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來以收京闕。欽宗受內禪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東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類皆讒賊之餘,嬰城之眾,徒戀身家之計。綱以此曲徇其意,擁欽宗以遲回於棧豆。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貨賄以惜遷徙之愚氓,群起歡呼,以偷一日之安。懷、愍之覆轍,憯莫之懲,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內禪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無奮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據河山之富;群小抱頭以駭散,不牽築室之謀;太子受鉞以撫軍,自效廣平之績;揆其時勢,較康王之飄泊濟州者,尚相什百也。唯綱昧此,惜此四面受敵之孤城,仍此議論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黨之僉壬,殉此瞻戀穠華之婦稚。虜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綱之使有君而有國也,安得此晏處之休哉?是奠已潰之宗祊而寧我婦子也,功施不朽矣。」盤庚曰:「胥動以浮言。」非此謂與?

  徽宗以脫屣自恣之身,飄然而去,翩然而歸,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欽宗以脃弱茍延之命,有召不應,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肅宗之在靈武。都城官吏軍民,以浮華安佚之累,倏然而憂,俄然而喜,終不能如朔方、邠、寧之軍,憤起反攻,以圖再造。禍在轉盼,而猶為全盛之圖,綱何未之思也!其在當日者,城連萬雉,闕啟千門,雞犬方寧,市廛未改,不忍棄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豈非憂國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頃之浮榮;轉盼之凋殘,成灰飛之幻夢。卒使兩君俘,六宮虜,金帛括盡,凍餓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謀生,而上下交絕其大命。如是而以為不忍,其忍也,不已慘乎?故所咎於綱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說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綱其罪之魁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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