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宋論
卷九 欽宗
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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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宗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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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危定傾有道,於其危而扶之,不可得而安也;於其傾而定之,不可得而正也。傾危者,事勢之委也,末也;所以致傾危者,本也。循其所以危,反之而可以安;矯其所以傾,持之而可以正。故扶危定傾者,其道必出於此。雖然,本之與末,有發端而漸啟者,有切近而相因者。則正本之圖,有疏有親,有緩有急,必審其時而善持之。不然,則窮㴑其本而不足以救其末,無益也。發端而漸啟者,其始之弊,未至於此,相沿以變,而並失其舊,乃成乎切近相因之害;於此圖之,而已得傾危之本。若其始之所啟,雖害繇此以漸興,而時移勢易,無所復用其匡正,其本也,而固非其本矣。

  今夫河之為患,遏之於末流,不得也。神禹為之疏之,循其本矣。然載始者,壺口也,而冀州平。㴑其橫流於中州者,則抑以厎柱以東,出山而溢於滎、漯者,為眾流之本。若其發源崑崙,在西極之表者,豈非河之大源哉?而於彼窮之,終不能已兗、豫之氾濫。故言治河者,未有欲窮之於其源者也。

  靖康之禍,則王安石變法以進小人,實為其本。而蔡京之進,自以書畫玩好介童貫投徽宗之好,因躐大位,引群小導君於迷,而召外侮。其以紹述為名,奉安石為宗主,繪形館閣、配食孔廟者,皆假之以彈壓眾正,售其佞倖之私而已矣。夫安石之脩申、商之術,以漁獵天下者,固期以利國而居功,非懷私而陷主於淫惑,此其不可誣者也。安石之志,豈京之志,京之政,抑豈安石之政哉?故當靖康之初,欲靖內以禦外,追其禍本,則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亂於朝,開釁於邊,允當之矣。李邦彥、白時中、李棁、唐恪之流,尸位政府,主張割地,罷入衛之兵,撤大河之防者,皆京、貫輩同氣相求、因緣以進者也。出身狹邪,共習嬉淫,志苶氣枵,抱頭畏影,而蘄以茍安,豈復知有安石之所云云者?師京、貫之術,以處凶危,技盡於請和,以恣旦夕之佚樂而已。京、貫等雖漸伏其罪,而所匯引之宵人,方興未殄。則當日所用為國除奸者,唯昌言京、貫之為禍本,以斥其黨類,則國本正,而可進群賢以決扶危定傾之大計,唯此而可以為知本矣。骨已冷,黨已散,法已不行,事勢已不相謀之安石,其為得為失,徐俟之安平之後而追正之,未為晚也。舍當前腹心之蠱,究已往萌檗之生,龜山、崔鶠等從而和之,有似幸國之危以快其不平之積者。而政本之地叢立者皆疲茸淫蕩之纖人,顧弗問也。則彼且可挾安石以自旌曰:「吾固臨川氏之徒也。彈射我者,元祐之苗裔,求伸其屈者,非有憂國之忱者也。」熒主聽,結朋黨,固寵利,壞國事,惡能復禁哉?

  楊國忠受戮於馬嵬,而唐再造,無庸究李林甫之姦也。辨學術,正人心,善風俗,定綱紀,前不能伸於建中靖國之初,而事已大敗,乃洩其久蘊之忿怒,所本者,非本矣。遼絕而不相及,泮渙而不相濟,何為者邪?迨及建炎之後,安石之說不待攻擊而自銷亡,亦足以知安石之不足攻,而非靖康之急務矣。竭忠盡力,直糾京、貫之黨,斥其和議之非,以爭存亡於廟算,言不溢而事不分,此之謂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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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直脅宋以割三鎮、割兩河,宋廷之臣,爭論不決,於其爭論而知宋之必亡也。抑以知宋亡而貽中國之禍於無已也。李邦彥、聶昌、唐恪之徒,固請割地以緩須臾之死者勿論已。徐處仁、吳敏以洎李伯紀、楊中立之堅持不割之策,義正矣。雖然,抑有能得女直之情,而自善其不割之計者乎?不得其情,雖為之計無補也,況乎其無能為保固三鎮、兩河之計也。

  脅人以割地者,契丹之脅石晉也,秦人之脅三晉也,皆未能得而須其自割也。契丹脅石晉於求之日,地猶王從珂之地,而兩非所有。秦人之脅三晉,三晉雖弱,抑嬰城固守,必覆軍殺將、曠日持久而後得之,故脅其割而後得不勞。而女直之勢異是。自敗盟南侵以來,馳突於無人之境,至一城則一城潰,一城潰則一路莫不潰矣。欲三鎮即可得三鎮,欲兩河即可得兩河,何為嘵嘵然競使命之唇舌,而莫能使其必從邪?嗚呼!當時議者盈廷,曾無一人焉察及於此,中國之無人久矣,禍乃延及無窮而不可遏矣。

  遼之既滅,女直之志已得,未嘗有全舉中國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進之,於是而欲逞志於宋,乃且無定情焉。而教之以脅地脅賂者,郭藥師也。藥師者,亦習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賂耳,求為之屈耳。是故終女直之世,止於此三者。而大河以南,國破君俘,城空千里,且舉以授之張邦昌、劉豫而不欲自有,夫豈貪之有所止,而戢自焚之兵哉?永嘉以來,南北分而夷、夏各以江、淮為守,沿而習之,局定於此,志亦僅存乎此也。汴京破而立張邦昌、劉豫者,修石晉之故事也。和議成而畫淮以守者,循拓拔氏之已跡也。蓋自苻堅潰敗以後,王猛之言,永為定鑒。故拓拔佛狸臨江而不敢渡。正統之名,天式臨之;天塹之設,地固限之;雖甚鴟張,罔有越志。然則宋持其不敢擅有中夏之情,茍須地必待我之割之也,則固有以處此矣。不割三鎮,必有以守三鎮。不割兩河,必有以守兩河。欲守三鎮、兩河,必固守大河以為之根本。欲守大河,必備芻糧,繕城堡,集秦、隴、吳、蜀、三楚之力以衛京邑。此之不謀,但曰「祖宗之疆土,不可與人」。即不與之,不能禁其不取。空談無實,坐廢遷延,而三鎮、兩河不待割而非己有矣。輕騎馳突於汴京,而宗祧永喪矣。疆土任人之吐茹,而何割與不割之有哉?

  然而女直之所欲者,且自三鎮而止。彼且曰:「天以中原授中原之主,吾不得而力爭。」故撻懶、兀術,人異其志,金山之匹馬,且以得返為幸,完顏亮馬一南牧,而群下叛離以致之死。然則處當日之情形,勿問三鎮也,勿問兩河也,抑可弗問汴京之守與不守也。名號存,呼召集,親統六師以與相頡頏;充彼之欲,得河北而其願已畢,氣已折,力已疲,且安坐而飽飫以嬉遊,天下事尚可徐圖其大定。即令不克,亦豈授女直以意想不及之弋獲,而無所訖止乎?意想不及之獲,可以獲矣。立邦昌,而邦昌不能有;立劉豫,而劉豫不能有;大河以南人無主,而戴之以為君,則江、淮以南,何不可戴之以為君?蒙古氏乃以知天之無有定情,地之無有定域,而惟力是視,可有者無不可有矣。嗚呼!不測其不敢深求之情,弱者靡、強者囂,縱使氾瀾而流及於廣遠,天且無如人何,而萬古之綱維以裂。故曰中國之無人,非一晨一夕之故也。

  謝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萬之眾而不懾。自立也有本,則持重以待之,而其鋒自折。氣矜取勝,茫然於彼己之情偽,徒為大言以聳眾聽,流俗驚為偉人,而不知其無當於有無之數也。是可為大哀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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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與下交爭者,其國必傾。惟大臣能得之於上,而不使與下爭;惟君子能輯之於下,而不使與上爭。聽其爭而不能止者,具臣也。以身為爭之衡,而上下交因之以爭者,自居於有為有守,而實以貽上下之烖。衰亂之世,恆多有之,是人望之歸也,而有道者弗取焉。

  凡爭之興,皆有名可據,有故可循。而上不見信,下不相從,乃相持而不相下。迨乎爭矣,則意短而言長,言順而氣烈。氣之已烈,得失、利害、存亡、生死皆所不謀,而憤興於不自已。故盤庚之誥曰:「而胥動以浮言。」言勿問是非,一浮而是者已非,有道者甚畏天下之有此,而豈其以身為之的乎?氣之浮也,必乘乎權,而後其動也無所復憚。上之權,以一人而爭天下,以其崇高也;下之權,以匹夫而爭天子,以其眾多也。權者,勢之所乘;發以氣,乘以勢,雖當乎理,而亦為亂倡。故曰「其國必傾」。漢、唐之季,其傾也皆然,而宋為甚。上之爭下也,斥之、詘之、竄之、禁之,乃至刊之於籍,勒之於石,以大聲疾呼而告天下。自熙寧以後,一邪一正,皆歸於此,而王安石、司馬光實以身受其衝。於是而下之爭起矣。登屋援樹,喧呼以爭命相之權者,其流風所鼓,乃至萬眾奔號,蹙君門而為李綱鳴其不平。上既違之,下乃憤之;下且競之,上愈疑之。交相持,而利害生死俱所不恤。

  夫新法之病民,迫欲司馬之相以蠲除之者,猶情理之正也。然而朝廷之用舍,國政之興革,豈此喧呶一往之氣所可取必者哉?至若綱之得眾心者,惟請內禪,守京都,保市廛廬舍之鮮華,偷朝菌蟪蛄之宴樂。而他日者,括金帛,掠子女,百萬生齒流離於雨雪洊至之下,死者過半,則固不如早捐其總於貨賄之情,遠避凶危,以保妻子,尚可生生自庸也。而婦人稚子感綱之德,交於室,以動蚩蚩之眾,攘臂而前,蔑君民之禮,踐蹂宮門,國其尚可以安存乎?

  且夫司馬之不得行其志者,正以此也。故哲宗親政之後,天子厚其疑忌,以為是率亂民而脅上以相己者,固已目無君上。則勒名黨碑之首,盡反元祐之為,以恣章惇、蔡京之奸,皆此致之。若綱,識雖不足,忠則有餘,闇主奸臣,固無得閑以相為仇忌;而一竄再竄,志終不伸。迄高宗之世,可以白矣,而指為朋黨,以宋世不再舉之刑,施之陳東。無他,惟伏闕呼號者不逞,而與天子爭權,迹已逆而心終不可白矣。

  溫公律己之嚴,非有所召致,而引兒童走卒以為羽翼,固已。即在綱也,危亡在目,殷憂在心,抑必不操券以致陳東,使率眾以頌己。其當眾情沸騰之下,固且無如之何,而不足為二公病。雖然,君子靜天下之人心以靖國者,固有道矣。盡忠以與君謀,其可贊以必行者,言不容長也。秉正以與僚友謀,其所引以自任者,旁無所待也。同乎我者受之,而得當以行,喜勿遽也。異乎我者聽之,裁之在我,怒勿形也。退而緘之於心,不以忼慨之容動眾,而使依己以為宗也。不用而奉身以退,不自暴白其心,而激人以歸怨於上也。失職之士,怨恣之民,達其憤,恤其隱,而勿引之以使盡其不平之鳴也。夫然,則謀定而人不知,功成而言不洩。忠不行,道不試,而微罪以去,恆有餘地以待君之悟,而無所激以成乎不可已之爭。則朝野兵民,各居靜以待命,雖有巨奸猾寇,亦弗能窺我之涯際,而閑宵小以起收其利。如其終不見信於天子,不勝於姦邪,則亦天也。吾之自靖自獻者無尤,則一死以報宗祊而無愧。而士民囂陵之戾氣,無自而開,則禍亦不永。君子之以靖共爾位,邀神聽之和平者,此而已矣。以此求之,豈徒綱哉?溫公固未之逮矣。

  謝安石抗桓溫,卻苻堅,而民不知感。郭子儀戹於程元振,困於魚朝恩,而眾不為伸。種師道耄老無能,而褰帷呼躍。成敗之殊,其持之者異也。已亂者先已其爭,爭不甚者危不亟,存乎任國事者之有道也。子曰:「君子無所爭。」己且不爭,況使君與民挾己以為爭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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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劉先主之故,終身不為一謀。操能殺荀彧,而不能殺庶,委順可為也。然猶曰庶未嘗觸操之忌也。司馬昭之很也,阮籍為草表,而以箕、潁之節期之。昭能殺稽康,而不能殺籍,隱默可為也。然猶曰微辭而未斥言之也。郅惲上書王莽,陳讖緯,諫其復漢室而歸臣服。莽弗能殺,而及見光武之興,婉曲可為也。然猶曰詭託符命以術制莽也。馬伸於張邦昌之僭立,上申狀以請復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懼而從之;弗畏於逆臣,弗懼於狡虜,弗憂於吳幵、莫儔之群小,志至氣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終弗及焉。然則士茍有志,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齊扣馬之諫,奚必武王而後可施哉?

  嗚呼!士不幸而生於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廟已墟,六宮盡辱,宗子無餘,舉國臣民寄死生於他人之手,而聽其嚼齧,姦宄施施且擁叛逆而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執禮、吳革、劉韐、李若水、張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幾,死且無裨於名義。故張浚、趙鼎、胡寅唯匿形免污以自全,無死地也。伸居臺諫之職,欲求死地以致命,則唯有直責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說,可以自慰其夢魂而無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從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豈有人方求為天子,而助逆者又進騎虎之說以怵之,可以筆舌力爭奪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遲回,而姑為隱忍矣。以死為心,以成敗委命,以綱常名義自任,而不求助於人,則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猶嚅囁乎?

  子曰:「邦無道,危行言孫。」無道者,君不明,而猶故國之君;俗不美,而猶中國之俗;非國破君辱逆臣竊位之謂也。言孫者,道不可亟明,則以微言待後;志不可急白,則以謙讓自居;非談笑以道君父之危,緩頰而免亂賊之怒也。當伸之世,操伸之志,以為伸之所得為,豈謂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嘗不孫也。其申狀於邦昌也,仍以臺官上申宰相之禮;其進說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輔之功。則以視段秀實之笏擊朱泚也,猶從容而不迫。非伸之氣苶於秀實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勢,而此則有可轉之機也。然使邦昌怙惡而不從,群姦交懟其異己,則伸亦與秀實同捐其肝腦。其危也,孫也;而其孫也,未嘗不危也。伸於是合乎剛柔之節矣。

  夫人之於義也,豈患不知哉?患無其志耳。抑徒患其志之不存哉?患其氣之不充耳。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聽女直立也,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氣不勝也。故持其志者,以氣配義,而志乃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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