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宋論
卷十 高宗
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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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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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武跳身河北,僅有漁陽一旅,而平定天下者,收群盜之用也,故有銅馬帝之號焉。宗汝霖之守東京以抗女直,用此術也。考之史冊,光武所受羣盜之降,幾二千萬。王莽之季,盜雖蠭起,亦不應如彼其多。蓋降而或復叛,歸於他盜,已而復降,至於三四,以有此數。不然,則建武之初,斥土未廣,何所得粟以飼此眾邪?宗汝霖所收王善等之眾二百餘萬,其聚而有此眾者,亦非盡剽悍貿死之壯夫也。徽宗之世,河北之盜已興。迨及靖康,女直破汴京而不有,張邦昌僭大號而不尸,高宗遠處淮左而不能令。郡邑無吏,吏無法。游奕之虜騎,往來蹂踐,民莫能自保其命。豪強者聚眾砦處,而農人無可耕之土,市肆無可居之廛,則相率依之,而據太行之麓,以延旦夕之命。室無終歲之計。甕無宿舂之糧,鳥獸聚而飛蟲游,勿問強弱,合而有此數也。聞汝霖受留守之命,依以自活,為之美名曰「忠義」以撫之,抑豈誠為忠義者哉?故汝霖之用之也,欲其急也。

  光武之用群盜,唯知此也。故用之以轉戰,而不用之以固守。來者受之,去者不追,迨其有可歸農之日,則自散歸其田里。是以天下既定,此千餘萬者,不知其何往。用之以轉戰,而不用之以固守者,乘其方新之氣也。來者受之,去者不追,可不重勞吾河內、宛、雒之民,竭貲力以養之也。汝霖之在當日,蓋東京尚有積粟,可支二百萬人一二歲之食,過此而固不能矣。是以汝霖自受命守京,迄於病卒者僅一年,而迫於有為,屢請高宗歸汴,以大舉渡河,知其乍用而可因糧於敵,不可久處而變生於內也。姦邪中沮,志不遂而鬱邑以隕命。渡河之呼,豈徒慟大計之不成,抑且慮此二百餘萬人非一汴之所能留也。汝霖卒,而復散為盜,流入江、湘、閩、粵,轉掠數千里,不待女直之至,而江南早已糜爛。非韓、岳亟起而收之,宋必亡矣。

  無食不可以有兵,無士不可以得食,不進不可以有土。食足而興兵者,處全盛之宇,捍一方之寇,如趙充國之策羌是也。不可以用烏合之眾,攖方張之虜,保已破之國,審矣。念吾之且必窮,知眾之不久聚,憂內之必生變,更無餘法以處此,唯速用其方新之氣而已。急用而捷,所殺者敵也。急進而不利,所殺者盜也。鼓之舞之,使無倒戈內向者,則存乎主帥之恩威。夫此二百餘萬之盜,固皆有山砦可為退處之穴;而收吾簡練之禁旅,進可為之援,退亦不恣其反噬。然此要非久留聚處,耗吾芻粟,擾吾農人,以生其狎侮之所能勝。是則汪、黃內蠱,高宗中餒,曠日遷延,遲回汴土,即令汝霖不沒,而事亦漸難矣。群盜之流入內地者,韓、岳竭力以芟夷之,殲殺過半,弱者抑散而傭食於四方,然後收其僅存之可用者以為吾用。非盡此食葚之鴞,可帥之以所嚮無前也。故汝霖亦知獨力任此之不足也,亟請高宗返駕京闕以彈壓群桀,且可輦輸東南之粟帛,調發入援之兵卒,而為可繼之圖。若孤恃汝霖之志義,而無劉裕匡復之望以讋群雄,抑無郭子儀朔方之部曲以立根本,仰給不貲,徒貽怨玩,劉越石之困於段匹磾者,其前鑒也。上無君,內無相,始而盛者漸以衰,悲憤中來,坐視其敗,雖欲不悒悒以自隕天年,其可得乎?

  故謂汝霖不死,憑恃此眾可席捲燕、雲者,非能知汝霖茹荼之苦心也。馭之必有其權,養之必有其具,然後此二百餘萬烏合之旅,可收其利而不逢其害。非光武之聰明神武,而欲馴擾不軌之徒,以與虎狼爭生死,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高宗之畏女直也,竄身而不恥,屈膝而無慚,直不可謂有生人之氣矣。乃考其言動,察其志趣,固非周赧、晉惠之比也。何以如是其餒也?李綱之言,非不知信也;宗澤之忠,非不知任也;韓世忠、岳飛之功,非不知賞也;吳敏、李棁、耿南仲、李邦彥主和以誤欽宗之罪,非不知貶也。而忘親釋怨,包羞喪節,乃至陳東、歐陽澈拂眾怒而駢誅於市,視李綱如仇仇,以釋女直之恨。是豈汪、黃二豎子之能取必於高宗哉?且高宗亦終見其姦而斥之矣。抑主張屈辱者,非但汪、黃也。張浚、趙鼎力主戰者,而首施兩端,前卻無定,抑不敢昌言和議之非。則自李綱、宗澤而外,能不以避寇求和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以時勢度之,於斯時也,誠有旦夕不保之勢,遲回葸畏,固有不足深責者焉。茍非漢光武之識量,足以屢敗而不撓,則外競者中必枵,況其不足以競者乎?高宗為質於虜廷,熏灼於剽悍凶疾之氣,俯身自顧,固非其敵。已而追帝者,濱海而至明州,追隆祐太后者,薄嶺而至皁口,去之不速,則相胥為俘而已。君不自保,臣不能保其君,震懾無聊,中人之恆也。亢言者惡足以振之哉?

  靖康之禍,與永嘉等,而勢則殊矣。懷、愍雖俘,晉元猶足以自立者:以外言之,晉惠之末,五胡爭起,亂雖已極,而爭起者非一,則互相禁制,而滅晉之情不果。女直則勢統於一,唯其志之欲為而無所顧也。以內言之,江南之勢,荊、湘為其上游,襄、漢為其右臂。晉則劉弘夙受方州之任,財賦兵戎聽其節制,而無所掣曳,顧、陸、周、賀諸大族,自孫氏以來,世繫三吳之望,一歸瑯玡,而眾志交孚,王氏合族擁眾偕來以相扶掖。宋則雖有廣土,而無綏輯之人,數轉運使在官如寄,優游偃息,民不與親,而無一兵之可集、一粟之可支。高宗盱衡四顧,一二議論之臣,相與周旋之外,奚恃而可謀一夕之安?瑣瑣一苗、劉之懷忿,遽奪其位而幽之蕭寺,劉光世、韓世忠翱翔江上,亦落拓而不效頭目之捍。自非命世之英,則孑然孤處,雖懷悲憤,抑且誰為續命之絲?假使晉元處此,其能臨江踞坐,弗憂繫組之在目前哉?故高宗飄搖而無壯志,諸臣高論而無特操,所必然矣。

  於是而知國之一敗而不可支者,唯其孤也。有蕭何在關中,而漢高泗水之敗,得有所歸。有寇恂在河內,而鄧禹長安之敗,散而復合。崛起者且如是矣。若夫唐室屢覆,而朔方有可藉之元戎,江、淮有可通之財賦,儲之裕而任之人者勿猜,非一朝一夕之積矣。宋則奄有九土,北控狡夷,西禦叛寇,而州無綏撫之臣,郡無持衡之長,軍衛為罪人之梏,租庸歸內帑之藏。吏其土者,浮游以需,秩滿而颺去。一旦故國傾頹,竄身無所,零丁江介,俯海澨以容身。陳東、歐陽澈慷慨而談,其能保九子僅存之一線,不隨二帝以囚死於燕山乎?傳曰:「周之東遷,晉、鄭焉依。」言其必有依也。詩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頻。」外已久枯,而中存之勺水一涸而無餘也。宋自置通判於諸州,以奪州鎮之權,大臣出而典郡者,非以逸老,則為左遷。富庶之江南,無人也;巖險之巴、蜀,無人也;㧖要之荊、襄,無人也;樞要之淮、徐,無人也。峨冠長佩,容與於天下,賢者建宮牆以論道,其次飾亭榭以冶游,其下攘民財以自潤。天子且安之,曰:「是雖不肖,亦不至攘臂相仍,而希干吾神器者也。」則求如晉元以庸懦之才,延宗社而免江、淮之民於左衽,不亦難乎?故以走為安,以求和為幸,亦未可遽責高宗於一旦也。

  乃其後猶足以支者,則自張浚宣撫川、陜而奉便宜之詔始。宋乃西望而猶有可倚之形。且掣肘之防漸疏,則任事之心咸振。張、韓、岳、劉諸將競起,以盪平羣盜,收為部曲。宋乃於是而有兵。不縶其足者,不仆其身;不劉其枝者,不槁其本。故垂及秦檜椓削之餘,而逆亮臨江,高宗不為駭走,且下親征之詔。則使前此者,有威望之重臣鎮江、淮,以待高宗之至,亦未必氣沮神銷之至於如斯也。

  首其謀者,唯恐天下之不弱;繼其後者,私幸靡散之無憂。國已蹙,寇已深,而尸位之臣,爭戰爭和,中相訟,無一人焉,懲諸路勤王之潰散,改覆轍以樹援於外。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以天子而爭州郡之權,以全盛而成貧寡之勢,以垂危而不求輔車之援,稍自樹立,而秦檜又以是惑高宗矣。和議再成,依然一畢士安之策也。岳飛誅死,韓世忠罷,繼起無人,閫帥聽短長於文吏,依然一趙普之心也。於是舉中原以授蒙古,猶掇之矣。豈真天驕之不可嚮邇哉?有可藉之屏藩,高宗猶足嗣唐肅之平安、史;無猜忌之家法,高宗猶足似唐德之任李晟。故壞千萬世中夏之大閑者,趙普也。以太祖之明,而浸潤之言,已沁入於肺腑。況後之豢養深宮,以眇躬蒞四海者乎?光武不師高帝之誅夷,上哲能之,非可期於中材以下也。

  言有綱,道有宗;綱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萬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綱而萬目張。循之而可以盡致,推之而可以知通,傳之天下後世而莫能擿其瑕璺。然而抑必有其立誠者,而後不僅以善言著也。且抑必聽言者之知循知推,而見之行事者確也。抑亦必其勢不迫,而可以徐引其緒;事不疑,而可以弗患其迷也。如是,則今日言之,今日行之,而效捷於影響。乃天下之尚言也,不如是以言者多矣。疏庸之士,剽竊正論,亦得相冒以自附於君子之言;宗不足以為萬殊之宗,綱不足以為萬目之綱,尋之不得其首,究之不得其尾,汎然而廣列之,若可以施行,而莫知其所措。天下有樂道之者,而要為鞶帨之華,亦奚用此喋喋者為哉?

  高宗南渡,李伯紀之進言數矣。其言皆無可非也。顧其為綱宗者,報君父之仇也,復祖宗之宇也。又進而加詳焉,遠小人,親君子也;議巡幸,決戰守也;擇將帥,簡兵卒也;撫河北,鎮荊、襄也。如綱之言,循之推之,以建中興之業,允矣其無瑕璺矣。故天下後世無有得議其非者,而咎高宗之不用。雖然,以實求之,而奚足以當綱宗哉?足以立綱宗而非其誠,則綱宗者,虛設之綱宗,固無當也。

  君父之痛,土宇之蹙,誠不容已者。然其容已與不容已,系乎嗣君之志而已。有其志,不待言也;無其志,言無益也。有其志而不知所以為之,弗示以方,固弗能獎也。故此二言者,人皆可言,人皆可信,而究止於空言也。進而加詳,則固願終其說以導之而出於迷塗,天下後世之所樂聽,或亦高宗之所欲聞乎!其云親君子,遠小人,尚矣。茍非清狂不慧者,孰以為不然?乃君子小人,有定名而無定指者也。以小人為君子,而君子矣;以君子為小人,而小人矣。故諸葛出師表必目列其人以當之。今不直簡賢而求其進,斥姦而請其退,則奚以知汪伯彥、黃潛善之非君子,而趙鼎、胡寅之非小人邪?議巡幸,決戰守,急矣。而行伍之憑借,孰為干城?強敵之爭趨,何從控禦?芻糧何庤以不匱?器仗何取以求精?豈天子匹馬以前,疲卒扶羸以進,遂足定百年之鼎,成三捷之功乎?擇將帥,簡兵卒,尤其要者。抑就蒞戎行而數奔者擇之邪?無亦求之偏裨,求之卒伍,求之草澤而擇之邪?天子自擇之邪?綱可代為之擇邪?天子自擇之,則亦非不有所任用矣。綱可代擇之,則胡不心維口誦於坐論之下,如趙普之為太祖謀者,而但虛懸一擇之之號,以聽人之詭遇乎?驚奔之餘,兵卒之不足久矣。集之必有其方;部之伍之,必有其制;教之練之,督之綏之,必有其將。河北之南來,閩海、楚、蜀之新募,必有其可使戰可使守之勢。合其散而使壹,振其弱而使強,必有其道。綱誠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則躬任之,默識之,日積月累,以幾於成,尤非大聲疾呼,懸一榜、下一令之所能勝也。則尤不可以空言效也。撫河北,鎮襄、鄧,誠形勢之不容緩矣。河北之待撫,豈徒號於上曰「吾不割也」,眾志遂以成城乎?其吏民為朝廷守者,孰可任也?孰未可任,而急須別揀將帥以任之也?張所、傅亮固未足以勝任。即令任之,而所以安所、亮而使盡其力者何術也?襄、鄧之財賦兵戎,其可因仍者何若?其所補葺者何從?專任而無旁撓者何道?凡此,皆就事而謀之,因勢而圖之,非可一言而據為不拔之策。國政在握,成敗在於目睫,迫與天子謀之,進群策以酌之,固有密藏於夙夜而研幾於俄頃者,豈建鼓而亡子可追哉?乃綱但瑯瑯乎其言之矣。一言而氣已竭矣。則汪、黃之黨且笑之曰:是老生之常談,謂飢當食,而為無米之炊者也。惡足以拯吾君於危殆而措之安哉?於斯時也,二帝俘矣,兩宮陷矣,自河朔以嚮江、淮,數千里城空野潰,飄搖徐、兗之郊,內顧而零丁孑處。綱以一身繫九鼎之重,則宜以一言而析眾論之歸。猶且組練篇章,指未可遽行之規畫,以祈免乎瑕璺。夫豈賈、董際漢盛時,高論以立令名之日?則言之善者,不如其無言也。

  夫宋之所以浸弱浸削至於亡者,始終一綱宗之言,坐銷歲月而已。繼綱而獻策者,楊中立、胡敬仲猶是也。後乎此而陳言者,劉共父、真西山猶是也。乃前乎此而倡之者,景祐以來,呂、范諸公以洎王介甫之邪僻,蘇子瞻之縱橫,無非是也。以擬諸道,皆提其宗;以考諸治,皆挈其綱;孰得指其瑕璺者?而求其言之即可行,行之即可效者,萬不得一焉。故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怍者,可正告於天下後世,而不違於綱宗之大正者也。叩其所以為之而不得,則難矣。夫言也,而僅以祈免於怍也與哉?陸敬輿以奏議輔德宗,而反奉天之駕,一議為一事而已,非建立綱宗、統萬殊萬目於數紙之中也。斯則誠為善言者乎!

  屈身逆亂之廷,隱忍以圖存社稷,人臣之極致也,而抑視乎其所處矣。測其有可圖之幾,以待天下之變,姑且就之,兩處於有餘之地,以存其身與其祿位,而遽許之為行權以濟險;則名義之途寬,而忠孝之防裂,君子所必嚴為之辨者也。其所處者可以置吾身,身雖危,猶安也。安其身而動,動而利,可以出君父於險;動而不利,不喪其身之所守;則生死成敗,皆可以自靖,如是者尚矣。其次,則身非可安,而無可安之土,乃以身試不蠲,而思以濟其志。志之得,則可以大有為於天下;志之不得,猶不以身為罪囮,而毀分義之防。故陳平、周勃俯仰於呂后之側,非徒志在安劉也。惠帝崩,後宮之子,猶高帝之苗裔,可以為君者,依之以待呂氏之變,而伸其誅鋤,固未嘗一日辱其身於異姓也。王導之於蘇峻,王坦之、謝安之於桓溫,忍其熏灼,陽與相親,賊未篡,吾君尚在,弗容立異以激禍之成。峻誅、溫死,而其志伸;峻不誅,溫不死,晉社已移,終弗能救,而後死之,未晚也。「蘇武節」之誚,不足以為之病矣。狄仁傑之仕於偽周也,廟已改,君已囚,無可仕矣。而仁傑當高宗之世,未與大臣之列,則舍武氏不仕,而更無可執國柄、進忠賢、以為興復之基。灼知其逆,而投身以入,不恤垢辱以與從逆之臣齒,非但一死之不惜,操心愈隱,懷貞愈烈,尤非夫人之所可託者也。審此,則呂好問、朱勝非無所逃其同逆之辜,不能為之掩覆矣。

  好問自中丞遷少宰,參國政久矣。張邦昌受虜冊以篡大位,此何時也?馬伸等犯死以爭,而好問無言;趙鼎、胡寅潔身以逃,而好問不出。邦昌舞蹈以受冕旒,好問從容而充陪列。已知眾志之不歸,乃問邦昌曰:「真欲立邪?否邪?」邦昌遽有「不敢當」之對。則亦探邦昌不決之情,而姑為變計。然則高宗不繫人望於濟州,通國且戴邦昌以為主,好問受偽命之已久,又奚以自拔於逆廷哉?夫好問之心,固非若吳幵、莫儔之誇佐命也;亦非決志不污,如洪皓之誓死以不從劉豫也。權處於進可宋、退可邦昌之歧途,以因風而草偃;則募人通帛書於高宗,亦游移兩全之巧,無往而不足以自容。及王賓擿發已窮,猶曰:「世被國恩,受賢者之責。」將誰欺邪?且使於邦昌無「真立」之問,於高宗無尺帛之書,宋遂終無如邦昌何哉?密奏不足為有無,嗣君非因其護戴,唯此七尺之軀,一汙而終不可浣。好問曰:「閉門潔身,實不為難。」潔身而身存之非難,潔身而身死之豈易乎?果其為段司農不辱之身,則又能閉門而全其軀命邪?以此質之,好問之論定矣?

  若夫朱勝非者,尤不足齒於士類者也。苗、劉,二健卒耳。權藉不重,黨類不滋,逆謀不夙,所欲逞志者,王淵、康履而止。浸淫及上,遂敢廢人主而幽之蕭寺。勝非躬秉大政,系百僚之望,使有不可奪之節,正色立朝,夫二賊者,詎敢爾哉?乃內禪之舉,勝非且尸陪列之長,為下改元之詔。德不重,才不贍,志不固,賊之藐之也久,故其脅之也輕,而勝非之從也易。乃使其禍不懲,則宋之危也亦亟矣。夫二賊所挾持以逞者,其心可洞見也。女直臨江而思渡,江東之不保在旦夕矣。二賊豈有為宋守吳、會之心乎?始立嬰兒以待變,女直至,則弒高宗,執子旉以納降;女直不至,則徐攬眾權,要九錫而規篡。藉令三方之義師不星馳而至,賊勢已成,虜兵且進,勝非其能事從中起,梟賊首以復辟乎?如其能之,則他日之自辯曰:「偷生至此,欲圖今日之事。」固可解也。而悲憤始於張浚,成謀定於呂頤浩,奮勇決於韓世忠,勝非何與焉?其志欲圖者,果何圖也?察所懷來,一馮道、范質之心而已。勝非之生,無豪毛之益也。如其死也,則以明夫苗、劉之為賊,而激忠義之人心以起,誠重於泰山矣。無靖康之禍,有所奉之君,名義自己而立衡,存亡即於己而取決。事易於邦昌挾女直之勢,而抑無好問通閒道之書。事定之餘,優游以去,而貶竄不加焉,宋安得復有王章哉?

  士所出身以事者,君也;所以事君者,身也。身之已辱,功且不足以蓋之,而況其不足以言功也。身之所履,因乎心之所安;心之所安,因乎時之所處。有以處身而心乃裕,有以處心而事乃貞。大白不緇,有其大白者存也。屈以求伸,有其必伸者在也。功名授之事外之人,節義存乎當局之正。好問死,不患擁戴康王之無將相;勝非死,不患革除明受之無義師。王蠋捐軀而齊復振,翟義夷族而漢復興。死且非徒死而無益也,然而非果於義者之所期也。立身則有本末矣,立朝則有風裁矣,立志則有衾影矣。安能一日緩頰於亂賊之前,以觀望其情,而徐圖轉計哉?留餘地以待他日之辯,辯則辯矣,吾不知其啟口之際,何以自捫其心也!

  兀朮渡江而南,席卷吳、會,追高宗於四明,東迤海濱;其別將追隆祐太后,南至於虔州之皁口,西掠楚疆,陷岳、潭,而武昌在其懷袖。當是時也,江南糜爛,宋無一城之可恃,韓、岳浮寄於散地,而莫能自堅。此苻堅所幾幸而不得,拓拔佛狸所遷延而憚進者也。舉天下而全有之,奚待蒙古於他日哉?然而兀朮急於渡河而歸,高宗且可畫淮而守,此可以知國家安危之機,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女直之不能久處江東也,若有所怵惕,而夢寢不安。非其欲之有所厭也,非其力之不足恃也;攻有餘而守不足者,無與故也。杜充之降,疑有與矣。而充不足以當有無之數,孑然自以其身降,而號令不能及眾;則女直之不能憑借以有江、淮,深知之矣。深入國境而能因而據之者,必有擁眾降附代為招集之人。故劉整、呂文煥降於蒙古,而後宋不能免於土崩。地非其地也,人非其人也,風土之剛柔,山川之險易,人心之向背,乍履其地而無以相知。安能孤軍懸處,設守令,索芻糧,以無憂其困?師行千里而不見敵者,心必危;烏合以附而無任其安輯者,信之必不固。則兀朮之方勝而懼,得地而不敢有,所必然矣。

  夫宋之得此,於天下雖無片土之安,而將帥牧守相持以不為女直用,固有以致之也。其於士大夫也,亦幾失其心矣;然而誅夷不加也,鞭笞愈不敢施也。祖宗之家法定,姦邪雖逞,而天子不為之移,則姦邪亦知所禁而弗能播其凶德。其於武臣也,猜防之而不使展其勇略,是以弱也;然而有功而未嘗故挫抑之,有過而未嘗深求之,危困而未嘗割棄之,敗釁而未嘗按誅之。待之也既使有餘,而馭之也亦有其制。不使之擅部曲而聽其去來,不使之幸寇存以脅吾權寵。不縱之於先而操之於後,則怨不深;不操之已窮而縱之使傲,則情不悖。故武人猶思媚於君,而部曲不從逆以靡。天下之大勢,十已去其八九,而士心協,民志定,軍情猶固;宋之所以立國百餘年如一日,而濱危不改其恆也。

  至於史嵩之、賈似道起,盡毀祖宗之成法,理宗汶弱而莫能問,士心始離,民心始散。將帥擅兵,存亡自主,而上不與謀,然後望風瓦解。蒙古安驅以入,晏坐以撫,拾天下如一羽而無所疑。不然,劉、呂雖降,安能舉我所豢養之吏士直前相搏,而樂附狡夷如其父兄也哉?斬刈亟,則小人易激;鞭笞用,則君子亦離。部曲眾而封賞早,則去來自恣;孤旅危而應援絕,則反噬必深。上與下泮渙而不相知,敵乃坐收之,而反為吾腹心之患。宋之亂政,至蔡京當國、童貫臨戎而極矣。而凡數者之病猶未劇也。是以高宗跳身航海而終不亡也。

  人之為言也,貿貿而思之,綿綿而弗絕,天可指,地可畫,聖人可唯其攀引,六經可唯其摭拾,而以成乎其說。違道之宜而以為德,大害于天下而以為利。探其所終,必不能如其言以行,而輒欲行之。時而有達情以體物、因勢以衡理者,主持於上,必不聽之以行。乃以號於天下曰:「吾說之不行,世衰道降,無英君哲相志帝王之盛治者使然也。」於是而有傳於世,乃使殃民病國之邪臣,竊其說以文其惡,則民之憔悴,國之敗亡,舉繇乎此。要其徒以賊民而無能利國,則亦終莫能如其說以行也,祗為亂而已矣。

  當建炎之三年,宋之不亡如縷,民命之死生,人心之嚮背,岌岌乎求茍安而不得矣。有林勳者,勒為成書,請行十一之稅。一夫限田五十畝,十六夫為井,井賦二兵一馬,絲麻之稅又出其外。書奏,徼一官以去。嗚呼!為勛干祿之資,則得矣。其言之足以殺天下而亡人之國,亦慘矣!時亦知其不可而弗行,而言之娓娓,附古道以罔天下,或猶稱道之弗絕。垂至於賈似道,而立限以奪民田為公田,行經界以盡地力而增正賦,怨讟交起,宋社以墟,蓋亦自此啟之也。

  古之言十一者,曰中正之賦。而孟子曰:「輕之者貉道也。」漢乃改之為三十而一。然則漢其貉乎?何以一人陶濟萬室之邑,歷千年而不憂其匱也?夫以天下而奉一人,禮際祿廩宮室車服之費,則已約矣,非百里一邦,制度繁殷之比也。而不但此也,古者建國分土,民各輸於其都,自遠郊而外,道里之遠者,即在王畿,亦五百里而近。莫大諸侯,不過二百餘里而已。而大夫之有采地者,即其都邑以出納。唯然,則名十一而實亦十一已耳。自漢合四海以貢天府,郡縣去天子之畿,有逾於五千里者矣。其以輸塞下養兵衛民者,又過於是。逆流而漕,車輿驢馬任輦以行,其費不貲。使必盈十一以登太倉,三倍而不足以充。故合計民之所輸將,名三十而實且溢於十一矣。且欲立取民之制,求盈於十一,民之膏脂盡於此,而尚足以生乎?今使勳計其畝田,令輸十一於京、邊,勳其能之而無怨邪?抑徒為此不仁之言,以導君於貪暴邪?況乎古之十一者,有田有萊,有一易再易之差,則亦名十而實二十。漢之更制,乃以革李悝之虐,而通周制之窮,百王之大法也。其何容輕議哉?

  至欲於一井四百五十畝之中,賦二兵一馬,以充戎行,不知勳之將以何為也。將以戰與?則驅願懦之農人,以與閔不畏死之盜賊、樂殺無厭之外夷,貿軀命於喋血屠肝之地,一兵死而更責一兵,不殺盡農人而不止。無誅夷之峻法以督之,則聞金鼓而駭潰,國疾以亡。將以戍與?則荷戈而趨數千里之絕塞,饑寒冰雪,僅存者其餘幾何?抑且重為徵發,而南畝之餘以耕者,又幾何也?三代之兵,所戍者,百里之疆埸也;所戰者,乍相怨而終相好之友邦也;所爭勝負者,車中之甲士也;追奔不窮日,俘馘不盡人。乃欲以行之後世流血成渠之天下,雖微仁人,亦不禁為之慟哭矣。若馬,則國有坰牧,而益以商賈之徵,固未嘗責農人供戎車之用。勳欲更取盈焉,商鞅、李悝所不忍為而欲為之,亦可謂覆載不容之凶人矣!

  夫勳固曰:「此先王之法也。」從而稱之者,亦曰:「此先王之制也。」建一先王以為號,而脅持天下之口,誠莫有能非之者。而度以先王之時,推以先王之心,其忍此乎?抑使勳自行之,而保民之不揭竿以起乎?且使行之於勛之田廬,而勳不棄產以逃乎?夫亦捫心而自問乎?

  奉一古人殘缺之書,掠其迹以為言,而亂天下者,非徒勳也。莊周之言泰氏也,許行之言神農也,墨翟之言大禹也。乃至御女燒丹之言黃帝也,篡國之大惡而言舜、禹也,犯闕之巨盜而言湯、武也,皆有古之可為稱說者也。古先聖王之仁育而義正者,精意存乎象外,微言善其變通,研諸慮,悅諸心,征之民而無怨於民,質之鬼神而無恫於鬼神,思之慎而言之訥,惡容此吮筆濡墨求充其幅者為哉?前乎勳而為王安石,亦周官也;後乎勳而為賈似道,亦經界也。安石急試其術而宋以亂,似道力行其法而宋亡。勳唯在建炎驚竄不遑之日,故人知其不可行而姑置之。陳亮猶曰:「考古驗今,無以加也。」嗚呼!安得此不仁之言而稱之也哉?

  紹興諸大帥所用之兵,皆群盜之降者也。高宗渡江以後,弱甚矣。張浚、岳飛受招討之命,韓、劉繼之。於是而范汝為、邵青、曹成、楊麼之眾皆降而充伍,乃以復振。走劉豫,敗女直,風聞驚竄之情,因以有定。蓋群盜者,耐寒暑,攖鋒鏑,習之而不驚;甲仗具,部隊分,仍之而無待;故足用也。不然,舉江南廂軍配囚脃弱之眾,惡足以當巨寇哉?

  乃攷之古今,用群盜者,大利大害之司也。受其歸者有權,收其用者有制。光武收銅馬而帝,曹操兼黃巾而強,唐昭用朱溫而亡,理宗撫李全而削。盜固未可輕用也。以弱而受強,則賓欺其主;以彊而受強,則相角以機;以強而受弱,則威生其信。無故而來歸者,詐也。挫於彼而歸於此者,弗能為助者也。以名相服,而無其實者,乍合而終離也。故欲撫群盜者,必先之以剿;而群盜之欲降也,抑先戰勝而後從。雖已為我之部曲,猶以強弱與我爭主客之權。唐何挾以受朱溫?宋何恃以受李全?溫與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制,翱翔自得,復將誰與禁之?唯紹興諸帥之知此也,風馳雨驟而急與之爭。一敗之,再敗之,無不可敗之盜,而後無不可受。群盜豈徒畏我哉?抑信其可恃為吾主,而可無釁折死亡之憂矣。此其受之之權也。

  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為盜,而既為之長矣,固袖然自大,而以為我有此眾也。受命歸降,而又崇其秩以統其眾,則雖有居其上以控制之者,尊而不親,而不能固保其尊。其來也,因之而來;則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順也,因之而順;則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擁虛名,元戎徒為旒綴。夫且肉袒而市我於敵,夫且懷姦而代我以興,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報乎?故盜可用,而渠帥不可用也。

  乃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志無他,而必不可圖功。蓋其初起也,皆比閭之儔伍,無權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為長;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眾使不離哉?固有工於為盜之術,而眾乃弭耳以聽。其為術也,非有規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過人,而戰無不勝也。不以敗為憂,不以走為恥,不以旦此夕彼為疑。進之務有所鹵獲以飽眾,退之知不可敵,而急去以全其軍。得地而無固守之情,以善其規避;一戰而不求再戰,以節其勞疲;志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於是徜徉不幸之地,憑恃山川之險,以免其人於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於是貿貿而起者,樂推奉而戴之為尊。夫如是,欲使之爭封疆於尺寸,貿身首以立功,未有能勝者也。敗亦走,勝亦走,無所不走者,無所不掠。甚則坐視國家之傾危,而乘之收利。或叛或篡,皆其習氣之無恆,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讋之,恩不足以懷之,非徒唐昭、宋理之無以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滌其頑詭,使媚己以共死生哉?故光武於赤眉之帥,誚以「鐵中錚錚」,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黃巾之眾,終不任以一將之功。而朱溫、李全仍擁部曲,屹為巨鎮,進則敗而退則逆,為盜魁者,習與性成,終不能悛也。

  紹興諸帥用群盜而廢其長,張用、曹成、黃佐僅得生全,范汝為、楊麼皆從斬馘,李成、劉忠寧使之北降劉豫,而不加收錄。則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滌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餘力矣。宋之撫有江、淮,貽數世之安,在此也。蕩滌盡,則民力裕;戰勝頻,則士氣張;大憝誅,則叛逆警;部曲眾,則分應周;控制專,則進退決。故以走劉豫、挫兀朮,而得志於淮、汴。垂及異日,完顏亮猶不能以一葦杭江而逞,皆諸帥決於滅賊之功也。非高宗之志變,秦檜之姦售,宋其興矣。

  上有不能言之隱,下有不能變之習,賢者且奉之以為道之綱,姦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術。迨乎害之已著,且莫知弊之所自,而但曰:「知人其難!」故賢為姦惑,而庸主具臣勿論也。夫豈然哉?

  嘗讀胡氏春秋傳而有憾焉。是書也,著攘夷尊周之大義,入告高宗,出傳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恥,起建炎之衰,誠當時之龜鑒矣。顧抑思之,夷不攘,則王不可得而尊。王之尊,非唯諾趨伏之能尊;夷之攘,非一身兩臂之可攘。師之武,臣之力,上所知,上所任者也。而胡氏之說經也,於公子翬之伐鄭,公子慶父之伐於餘邱,兩發「兵權不可假人」之說。不幸而翬與慶父終於弒逆,其說伸焉。而考古驗今,人君馭將之道,夫豈然哉?前之胤侯之於夏,方叔、召虎、南仲之於周;後之周亞夫、趙充國之於漢,郭子儀、李光弼之於唐;抑豈履霜弗戒,而必於「今將」也乎?「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自出者,命自上行之謂也。故易曰:「在師中,王三錫命。」錫命者王,在師中者「長子」。在其中,任其事,而以疑忌置之三軍之外,恩不浹,威不伸,乍然使之,俄然奪之,為「弟子」而已。弟子者,卑而無權之謂也。將而無權,輿尸之兇,未有免焉者也。唯胡氏之言如此,故與秦檜賢姦迥異,而以志合相獎。非知人之明不至也,其所執以為道者非也。

  然此非胡氏專家之說也。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為藏身之固也,久矣。石守信、高懷德之解兵也,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王德用、狄青之屢蒙按劾也,皆畜菹醢之心,而不惜長城之壞。天子含為隱慮,文臣守為朝章。胡氏沿染餘風,沁入心腎,得一秦檜而喜其有同情焉。嗚呼!夫豈知疑在岳、韓,而信在滔天之秦檜,其子弟欲為之蓋愆,徒觸怒以竄死,而終莫能挽哉?

  檜之自虜歸也,自謂有兩言可以聳動天下。兩言者:以河北人歸女直,河南人歸劉豫也。是其為說,狂騃而必不可行。匪直資千秋之笑罵,高宗亦怒而榜其罪於朝堂。然而胡氏以管仲、荀彧期之,高宗終委國而聽之,雖不知人,寧至于是!夫檜所欲遣歸女直、劉豫者,非泛謂淪處江東之士民也。凡扈從南來分節建旄諸大帥,皆夾河南北之部曲,各有其軍。而高宗宿衛之旅,不能與較盈虛。高宗懲苗、劉之難,心惴惴焉。檜以為盡遣北歸,則枝弱者乾自彊,而芒刺之憂以釋。蓋亦與胡氏春秋之旨相符。特其姦計未周,發言太驟,故高宗亦為之愕異。而韓、岳之勳名尚淺,高宗亦在疑忌相參之際,故不即以為宜。而胡氏促膝密談,深相契合者,猶未可即喻之高宗也。

  已而群盜平矣,諸帥之軍益振矣,屢挫女直之功日奏矣。三軍之歸嚮已深,萬姓之憑依已審,士大夫之歌詠已喧,河北之企望已至,高宗之忌之也始甚。檜抑術愈工,志愈慘,以為驅之北而不可者,無如殺之罷之,權乃盡削而事易成。故和議不成,則岳飛之獄不可起,韓世忠之兵不可奪,劉光世、張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高宗之為計也,以解兵權而急於和;而檜之為計也,則以欲堅和議而必解諸將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在廷之臣,且以為子翬、慶父之禍可永杜於百年。嗚呼!亦孰知檜之別有肺腸,睥睨宗社,使不死,烏可制哉?

  高宗決策選太祖後立以為嗣,道之公也,義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計也。而其議發於上虞丞婁寅亮。疏賤小臣,言出而天子之位定,大臣無與者,宋之無人久矣!寅亮之言,定一代之綱常,協千秋之公論,誠偉矣哉!顧其為人,前此無學術之表見,後此無德業之傳聞,固非議定於誠,以天下為己任者也。高宗於此,猶在盛年,度以恆情,必逢惡怒。越位危言,曾不憂及罪罟,夫寅亮何以任此而無疑哉?蓋高宗之畜此志久矣,其告范宗尹者明矣。故溢傳於外,寅亮與聞而深信之,以為先發夫人之所未發者,功可必,名可成,有榮而無辱也。是謀也,宗尹聞之,中外傳之,寅亮處下位而深知之。在位大臣充耳結舌,曾無有能贊一言者,故曰宋無人也。

  夫宗尹誠不足道矣。張德遠新平內難,任授分陜,趙惟重系屬本支,尊參坐論;君有志而不能知,君有美而不能成,君有宗社生民之令圖而不能決。所謂「焉用彼相」者,責奚辭哉?故高宗之任二相也不專,謀和與戰也不定,以其無憂國之忱也。乃使自虜來歸之秦檜,一旦躐級其上,而執誅賞之大權,誠有以致之者,而不足深怪也。

  治末者先自本,治外者先自內。匡君之失者,必獎其善。欲行其志者,必有以大服君民上下之心。當其時,雪二帝之恥,復祖宗之地,正夷夏之防,誠切圖矣,而抑猶其末也。闡太祖之幽,蓋太宗之愆,立義自己,以感天人之丕應,付畀得人,以垂統緒於靈長者,本也。故張子房當草昧之初,而亟垂家法;李長源當擾亂之世,而決定嫌疑。然後天子知有憂國如家之忠愛,而在旁之浸潤不入;宵人知我有贊定大策之元功,而甌臾之流丸自止。自宮中以迄四海,咸知國家之祚胤方新。而謀自我成,道惟君建,則傾心壹志以待我之敷施。身居百僚之長,日與密勿之謀,曾此弗圖,而借手望輕志末之小臣,進而與天子商天位之簡畀,是猶足推誠委國,爭存亡勝敗於彊敵者乎?

  張德遠之不及此,猶有說也。皇子旉之速斃,有物議焉,不敢稱立嗣於高宗之前,有所避也。趙惟重何為者,而亦懵然弗問耶?高宗之世,將不乏人,而相為虛設久矣。其賢者,皆矜氣近名,一往而無淵停嶽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幾信幾疑,而不見其可恃。故汪、黃、秦、湯術雖陋,志雖邪,而猶傾心吐意,以違眾直行,敢於自任,無遲回濡待之情。是以去此取彼,而從之若崩。藉令得韓、范以為肺腑之臣,則引社稷之存亡於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謀皆夙,夫豈姦回之能遽奪哉?濟濟盈廷,而不能為寅亮之言,其為上所輕而斥之竄之,不伸其志,非其自處者之自致乎?

  自宋以來,州縣之庭立戒石銘,蜀孟㫤之詞也。黃庭堅書之,高宗命刻石焉。讀者僉曰:「勵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嗚呼!儒術不明,申、韓雜進,夷人道之大經,蔑君子之風操,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懷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㫤僭偽亡國之主,無擇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風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謂吏之虐取於民者,皆其膏脂,謂夫因公而科斂者也,峻罰其鍰金者也,納賄而鬻獄者也,市賈而無值者也。若夫俸祿之頒,惟王所詔,吏不自取也。先王所制,例非特創也。小人耕而以其有餘養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經,班之有等,民不怨於輸將,上不勤於督責。天尊地卑,而其義定;典敘禮秩,而其分明。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則天子受萬方之貢賦,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無吏而後可也。抑將必天下之無君,而後無不可矣。是之謂夷人道之大經也。

  君子之道,以無傷於物者自旌其志,茍非人所樂與者,一介不取,弗待於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祿,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惡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進之,寄之以民社,而謂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賤行,至於此極,欲望其戒飭自矜,以全素履,其將能乎?是以謂毀君子之風操也。

  易動而難靜者,民之氣也。得利為恩,失利則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懼其懷私挾怨之習不可滌除,而政之所揚抑,言之所勸戒,務有以養之,而使泳游於雍和敬遜之休風,以復其忠順之天彞。故合之於飲烝,觀之於鄉射,逸之於大蠟,勞之於工作,敘之以禮,裁之以義,遠之於利,禁之於爭,俾怨讟不生,而民志允定。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祿於國者,皆爾小民之膏脂也。」於是乍得其歡心,而疾視其長上。其情一啟,其氣一奔,則將視父母之食於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趨利棄義,互相怨怒,而人道夷於禽獸矣。先王以君子長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猶自棄,則克己自責,以動之於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馬、聲色、宴遊之糜民財者,曾不自省;而以升斗之頒,指為朘削,倡其民以囂陵詬誶之口實,使賊其天良,是之謂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術也;進賢士以綏民者,選之有方也;飾吏治以勿虐民者,馭之有法也。仁不能教,義不能擇,法不能整,乃假禍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難欺。」無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鑒。惟孟㫤以不道之身,御交亂之眾,故不得已而姑為詛咒,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無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鑒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責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懷利事其長上,務獎之以坦然於好義也。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養賢者,禮必其至,物必其備,辭必其順,而與共盡天職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囂。無不敬者無不和,則雖有墨吏,猶恥譏非;雖有頑民,猶安井牧。畏清議也,甚於鬼神;賤貨財也,甚於鞭撻。以寬大之心,出忠厚之語,平萬族之情,定上下之紀,夫豈卞急刻峭之夫所得與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里違之,詛怨之言,何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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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南宋之力,充岳侯之志,益之以韓、劉錡、二吳,可以復汴京、收陜右乎?曰,可也。由是而渡河以進,得則復石晉所割之地,驅女直於塞外;不得,亦據三關,東有滄瀛,西有太原,仍北宋之故宇乎?曰,不能也。凡得失之數,度之於彼,必察其情;度之於此,必審其勢;非但其力之強弱也。情有所必爭,力雖弱,未可奪也,彊者勿論已;勢有所不便,力雖強,未可恃也,弱者勿論已。

  以河南、陜右言之:女直之初起也,積怨於契丹而求洩,既勝以還,亦思奪其所有之燕、雲而止。及得燕而俯視河朔,得雲而下窺汾、晉,皆伸臂而可收也,遂有吞并關南之志。乃起海上,卷朔漠,南掩燕南,直數千里,斗絕而難於遙制,故乘虛襲取三河、兩鎮,而所欲已厭矣。汴、雒、關、陜,宋不能守,勢可坐擁神皋,而去之若驚,不欲自有,以授之叛臣,則中原之土非其必爭之地,明矣。朱仙一敗,捲甲思奔,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情不屬也。而宋自收群盜以後,諸帥憤盈,東西夾進,東清淮、泗,略梁、宋,有席捲之機;西扼秦、鳳,指長安,有建瓴之勢;岳侯從中而銳進,交相輔而不慮其孤,走兀朮,收京闕,畫河以守新復之疆,沛然無不足者,故可必也。

  以河北、燕南言之:女直自敗盟而後,力未能得,而脅割於眾,以其為燕之外護也,以其為芻糧金帛之所取給也,以其士馬之可撫有而彌強也。郭藥師一啟戎心,而女直垂涎以歆其利,久矣為必爭之地矣。軍雖屢折,而宿將未凋,餘威尚振。使宋渡河而北,則悉率海上之梟,決死以相枝拒,河阻其歸,敵摧其進,求軍之不覆沒者,十不得一也。宋之諸將,位相亞,權相埒,力相等,功亦相次。岳侯以少年崛起而不任為元戎者,以張俊之故為主將,從中而沮之也。韓、劉、二吳,抑豈折節而安受其指麾?則雁行以進,麋駭而奔,功不任受,咎亦無歸。故五國合從之師釁於函關,山東討卓之兵阻於兗、豫,九節度北伐之軍潰於河南,其不如劉裕孤軍直進,擒姚泓、俘慕容超者,合離定於內,而成敗券於外,未有爽焉者也。乃欲合我不戢,攖彼必爭,當百戰之驕虜,扼其吭而勿憂其反噬乎?若此,則雖高宗無疑畏之私,秦檜無腹心之蠹,張俊、劉光世無從旁之撓,且將憂為吳明徹淮北之續,退且河南之不保;而遙指黃龍,期飲策勳之爵,亦徒有此言,而必不能幾幸者也。

  是故易言鬼方之伐,憂其難為繼也;春秋許陘亭之次,謂其可以止也。自趙普沮曹翰之策,而燕、雲不可問矣。自徽宗激郭藥師之叛,而河北不可問矣。任諸帥閫外之權,斥姦人乞和之說,棄其所不爭,攻其所不可禦,東收徐、兗,西收關、隴,以環拱汴、雒而固存之;支之百年,以待興王之起,不使完顏氏歸死於蔡州,以導蒙古之毒流四海,猶有冀也。然抑止此而已矣。如曰因朱仙之捷,乘勝渡河,復漢、唐之區宇,不數年而九有廓清,見彈而求鴞炙,不亦誕乎!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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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後,吾未見其人也。帥臣而求令譽,吾未知吉甫之果能稱焉否也?帥臣之得令譽也有三:嚴軍令以禁掠奪,為軟語以慰編氓,則民之譽歸之;修謙讓以謹交際,習文詞以相酬和,則士之譽歸之;與廷議而持公論,屏姦邪以交君子,則公卿百僚之譽歸之。岳侯之死,天下後世胥為扼腕,而稱道之弗絕者,良繇是也。唯然,而君子惜之,惜其處功名之際,進無以效成勞於國,而退不自保其身。遇秦檜之姦而不免,即不遇秦檜之姦而抑難乎其免矣。

  易曰:「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謂名之不可亟居,功之不可乍獲也。況帥臣者,統大眾,持大權,立大功,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計,則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尤非易易矣。身不安則志不寧,交不定則權不重。志不寧,權不重,則力不足以宣,而撓之者起。撓之者起,則欲忘身以救君父之危,而不能畢遂其事;非但身試不測之淵而逢其沉溺也。君非大有為之君,則才不足以相勝;不足以相勝,則恆疑其不足以相統。當世材勇之眾歸其握,歷數戰不折之威,又為敵憚;則天下且忘臨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唯震於其名,其勢既如此矣。而在廷在野,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競相推詡。猶不審,而修儒者之容,以藝文抒其悲壯。於是浮華之士,聞聲而附,詩歌詠歎,洋溢中外,流風所被,里巷亦競起而播為歌謠,且為庸主宵人之所側目矣。乃君之有得失也,人之有賢姦也,廟算之有進止也,廷臣無匡救之力,引己為援,己復以身任之;主忌益深,姦人之媢疾益亟,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於國者,未之有也。

  故漢之功臣,發縱指示,一聽之蕭、張,絳、灌無文,不與隨、陸爭春華之美。郭子儀身任安危,知李泌、崔祐甫之賢,而不與納交以結君子之好;知元載、魚朝恩之惡,而不相攻訐以觸奸佞之機。李光弼改紀其軍政,而不競其長;僕固懷恩固屬其部曲,而甘與為伍。乃以廢斥之餘,一旦躍起,而卒拯吐蕃之難。以是動,而動罔不利也;以是求,而求無不得也。岳侯誠有身任天下之志,以奠趙氏之宗祊,而胡不講於此耶?

  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來已夙矣。高宗之見廢於苗、劉而益疑,其情易見矣。張浚之褊而無定,情已見乎辭矣。張俊、劉光世之以故帥先達不能相下,其隙已成矣。秦檜之險,不可以言語爭、名義折,其勢已堅矣。而且明張紀律,柔聲下氣,以來牛酒之歡迎;而且綴采敷文,網羅文士,以與張九成等相為浹洽;而且內與諫臣迭相揚詡,以辨和議之非;而且崖岸自矜,標剛正之目,以與姦臣成不相下之勢;而且譏評張俊,歷詆群將,以折張浚之辨。合宰執、臺諫、館閣、守令之美,而皆引之於身,以受群言之贊頌。軍歸之,民歸之,游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歸之。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其立身卓矣,而不知其身之已危。如是而欲全其社稷之身以衛社稷也,庸可得乎?

  嗚呼!得失成敗之樞,屈伸之閒而已。屈於此者伸於彼,無兩得之數,亦無不反之勢也。故文武異用,而後協於一。當屈而屈者,於伸而伸,非迫求而皆得也。故進退無恆,而後善其用。岳侯受禍之時,身猶未老。使其弢光斂采,力謝眾美之名;知難勇退,不爭旦夕之功;秦檜之死,固可待也。完顏亮之背盟,猶可及也。高宗君臣,固將舉社稷以唯吾是聽,則壯志伸矣。韓、劉錡、二吳不懲風波之獄,而畜其餘威以待,承女直內亂以躡歸師,大河以南,無難席捲。即不能犁庭掃穴以靖中原,亦何至日敝月削,以迄於亡哉?故君子深惜岳侯失安身定交之道,而尤致恨於譽岳侯者之適以殺岳侯也。悠悠之歌誦,毒於謗訩,可畏矣夫!知畏之,則所以弭之者,亦必有其道矣。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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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鵬舉郾城之捷,太行義社,兩河豪傑,衛、相、晉、汾,皆期日興兵以會北討,秦檜矯詔班師,而事不成。然則檜不中沮,率此競起之眾,可以長驅河朔乎?曰:所可望者,鵬舉屢勝之兵,及劉錡、韓世忠、二吳之相為掎角耳。若所謂豪傑義社者,固無能為也。奚以明其然邪?義兵之興,始於翟義,嗣其後者為徐敬業,其志可嘉,而其成敗固可睹矣。故定大略、戡大難、摧大敵、成大功者,無所恃於此焉。

  夫恃人者,無之而可恃也,久矣。所恃者彊於己乎?則是己固弱也。己弱而恃人,盻盻然有所望,而其志不堅。弱者為主,彊者為賓,敵且攻其弱而主潰;強者失主,而駭散以失其強,莫能救己也。所恃者弱於己乎?則弱固不可恃也。己不弱而猶資弱以自輔,弱者不能勝敵,敵一當之而靡,則勢且先挫,而三軍之氣為之餒;敵人之氣,以勝而益為之增;己雖彊,氣不勝而必傾矣。定大略、戡大難、摧大敵、成大功者,力足以相格,智足以相乘,氣足以相震,一與一相當,有死無生,有前無卻,上不恃天時,下不恃地利,而後可以決勝于白刃之下,復奚恃而可哉?

  況乎義兵者,尤其不足恃者也。義軍之興也,痛故國之淪亡,悲衣冠之滅裂,念生民之塗炭,惻怛發中而不惜九族之肝腦者,數人而已。有聞義之名,而羨之以起者焉;有希功之成,而幾幸其得者焉。其次,則有好動之民,喜於有事,而踸踔以興者焉。其次,則有徼幸掠獲,而乘之以規利者焉。又其次,則有弱不能自主,為眾所迫,不能自已者焉。又其次,則佃客廝養,聽命於主伯,弗能自免焉。其名曰萬,而實不得半也。即其實有萬,而可戰者,不得千也。可戰者千,而能不大勝則前、小挫則卻者,不得百也。無軍令以整齊之,則遊奕無恆;無芻糧以饋給之,則掠奪不禁。遊奕無恆,則敵來而不覺;掠奪不禁,則民怨而反戈。故以王莽、武氏之易誅,而翟、徐旋起而旋仆,況女直之駤戾馳突而不易當者乎?梁興渡河率之,而有垣曲、沁水之捷者,非其果足以勝也。義軍之號,皆稱「岳氏」,梁興往而為之聲援,女直不辨其非真,而為之震動。垣曲、沁水之守,抑河北初降之餘燼,非海上鷙擊之雄也,是以往而得志。浸令一試再試,情形盡見,女直且出銳師以搗之,則糜爛無餘,所必然矣。一方既熸,而勃然以興者,皆苶然以返;屢前屢挫,則吾三軍之氣,亦沮喪而失所憑依。當日之未至於此也,班師故也。今試設身而審女直與宋彼己之情形,其坌湧而前,翻飛而散,不炯然在心目之閒乎?義社恃大軍以成,故鵬舉一班師,而數十萬人不知何往。大軍恃義社以進止,則義社一敗釁,而大軍不足以孤存。兩相恃則兩相失,女直以專壹之兵,直前而無待,左披右靡,又惡足以當之?

  夫用眾不如用獨久矣。故謝安石力卻桓沖入援之兵而勝,苻堅兼帥鮮卑、氐、羌、河西之眾而亡。揭竿以為幟,揮鉏以為兵,野食鶉棲以為屯聚,此群羊距虎之形也,而安可恃也?宗汝霖之用群盜,猶之可也。已為盜,則不畏死者也。因為盜,則自我洗滌之,其不任為兵者可汰也。為盜而有渠帥,則固可使就吾束伍也。去家為盜,則無身家之累,不以敗為憂。故諸帥收之於江南,而藉其用。若義社,則既以義為名矣,汰之不忍其無歸,帥之不能以行法。進退唯其意,而我不任為之主,則馭之也難矣。馭之且難,而況可恃之乎?宋之將亡也,江、湘、閩、廣之閑,起者眾矣,而終不救碙門之禍。文信國無可恃而後恃之,不得已之極思,非有可恃者之所宜恃也。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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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勢無所藉,幾無所乘,一念猝興,圖度天下,而期必於為天子者,自古迄今,未之或有。帝王之興也,無心干祿,而天命自歸,先儒之言詳矣,非虛加之也。帝堯之世,岳牧盈廷,九男非皆敗類,耕稼陶漁者,而謂帝將禪我乎?武王養晦,年已耄矣,使大命未就而崩,非不壽也,沖人方弱,保國不遑,而況及天下?然且俟之十三年,而後秉鉞以麾,假之年而贊其精魄,天也,非武王之可必也。故聖王無取天下之心,而乘時以御,因之而已。聖人且不可必,而況下此者乎?

  一介之士,策名於當時者,或為偏裨,或為文吏,目之所規,心之所成,雖拓落而不可涯量,而其大概可知也。生死屈伸,榮辱貴賤,且乘於不測之數。志所至者,望之而不能必至;志所未至者,姑試之而漸進焉,非其所期也。使方小得志之日,遽踸踔以躍起,曰:「吾將奄有方國,南面以馭四海之英尤,使俯首而稱臣妾。」非狂人其孰念及此?藉其有此,必蹶然一起而疾就誅夷。故以知亂臣賊子之成乎篡奪者,亦初無此固獲之情也。曹操之自言,「死而題征西將軍之墓」,豈盡欺人哉?橋玄未嘗期以天子,而操感其知己,則出身仕漢之初,無窺奪劉宗之志,明矣。知此,則人主之馭臣,防其所不必防,而不防其所防者,非明於豫防之道者也。

  秦檜專政之暮年,大起刑獄,將盡殺張、趙、胡、洪諸公,逮及宗室。當斯時也,諸公竄處遐方,不得復進一議,論和議之非,於檜無忤也。和已成,諸將之兵已解,檜總百揆,膺世祿,其所欲者無不遂也。檜死,而高宗忽釋趙汾,召還遷客,則檜之深惎諸公,非必逢君也。檜之誅逐異己,不欲憖留一人者,豈僅快一時之忿忮哉?遍置其黨於要津,而不使宋有一親臣之可倚,骨鯁已空,發蒙振落者疾起而收之,檜之厚植其勢者,勢無不成也。高宗之年已耄矣,普安拔自疏遠,未正嫡嗣之名;一旦宮車晏駕,檜猶不死,則將拔非所立之沖幼暫立之,旋起奪之;外有女直以為援引,內有群姦以為佐命,趙氏宗祊,且在其心目之中,易於掇芥。檜之志,豈待吹求而始見哉?

  乃當靖康之年,始立臺端,與馬伸等共請女直立趙後,未嘗念及此也。及其自虜來歸,受撻懶旨,力主和議,亦祗求和成而居功受賞已也。即至逢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師,解諸將之兵,獨立百僚之上,猶未能遽取必於邪逆之成也。已而諸賢竄矣,岳侯死矣,韓世忠謝事閒居,劉錡、二吳斂手聽命,張俊總領諸軍之願不遂,而亦廢處矣。所欲為者,無不可為;所不可致者,無不致也。周回四顧,知天下之無能如己何,高宗亦惴惴然不知所以馭己;然後睥睨神器,而以誅逐先試其凶威。勢之所激,鼠將變虎,亦奚待操心已久而後成乎大惡哉?故易曰:「履霜,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馴致者,初非所至而漸以成乎至也。

  嗚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鑒陳橋之已事,懲五代之前車,有功者必抑,有權者必奪;即至高宗,微弱已極,猶畏其臣之強盛,橫加鋟削。乃檜以文墨起家,孤身遠至,自可信其無他。而罅從中決,成巨浸以滔天,成乎蕭衍、楊堅之勢。高宗藏刃韡中,思與爭死,而莫能自振,固非前此所能逆睹。則欲辨霜冰於早,亦奚辨而可哉?

  夫霜非冰也,而陰森慘冽之氣,一夕流空,則愴然怵栗之情,自感人之志氣,欲辨之,亦何難辨之有乎?不可辨者,志也;所可辨者,人也。志,無定者也。志於正者,勢溢而志或以淫;志於邪者,力窮而志因以詘。人,有定者也。賢者之志雖已移,而必有所憚不敢為;姦人之志雖未萌,而必有所恃以操其利。故察之於始,檜非有操、懿之心,勿容苛論也。考之於其所行,不難為石敬瑭、劉豫之為者,豈有察之而不易知者乎?

  其被囚而北也,與何樐、孫傅、司馬朴同系,而獨不見殺;其羈於女直也,與洪皓、朱弁同留,而不與同拘;其脫身以返也,保有其妻孥,而盡室以安歸;則其狎凶狠之驕虜,使帖然聽己之徜徉者,可畏也。張浚、趙鼎、李綱、胡寅皆高宗患難之君臣,屢退屢進,而莫能相捨;朝野兵民眾望所歸,而共倚其成;檜一得志,而屏息竄逐,莫敢與爭者,可畏也。岳侯所收群盜,力戰中原,將士樂為之死,而削之、斥之、囚之、殺之,曾莫有敢為之鳴控者,可畏也。韓世忠撫數萬之眾,脫高宗於幽縶,上得君心,下孚群望;而獨於檜不能一詞相拒,俯首解兵,茍以自全者,可畏也。張俊位望最隆,與檜合謀,夷岳氏之族,思得其兵,而檜轉盼相違,奪兵去位,曾不能以夙約責檜,而帖耳伏從,尤可畏也。挾此數可畏之才,欲為則為之,為之甫成而又進為之;力甚鷙,機甚巧,其銳往而無定情也甚狡,其執持㧖要而操以必得也甚堅;則不必久懷篡奪之心,乘乎可篡而篡焉,復何所戢而中止乎?

  主和議者,前有汪、黃,後有湯、史,而人敢與爭者,有可爭之勢也。君不固信者,無可信之術也。故旋用旋黜,而終不勝公論之歸。檜獨盡鉗天下之口,盡反數十年之為,狡夷且入其牢籠,六軍皆安其解散,爪牙角距,豈一旦之能快搏噬哉?當其時,覿其面目,觀其設施,聞其言說,茍有庸心於鑒微知著者,奚問其志哉?即其人而知之有餘矣。堅冰者,非霜志也,勢也。或馴致之,或不終致之,存乎辨之者爾。弗庸猜防也,弗庸禁制也,尤弗進而問其心也,固已辨矣。胡康侯之為檜欺也,據目前之志,忘馴致之變,宜其惑已。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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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勢震人者,其傾必速;震之而不震者,其守必堅。其閑必有非望之禍,與之相乘;非望之福,與之相就。非一幸而一不幸也,理之所必有,勢之所必致也。楚虔之於乾溪,夫差之於黃池,苻堅之於淝水,完顏之於瓜步,傾之速也,有合符焉。其恃威以震人者均,故其速傾均也。是以羊祜得西陵而固守,高熲聞陳喪而班師,拓拔佛貍臨江而不渡,周世宗得淮南而許和。誠知夫極盛於外者,中且枵而難必起,自固其本,而後可徐圖於後也。知此,則人震己以不可禦之勢,而凝立以待其自斃者,固必有道矣。

  德不足以綏,義不足以正,名無可執,釁無可乘,竭己之威力以加於人,是浮動之氣也。氣者,一浮而無乎不動者也;合數十萬人而動其浮氣,則一夫蹶起,而九軍之情皆蕩。況乎不恤其內之已空,而淫於外,授人以餘地,使無憚以生其心,有不可坐而待其斃者乎?且其極乎盛以相震者,數十萬人也。其士卒,則強與弱之相閑也;其將領,則忠與姦之相雜也。拊循不能周,而怨起於內也;遷延以相待,而進無所決也。功成而無所專歸,則欲進而情已漫也;奔北而無能盡詰,則雖退而罪可避也。部分進而不相知聞,則無望其相援也。簇進而壅於道路,則名眾而實亦寡也。交相倚而恃人,則自固之謀必也。本以相震,而非以生死相貿,則不受其震而必自沮喪也。如是,則以我孤立之軍,敵彼雲集之旅,制在我而不在彼,明矣。故謝安談笑而待捷書,虞允文乍至而決進戰,非幸也,實有其可以相禦之理也。

  然則晉、鄭銳起而嚮楚虔,當無楚矣;趙鞅蹶興而薄夫差,當無吳矣。然而不能者,為其所震而不知其不足震也。若夫公子比之入,句踐之興,慕容垂之叛,完顏雍之篡,豈可幾幸其必然哉?而一往之氣,不恤其歸;必得之情,不防其失;則不可幾幸者,固可期也。是故居整以御散,用獨以制眾,散者必潰,眾者必離。處靜以待動,奮弱以抗彊,動者必折,強者必摧。無他,虛與實之分,禍與福之紐也。君子觀於此,而知所以自求,知所以應天下矣。見可憂者非憂也,見可懼者非懼也。所憂者無可憂之形,所懼者無可懼之跡也。姤之危也,始於羸豕;剝之孤也,終以得廬。守其大常,以御其至變,貞勝者,勝之以貞而已。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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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悴之際,難言之已。貧賤者,悴且益難勝也;崇高者,榮愈不能割也。故代謝之悲,天子與匹夫均,而加甚焉。太宗冊立愛子,猶不懌,曰:「人心遽屬太子,置我何地?」高宗之於孝宗,未有毛裹之恩也。乃年方盛,而育之宮中;天下粗定,而亟建為塚嗣;精力未衰,而遽授以內禪。迨其退養德壽,歲時歡宴,如周密所記者,和氣翔洽,溢於色笑,翛然無累,忘其固有天下之榮,得不謂高人一等乎?

  人之於得失也,甚於生死。一介之士,身首可捐,而不能忘情於百金之產。茍能夷然澹定以處得失,而無悁忮之心,是必其有定力者也。則以起任天下之艱危,眷懷君父之隱痛,復何所顧惜,而不可遂志孤行以立大節?物固莫禦也。然而高宗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稱臣於驕虜,而無愧怍之色;虐殺功臣,遂其猜妨,而無不忍之心;倚任姦人,盡逐患難之親臣,而無寬假之度。孱弱以偷一隅之安,幸存以享湖山之樂。惉滯殘疆,恥辱不恤,如此其甚者,求一念超出於利害而不可得。繇此言之,恬淡於名利之途者,其未足以與於道,不僅尋丈之閑也。

  人之欲有所為者,其志持之已盈,其氣張之已甚,操必得之情,則必假乎權勢而不能自釋。人之欲有所止者,其志甫萌而即自疑,其氣方動而遽求靜,恆留餘地以藏身,則必惜其精力而不能自堅。二者之患,皆本原於居心之量;而或踰其度,或阻其幾,不能據中道以自成。要以遠於道之所宜而墮其大業,皆志氣之一張一弛者為之也。夫茍弛其志氣以求安於分量之所可勝,則於立功立名之事,固將視為願外之圖,而不欲與天人爭其貞勝。故嚴光、周黨、林逋、魏野之流,使出而任天下之重,非徒其無以濟天下也,吾恐其於忠孝之誼,且有所推委而不能自靖者多也。誠一弛而不欲固張,則且重抑其情而祈以自保,末流之弊,將有不可勝言者矣。

  己與物往來之衝,有相為前卻之幾焉。己進而加乎物,則物且退縮而聽其所御;御之者,有得有失,而皆不能不受其御也。己退而忘乎物,則物且環至而反以相臨;臨己者,有順有逆,而要不能勝其臨也。夫茍不勝其臨矣,力不可以相禦與?則柔巽卑屈以暫求免於害者,無所復。力可以相禦與?則畏之甚,疑之甚,忍於忮害以希自全。故莊生之沉溺於逍遙也,乃至以天下為羿之彀中,而無一名義之可恃,以逃乎鋒鏑。不獲已而有機可乘,有威可假,則淫刑以逞,如鋒芒刺於衾簟,以求一夕之安。惟高宗之如是矣。故於其力不可禦者,稱臣可也,受冊可也,割地可也,輸幣可也。於其力可禦者,可逐則逐之已耳,可殺則殺之已耳。迨及得孝宗而授之,如脫桎梏而遊於閬風之圃,不知有天子之尊,不知有宗社之重,不知有辱人賤行之可恥,不知有不共戴天之不可忘。蕭然自遂,拊髀雀躍於無何有之鄉,以是為愉快而已矣。

  三代以下,人君之能享壽考者,莫高宗若也。其志逸,其氣柔,其嗜欲淺,而富貴之戕生者無所耽溺,此抑其恬淡知足之自貽也。然而積漸以糜天下之生氣,舉皇帝王霸憖留之宇宙而授之異族,自此始矣。故曰:「無欲然後可以語王道。」知其說者,非王道之僅以無欲得也。退而不多取之利欲者,進而必極其道義之力。自非聖人,則乘權處勢以免天下於兇危者,尚矣。是豈徒人主為然哉?雞鳴不起,無所孳孳,進不為舜,退不為跖,行吟坐嘯,以求無所染。迨其勢之已窮,則將濫入於跖之徒而不自戢,所必然矣。竄李綱,斬陳東,殺岳飛,死李光、趙鼎於瘴鄉,其為跖之徒也,奚辭?君子鑒之,尚無以恬然自矜潔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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