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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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甲申）

小僕琴書事我有年，今年贖券去，跪辭淚下。作詩送之

都兒灑淚別陽城，來是垂髫去長成。人好才能八年住，春歸那忍一朝行！交還鎖鑰知誰托？欲掃樓台誤喚名。總為香山居士老，楊枝駱馬倍關情。

代琴書答

畫梁春燕去猶悲，況是奴星別主時。灑掃應教新隸學，性情惟有舊人知。書防起蠹勤翻頁，花為宜瓶巧折枝。交代兒家諸夥伴，婆娑莫怪出門遲〈（一作「神爵三年買奴券，袖中擎出淚如絲」）〉。

題沈秀君《抱書圖》

東陽有哲人，著書盈其屋。不鑿楹下藏，但付子孫讀。其子亦老矣，抱書如抱翁。一刻不相離，與之偕西東。酒闌客散時，讀之聲嗈嗈。

丙辰《徵士錄》，我最居紙尾。曾與著書人，召試明光裏。忽忽三十年，書存人已亡。倘非兒抱持，雷電早取將。我有書無兒，披圖淚沾裳。

寄魚門舍人一百韻

良友經年別，空山有客悲。為憐新歲月，轉憶舊交期。袁粲通門日，程生傾蓋時。長淮清口驛，古廟水仙祠。令尹猶青鬢，司空已美髭。笑言何晏晏，風貌頗偲偲。態愛張長史，才憐江總持。潼陽儂綰綬，湖嘴爾乘騅。路過頻投宿，官閑輒枉綏。襟懷似膠漆，交好及壎箎。令弟璠璵器，賢兄虎豹姿。稱觴分筮日，折柳定連枝。雜珮同摩弄，卮言互詆其。相看顏沃若，屢忘夜何其。經紀勞滕叔，資糧托趙熹。海疆為政滿，琴鶴向南移。來下陳蕃榻，同看街彈碑。評量《循吏傳》，傾倒《落花詞》。臥疾煩秤藥，行藏代揲蓍。愛人真以德，好爵不教縻〈（予戊辰引疾，舍人勸之。）〉}。此際先生富，豪名萬口推。丁年羅寶墨，甲貨擅鹽池。膻行賓朋集，虹霓鼻息吹。無交猶縞蒐，未病已參蓍。鄴架郎嬛物，淹中稷下兒。搜羅窮亥豕，排列滿罘罳。漸見銅山削，遙聞粟廩卑。奔秦無晉盜，殲遂有齊師。張博空餘債，相如竟少資。豐貂都解庫，素履欲騎危。拔宅才終訟，含英詎療饑？窮通奴僕換，肥瘦弟兄離。老妾捐釵珥，嬌妻爨扊扅。誰知遭索莫，不是累遊嬉。生性原通脫，為儒好布施。行仁朝煦煦，履義暮跂跂。北上蘇秦轍，南征子重麾。噓枯鄰潤澤，溫卷禮委蛇。守藏頭須竄，持錢石氏欺。牢盆他手寄，釐錄此身疲。兩度鸞膠續，三年帶下醫。杏殤兒女累，楊楯友朋貽。河決流難塞，門開閉已遲。代人權子母，先自罄銖錙。朱慮船無底，歸墟水不支。八廚名太重，六虱病難治。且喜貧雖極，斯人總未知。九流談袞袞，百氏校孜孜。杵硯心成臼，焚膏日下帷。勤同夏侯勝，勇甚狄虒彌。七穆三桓問，千門萬戶疑。搖唇珠貫串，隸事錦參差。高可箋星象，低能畫地維。吟成銅缽待，賦罷曉鍾催。瞿所詢方朔，籥於辨斛斯。苦心神自鑒，為善福終隨。風順旃檀馥，文高黼黻宜。乘輿南駐蹕，多士例陳詩。獨上《金天頌》，頻頷聖主頤。御屏標第一，海內賀相馳。覆試端門左，排班白玉墀。盈庭看舉首，斂步習朝儀。洗盡科名恨，欣沾雨露滋。髯飄長似戟，冠大稱如箕。薇省清嚴地，冰廳誥命司。聽人呼小鳳，頃刻駕文螭。連歲來江左，偏予接履綦。春深煙滿樹，秋老菊侵籬。大會夷門客，高傾河朔卮。燈光奪明月，花影動玻璃。眾裏談尤密，更深枕尚欹。四愁分解脫，三樂共淋漓。犬熟先銜帶，僮馴慢捧匜。書探邊氏腹，酒習沈家脾。為看泥金榜，先傾白接祼。聞君上鼇背，勝我拔蜂旗。腸斷驪歌唱，年俱馬齒衰。班荊情宛轉，握手淚紛披。已向棲霞送，還從邗上追。淒淒同下拜，恨恨兩難辭。嗣後三山叟，真同一足夔。漆園仙蝶化，羊館老龍癡。君子雖安雅，何人共振奇！皇皇喪家狗，霍霍失鷹師。小減樓台費，長甘水竹怡。巾車走吳會，蘭槳泛鴟夷。女嫁新孀矣，兒生且聽之〈（時兩姬懷孕）〉。高堂猶健在，萬事等閑窺。想見彈冠客，公然向日葵。鳴珂趨殿陛，待漏喚僮廝。櫪馬初銜轡，雄雞豈憚犧！將無迷廣樂，孰與辨澠淄？王意撢人述，民情計相谘。遭逢雖偶爾，公輔定從茲。白下常西笑，長安似弈棋。鱗鴻探信息，金玉憶須眉。史局班彪入〈（聞纂修《通鑒》）〉，除書常袞為。勉旃犀禿角，永見豹留皮。吏隱鴻溝劃，人天萬里思。堪消一千字，舍子更貽誰？

苦囑

苦囑司閽叟，柴門莫漫開。有時推不去，一陣野鷗來。

題永竹岩《雙美讀書圖》

侍兒兩個女相如，管領牙簽逐蠹魚。供得年華消得恨，美人顏色古人書。

哭柴耕南

君家行之侄，交我方垂髫。因之得見君，如漆初投膠。君年過三旬，玉骨森清標。爛爛岩下電，溫溫席上瑤。我來才十八，墜地虎子驕。意氣欲摩天，落筆尤嘐嘐。樹無大根本，水有狂波濤。豎旗不書降，逢戰必欲鏖。武林老名宿，憎其年少佻。飛言如雨攻，赤舌將城燒。君唶曰否否，此子終淩霄。孤山梅花榻，西泠楊柳橋。為渴置茗具，為饑設臐膮。賢兄洪都來，卓犖人中豪。以愛及所愛，握手如同胞。我時賦《西征》，寒冬無敝貂。賢兄資我行，長江為買舠。釣台攜手登，滕閣同車遨。或聯韓孟韻，或賭舍人梟。高安官署中，諧語窮昏朝。此時燈燭光，至今如隔宵。贈我赤側金，才得揚征鑣。桂林金中丞，專章薦封敖。從此走長安，奮翮登金鼇。改戴惠文冠，鳴騶行江皋。君來助相理，除苛更解嬈。以我所贈資，卻買吳娃嬌。亡何棄之去，南觀湘江潮。餘亦賦遂初，小隱歸山椒。從此隔東西，芳訊久寂寥。丙子冬十月，忽寄書相招。代持戔戔帛，勸麾孑孑旄。餘方奉老母，五斗難折腰。奚能擁皋比，遠走楚粵郊。此事竟掉磬，此心猶鬱陶。忽聞恒化去，同人先號咷。未知返櫬無，何處掩蓬蒿；未知有兒否，誰為守宗祧？因之感我懷，掄指自抑搔。四十九年中，何者常忉忉？蒼生君相在，久已心中拋。文章身後名，於我浮雲飄。惟有數知己，恩深淚難消。傾蓋猶繾綣，矧乃弱冠交。問我推解情，已慚範叔袍；問我死生諾，又慚左伯桃。來生為兄弟，此權非我操。泉路盡交期，此說終虛要。惟有托豪素，長歌一慟號。梗概略抒寫，風雨聲刁騷。

二月初八日生一女

墜地無人賀，遙知瓦在床。為誰添健婦，懶去報高堂。妄想能招弟，佯歡且慰娘。江幹好黃竹，打慣女兒箱。

左家詩料好，伯道老懷嗟。味似餐雞肋，情疑中副車。湔裙製文葆，筼面趁桃花。嫁恐非吾事，驚心兩鬢華。

刀

出匣一條水，寒光射眼來。非關報仇事，生就殺人才。斜月當空冷，秋蓮帶雪開。他年用君處，含笑請君猜。

筆

上手得風雲，花生處處新。天交三寸管，命作一朝人。非箭常穿劄，如仙不染塵。思量與君絕，終要等麒麟。

寓目即書

禾熟頭低麥熟昂，冬天雨暖夏天涼。蜘蛛網小如錢許，也展經綸據一方。

海棠下作

神女儼成行，蕭齋兩海棠。吹紅風亦軟，驚豔鳥先狂。置鏡傳嬌影，張燈助晚妝。料應香不得，業已斷人腸。

國色天原寵，東風盡力開。仙雲如海立，紅雨作潮來。消受難為福，形容苦費才。遙知花命婦，魂尚赴瑤台。

贈楊將軍（名崑）

作虎須成斑，不戰難名將。國家承平百餘年，淩煙有閣無人上。楊公儒者今韋皋，起家西蜀征南苗。橫披囊瓦三千甲，斫折孤延十五刀。金川碉樓與天接，鳥飛不上猿猴絕。將軍目作蒼鷹視，騰身直上疾如矢。一甄兩甄鼓不止，雲梯隊隊銜其尾。三軍齊唱《肉飛仙》，半夜昆侖關奪矣。當空炮石雲雷奔，將軍見敵不見身。偶中金創色愈怒，殺賊遙看紅一路。捷書馳報甘泉宮，玉旨傳宣賞戰功。諸將喧爭公獨暇，閉口無聲大樹下。於今專閫來江南，雅歌投壺斜插簪。平生鏖極皋蘭事，酒罷微聞說二三。梅花開時山月明，手彈瑤琴招我聽。瀟湘雲水清商老，仿佛沙場金鼓聲。

偶成

有寄心常靜，無求味最長。兒童擒柳絮，不得也何妨。

喜懷慶太守沈省堂過訪

故人久別忽相見，一笑道從天上來。驚指鬢霜幾時有，喜逢紅藥當庭開。二千石官車騎盛，三十年事風輪催。我欲班荊學聲子，泣下數行腸九回。

記否參軍作馬曹，憐才學士有枚皋。旁妻酒勸西賓醉，遊子床聯夜月高。轉眼山陽聽玉笛，至今燈影憶宮袍。與君貧賤叨恩處，同欠喬公一太牢〈（謂春台學士）〉。

太行山色一官收，怪底新詩詠未休。立馬身當河內水〈（黃河決堰，公立水中三日。）〉，紀恩碑滿《晉陽秋》。相招小住聽黃鳥，幾個同年剩白頭。寄語南衙姚散騎，故人為我好勾留〈（公寓姚觀察署）〉。

偶作

一編書卷送華年，吟禿眉毫孟浩然。春水有時流舍下，雲山難得在尊前。青苔地濕連陰日，白蒐衣涼細雨天。自覺心中無底事，且憑人喚作神仙。

燈舞歌

丁丁暖漏春無風，華堂地裹氍毹紅。清絲流管聲漸緊，催起明月來當空。仙伶一群貌如雪，霞帔風鬟紅錦襪。裙下疑生五色雲，手中能把星辰活。一燈初出飄紅香，玉女微笑流電光。兩燈交竿相擊撞，釵影珠光共升降。千燈銜尾如雲流，陸渾山火勢不休。黃金鳧鬥水銀海，萬斛螢飛大業秋。斜穿側疊重起勢，太乙青藜作遊戲。長袖風回卷落霞，霓裳鵠立排成字。映來酒浪臉邊紅，照出歌塵梁上細。一聲清磬將終曲，燭龍隊隊銜珠伏。滿堂賓客眼生花，三日煙虹光繞屋。主人索我《燈舞詞》，我方惆悵有所思。當年卻扇催妝日，正撤金蓮歸第時。

望山尚書以七十生辰作相，仍督兩江，奉賀四首

久遲枚卜識君恩，留與先生慶七旬。調鼎人來雙鳳闕，稱觴花滿一家春。韋平兩世黃扉業，伊呂三朝白髮身。同是祝公無量壽，自天傳下語才真。

紫禁城頭駐玉車，青宮深處女兒家。萬釘寶帶天邊賜，十部笙歌宅裏嘩。北面公侯爭把盞，東床帝子替簪花。休誇與佛同生日，轉恐光榮佛尚差〈（公生日四月八日）〉。

生與南邦最有緣，四回江上月重圓。兒童竹馬頭成雪，官舍甘棠樹拂天。聽說相公還借寇，喜教士女更留仙。齊聲擬向君王奏，一個蒼生乞一年。

三公在外學張溫，詩讖真如弟子言。新築沙堤迎使節，剛調梅雨到江村。西清趨侍身雖遠〈（故事：宰相上任仍至翰林衙門。枚愧不獲躬逢。）〉}，東閣常登客亦尊。欣染名山一枝筆，他年還紀杖朝恩。

董暢庵《守硯圖》

先生守硯當守錢，手持片石山溪邊。松風吹衫雨絕天，濯以清露飲以泉。摩挲不釋相愛憐，劇於十五真嬋娟。口稱南渡吾宗傳，隃麋膏沃生雲煙。非徒啟後兼承先，我更一言君囅然。人生何物堪纏綿？親如妻子良如田，東西南北難周旋。惟有囊中石一拳，死前不作離別緣。舟車水陸行坐眠，隨身到處無相捐。心所沉慮將渠研，口所不言仗彼宣。我發白矣汝獨玄，紫雲容貌常華鮮，守之作殉非恩偏。先生大笑手拍肩，能得我意君其仙！速付圖畫征詩篇，更願此身如石堅。藏墨足支三十年，染盡巴東九萬箋。

苔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送省堂南歸

愁君有歸心，喜君無歸日。忽然君來辭，歸日又已決。憶昔與君交，垂髫雙白絜；今日與君會，頭顱鬥霜雪。其中三十年，竟成一世別。逝者已如斯，來者更難說。冉冉五十翁，茫茫東西轍。一鳥不停飛，一鳥永戢翼。升沉既已殊，雲泥空相憶。倘再如前期，人生非金石。

糧儲姚觀察，君家中表親。與僕少相狎，春秋同丙申。皇帝戊午科，三人充國賓。君官始於晉，予隱歸自秦。思廉爵最貴，驄馬長安春。吏隱既以隔，芳訊少通聞。忽然金陵風，吹聚雲龍影。南衙方開樽，西山又煮茗。班荊言未終，玩月燭重秉。如彼三珠樹，斷枝復交梗。又如三分國，鼎足竟合並。深情荷花知，高談仙鶴領。良會非偶然，誰能向天請？前生香火緣，毋乃有公等。

仕宦六百石，已足稱雄豪。況乃五馬驅，深院蝶愈嬌〈（公昔《寄內》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從前龔黃績，遠布趙魏郊；於今安石起，甘雨慰良苗。僕也抱區區，禱祀相招要。願君仕勿遠，祝君官勿高。仕遠與我隔，思君空鬱陶；官高與民隔，難以施恩膏。安得大江南，看君麾旌旄？我老當扶杖，來聽《甘澤謠》。

從來故人酒，不及石尤風。風能留人行，酒但澆顏紅。君昨寄書來，暑退吾將去。我乃祝西風，緩到留君住。果然秋陽增，行期屢改卜。家家祖餞君，日日同征逐。炎涼天所司，為我猶宛轉。車輪君所推，如何行竟遠。小住復小住，一日如千霜。問我相思情，江流共短長。

不寐

一雨百花休，三更萬籟寂。觸耳不成眠，風枝墮殘滴。

相公見贈素心蘭開而心赤，飛章求易，竟蒙諾允

事須過後真才見，花到論心淡亦難。上相許將芳草換，空山重得瓣香看。明知華屋栽培久，恰稱幽人臭味寒。速抱青琴彈白雪，爲蘭惆悵爲子�。

（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