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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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七（丁巳）

丁巳元旦

八十又加二，人憐天亦憐。童孫初入抱〈（臘月朔日阿通生一子。）〉，鴻案尚齊眉。努力尋三樂，關門靜一年。好教來歲健，重赴鹿鳴筵〈（明歲即戊午科。）〉。

新正喜晴

今朝才像是新正，梅蕊離離報曉晴。老眼破昏如更少，嫦娥久別倍多情。芳園門外車騎響，好鳥枝頭口舌輕。況我衰年尤愛日，看書要趁夕陽明。

余病痢醫者誤投參耆，遂至大劇

胸橫一「老」字，動手便參苓。譬治萑苻盜，先存姑息心。彎弓忘審的，閉眼亂穿針。始悟中醫好，俞跗何處尋？

不寐有感

老去神衰夜不眠，更籌數盡五更天。乞誰送入華胥國？一夢強於活一年。

人生在世如雲耳，雲去雲來雲本無。生怕易來不易去，惡風攔阻在中途

病中不能看書，惟讀《小倉山房詩集》而已

病中何事最相宜？惟有攤書力尚支。悅耳偶聽窗外鳥，賞心只看自家詩。一生陳跡重重在，萬里遊蹤處處追。吟罷六千三百首，恍如春夢有回時。

病痢劇甚，蒙張止原老友饋

以所製大黃，聞者驚怖搖手。余毅然服之，三劑而愈，賦詩致謝藥可通神信不誣，將軍竟救白雲夫〈大黃俗名將軍。）〉。醫無成見心才活，病到垂危膽亦粗。豈有冘人羊叔子，欣逢聖手謝夷吾。全家感謝回生力，料理花間酒百壺。

周青原舍人劄來，勸勿服藥

明知勿藥喜，當局便迷懵。身困求援急，醫多聚訟忙。補羸無紫桂，厄閏有黃楊。得汝箴規語，如餐續命湯。

憶梅

久已東風到若耶，千枝香雪未橫斜。寒梅似為居停病，忍住春寒緩放花。

兒童走報蕊初含，待到花朝賞尚堪。我欲杖藜扶病起，巡簷一笑死猶甘。

折梅插瓶供之寢室，省往看之勞

巡簷終竟怕迎風，忍折花枝伴老翁。笑汝林家為外婦，不曾迎到洞房中。夢醒羅浮月影涼，美人何在但聞香。呼童慢把衾裯卷，且讓殘花睡滿床。

止原勸病起尤宜珍攝，再謝一詩

張華慮在平吳後，士燮深憂克楚前。同是超超玄箸意，知君不愧古時賢。

病中雜記古人事之可喜可愕者作絕句十六首，命兒輩錄出以擴見聞

商王愛酒酒為池，痛飲晨昏竟失時。特遣官奴問箕子，答云臣醉不能知。（箕子）

主上執鞭迎道左，百官屈膝跪雲台。將軍還要出身正，依舊還鄉舉秀才。（陸遜）

休將伐國問仁人，家數床原上下分。阮籍看人惟白眼，蘇瓊將我入青雲。（蘇瓊）

太師赴宴舉家遊，望見簾中有莫愁。奪得方知自家妾，妾多忘記在空樓。（迭木兒）

宋儒迂謹久傳聞，獨有尚書友誼真。借妾生兒仍返璧，兩家供一太夫人。（潘兆豐）

元代諸科拉雜開，諸王高坐論人才。人才絕好高君玉，可惜科從進士來。（衛紹王）

祿食天家七十春，未嘗一日病纏身。竟忘草木威名重，直犯雷霆救直臣。（張萬福）

太初遭際慶明良，初捷南宮寵勝常。帝為償錢三十萬，竟將私債累君王。（李沆）

元帥功成萬馬馳，滿懷冰雪映戎衣。伯顏平定江南後，只帶梅花兩樹歸。（伯顏）

宮僚花飲擁嬌紅，天子聞知怒相公。公整衣冠前拜賀，太平有象是臣功。（王旦）

閨閣英雄荀灌娘，十三救父改軍裝。後來只有渾公子，乳媼同來入戰場。（荀灌娘、渾瑊）

朝官受賂跪盈庭，獨立昂然宋廣平。賂到臣門臣亦受，一言諸罪盡從輕。（宋璟）

愚孝愚忠古所譏，呼延讚事更堪嗤。全家身刺「勤王」字，刲股為羹自療兒。（呼延讚）

前朝內監太豪奢，萬石胡椒載滿車。抄到奄人劉瑾宅，方知元載是貧家。（劉瑾）

深夜孤軍受賊戕，自將碧血寫封章。抽刀誰似來君叔？忍死須叟薦段襄。（來歙）

一角孤山構草廬，先生梅鶴與同居。如何尚有憐才意，愛寫公卿薦士書？（林逋）

擬重赴鹿鳴、瓊林兩宴詩（有序）

余七十九歲作《八十自壽》詩，見彈而思鴞炙，自覺太早，故藏篋中，次年才敢示人。今春病中無俚，念明後兩年重赴鹿鳴、瓊林之期已近題目大佳，忍俊不禁，各賦十章，聊當枚乘《七發》，以想當然三字虛處描摩，古之詩流往往有之。雖預支年壽，蒼蒼者未必慨然見賜，然詩登集上，則願了心中。質之諸君子，其愚我耶？其和我耶？

丁未年重赴泮宮，鹿鳴筵又宴衰翁。分明六十年前事，聽到呦呦耳尚聰。〈（雍正四年余入泮宮，年才十二。）折桂蟾宮幾度秋，婆娑還伴少年遊。不愁月裏嫦娥笑，只恐嫦娥也白頭。當年意氣似雲顛，頃刻風吹欲上天。今日萬般心事了，僅留一杖傲。群仙主試共將前輩喚，同年多把歲星猜。偏教一路珠簾卷，錯認當年梁顥來。

小醉華堂酒漸消，金鞍扶上馬蹄驕。奈他多少簪花客，攔住衰翁說四朝。代請熊公赴鹿鳴，一篇駢體最風情。不圖我亦修能到，追繼前賢有後生。〈（《代請熊滌齋先生重赴鹿鳴啟》，在《文集》中。）〉記得長安利市街，平康巷裏小徘徊。幸虧叔寶無風貌，不被紅裙看殺來。泥金名紙久模糊，落落晨星影太孤。不識上公憐譜誼，宮門還問簡齋無。〈（阿廣庭相公戊午同年。奇中丞入覲詩曰：「白頭宰相關心甚，問了黃河問簡齋。」「白頭宰相關心甚，問了黃河問簡齋。」）〉宴罷高歌詩八章，諸公莫笑老夫狂。世間幾個盧生在，能作邯鄲夢兩場。萬事輪回若轉轤，光陰飛去在須叟。他年花甲重周日，更有何人繼老夫？

重宴瓊林詩

羽衣人掃大羅天，道有重來老謫仙。不料桑田變滄海，瓊花一朵尚新鮮。記得曾騎白鼻，路旁人指少年誇。而今舉眼誰相識？認得袁絲只杏花。車如流水馬如龍，回首天街似夢中。愁上金明池上照，綠衣郎變白頭翁。新貴森森玉筍班，探花折柳各憑欄。老夫別有閑心相，獨自摩挲銅狄看。九霄臚唱會群仙，仙樂嘹嘈送耳邊。絕似當年趙簡子，重尋殘夢到鈞天。五雲深處幾輪車，西抹東塗笑語嘩。越是阿婆人越看，蟠桃一樹古時花。史先嵇後兩平章，〈（文靖公、文恭公。）〉同撤金蓮進洞房。他日熙朝記人瑞，鷦鷯也得附鸞凰〈（三人皆恩假歸娶。）〉。詠罷《霓裳》廿五科，春明門外邈山河。白頭宮女儂相似，記得開元舊事多。開箱難覓舊冠巾，借得宮袍未稱身。轉悔當年燒尾宴，不曾想作再來人。歡場回首易消魂，世上榮華水上雲。三百銀袍何處去？天留一叟伴諸君〈（己未進士共三百人。）〉。

讀《北魏書》有感

席間夏侯，耳語江文遙。人生多局促，相看先後凋。今約諸君子，生死須招邀。良辰與美景，宴集如今宵。亡何竟逝，又逢上巳朝。江公如其言，設位將魂招。果見夏侯來，杯斟酒即消。幽明雖渺渺，神理殊超超。後有裴伯茂，曾與李渾交。裴亡李率友，靈前進羹肴。一酹一相酌，纏綿往復勞。泣問裴中書，可復知吾曹？我讀兩傳畢，不覺心忉忉。既傷逝者情，又感風義高。奈年登大耋，平輩多寂寥。他日靈床前，有酒知誰澆！

東風

東風又送好韶華，柳漸青青草漸芽。照水莫驚雙鬢雪，幾人能看四朝花？光陰一寸皆為福，樂事三春未有涯。客到祇從籬外聽，笑聲多處是吾家。病中妒晴欲起尋春杖懶扶，百花似雪滿園鋪。虛情不領東皇惠，如此晴光贈病夫。

膳飲留滯舌上苔生戲題

仁粟空吞學吃齋，智牙殘缺易生災。如何妙絕瀾翻舌，不長蓮花只長苔。

昨冬下蘇松喜又得女弟子五人

夏侯衰矣鬢雙皤，桃李栽完到女蘿。從古詩流高壽少，於今閨閣讀書多。畫眉有暇耽吟詠，問字無人共切磋。莫怪溫家都監女，隔窗偷覷老東坡。

枚少受知於鄂文端公、史文靖公，中年受知於尹文端公，晚年受知於孫文靖公。四公薨後行狀碑銘都出枚手書。事後追思，感賦一律

聖世元良四重臣，皤皤一老受恩均。不圖青史傳名裏，都付倉山後死人。褒鄂鬚眉非易畫，皋夔氣象見方真。九原他日相逢處，始信文章有宿因。

惱夢作六言詩

醒時頗少精思，夢裏偏多佳句。無奈漸漸將醒，便覺沉沉遁去。有如追捕亡人，一去竟無尋處。

病起作

天公容老不容健，特教二豎來相困。庸醫知老不知病，誤把強松弱草認。關門養賊助之攻，桂附參耆藥雜進。從此迷懵匝月餘，腹苦彭亨頭作暈。幸遇良醫仲景來，按脈分明敢自信。道是膳飲多滯留，須用將軍破堅陣〈（用大黃三劑。）〉。果如觸犯天屎星，暴下農田十畝糞。漸漸胸膈得舒展，五漿三饋才能咽。其如元氣已凋傷，未免黃楊重厄閏。皋陶面色如削瓜，沈約腰圍減幾寸。直似恢復得空城，雞犬桑麻存者僅。重辦屯田善後方，甘霖潤補雷霆震。又恐蟯瘕消導難，牛炙羊羹都不近。老妻稱藥妾量水，比畜嬰兒尤謹慎。自笑龍鍾八十翁，未必期頤還有分。雲水無心愛出山，舟如藏壑心無慍。晝起即是地行仙，宵橫便算長眠漢。笑斥如來《護命經》，胸有莊生《齊物論》。世間萬事等閑觀，歿固欣然存亦順。君不見，顏含性命自家知，雖有郭璞蓍龜從不問！

示兒

可曉而翁用意深？不教應試只教吟。九州人盡知羅隱，不在《科名記》上尋。葛洪不識樗蒲齒，陶侃嗔將博局投。一個神仙一豪傑，肯教白日付悠悠？

二月十五夜

暗香疏影曲欄東，千樹梅花一老翁。白髮似花花似雪，夜深難辨月明中。

忙

花要泉澆鶴要糧，穿池疊石要平章。巢由料理溪山事，竟與皋夔一樣忙。

常記

常記古人言，思之每爛熟。食蔗漸漸佳，離官寸寸樂。陸扆古賢相，論士尤諄諄。不能一勺酒，便是五分人。靜參諸物性，草木各成家。竹有低頭葉，梅無仰面花。

謝談竹塘贈綿馬夾

四月清和春已歸，春寒猶未去重帷。感君家有長生庫，許我身披短後衣。半體全忘腰下重，一鞭好上馬如飛。只愁八十持竿叟，難換戎裝立釣磯。

題李蕙圃《玩石圖》

青蓮本謫仙，擇交苦無偶。目空世界海，獨與石為友。相對兩忘言，摩挲最耐久。我昔遊桂林，奇峰登八九。幸逢君哲兄，推袁不離口。君時從經師，方騎竹馬走。何圖一星終，尺書魚腹剖！命題《玩石圖》，玉貌還如舊。樹根拗作床，《離騷》縛在肘。一個萬石君，袖著補天手。石丈與石婆，鱗羅侍左右。我乃石戶農，願借少康帚。來掃石上苔，同飲窪尊酒。先題詩數行，問石點頭否（主人即松園之弟。）。

花落書上即夾書中

花下攤書卷，花多落卷旁。想來花意思，也似愛文章。即取書中夾，聊當柱下藏。他年再翻著，還恐有餘香。

贈計賦琴

令君人去香猶在，任育生來影亦佳。莫更披衫臨水坐，恐教羞殺六郎花。

溧陽彭賁園先生年八十五矣，聞其健在喜寄以詩

芳訊傳來喜欲顛，魯靈光殿尚巋然。東方著述三千牘，彭祖家風八百年。屈指誰為天下士，比肩同作地行仙。急書詩{}風中寄，當作鍾期未了弦。

山雀

晨起坐南窗，山雀來簷宇。三五各成群，意態何容與。或踏樹枝搖，或出煙中語。向我啁啾鳴，似識園林主。汝來從何方，汝去歸何所？雖有稻粱謀，而無家室苦。生便有來時，死竟沒尋處。從無飛禽屍，空中墮毛羽。夫豈皆神仙，衝天竟飛舉。此理不能明，教吾常羨汝。夢古今最是夢難留，一枕黃粱醒即休。只有高唐巫峽處，至今雲雨尚悠悠。

雨中送春

東風吹雨灑雕輪，楊柳依依欲斷魂。真個送春如送客，滿山花草有啼痕。雲從懶後都為雨，春到歸時不管花。我恰憐春歸路滑，不知今夜宿誰家。花魂四月尚勾留，姹紫嫣紅鬥未休。一旦東皇如夢醒，子規啼殺不回頭。春如五日張京兆，我是三生杜牧之。初放夭桃初舞柳，教人越老越相思。

簾遮芍藥戲作六言

簾遮芍藥數瓶，關住一房花氣。譬如新得佳人，一月何妨幽閉。

六月披裘

分明荷葉滿池浮，節過端陽冷似秋。天要衰翁作衰樣，今年六月尚披裘。

舊痢又作

老去將身作漏卮，廉頗依舊矢三遺。空增對藥攢眉態，無復熏香擁被時。廳號更衣常覺少，鳥呼脫褲總嫌遲。想緣天廁無人守，重起劉安作主持。解穢思將羯鼓撾，芝蘭臭味向誰誇！呼童傾倒椷窬物，賜與將離早作花。也似愛文章（俗號將離為糞芍藥。）〉滯留掃盡五倉中，從此清明應在躬。莫笑先生太枵腹，劍仙從古號空空。

讀《孔子世家》

讚《易》刪《詩》話恐虛，孟荀筆舌始紛如。尼山道冠千秋處，妙在平生不著書。

病後自覺衰頹而筆墨應酬，人云未老

一病方知老，容顏瘦鶴同。腰圍三寸減，衣叩滿身松。見客先尋杖，看花便怯風。只提雙管筆，不像八旬翁。

《潯陽客況圖》

潯陽江上水，客過便情生。楓葉雖無影，琵琶尚有聲。花開雙蓓蕾，酒飲一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