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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話五•景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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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話五•景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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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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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景輝字曙生,吾邑之南塘人。裔出南齊孝子寶後,祖楷,父禮卿,俱以資雄於鄉。年十七,從吳門楊忠文公廷樞遊,研窮性命之學。明鼎革時,禮卿為遊騎劫掠,驚悸死。景輝椎心泣血,喪葬盡禮,事母以孝聞。常建祖祠,置墓田,修宗譜,慎終追遠,務本為急。兩弟早世,撫其孤,至成立。從弟允斌為邑諸生,無子,亦雄於資。允斌死,有遺腹子,而族中洶洶,利其家產者甚眾。景輝為掌護之,歷二十年。既授室,景輝乃為文祭弟,而盡以家產還之。凡母黨親屬、鄰里故舊,有貧乏失怙恃及婚嫁喪葬者,景輝必力為經紀,委曲矜全,各慰其欲以去。屢遇歲荒,米穀騰貴,必減價平糶,捐粟賑濟。遇豐年則必出所餘,以周貧困,而尤以孝弟為行仁之本。故自家而族而鄉而親,莫不德之者。

順治元年,忠文公被難,景輝奔赴慟哭,哭止而起,賀其子無咎曰:「吾夫子道德文章,負海內重望。今又就義成仁,若此千載而後,莫不知有維斗先生矣。」士論偉之。後遁跡蠡濱,閉關獨處,擁書萬卷,晨夕嘯歌。尤精研經義,雖盛暑祁寒,必衣冠點勘,至老無惓容。所著有《存心養性編》三卷,《家訓必遵錄》一卷。年八十,卒里中,學者私諡為端肅先生云。

吾邑有老儒鮑震西者,事母孝,二子亦孝謹。而仲子尤篤摯,得一病甚劇。伯於禱於城隍廟,夜宿廟中,夢神謂曰:「汝弟篤孝,上帝已命為淮陽侯,期在三月,弗能久矣。」伯子寤,識其語,不使父及弟知。震西有弟館於淮安者,忽返家,人詢之,曰:「吾夢淮南郭門有多人掃除行道,問之,云:『淮陽侯將到任矣。』問淮陽侯為誰,曰:『汝仲侄也。』吾恐侄病,故急返耳。」仲子果於三月卒。卒之夜,里中人皆言有儀仗燈彩入鮑家云。康熙中事。

華世楨字爾任,南塘人。生母黃早卒,事後母秦,或無過鞭撲,世棟略無慍色,惟引咎順受而已。從弟世楨被誣,力為營救,代白撫軍,事得雪。嘗置墓田,廣祠宇。臨事果決,鄉黨稱之。卒年七十九。子琦字景韓,少聰穎,好讀書,年三十餘始補博士弟子員。為文雄放,有先輩風,而困於場屋。乃設家塾,引掖後進,師範諸生,言規行矩,至數十百人皆拾青紫以去。年七十七卒。

華世楨字元臣,世棟從弟,年十四喪父,哀毀如成人。母郭守節,年九十餘,世楨每食,必躬親視膳,先意承歡,不少懈。有弟已嗣出矣,而仍將父產兩析之。族人有以居屋售於世楨者,將遷矣,其家有兩寡婦哭甚哀,不肯去。世楨為之惻然,焚其券,仍令安居,而不責其值。後復念其兩寡勵志守節,並為之請旌。年七十餘,公舉世楨為鄉飲賓,辭不受。卒年七十六。

王榮祖字霽雲,磚橋人。狀貌奇偉,博學能文,不為章句之學,而孝謹聞於鄉里。嘗以古事預擬成敗,學者服其智識。國朝順治初,天下初定,榮祖嘗自躬耕,與二三知己如吳郡林梅、孟皋輩對酒賦詩以為樂也。年八十八而卒,著有《耕隱集》八卷。

王之芳字伯聖,邑諸生,嚴毅方正,學博識精,膠庠中推為眉目。詩文力追漢、魏,而尤敦於本行,每以孝友齦齦為後生家言,鄉里多化之,咸以為彥方復見云。卒年八十七,著有《古文評》、《家訓十則》。

張元義字心才,邑諸生,苦心力學,友愛天至,與其弟東美同居五十餘年無間言。家甚貧,以館穀為生。伯嘗少於仲,心才乃言曰:「余兄弟垂老同居,安能保子侄之久合乎?盍分爨也?」仲媳惲氏聞之,即出見二翁,襝衽曰:「家不可析也。憶媳於歸時,父嘗戒曰:『張氏家庭最雍睦,同居已三世矣。若汝去而析居,是汝之故也。』」言畢而泣。二翁笑曰:「有此賢婦,吾無憂矣。」乃同爨終身。

王雨來,磚橋人,少貧,未讀書,而持身恭儉,孝友性成。有弟四人俱幼,雨來能開拓田園,給與諸弟。諸弟有逋負人者,雨來出己財償之。終身如是,毫無怨色。雨來嘗以事入官,應受杖,諸弟號泣願代。令曰:「爾何人也?」諸弟對曰:「身受胞兄覆育之恩,故願代也。」令乃歎曰:「爾等手足之情如此,其為人可知矣。」命免杖。一時嘖嘖人口。雨來年七十餘卒。子應魁,字裕臣,亦以孝稱。

吾鄉有蔡翁者,板村人。家甚貧,為人傭工,家中僅種田一二畝,以此為食。父母死後,盡築為墓,負土成封,植以鬆楸,且編籬以衛之,見者莫不竊笑,其貧如故也。隔二三年,松楸漸長,松下時出鮮菌,鄉人謂之松花菌,日出不窮,每朝持一二筐入市上賣得數百文。如是者十餘年,積資千金,以之買田得屋,近且為小富翁,有田數百畝矣。《史記•淮陰侯傳•讚》謂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亦此意也。

鄉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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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大任字永肩,號價仔,長洲庠生,官廣東按察司司獄,升知事,或薦補邑宰。大任固辭曰:「我才豈能為百里長耶?」當明崇禎間,世路日非,乞歸,力行義舉。十四年,蘇州大疫,饑饉載道,顧傾囊賑濟,賴活甚多,家竟中落,僅存一屋,青苔滿壁。甲申之變,呼天大慟曰:「我雖微秩,豈可偷生乎!」遂縊於庭。家人救之,公厲聲曰:「汝輩欲汙我耶!」又赴水,不死,遂成瘋疾,跛左足,不能起,或歌或哭,鬚髮皆截,終日慟號,間日而食。順治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嘔血數升,連呼「皇帝,臣來也」而沒,年六十一。子頊,字君儼,由鄉薦官學博,甲申後,閉戶不言,數日一起。南都再建,阮大铖屢聘屢卻,與同里韓馨、鄭敷教結社闡學。丙戌父喪,哀毀成疾,築廬於墓,梅花繞室,自矢清操,以終其身。

毛爾張字宅卿,長洲庠生,忠湣公維張弟,兄宦在都,公孝養其母。甲申之變,縊於庭不死,旋至西跨塘祖祠中自經死。此二人《殉節錄》失載,故補之。

長洲蔣宇均字理平,父廷宣,名輝,由庠生官貴州巡檢,借補龍里縣典史,民心頗洽。緣事掛誤,謫戍新疆。宇均萬里相隨,寸步不離,同抵戍所。未幾,得家信,知母彭氏患病,即孑身回蘇侍疾。母歿,守喪甫逾百日,又至戍所省父。居數月,又回蘇葬母。葬畢,仍往戍所。居半載,父遇恩赦,乃侍奉回南。前後五六載中,四次跋涉,繭足黧麵,備嘗艱險,途中懸崖絕壑、豺虎蠻箐、水火盜賊之虞,無所不歷,瀕於死者屢矣。從侄大熔仿黃向堅《萬里緣》傳奇製曲,播其事,宇均聞之,怒曰:「天下豈有無父之人哉!」為拉雜摧燒之。宇均為時庵少司馬侄,芝庭大司馬外孫,自幼見賞於二公,謂其至性有過人者。

孝子楊士選字有貞,吳縣人。父公瑞,業賈,走中州營什一之利,屢竭其貲,鬱而成疾,欲歸不得。父之客徐生者來蘇言其狀。士選時年十三,聞之瞿然驚起,向母曰:「父病危,隔二千里,煢煢無倚,有子不得侍,何以立天地間,兒今日行矣。」遽束裝出門。舟經黃河,顧視東南,雲氣昏黑。未幾,風雨大作,鄰舟覆者無算,舟人相顧失色。士選竊禱曰:「某數固應死,但願一見父,死無恨矣。」有頃風止,舟竟無恙,抵懷慶,人呼為孝子舟。先是,其父病逆旅久,家問不通,自度無生理,夢神人語之曰:「爾子當來。」比士選至,父驚喜,病少愈,遂奉父歸。方公瑞業賈時,家已中落,至是益窘。逾二載,娶婦唐氏。值歲荒,米價騰貴,士選與其妻忍餓,惟饜糠秕,間屑豆食之,而於父母曲盡甘旨。父病思食枇杷,時移居下堡村,僻不可得。下堡近洞庭東山,因渡太湖覓之。中流遇風,波浪衝激,同舟數人皆溺,獨士選以漁船救免。漁人前夕夢神呼曰:「明日楊孝子有厄,吾從中保護,煩爾一手之力,必有重賞。」及救至船,詰之,則楊姓也,而身無一錢,不解所謂厚賞也。是夜月明,泊舟湖濱,得白金一定,始信神言之不爽。楊妻唐氏,庠生姜震女,亦有孝行。姑病疽,醫言不治,氏含泣吮之,出毒血數碗而愈。而己亦病疽者三載,不令姑知,後遇村嫗授之藥,疽以痊。李客山作傳紀其事。

長洲蔣示吉名仲芳,居婁門,編竹為屋,環以疏籬,興至吟詠,以此自終。尤精岐黃術,著有《醫宗說約》八卷、《望色啟微》三卷、詩文十卷。卒於康熙癸巳,年九十。其父君輔先生名元允,前明諸生。鼎革後,鍵戶著述,不復省人間事。所著《四書注解》、《山居閑集》為世傳誦。韓慕廬宗伯未遇時,嘗袖文求正,君輔曰:「子異日名臣也。」屬其加墨,不可,曰:「我為世外人,尚欲品題天下士耶?」

蔣逢源字深資,長洲諸生,事親至孝。年十二,母病,夜半走神祠呼籲,願以身代,歸而迷其路,遇鄰嫗攜歸。父歿,三年不入內,鄰里罕見其面。家中偶失火,適祭祖塋歸,遂冒烈焰負母出,復冒火搶先世栗主,鬚髮盡焦,死而復蘇。火焚後,母居堂兄家,晨夕省母,往來十餘里。一夕衝雨過橋,失足墮河,傷一股,人救之,終身不令母知。葬父母,親自穿竁,即廬居墓側,每一哭,烏鳥俱下。家有一僕,母病欲歸,未決,逢源怒,逐之曰:「天下豈有無父母之人哉!」僕感泣而去。乾隆初,詔舉孝廉方正,當事者將以逢源名上聞。逢源不可,大哭曰:「《周官》不孝之刑,猶恐蹈之,安敢邀曠典乎!無其實而有其名,吾不願也。」 其伯兄學海以五經領鄉薦,選績溪教諭,報至,適父諱日,大哭不赴任。仲兄文河以五經食餼於庠,亦有孝行,鄉黨稱為蔣氏三孝子云。

顧培源字立忠,號笠舫,元和人。祖鼎榮,早卒。祖母繆,甘貧守節,常至絕糧,有碩鼠投錢之異,咸稱苦節所感。培源天姿穎悟,切志於學。因父遠幕不歸,業市以養事祖母,恪代子職,飲食起臥,必躬自扶持,未敢稍怠。及壽終,哀毀成禮。尋父歸,僦居角直,旬日必往一省,自攜時物,欣然餉之,遇風雨,匍匐數十里不顧也。迨父病,數月不解帶,蟣虱滿身。生母陳患疽,親吮其瘡,病目,亦舐其目,並得瘥如故。及卒,毀容泣血,絕而復蘇者四。父止之,雖聽命,日必數慟,終年不復見齒。孝養其父十月三年,雖處寒微,必極奉甘旨。父沒居喪,形枯骨立,廬墓三年,種松芟草,常致悲號。逢諱日祭祀,至老猶孺子泣。與兄同炊,三十餘年如一日。二嫂早故,撫其女,厚嫁之。三兄遠幕,依表兄申讚皇署,養嫂二十餘年,必恭敬止。晚年,家漸饒裕,擴宅構園,以娛泉石。倡修祖塋,不吝千金,薈然成林。族中代嫁者四,娶者五,殯葬者九。凡有所求,必傾囊以助之。及老力行善舉,家道旋落,宅屬他人,亦無難色也。嘉慶十八年九月卒,年八十。近重修郡誌,尚未採入。

毛金墉字韓望,齊門內華陽橋人。性至孝,事母唐極盡扶持甘旨之事。母享期頤,金墉亦耆耋,嘗作老萊之戲。其平生孝實,莫可枚舉,至今閭里猶有傳述者。

嘉定錢氏兩先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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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民字子辰,嘉定人。年十三而孤,家奇貧,不得已,廢書學賈,久之乃歎曰:「世多妄人,求其不妄者,聖賢而已。」初名樞,嘗夢人教以名民,覺而思之,曰:「聖人與民亦類也。」遂易名,慨然有希聖之志。聞青浦有孔子衣冠墓,擇日齋戒,擬往謁。是夜又夢有告者曰:「汝能謝絕漢以來諸儒論說,乃可為學也。」自是始讀《六經》正文,題所居之室曰存養廛,端坐其中,學日益進。時陸稼書先生知嘉定縣,民謁之,議論多不合。人怪而詢之,則曰:「陸公從朱文公入,某從孔子入耳。」

嘗與友人書,謂先聖之學,貴乎本末兼盡,始終有序。《大學》所謂知本者,知所作聖之基也。誠正者,為其作聖之功也。《中庸》所謂尊德性,先也,本也;道問學,後也,末也。即物窮理,其誤在於無本;《六經》為我注腳,其誤在於無末。《論語》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文公以為學者不可厭末求本,教人但學其末,是所謂其本亂矣。本亂而求末之治,豈可得乎?此未合於《大學》也。《孟子》曰:「堯、舜之知不遍物。」《中庸》曰:「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文公教初學者,即責以知既盡,而後意可誠。《語類》又云:「格物者,窮事事物物之理;致知者,知事事物物之理。」如此則意之惑亂殊甚,又何可誠。且使堯、舜復生,亦恐知不遍物,況初學乎!此未合於《孟子》也。程子曰:「不必盡格天下之物。」又云:「存心一草木器用之間。」如此而望有得,如炊沙而欲其成飯也。文公則曰:「上而無極,下而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未讀,即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即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即闕了一物道理。須著逐件與他理會過。」愚意無極太極,是天人合一之學,學至有成,亦可自得。初學者學之,雖非先務,無傷也。草木昆蟲事物之眾,人無百歲壽算,何能一一盡之。孟子以為治天下不可耕且為,文公亦以為大臣不當親細務,奈何志在學聖,而反務盡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哉!此未合於程子也。

又言今之學者,不知追求孔、孟之實,而隻辨朱、陸之所以異,非聖學本務,去道甚遠。所以近世學文公者,止得念庵之學而已矣;學象山者,止得陽明之學而已矣。在朱、陸當日,雖有不同,亦不至相辟如明儒之甚也。學聖而相辟是務,故聖學日亡也。其議論類如此。民後以貧死,稼書先生嘗作《錢子辰字說》以勉之。

錢王炯字青文,嘉定縣學生,少博學經籍,事父母以孝聞。其兄早歿,撫其孤成立。幼從太倉李景初課誦,李歿,無子,迎其妻黃氏,敬養三十餘年。及其歿也,為製喪服,葬而除之。嘗謂讀書必先識字,於四聲清濁辨別,無少訛溷。經史之外,旁及天文地學,以及卜筮祿命之書,亦無不窮究也。惟不喜二氏之學,嘗云:「仙言長生,佛言不滅,二者皆未可信。夫神依形以立,未有形去而神存者。今二氏之徒遍天下,卒無一人能見古仙古佛者,則長生非生,不滅乃滅也。孔子言疾沒世而名不稱,立德、立功、立言,吾儒之不朽,即吾儒之長生不滅也。」乾隆二十三年,有司舉鄉飲禮,延為大賓。知縣介玉濤問何以致壽,答曰:「某生平不知導引服餌之術,但文字外無他嗜好,未嘗輕易喜怒耳。」卒年九十二。以孫大昕貴,誥贈奉政大夫、翰林院侍讀,晉贈中憲大夫、詹事府少詹事。

書會寧令李君守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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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名堡,號石濤,元和人。少讀書,刻厲為學,中乾隆三十六年辛卯科二甲進士。四十五年,選授陝西會寧縣知縣。堡到任之明年,適歲歉,視民疾苦,乃捐廉賑饑,男婦老幼就食者以數萬計。度不能貲,日夜焦心。查有前任詳請修署之官帑得千金,遂詳報上官,以工代賑,自此城郭儒學衙署俱煥然一新,為士民所悅。

會寧為關中衝要,其東北三百里接平涼府鹽茶廳之小山,正北為靖遠縣境。其自小山至靖遠界所經村落,則有打喇赤、劉家井、狼山、黑虎坌、黃家坳等處,皆隸縣之北境。西北二百里外,則有鐵木山,山以西為安定縣之馬家堡、官川里,山以東為黑莊、郭城驛、金壇坪、乾溝,皆會寧境內地也。縣西南接通渭縣之牛營堡,正西則接安定縣之西鞏驛,距會寧城六十里。正南為通渭、隴西、伏羌三縣。東南為通渭之石峰堡,直接一岡川,皆與會寧接壤僻路也。

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忽有逆回田五倡亂,初在平涼府鹽茶廳之小山中結眾起事,不過三百餘人。先焚西安州土堡,肆行劫掠。時陝甘總督李公侍堯、按察使陳公步瀛、固原提督剛公塔聞之,咸統兵先赴賊營,十七日辰刻已過會寧境。賊聞官兵至,紛紛四竄,田五中鳥槍,自刎死,而賊黨會集山中猶稱未死,煽惑諸回,遂入靖遠,縱火燒木廠,煙焰蔽天,蘭州省城亦震動矣。官兵復追擊之,賊遂從黃河以北繞至靖遠山後,奪舟而渡,又嘯聚於安定縣之馬家堡,因入官川里,勢甚猖獗。五月初六日,西鞏驛焚劫一空,賊遂於初七八兩日直抵通渭縣之牛營堡,徑奔馬營。馬營為通渭衝衙,距城九十里,商賈雲集,乃鞏昌府之一大都會也。居民數千家及寺廟十餘所,俱為煨燼,惟存禮拜寺。

初九日,賊直抵渭城,縣官王某,四川進士也,懦弱而寡謀。初聞賊來,邑紳前威遠令李仲晦者,原請王動帑練兵抵禦,王故迂,因循不聽。適有密告王胥役中與賊通者,王遂收之獄。賊聞之,圍愈急,王乃逸去,不三日而城陷矣。仲晦父子亦遇害,積屍如山,填塞道路,凡倉庫衙署寺廟民居,盡付烈炬,靡有孑遺,反不如馬營之民尚有逃亡也。

當是時,會寧為彈丸小邑,而四面受敵,無井泉,去河甚遠。李堡初聞賊警,遂戒嚴,即令四關廂居民拆毀房屋,移居城內,給之口糧,親率諸軍民登城鼓噪,以示其眾。未幾,賊果來,幸城外無民居,無從焚劫。去而復來者數次,李堡守益堅,下令軍民有獲殺一賊者,懸重賞,賊竟不敢至。

郭城驛距城僅百里,有鄉倉,可貯粟萬石。堡懼為賊所擊,率兵役營護之。行至五十里鋪,大雷雨,不得前,從泥濘中又行數里。時夜將半,昏黑莫辨,聞有舊吏王朝宰居此,遂於雨中扣門歇馬,且欲問訊,其家不敢留,亦不知有王朝宰者,但云「賊已至馬家堡,聞安定尉已死於賊,賊將至金壇坪,去此不過二里許,恐陷不測,請速行」。堡曰:「若果爾命也,如冒雨而進,則前路高山深阱,路更崎嶇,人馬一墮,當奈何。」乃集隨從者,各持器械,以備賊來。堡獨坐土室中,衣帽淋漓,滅燈待旦。天既明,雨亦止,鄉民知邑宰來,咸荷鋤捍衛。又前行十餘里,遇有司馬荊公道乾奉檄運糧草牛羊馳至軍營者,謂之曰:「城池倉庫,縣令事也,不宜前往矣。」堡乃還。

時賊氛愈熾,蟻聚蜂屯,槍炮之聲晝夜不絕。賊往來於邑境,蹂躪於村莊者以千萬計,各村民聞變驚逸呼號者亦以千萬計。一見煙起,則訛傳賊至,而各鄰邑難民聞會寧賊少,皆絡繹趨赴而來。而會寧之民出逃者遇之,以為賊至矣,亦呼號奔竄,自相踐踏而死者亦以千萬計。通渭既陷,遠近驚駭,惟恐官軍之不至也。

先是晉撫巴公延三奉使出口,於四月二十五日過會寧,見李堡初任,未諳軍務,為指示機宜。堡隨送啟行,而忽聞報至,賊即至會寧矣。適逢巴公前騎先驅,賊驚而散,蓋不虞巴公之驟至也。於是西安將軍傅公玉帶兵一千名,巴裏坤副都統永公安自山西進京,前來協剿,即傅公婿也。陝西巡撫畢公沅調西安、同州各營兵暨西安滿標、撫標兩營兵五千名,又調四川屯練降番兵二千名、寧夏兵一千二百名,又川北兵二千名、山西兵二千名,至西安候撥。又河洲韓土司兵一千名,又瓦寺土司桑朗、雍中等自願效力,挑選精兵四百名。而興安鎮總兵官三公德亦帶兵一千名,由秦州一路堵截。延綏鎮總兵官策公卜坦又帶兵一千名,由靜寧州一路堵截。不數日而欽差大臣福公康安偕領侍衛內大臣海公蘭察暨巴圖魯、侍衛、章京等相繼而至,大學士阿公桂又挑選火器、健銳兩營京兵一千名,次第會集。

賊見官兵勢甚,遂退聚隴西之狼山,出攻隴西、伏羌二縣,復攻靜寧州、隆德縣城,俱堅守不動。賊乃至底店子,底店子者,在靜寧州界,回民聚俗而居不下千餘家,沿途脅從者又數千人,以至驛遞不通者數日。至六月初三日,賊聞王師北來,遂退入石峰堡。石峰在萬山中,其高插天,石路甚險,惟北面一線可上。賊踞為巢穴,築壘開溝,為負隅計,實絕地也。福公既至,為相度地勢,斷其樵汲,立柵設卡。時當三伏,七日無雨,賊下視四面重圍,勺水不得,遂大困。七月四日夜半,賊有佚圍而出奪路奔逃者,官兵四面截殺,賊投崖墮阱無算,生擒萬餘,賊無一脫者。

賊既平,乃班師,而通渭王令忽從民間出,猶懷印綬,似尚欲復任者,遂伏法。李堡時年五十餘,貧而傲,剛而直,兩月之間,鬚眉盡白,實有守城功,而祿弗及也。其明年,遂改教皖江。時按察使陳公步瀛已擢安徽布政使,司馬荊公道乾亦升調池州太守,而前任秦州刺史王公寬適為敬敷書院山長,邊城僚屬,重聚一方,酒酣耳熱,每談往事,輒欷歔欲泣而不能自己也。陳公贈詩云:「隴上鴻泥不可尋,偶來皖水共題襟。循陔早誦歸田賦,磨盾猶懷禦敵心。乍喜放鷳歌跌宕,豈因失馬怨崎。眼前此會知難得,且把鬆醪仔細斟。」荊公贈詩云:「分襟何意復登堂,回首皋蘭雁幾行。三月烽煙金甲赤,五年冰雪鬃毛蒼。心驚往事同孤壘,天遣離人聚一方。老我馳驅筋力憊,輸君報國有文章。」王公贈詩云:「河陽脫幘茹齏鹽,回首邊城飲水廉。計拙真同洴澼絖,談高欲卷雪霜髯。冬烘病愈頭風檄,春酌燈沉細雨簷。家近百花洲畔住,歸來訪我九峰尖。」「隴阪長驅昔並鞍,險如蜀道豈辭難。石峰紀事心逾壯,講院談兵膽尚寒。帆逐雁聲催欲別,歲如客意送將闌。寓人薪木期無毀,曾聽蕉窗夜雨殘。」蓋惜之也。

書南園先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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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錢氏、諱澧,字東注,號南園,雲南昆明人。其先有名鑄者,本籍浙江,為錢武肅王後。明成化間,以遊幕至滇南。會司理監太監錢能出鎮雲南,以其同姓,欲引附。鑄恥之,避居迤西。後能去,仍還昆明。八傳而至拙叟公,生五子,先生其長也。少穎異,刻勵為學,中乾隆三十七年進士,授庶吉士,散館為翰林檢討,飽讀中秘書,文名藉甚,充國史館纂修官。

四十五年,充廣西副主考。其明年冬,擢江南道御史,稽查通倉事務。適是年二月,逆回犯蘭州,而甘肅冒賑事發,獄已成矣,誅竄者幾百人,而獨不及陝西巡撫畢沅。先生奏言:「冒賑折捐,固皆由王亶望骫法營私,但查亶望為藩司時,畢沅曾兩署陝甘總督,近在同城,豈竟毫無聞見。誠使早發其奸,則播惡不至如此之甚,即陷於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也。臣雖不敢必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餌,惟是贍狥回護,不便舉發,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奏入,上是之,奪沅爵三級。

先是,台諫衙門自李漱芳左遷後,無人敢言事者。居無何,復劾山東巡撫國泰吏事廢弛,借納貢名,貪婪無厭,官民苦之,所屬州縣虧空累累,奏請按問。且言嗣後願皇上勿受貢物,俾天下督撫無以藉口。上覽奏,即命軍機處傳訊澧,對曰:「御史例得封聞言事,臣有見聞,不敢不告也。」已而有旨隨同軍機大臣和珅、劉墉、諾穆清等前往查訊。當是時,和珅柄國,而國泰素奔走其門下者,人皆為先生危。及扌互山東境,而和已早授意於國泰彌縫,輒以危言動先生。先生曰: 「且到山東再看。」惟劉墉深知其弊,常與先生密商。比到省盤庫,則和珅先言不用全數彈兌,第抽盤數十封,無短絀可也。和遽起回館舍,先生請封庫。次日徹<廣互>折封,則多係圓絲雜色銀,是借諸商鋪戶以充數者,因詰問庫吏,得其實。遂出示召諸商來領,大呼曰:「遲來即封貯入官矣。」於是商賈皆紛紛具領,庫藏為之一空。復改道易馬,往盤他處亦然。案遂定,而和亦無可如何也。於是國泰與藩司於易簡俱挐交刑部治以罪。上嘉之,以澧敢言,擢通政司參議。

三十八年四月,晉太常少卿,轉通政司副使。上常召對便殿,其言秘,外人無有知者。惟總管國子監事務尚書劉墉知之,遂宣言於諸生曰:「錢南園已將科場舞弊事麵奏矣,諸君慎自愛也。」是年八月,以本官出為湖南學政。到任後,絕幹謁,不受陋規,衡文取士,一秉至公,士子莫不感服。迨歲科期滿,有旨留任。適丁母憂,星夜出城,宿於旅舍,即委員齎印交巡撫,而於次早啟行。各官有追送賻儀者,俱拒不受。未幾,又丁拙叟公憂。先生在籍,閉戶讀《禮》,絕跡公門,每日惟自課子弟讀書而已。

五十八年,服闋北上。先是督學湖南時,適荊州水災城圮,而孝感有活埋人命之案,又有匿喪應試,並出首違礙書籍諸事者,先生適在丁憂急歸之際,遂將諸事移交巡撫浦霖查辦。而浦霖捏辭參奏,以為諸事皆己所發也。上責以錢澧近在鄰省,不行查奏,奉部議革職留任。上曰:「澧為官尚知持正,著加恩以主事用。」選戶部江南司主事,引見,奉旨以員外補用,即補戶部河南司員外郎,復奉旨授湖廣道御史。

時軍機大臣和珅與阿文成公桂議論不和,辦事不同一處,慮開朋黨之禍,先生上疏曰:「軍機大臣應同在公所辦事,互商可否,此定禮也。近惟阿桂在軍機處,餘或在內右門,或在南書房,或在造辦處,一切谘事畫稿司員皆趨走多歧,將來必生事端。況內右門近接禁寢,向來有養心殿帶領引見之例,所以皇上加恩大臣,不令與百官露立,是以設廬,許得暫止。每日清早於未辨色之先,一大臣入,各司官亦隨入;一大臣出,各司官亦隨出。為日既久,不能不與內監狎熟,萬一有如從前高雲從之事,雖立正刑辟,而所絓已多。杜漸防微,理宜改正。請皇上飭諸大臣悉照舊章,同止軍機處,其圓明園辦事亦同一體,以昭畫一之規。」上覽奏,遂切責諸大臣,謂錢澧所奏甚是,即命在軍機章京上行走。當時阿文成桂以下咸稱為南園先生,不以名也。惟和珅頻加詰究,欲窮以難處之事,卒不能屈,轉資商確耳。

六十年乙卯,扈蹕灤陽。九月還京,偶感風寒,遂病卒,年五十六。是年冬,浦霖以福建巡撫任內事伏法京師。越四年己未正月,和珅亦賜死刑部獄中,惜先生之不及見也。

初,先生提學湖南時,巡撫為吳江陸耀。耀居官清正,每事必商,稱為知己。適耀卒,幾無以治喪,先生亟典質二百金為賻,而率諸生俱白衣冠步行往吊,遂俯伏慟哭,曰:「公生平不名一錢,願公受之毋卻也。」其風義如此。

書周孝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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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孝子名芳容,字鐵岩,華亭人。其父文榮,弱冠遊楚,自楚歸娶時,年二十有八。其明年生芳容,又明年復往楚。越五載,以省親旋里,不數月即去。芳容才六歲,稍能記其聲音笑貌。後八年,楚中移文至華亭,則客死歸州官舍矣,實乾隆五十八年九月十七日也。時芳容已十四歲,祖父母猶在堂,家無毫末之產,賴其母汪勤事紡織,仰事俯畜。又以門祚衰薄,親戚皆聞訃而歎,豈能往楚迎柩,乃招魂設奠,喪不成禮。既而祖父母相繼死,臨終撫芳容歎曰:「安得汝為尋親孝子,使我瞑目九泉乎!」芳容泣而誌之,由是始有負骨歸葬之念。而連遭喪病,家亦奇貧,筆耕所出不能謀半菽之養,欲行復止者數載。春秋家祭,聞其母哭聲甚哀,而芳容自顧年已及壯,可跋涉險阻,乃自奮曰:「天下豈有無父之人哉!」遂屏棄葷血,茹齋衣素,節日用,為母氏餘糧。焚香告家廟曰:「此去不得父骨,誓不歸矣!」又思途長費重,孤貧下士,豈能徒手遄征,必至京隨宦遊者以往,事或稍易。因於嘉慶十七年二月附漕艘傭書入都。

先是芳容嘗為童子師,見人畫蘭竹,竊效其法。又於書肆中得《曹全碑》殘本,亦時時臨仿。既登舟,以其餘晷學書作畫,又取官僚中啟事尺牘,晨書夕寫,以為數者兼習之,庶可藉以遊楚也。

六月抵京師,寓西河沿之泰來店,遍竭同郡官輦下者,泣告之故,皆憫然歎息,許為覓楚館。初意江漢為天下通途,吳中往仕者指不勝屈,橐筆幕遊,意不計重值,當無所難,乃遲之。又久竟不可得,芳容自思曰:「必待遊墓往楚,則就道無時。吾為尋親而出,無論佐人持籌握算,下至傭保傔從,苟可因以到楚者,皆所願也。」又以此意告同郡諸公,亦皆哀憐其志,而楚館仍不可得。遂擬行乞道路,訪求蹤跡。而寓京半年,典衣度日,積逋甚多,寓主人督促旅費又甚急。時當十二月,同里耿君省修方以需次在京,甚篤交誼,乃往告其事,求其資以薄少為出都計。耿以歲將逼除,期於正月初商之。至時復往,適有朝士在坐,閽者導入傍舍,則故鄉數客在焉。坐有戴寶德者,年逾六旬,曾與文榮同客歸州。芳容向之號泣叩頭,求示以旅瘞處。耿適至,為詳述其故,寶德挾芳容起,曰:「汝即周文榮之子,今已成立,將入楚尋親耶?孝哉!孝哉!雖然,自京師至歸州,水陸數千里,觀汝形容,傫然一寒士,勢不能枵腹往返,其難一也。歸州於戊午、己未間遭白蓮教之亂,城垣房舍盡已焚毀。今廬而處此者,皆流移雁戶。汝父渴葬亂塚中,兵火之餘,安能尋覓,其難二也。孤子當室家有內顧之憂,自宜昌以上,江波絕險,舟行稍一失勢,即下飽魚鱉。汝縱孝不顧身,其如母夫人倚閭之望何?其難三也。為今之計,莫如暫且歸里,盡潔白之養。我官江夏日久,賓客多有從歸州來者,當代汝訪之。候有影響,即以相告,然後往尋未晚也。」芳容哭不止,耿復告以將行乞往尋之事。寶德歎曰:「愚哉!愚哉!雖然其愚不可及也。汝既有此孝思,當為汝圖之。今歸州吏目江寧鍾君光範,我友也。作書付汝,齎以往見。鍾君乃好義之士,不汝欺也。」是日耿首倡饋贐,袁方伯秉直、趙侍郎秉衝輩俱有所贈,足以稍資扉屨。明日戴持書至,復出路程目一紙,曰:「自漢口西上,記載極詳,不憂迷道。戴因親老,乞改近地,歸時當相見里門也。」乃敦勉而去。

芳容走別耿君,將束裝向漢口。有同寓張某者,金陵人,曾為某郡司閽,熟遊齊、魯各官署,適流落在京,乃曰:「子善書畫而無門可投,吾多交遊而無物為贄,盍牽連南行,彼此各有所濟。且南京楚船甚多,屈指可達也。」遂於十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相伴出京,一路取筆墨所給,僅足糊口。抵臨淮關,張以訪友他去,芳容獨坐旅舍,愁思淒然。忽念同郡史君本泉方為潁上教諭,盍往訪之,兼問入楚道路,乃與張分手。

自出都後,芳容日行風霜雨露中,寒燠失度,饑飽無時,精神日爍。由臨淮至正陽關,舟行四日,始投止旅店,頭目暈眩,遍身焦灼如火,飲井水數升,神思稍定。次日,病不能起。時夏令初屆,淮、泗間癘疫流行,多朝發夕死者。主人見芳容病狀,懼不敢留,欲徙置鄰廟。廟故摧頹無主,旅病者移置其中,無不即斃。芳容乃曰:「吾本孤客,主人慮之固當。然吾病雖劇,心實了然,藥之可以即愈。且吾有大事未了,為吾招里正,當告以故。」未幾,里正至,語以將入楚尋親,迂道往潁上訪史君事,又出戴君書及囊中銀二鋌,曰:「吾命懸此書,恐病中失去,故以相托。」因指銀曰:「盡此醫病,病如不起,即以具殮,遇鬆江人過此,以書視之,必有反吾柩者。」里正閱書色動,邀鄰醫至。醫乃壽州諸生,受業於史君者,見書甚駭,叩得其詳,曰:「此吾師之戚,大孝子也。病必無虞,汝輩勿草草。」時觀者甚多,皆慫恿主人相留,不復議徙。醫者以史君故,盡力診治,日或二三至。七日,熱稍退,漸能餔糜,又七日,病愈。因急欲登途,當風剃髮,病復大作。自此之後,或因食復病,或因勞復病,直至六月初旬,始能步履。已留滯正陽關兩月,資斧衣裝又復罄盡。乃步至潁上,謁史君於學舍。見芳容病容柴瘠,體無完衣,固止其行,言其次子熙文將就試江寧,若同舟以往,則旋鬆江甚便。以死父而缺生母之養,孝者不為也。芳容誌不可轉,史惻然憐之,乃命作書畫數十幅,以己名刺遣齋夫遍投門下諸生,諸生有答者饋銀或四三錢,或五六錢,聚之得二十餘兩。因具衣履,別史君而行。

自潁上至漢口,道經商、雒、黃、麻間,一路人煙稀少,崇岩巨嶺,綿亙千餘里,為車馬所不通行者。惟乘竹轎,轎日費千錢,非有力者不能也。加以秋暑未退,草木正盛,瘴煙毒霧,終日不一開霽。又滑縣邪教將亂,奸人乘間伏莽,道多梗塞。芳容則麻鞋短服,日行三四十里,遇無旅舍處,輒據石倚樹,露宿草間,或風雨驟至,往往淋漓達旦。嘗宿山家簷下,夢中為物所驚,覺則有長蛇一條,黑質白章,從領穿袖而出,芳容悸不敢動。又夜行青石嶺下,山半雙燈炯然,以為人也。呼之,燈忽不見,聽猛虎一聲,遮道而立,因竄身荒塹間以免。又山蹊過雨,水勢洶洶,赤腳行石齒中,忽踵決膚裂,流血不已。時有賣草帽者,數人同行。有地名往流集者,芳容至此不能復前,數人先去。未幾,有兩人倉皇而反,曰:「過此八九里,峰回路轉處,突出十餘人,挺刃交下,劫所有以去,已斃一人,餘各他竄。吾所以逃歸者,欲訴之官也。」芳容駭甚,明日俟多人為伴,始敢前行。山中所經危險之地,不可勝數。及抵漢口,則已清風戒寒矣。

前在京時,戴君以路程目相贈,凡江途夷險、城市疏密,及停帆易艇、旅行水宿之事,無不詳備。遂依目中所載,附估客船以行。適公安水發不能前進,枉道由洞庭湖折而西上。舟中側席而坐,臨食而歎,時時以淚洗麵,或竟夜不眠,咄咄自語。同舟者怪而問之,不以實告也。

至宜昌,空囊如洗,飲食俱缺,檢隨身物凡值一錢半鏹者,悉付質庫,得錢一千餘文,易舟就道。是夕芳容夢其父形貌如昔,誡曰:「明日上灘,汝宜留意。」明日過青灘,水勢狂悍,石角參錯波濤間,觸舟,舟漏,幾沉沒江中。既出險,各賀重生。乃於九月初一日抵歸州城下。自宜昌浮江上溯,灘灘梯接,勢若建瓴。歸州城瀕江設險,雞鳴犬吠,恍在霄漢。明初崇墉屹立,後為張獻忠所夷,乃柵要害守之。近復毀於寇亂,重事版築,官府方招集流亡,疏節闊目,與民生聚,由是閭閻闤闠,較舊制更嚴且整。

芳容就寓州署之側,乃持戴君書謁吏目鍾君。鍾見書駭然,一再閱之,蹙然曰:「此鄉自被寇後,城郭人民皆非疇昔,即十年前事,知者甚鮮,況二十年耶?土著之民墓田丙舍,皆已為谷為陵,矧旅櫬耶?汝既來此,且少弛擔簦,當行尋郊外,裹草根片土招魂歸葬,於孝子之心亦可無憾。如欲求真骨以歸,正恐徒勞無益耳。」芳容固求公訪之,因遍詢州役及城內外琳宮佛宇,訖無知者。州有老役徐某,避亂居巴、巫間,常回州應役。一日至署,芳容適在座。鍾問曰:「前二十年,浙有黃公鍾岱官此,汝知之乎?」曰:「知之。」曰:「黃有幕客周病歿於署,汝知之乎?」曰:「知之。其年某為役總,董率各役,黃本官係六月到任,攜幕客三人,一戴一許一周。周到署已病,一童子侍湯藥。一日童子喚某入,則已氣絕床上,藥甌猶在手也。時黃本官與戴姓者在省未歸,惟許姓為具棺殮。雖事越二十餘年,猶能記其仿佛。」芳容聞之,感泣不能止,急詢瘞埋之所。曰:「似在東關外骨墳塘,依稀偏左。自遭教匪蹂躪,恐迷其處矣。」鍾謂芳容曰:「今略得影響,子宜移寓就近,東關外有太平庵者,可往居之,明當遣徐某為導,求其殯所。」芳容乃移寓庵中。

次日,乞徐為導,至骨墳塘。塘去城一二里,荒山亂草,四周立石為界,為商旅叢葬之所。芳容傴僂草際,求之不可得。次日復往尋覓,日將趖,仍不可得。芳容自念曰:「此間四五里,白骨如莽,陳陳相因,擬盡半月之功,窮索瘞所。吾萬里遠來,不得父骨,當投江而死耳。」正然疑間,忽見十餘步外,片石半沒土中,亟掊土視之,石上字凡三行,中一行云:「清故周文榮,係江蘇松江府華亭縣人。」左行云:「歿於癸丑年九月十七日卯時。」右行云:「某年月日同人公立。」芳容心喜極而悲,號慟不能起,欲露宿塚上。徐某謂地多豺虎,常白晝齧人,因挾芳容歸寓。

明日,趨告鍾,鍾欣然曰:「親骸既獲,大志已慰。若迎歸故里,則江路遼遠,約略計之,非二百金不可。且掩土已久,不如無動。南宋大儒多有父母異葬者,可法也。」芳容決意負骨歸,鍾不能止,曰:「此事宜告本州。」次日乃告州牧劉公清祥,劉憫芳容誌,命里正與伍伯為助。鍾亦遣人來,預具水甕二,黃布囊一,油紙數幅,綿紙八番,蠶綿一束,線一絇,及筆墨疏布小刀之屬,擇於重九日登山收骨。是日天朗氣清,雇土工二人,持祭物偕往。至則里正、州役咸在,乃陳祭塚下,啟土見棺,則前和已朽,觸處糜濫,棺破而骸見。芳容擗踴哀號,以口銜左臂肉,右手持刀割之,用力過猛,皮裂及肘,又割之,以肉抵父頦齶間,輒膠合如漆。左臂血沾漬骨上,亦深入不流。乃掬泥掩創,裹以疏布,匍匐拾骨。伍伯展油紙陳之,土工次第加纊,裹以綿紙。芳容乃以血和墨,寸別件記,凡若干股裝為一囊,護以綿被。又以餘墨拓石上字數紙.為歸日征信,然後掩石入土。

歸州江山雄奇,東郭尤勝。時登高者數十百人,聞有此事,至骨墳塘環而視之,無不淚下稱歎。乃負骨至太平庵,冀賣書畫作歸計。而窮途局蹐,費無所出。有湖州商人某亦來遊,叩及里居,因曰:「今遊擊張將軍廷國亦鬆江人也,子如未相識,當為之介紹。」乃謁將軍於江上,各敘故舊,並告以不能歸骨之故。將軍惻然,許為謀之。次日鍾歡笑而至,曰:「大好遭際,昨有晏會,文武官皆集。張將軍以汝事告劉公,公謂孝行如某而困不能歸,官斯土者之咎也。首賻白銀五兩,餘官皆三兩,幕客三人各二兩,已二十餘兩矣。張將軍賻錢十緡,遣旗牌檄江船送至漢口,刻期於三日後起程,豈非大好遭際哉!」芳容惘然不知所對,因遣僕導芳容謝劉公。劉延至書室,命以隸寫《孝經》數幅,曰:「藏此孝子手跡,可為吾子孫勸也。」又遍謝文武諸官。

芳容臨行,鍾君持劉公官封書一通,俾歸投華亭縣,互相谘照。遂白衣冠負骨登舟,居人出郭爭視,途為之塞,時嘉慶十八年九月二十日事也。及解纜,風順水急,不數日即達漢口,作書托旗牌謝張將軍,乃由漢口易舟而東。舟人於柁樓祀金龍神甚虔,芳容亦早晚焚香稽首,禱求默助。半月餘,竟達里門。急省其母,雖望眼將穿,猶幸康健如昔。因寄骨城東佛舍,懸所拓石刻字於前,扶老母哭而祭之,聞者皆為酸鼻。既而卜兆於祖墓之旁,營治井槨,即於十一月初九日安葬。時戴君寶德改官金華尉,乞假省親。適芳容負骸骨歸,亦來送葬,則又相顧詫為奇絕也。歸時以劉公官封書投華亭周公煒。葬既畢,周招至署中,獎歎不置,以為至性至情,非尋常庸行所及,將聞其事於朝,旌門如製。

是役也,芳容在京師時幾凍餓死,正陽關幾病死,商、雒萬山中幾中蛇虎盜賊死,宜昌灘險幾破舟死,蓋及於死者數矣。非耿君不能出京,非戴君書,即往歸州,與不往等,非史君濟以資斧不能至漢口,非鍾君遣老役指迷,力任其事,無由覓塚得棺,非劉州牧與張將軍倡賻贈舟,不能浮江歸里。乃瀕死更生,負骨窀穸,得報其祖父母遺命於地下者,皆其父文榮之靈,其母汪氏之節,鄉邦親故賑窮救患之德,而尤敬芳容之至孝為不可及也。其事與蘇州黃向堅萬里尋親相類,記之以傳其人焉。道光三年三月勾吳錢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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