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山縣倭寇始末書

崑山縣倭寇始末書
作者:歸有光 
本作品收錄於《震川先生集/卷八

倭寇之變,起自上年三月初旬。雖絡驛無虛日,亦惟騷動緣海,尚未敢深入,猶懼歸途之有梗也。乃今糾合既眾,向道既明,又知吾民不素習兵,不預備,遂眇無忌憚。今年四月初七日,警報直抵崑山。官民哄然,方填門塞關,為城守之計,而都司梁鳳蒨承撫按文檄,統處兵八百,來守茲土。士民倚為長城,詎意其貪懦無狀,坐受宴犒,托言屯紮該境,遙為聲援,竟爾招搖遠去。分兵四逸,半從鹽鐵,半從周市,沿途剽掠。吾民驚竄,自是要害無守。

十三日午時,賊船五十餘隻、賊徒三千餘人,徑泊新洋江口,直犯東門。肆力攻圍,煙焰燭天,哭聲動地。其接踵而至者,又無慮二三四倍。夜則桅燈如列星,旦則吹螺舉號,蜂附雲集,較之他處,猖獗尤甚。而梁鳳乃於十六日自常熟復入郡城,若不與聞者。十七、十八等日,賊遂造雲梯二十餘乘,攻擊東、北二城,勢極危迫。賴官民悉力拒守,幸以不破。當夜,鄉士大夫蠟書,募敢死士縋城而下,自間道往請救於代巡孫公。十九日,即蒙復委梁鳳提兵應援。而梁鳳又復遷延,六日方至崑山縣西九里橋。索取軍需,聲言每名要銀五兩,乃始進兵。奈此時民窮斂急,本縣素乏羨餘,不能一時卒辦。意不相愜,復退屯兵真義地方。偶與賊遇,勉強一戰,貪其輜重,反致大敗。火藥銃炮,半被鹵去,而遺落田野,為村民俞辟等所埋藏者,又不可勝數。設使天不佑民,盡以藉寇,其聲勢又何如也?是日,又復遁入郡城,誑言吾軍一至,賊徒盡散,民不被殺,屋不被燒,麥盡刈而苗盡栽矣。一時上官咸謂信然,遂不復以崑山為意。

賊覘知援絕勢孤,二十四日,復以雲梯三十餘乘攻東南、東北二門。是時,不獨燕尾劍棱勁鏃,加以佛郎鉛錫大銃,一時合發。城中辟易,危急十倍於前,不得不再行請救。而孫公惑於梁鳳先入之言,頗有難色。差官張國維頓首號泣,具道梁鳳不才之狀,乃益以沂、邳及山西兵三百餘人,本府義勇二百人,復遣梁鳳統之以行。其答鄉士大夫書,則有「兵雖可用,將官懦怯,某再三責以大義,而翁公則有促之不進,為之奈何」等語。愚意其使貪使過,責後效以蓋前愆,未可知也。時太倉陶指揮所募款兵蒨至。又命二守督率並進,意在刻期剿滅。而梁鳳逗留如昔。自初七日受檄出師,越四日,尚駐維亭。本縣既備糗糧,旋復臭腐。且動以「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為詞,雖張公亦莫得而誰何也。賊乘此間,又於初八日聚眾四千餘人,雲梯無數,布列東、西城下,百計衝突,傷害甚多。而官民拒守益力,殺死賊徒,數亦相當。至昏時,賊始稍退,復移屯城西林中。蓋富室佳園,惜不忍毀,故遂為賊巢耳。

次蚤,皆負門扇,接造飛梁,碾駕衝車,直逼城中,發掘甃石,鐵椎扣門,聲如雷震。百萬生靈,命在頃刻,而人心愈奮,爭出死力。用生芻、松脂、麻油,燒毀衝車。更從樓上穿板,灌注灰湯墜擊,殺其魁名「二大王」者及夥賊數人,賊始退去。是時闔城士女搖動驚惶,縊溺而死者數人。引領援兵,復不見至。

初十日夜分,生員龔良相、徐倬、傅繼善奮義冒死請兵。十一日黎明,遇梁帥於六市鋪西,距縣尚三十餘里。反覆哀懇,而梁鳳驕蹇有加。賴張公督促前進,款兵踴躍東向,氣雄志烈,不負狼名。梁帥徐徐既至,有司選地紮營,梁鳳仍稱該地四面阻水,不可遏敵,復退屯九里橋外。款兵孤懸,勢難野宿,姑納城中,待梁並進。府縣文牒祈請再三,方至。開門延入,欲加慰勞,已先計縱沂兵逸去,為媒孽之地矣。方議出攻,乃又妄申本縣按兵不發。於是憲符嚴責。十五日,張二府督梁鳳合兵大舉。本縣義勇導引款兵,直搗賊窟。血戰方酣,而諸兵遙望賊來,即麾奔潰,多自溺水,甲騎鎧仗,半為賊有。款兵益進,殺傷賊徒二十餘人,而後援不繼,致有陣亡擠水之禍。於是更令逃軍造為厚款薄沂之謗,欺罔上官,致使是非不明,功過莫辨。假令有司誠有厚薄,亦不過視上官意向,而士卒得以厚薄為去留,則將焉用彼帥哉?其失機誤軍之罪,恐不可推托於厚薄也。

儀部王主政,不忍官民罹此荼毒,受此萋菲,挺身冒險,仗義執言,乃至暴沒,皆憤憤不平之所致也。「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時事如此,可勝歎哉!其原蓋始於當道先有款兵,防衛無錫,以厚其故人,而梁鳳亦不欲強顏再入崑境,各戾初心,遂相構煽。殊不念崑山之與無錫,均為朝廷根本之地,況上遊土崩,下流瀾倒,又必然之勢也,豈宜有所偏重哉?

是時,我軍雖未收全功,而款兵聲已懾服賊膽,遂相引去。殺遺民,燒遺屋,數十里煙火不絕者又四五日,以泄其餘憤。蓋自四月初七日至五月廿五日,孤城被圍,凡四十五日。臨城攻擊,大小三十餘戰。以不教之民,當日滋之寇,內無張巡、許遠之略,外無蚍蜉蟻子之援,城之不陷,皆天也。其六門並攻,被殺男女五百餘人,被燒房屋二萬餘間,被髮棺塚計四十餘口,是皆就耳目之所睹記者言之。其各鄉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內,房屋十去八九,男婦十失五六,棺槨三四,有不可勝計而周知者。君門萬里,未能遽達,雖密邇當道,豈皆盡得其實哉?互相蒙蔽,以期遠罪,賊何幸而民何辜也!彼梁鳳若始能不離該境,則賊安敢遽爾深入?中能力戰不退,則賊豈敢直搗郡城?終能如期急難,則賊豈敢衝城鑿穴?貽崑山之禍者,梁鳳也。乃又飾詞駕罪,欺天乎?欺人乎?

更有大可怪者:其款兵先登歿陣,其渰死者,皆緣邳、處二兵爭先奔潰,擠入洪流,性不善水,又甲重不能振拔,遂至胥溺,非汩水而被渰者。此情可矜,法所應恤。彼二兵正當正其望風奔潰之罪,以示懲勸。乃今與款兵一體加厚,何其顛倒之甚耶?嗚呼!處敗軍若此,良民無故被殺者,流血成川,積骸如山,又將何以待之哉?

嘗考吾崑,自有國以來,未嘗被兵燹,有生聚而無教訓,故今遭此,皆錯愕相顧,束手無策,不得已為堅壁清野之計,縱賊猖狂,莫之敢抗,其受禍亦獨慘於他處。今之急務,莫若廣濠塹,造月城,築弩台,立營寨,集鄉兵,時訓練,鑄火器,備弓弩,積薪米,蓄油燭。其周回近城林木,須斬去里許,以絕埋伏。塋塚有礙城隍者,宜量給地價,為遷葬之費。而十家為甲之法,尤所當嚴。其男子十五歲以下,凡成丁者,盡令編報,排門粉壁。每甲推長一人,稽其出入。若有面生可疑,雖係商賈,非累年土著,無父兄承傳者,亦須根究。庶使內賊不出、外賊不入,而奸宄之徒無從造釁矣。

至於撫疲民,蠲逋稅,勘荒田,尤時政之大端,而動支官銀,又便宜之要術。蓋事有常變,有輕重,處常則倉庫為重而武備為輕,處變則軍旅為重而財用為輕。況居官行法,自有大體。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所謂公罪者,正今日動支官銀以濟時艱,而為法受惡之類是也。況既上官文移,則操縱由己,雖不宜冗濫,又何必拘拘常格而自取窘縮哉?且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勸借可暫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以有限之大戶,而欲應無窮之巨寇,「吾不知所稅駕矣」。

凡此數事,果能斷自乃心,豫有成算,則用足兵強,形勢險固,人心堅勵,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賊來犯境,便當橫出四郊,與之一決,又何必填門塞關,懸懸外援之望,不獲其用而反受其害,如今日之冤憤哉?愚忝與守城,與賊來去之日相終始,目擊慘毒,所不忍言,姑記其始末,以備他日邑乘之紀錄。其他處置,略具《備倭議》中。有民社之寄者,尚其鑒此衷悃,毋以出位為罪。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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