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博議 (四庫全書本)/卷16

卷十五 左氏博議 卷十六 卷十七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卷十六
  宋 吕祖謙 撰
  先軫死狄師僖三十三年狄伐晉及箕晉侯敗狄于箕郤缺獲白狄子先軫曰匹夫逞志於君而無討敢不自討乎免胄入狄師死焉狄人歸其元面如生
  至難𤼵者悔心也至難持者亦悔心也凡人之過狠者遂之詐者文之愚者蔽之吝者執之誇者諱之怠者安之孰能盡出數累之外而悔心獨𤼵者乎是悔也未𤼵則憂其難𤼵既𤼵則憂其難持曷為其難持也悔心初𤼵自厭自愧自怨自咎戚然焦然不能一日安苟無以持之則自厭者苟且弛縱必入於自肆矣自愧者退縮羞赧必入於自棄矣自怨者鬰積繳繞必入於自懟矣自咎者憂憤感激必入於自殘矣是悔固可以生善亦可以生不善也萬斛之舟放乎滄海非遇大風則不回苟操舟者無以持之固有因風力之勁而反致覆溺者矣舟之所以回者風也舟之所以溺者亦風也一念之悔其勁烈盖甚於風烏可不知所以持之耶吾讀左氏至先軫之死未嘗不嘉其悔而又傷其無以持悔也軫以晉襄公之縱秦囚不顧而唾僖三十二年夏晉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以歸文嬴請三帥使歸公舍之先軫怒曰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讎亡無日矣不顧而唾無禮於君甚矣及箕之役深悔前過免胄而死於狄師其一念之勁烈如此使有以持之固可以一日而収克已復禮之功矣惟其無以持之不用是力於禮義而用是力於血氣身為元帥揔三軍之重而輕棄其身身死無名驕敵辱國没有餘責殆與自經於溝壑者等耳先軫所犯者晉君也所死者狄師也前日犯君者謂之悖今日死狄者謂之狂聞以義掩利矣聞以善掩惡矣曰悖曰狂其過惟均豈聞有為狂而能掩悖者乎先軫未能改前日之過而適所以生今日之過也先軫意在於改過而反至於生過失不在於悔而在於不能持其悔也風之無力者不能囘舟至於風勁者惟善操舟者為能持之悔之無力者不能遷善至於悔力之勁者惟善治心者為能持之如使人之有過者不自厭自愧自怨自咎則終始如此而已矣厭愧怨咎正吾入徳之門然毫𨤲之差復陷於過果何以持之乎曰負擔而趍家者不勝其勞弛擔而至家者不勝其逸負擔之勞乃所以為弛擔之逸也悔過之初厭愧怨咎改過之後舒泰恬愉先軫悔過而至于殺其身意者徒知悔而未知改乎使果能持其悔亟改而歸之善則舒泰恬愉之地自有真樂必不肯輕殺其身也既歸家則忘其勞既改過則忘其悔豈有既歸而猶勞既改而猶悔者乎是則勞獨當改也悔亦當改也
  臼季舉郤缺僖三十三年初臼季使過冀見冀缺耨其妻饁之敬相待如賔與之歸言諸文公曰敬徳之聚也能敬必有徳徳以治民君請用之臣聞之出門如賔承事如祭仁之則也公曰其父有罪可乎對曰舜之罪也殛鯀其舉也興禹管敬仲桓之賊也實相以濟康誥曰父不慈子不祇兄不友弟不共不相及也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君取節焉文公以為下軍大夫反自箕襄公以三命命先且居將中軍以再命命先茅之縣賞胥臣曰舉郤缺子之功也以一命命郤缺為卿復與之冀
  人之觀隨所遇而變過朝廷則觀政過障戍則觀備過營壘則觀兵過㕓市則觀貨所觀未嘗不隨所遇也惟因所遇而觀故將求士者必之庠焉序焉校焉塾焉捨庠序校塾而適野則所見畎𤱔而已矣稼穡而己矣農夫而己矣於此而求士是猶求魚於山求獸於海果何從而得之哉彼臼季出使而得兾缺於耕饁之間其亦異於人之觀矣臼季文公之近臣也居則華屋出則雕軒方其奉君命而使佩玉長裾光麗溢目麾幢旌節貴震一時使他人居之則意必滿氣必揚下視農夫霑體塗足之勞將顰蹙嘔噦而不肯觀矣况東阡西陌不知其幾𤱔也前耘後耕不知其幾人也婦饁子餉不知其幾家也棼棼闐闐往來如織何以辨其孰肅孰慢孰莊孰肆孰敬孰怠耶臼季於道路駐足之頃驟㧞兾缺於千鎛萬笠之間舉之於君列之於卿大夫之間迄為名臣不負所舉吾不知臼季且何術以觀之也盖嘗聞之昔之在公卿之位者未嘗不以求士為首務旦之所思者士也暮之所思者士也在朝退朝出疆入疆未嘗須㬰忘士思之既深故雖田野之間莽蒼之外寸長片善未有不投吾之意而動吾之目者吾非數數然求見之也吾心在於求士則士自見於吾心也鑑以照物為職吾眀既徹則物自入其照公卿以求士為職吾誠既立則士自入其求如使本無求士之誠則雖左顧右盼見一人而問之又見一人而質之體煩目眩精耗神竭而所謂眞賢實能者未必不失之交臂之間矣觀茅容之避雨者未有知容之賢者也而郭泰獨知之者非泰之觀異於衆人泰求士之心異於衆人也後漢茅容耕於野時與等輩避雨樹下衆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林宗行見之而竒其異遂與共言因勸令學卒以成德過兾缺之耕饁未有知缺之敬者也而臼季獨知之者非季之見異於衆人季求士之心異於衆人也苟所觀者以目而不以心則見避雨而偶不箕踞者遽謂之茅容見耕饁而偶不嫚侮者遽謂之兾缺可邪吾嘗攷臼季兾缺之事而知古今風俗之變有大不同者焉古者公卿有不遇之歎而布衣無不遇之歎後世布衣有不遇之歎而公卿無不遇之歎古者公卿以求士為己責故常以不遇賢者為憂至於布衣外無責内無憂囂囂然何往而不遇哉故臼季惟恐不遇冀缺而兾缺不恐不遇臼季也後世之公卿以得位為遇後世之布衣以無位為不遇下求之愈急上應之愈緩而風俗日以薄矣非自㧞於汙俗之中殆未足與論遇不遇之眞在也
  晉陽處父侵蔡楚子上救之與晉師夾道汦水而軍僖三十三年晉陽處父侵蔡楚子上救之與晉夾汦而軍陽子患之使謂子上曰吾聞之文不犯順武不違敵子若欲戰則吾退舍子濟而陳遲速唯命不然紓我老師費財亦無益也乃駕以待子上欲渉大孫伯曰不可晉人無信半涉而薄我悔敗何及不如紓之乃退舍陽子宣言曰楚師遁矣遂歸楚師亦歸太子商臣譛子上曰受晉賂而辟之楚之耻也罪莫大焉王殺子上
  國毁當辨身毁當容國辱當争身辱當受是固不可格以一律也昔夫子能忍匡人之圍見論語而不能忍萊夷之兵見家語能忍南子之見見論語而不能忍優施之舞見家語聖人之心何其多變也繞指之柔忽變而為撃柱之剛緩帶之和忽變而為奮髯之怒迭弛迭張迭弱迭強闔闢推移不主故常是非聖人樂於多變也處身之與處國其法固不相叅也毁辱在身聖人納之而不校也此匡人之圍南子之見夫子所以未嘗一動念也毁辱在國聖人競之而不置也此萊夷之兵優施之舞夫子所以未嘗一毫貸也楚子上為陽處父所薄而退舍加以遁逃之謗為子上者盍思是謗其身之謗乎其國之謗乎使所謗止於子上之身則不與之校者盛徳也閎量也大度也今遁逃之謗不專及其身而且及其師不專及其師而且及其國為子上者安可嘿嘿受謗遽帥師而歸乎楚與晉争衡乆矣一旦為陽處父而被以逃遁之名子上曽不出一語與之競天下必以為楚師之眞遁皆將雄晉而雌楚吾不知而今而後幾戰幾勝而後可洗此耻耶然則為子上者將奈何曰夾泜之師兩軍相望先濟不可也先退亦不可也先濟則晉將乗之逞邀擊之計先退則晉將藉之為班師之名子上盍當退舍之際遣一介之使以告晉師曰大國有命敝邑不敢違是以在此為大國退既成列矣使人敢請濟期彼陽處父無辭以對然後卷甲而趨之雖使不及晉師然遁逃之名將在晉而不在楚矣處父何自駕其謗商臣何自入其譛哉大扺君子勇於公而怯於私在家庭在鄉黨在田野含垢忍耻見侮不校恂恂愉愉人百欺之而不以為忤在廟堂在軍旅在官府燭奸擿𨼆洞見肺肝凛凛冽冽雖人一欺之亦未嘗容其所以不移朝廷軍旅官府之勇而變家庭鄉黨田野之怯非嫌於私己也一己之尊萬物無對其所以不與人校者非不敢校也不見有可校者也舉梃擊空適以自勞舉刀斷水適以自困彼之來毁譽者適所以自損耳吾從容無為而置彼於不足校之地勇不既大矣乎至於國家之事則存亡安危繫焉不得已而出力與之校校而以力則其威䙝矣是知怯於私者衆人以為怯而君子則以為勇之大也
  周叔服相公孫敖二子文元年王使内史叔服來㑹葬公孫敖聞其能相人也見其二子焉叔服曰榖也食子難也収子榖也豊下必有後於魯國越椒生而文子知其滅若敖氏宣四年初楚司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殺之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子良不可子文以為大慼及將死聚其族曰椒也知政乃速行矣無及於難且泣曰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及令尹子文卒鬭般為令尹子越為司馬蒍賈為工正譛子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而殺之子越為令尹已為司馬子越又惡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於轑陽而殺之遂處烝野將攻王師于漳澨秋七月楚子與若敖氏戰于臯滸遂滅若敖氏伯石生而叔向之母知其喪羊舌氏昭二十八年初叔向欲娶於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黨叔向曰吾母多而庶鮮吾懲舅氏矣其母曰子靈之妻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矣可無懲乎向懼不敢取平公強使取之生伯石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謁諸姑曰長叔姒生男姑視之及堂聞其聲而還曰是豺狼之聲也狼子野心非是莫喪羊舌氏矣遂弗視
  勢相敵而後訟未有非其敵而訟焉則大者喪其為大矣公卿之於皂𨽻也巨室之於窶民也儒者之於卜祝也邈乎其勢之不相敵也親屈公卿之貴而與皂𨽻訟親屈巨室之富而與窶人訟親屈儒者之重而與卜祝訟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適以自卑而已矣荀卿以大儒而著非相之篇荀非相篇下與卜祝較何其不自愛也彼挾相術以苟衣食者卑冗凡賤厠迹於巫醫優伶之間仰視儒者如斥鷃望大鵬於羊角扶摇之上敢有一毫争衡之心乎荀卿忽降尊貶重譊譊然與相師辨連簡累牘而不已是書一出相師之氣坐増十倍互相告語以謂我何人也卜祝也彼何人也儒者也我何足以致彼之争彼亦何苦於我争也今彼乃眀目張膽極其辨而與我争曲直恐不勝者是必我之道可以與彼抗也由是卜祝之流人相勸家相勉支分𣲖别相形之術遂蔓延於天下矣然則荀卿之於相術將以排之適以助之將以抑之適以揚之非相之篇吾恐未免為是相之篇也自孔子以前相術固已㮣見於世矣若周叔服相公孫敖之二子一言其必食子一言其必収子是以相而預言人之福也子文及叔向母見越椒伯石之始生一言其必滅若敖氏一言其必喪羊舌氏是以相而預言人之禍也數十年之後福焉而福禍焉而禍無一不合誇於口者有之筆於書者有之孔子未嘗過而問焉豈孔子衛道之心反緩於荀卿耶孔子以謂天下之曲伎小術雜焉而不可縷數如蜩蟬蛙蠅自鳴自止本不足為吾道之輕重苟獨取其一而辨焉則天下必以是為術也至勞聖人與之辨必其道可與聖人抗殆將有陷溺而從之矣是不能為吾道損一異端反為吾道増一異端也天下本未嘗以異端待相術荀卿強斥以為異端而與之辨無故而為吾道増一異端非卿之罪耶吾觀孔子周遊於天下鄙夫陋人每以區區相術而窺之有曰顙類堯也有曰項類臯陶也有曰肩類子産也見家語孔子與門弟子聞之不過付之一笑耳豈非曲伎小術初不足與論是非耶乃若吾夫子之門自有相書殆非卜祝所誦之相書也申申夭夭即孔門相容貌之術誾誾侃侃即孔門相言語之術躩如翼如即孔門相步趨之術勃如怡如即孔門相顔色之術並論語鄉黨一部一位一占一候毫𨤲不差季咸康舉許負之術至是皆敗矣曽子傳此相書以相人故𤼵而為動容貌之論子思傳此相書以相人故𤼵而為動乎四體之論孟子傳此相書以相人故𤼵而為眸子瞭眊之論苟荀卿得孔門之相書將心醉服膺之不暇何暇非他人之相書耶閏三月非禮文元年於是閏三月非禮也先王之正時也履端於始舉正於中歸餘於終履端於始序則不愆舉正於中民則不惑歸餘於終事則不悖閏不告朔文六年閏月不告朔非禮也閠以正時時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於是乎在矣不告閏朔棄時政也何以為民辰在申再失閏襄二十七年十一月乙亥朔日有食之辰在申司厯過也再失閏矣火西流司厯過哀十二年冬十一月螽季孫問諸仲尼仲尼曰丘聞之火伏而後蟄者畢今火猶西流司厯過也
  天下之事有若贅而實不可損者君子之所當察也三月而春三月而夏三月而秋三月而冬孟其始也仲其中也季其終也孟仲季之月具而始中終之序全殆不可一毫加益彼所謂閏者果何為者耶閏在春則春之贅也閏在夏則夏之贅也閏在秋則秋之贅也閏在冬則冬之贅也閏之附於四時若附贅然聖人果何為置之耶及問諸知厯者然後知閏者實厯數之基本四時之所待而正者也太極運三辰五星於上而元氣轉三統五行於下上下經緯而天下至變生焉苟不置閏以通其變則周天之餘度誰與受之朞年之餘日誰與受之以有常之厯而追無常之天日踈日逺日舛日差積而至於乆將見厯在震而時已夏矣厯在離而時已秋矣此魯厯之差仲尼之譏左氏之論未嘗不本於置閏也閏定則厯定厯定則時定孰知吾向日視為贅物者乃厯數之大本乎因厯數而例其餘則吾平居嗤笑以為贅而無用者未必非至理之所在也一揖可矣三揖則贅再拜可矣百拜則贅終日恪誠足以格鬼神乃贅為七日之齋終年勤苦足以通倫類乃贅為九年之學是皆吾平日之甚不快猶是閏之贅也以閏為贅而損之則所差者特寒暑之節耳至於以揖為贅者損之又損必至於不揖以拜為贅者損之又損必至於不拜以齋為贅者損之又損必至於不齋以學為贅者損之又損必至於不學然則聖人之教凡世指為苛細繁委贅而無用者皆可以隂養天下之有用也豈止一閏法而已哉雖然斗指兩辰謂之閏是閏非辰之正也後漢律厯志月無専建謂之閏是閏非月之正也公羊傳中氣不在謂之閏是閏非氣之正也後漢律厯志如是則人非特以為贅天固以為贅矣曰非也閏者厯之樞也使斗杓可得而指月建可得而名中氣可得而攝則是亦四時之一耳何以定四時而成嵗乎惟閏也非辰之辰而斗杓所不能指非月之月而月建所不能名非氣之氣而中氣所不能攝居章㑹統元之間視之若贅而千載之日繋焉為厯官者安可棄而不考耶天下之理固有手之所不能指口之所不能名說之所不能攝古今共棄而不攷者矣此又非厯官之責也
  楚太子商臣弑成王文元年初楚子將以商臣為太子訪諸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愛黜乃亂也楚國之舉恒在少者且是人也蠭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弗聽既又欲立王子職而黜太子商臣商臣聞之而未察告其師潘崇曰若之何而察之潘崇曰享江芊而勿敬也從之江芊怒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殺女而立職也告潘崇曰信矣潘崇曰能事諸乎曰不能能行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曰能冬十月以宫甲圍成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丁未王縊諡之曰靈不瞑曰成乃瞑焉
  天下之言察於利害未驗之前人皆以為難察於利害既驗之後人皆以為易鯀能欺四嶽於九載之初而不能欺比屋於九載之後見尚書非比屋果智於四岳也未驗之與已驗其難易固不同也少正卯能欺子貢於兩觀方誅之始而不能欺市人於兩觀既誅之餘見家語非市人果智於子貢也未驗之與已驗其難易固不同也未見汨陳之禍而能察鯀之䇿則天下皆堯矣未見偽辨之慝而能察少正卯之言則天下皆孔子矣如必待既驗而後察之特比屋市人之智耳是故出夏癸於南巢則必思伊尹不可再留起商辛於牧野則必思祖伊不可再用並見尚書脫夫差於姑蘇則必思子胥不可再生史記吳世家當利害既驗之後雖至愚極暴之人猶知其可從而悔其不從也然則天下之言當利害未驗之時察之安得不謂之難乎自利害既驗之後察之安得不謂之易乎吾獨以為利害之未驗察言者若難而實易利害之既驗察言者若易而實難吾非樂與說者反也所謂正言似反者也利害未驗之前利未見利害未見害吾心未為利害之所分則所用以察言者皆心之正也以吾心之正而察天下之言其善其惡其邪其正畢陳于前而莫能遁非難而易耶至於利害既驗之後吾見其言之驗則竊意其言之可從是以事信之而非以心信之也吾見其言之不驗則竊意其言之不可從是以事疑之而非以心疑之也信與疑不出於心而出於事其弊可勝既耶人臣之以是諌非者君從之則有利君不從之則有害後世因其事之驗而信其言之驗可也抑不知天下固有以非諌非者雖能知君之過而已之諌亦不免於過雖能舉君之失而己之諌亦不免於失君不從其言固有害也君從其言亦有害也後世徒見其君不從其言之害而不見從其言之害溺其事之驗而忘其理之差争拾其遺說而襲之盖有亂亡相尋而不悟者矣此吾所謂若易而實難者也楚子上之事是己子上諌楚成王之立商臣既中楚成之非矣而子上之所以諌者亦未免於非也既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愛黜乃亂也又曰楚國之舉常在少者此二説者實萬世禍亂之權輿使楚成從其前之説則國本不建儲位乆虛得無起覬覦之姦乎使楚成從其後之說則嫡庶不眀長幼失序得無開簒奪之萌乎此二禍者吾未知與熊蹯之變孰先孰後也後世徒見子上料商臣之驗遂信其言而納於禍有以立嗣為諱如唐宣宗者見本紀實子上齒未之言誤之也有以庶孽奪宗如隋文帝者見本紀實子上舉少之言誤之也其餘以此隊命隕姓者未易枚舉豈非樂已驗之言而蹈未見之禍乎彼商臣之惡有非梟䲭其心者皆知疾趨而避之其禍後世殆未若子上之烈也張角不足為漢禍而討張角者乃為漢禍魏曹操盧循不足為晉禍而滅盧循者乃為晉禍宋劉裕商臣不足為萬世禍而排商臣者乃為萬世禍天下之禍固有機於此而動於彼者矣夫豈始慮所及耶晉襄公朝王先且居胥臣伐衛文元年晉文公之季年諸侯朝晉衛成公不朝晉襄公既祥使告于諸侯而伐衛及南陽先且居曰效尤禍也諸君朝王臣從師晉侯朝王于温先且居胥臣伐衛
  因人而有過者君子不謂之過因人而有善者君子不謂之善周公之過因管叔而過也過在管叔而周公何與焉孟子公孫丑下陳賈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之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孔子之過因昭公而過也過在昭公而孔子何與焉論語述而陳司敗問昭公知禮子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過端𤼵於人而不𤼵於已是安得為周孔累哉漢髙帝因傾項籍而為義帝服非眞悲也為服所以挫羽也見漢髙帝本紀劉裕因傾桓𤣥而興復晉祚非真忠也復晉所以滅𤣥也南史宋髙祖紀時無項籍則髙帝必不為服義帝之喪時無桓𤣥則劉裕必不唱復晉祚之師其為善果出於已耶因人而過者猶鑑遇嫫母而醜本非鑑之醜也因人而善者猶木託於岳而髙本非木之髙也是故因人而有過者雖百過不足尤因人而有善者雖百善不足喜為善由已而由人乎哉晉襄公即位而朝王于温人皆善其尊周也及考其朝王之由盖將討衛之不朝故身先朝周以責之其意曰周王也晉霸也衛小侯也晉獨朝周而衛不朝晉可乎故朝王之事名為尊周而實則討衛也因討衛而後朝周非因朝周而後討衛也然則尊王之善豈襄公之本心哉特因衛而𤼵耳向若衛侯之車先叩於晉闗則吾知晉襄公之斾未必入於周境矣彼因人而有善者果足以為善耶臣之於君猶子之於父也子必因責人而始敬父則父得子之敬寡矣臣必因責人而始朝君則君得臣之朝寡矣周之諸侯苟皆若晉襄之用心則是父無故終不得子之敬君無故終不得臣之朝也又况子之敬父自敬汝父耳於人何有臣之朝君自朝汝君耳亦於人何有挾敬父之孝而辱人者必反為人所辱挾朝君之忠而陵人者必反為人所陵使晉襄之事周春朝秋覲史不絶書亦昏定晨省之常耳猶不足以自髙况甫陟周之庭⿺辶䖏傲然自足鳴鐘擊皷峻責他人之無禮安得不納孔達之侮哉孔達衛大夫世有妄人嘗拜其父者他日執塗人而責之曰我常拜父汝何為不拜我天下未有不笑其狂者晉襄之責衛非此類耶雖然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大學之道也大學古之遺言也晉襄先朝王而後責衛似合於大學之㫖庸可毁耶非也觀書要當忘言而得意大學之意在於無諸己而不在於非諸人也欲學者將非人之時常思無諸己之戒不欲學者持無諸己之論用為非人之資也故先曰無諸己次曰非諸人其意主於攻己過而不主攻人過明矣黠吏姦民將與人訟必痛自刻削不入文法鄉閭未有以修飾許之者以其身之治而心之險也豈有士君子而嘗懷非人之心者耶吾恐說經者以文害辭浸入黠吏姦民之用心故力辨之以告吾黨之士云












  左氏博議卷十六
<經部,春秋類,左氏博議>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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