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博議 (四庫全書本)/卷21

卷二十 左氏博議 卷二十一 卷二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卷二十一
  宋 吕祖謙 撰
  晉侯秦伯圍鄭僖三十年秋晉侯秦伯圍鄭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夜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冇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逺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困乏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秦伯説與鄭人盟使𣏌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㣲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
  天下之事有非出於人情之常者其終必不能安受施者致其報施者享其報人情之常也居施者之地而為報者之事非人情之常也矯也其所以矯情而為之者抑有説矣彼徒見夫有徳於人者責報則兩傷忘報則兩全也遂以謂忘報者猶足以全其恩况吾度越常情之外居施者之地而為報者之事其恩厚豈有涯哉抑不知君子不盡人之歡亦不盡己之歡不竭人之忠亦不竭己之忠人與己無二情也人受施於我其報猶有時而厭况我有施於人反僕僕然為報者之事是果人情之所安乎惟其不出於吾情之所安雖矯而行之激而為之矯者怠激者衰則吾情終有時而不能繼矣恩之而不能繼則釁隙生焉曾不如相忘者之為安也常理之外不可加一毫之理常情之外不可加一毫之情是故過厚者必薄過親者必踈過愛者必憎過喜者必怒情豈有過而不反者哉盖嘗觀秦穆晉文之爭端然後知常情之果不可加也晉文以一亡公子而列於五霸揆厥本原果誰之力耶流離之時使無秦穆則為尫為瘠為僵為殍吕郤之難使無秦穆則為灰為燼為煙為埃始拔之於尫瘠僵殍之中終脫之於灰燼煙埃之外使襲先祀使君萬民使專土疆使擅利勢一身之間自冕及舄皆秦穆所致也有丘山之施而不受涓滴之報在秦穆既為盛徳矣今秦穆非特不責報於晉乃反致其報於晉務欲加於常情以結晉之歡焉嗚呼情果可加則聖人已先加之矣聖人所不能加而秦穆則欲加之豈自以為勝於聖人耶秦穆始欲加聖人之所不能加終則自不能繼而怨随之隙開於鄭之圍而成於殽之役吾是以知始之加乃終之損也或者咎秦穆與晉俱圍鄭反背晉而成之吾謂是固秦穆之罪然其禍源正不在是一室之人同盤而食辛甘酸鹹所嗜猶雜然而不齊况二國並立形異勢異利異害異秦穆乃以秦狥晉無役不㑹無盟不同挾未報之徳矯情屈意反若受役於晉者是安可乆耶釁隙不發於今必𤼵於後燭之武之説三大夫之戍特釁隙之迹而非其端也噫晉人初受秦穆生全之際懐恩未報方以為我負秦習見秦穆服從之乆少有不合遽以為秦負我是秦穆之以恩召怨固可責晉人之以恩為怨尤可責也以恩為怨少知自愛者皆恥之獨秦穆之失不得不𤼵之以告學者焉露之濡根莖苗節無不沾雨之降丘陵原隰無不被天之恩物至矣然日出陽升則天不知有露也雲歸空霽則天不知有雨也種一草植一木幸而滋榮則朝環夕繞認以為己恩爬搔培壅未必不反為物之害者其秦穆類耶
  秦穆出師襲鄭僖三十二年𣏌子自鄭使告於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潜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逺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逺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知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於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夀爾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禦師必於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臯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秦師遂東秦師過周北門僖三十三年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超乗者三百乗王孫滿尚幼觀之言於王曰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及滑鄭商人弦髙將市於周遇之以乗韋先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孟明曰鄭有備矣不可兾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也㓕滑而還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敵不可縱縱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未報秦施而伐其師其為死君乎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吾聞之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謀及子孫可謂死君乎遂𤼵命夏四月敗秦師于殽𫉬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以歸文嬴請三帥公舍之秦伯素服郊次鄉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過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𤯝掩大徳秦使孟明為政文元年殽之役晉人既歸秦帥秦大夫及左右皆言於秦伯曰是敗也孟明之罪也必殺之秦伯曰是孤之罪也周芮良夫之詩曰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是貪故也孤之謂矣孤實貪以禍夫子夫子何罪復使為政晉秦戰彭衙復用孟明文二年秦孟明視帥師伐晉以報殽之役二月晉侯禦之甲子及秦師戰于彭衙秦師敗績秦伯猶用孟明孟明增修國政重施於民趙成子言於諸大夫曰秦師又至將必辟之懼而増徳不可當也詩曰毋念爾祖聿修厥徳孟明念之矣念徳不怠其可敵乎秦濟河焚舟文三年秦伯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晉人不出遂自茅津濟封殽尸而還遂霸西戎用孟明也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懼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舉善也詩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詒厥孫謀以燕翼子子桑有焉
  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離秦晉連兵而伐鄭鄭將亡矣燭之武出説秦穆公立談之間存鄭於將亡不惟退秦師而又得秦置戍而去僖三十年何移之速也燭之武一言使秦穆背晉親鄭棄强援附弱國棄舊恩召新怨棄成功犯危難非利害深中秦穆之心詎能若是乎秦穆之於晉相與之乆也相信之深也相結之厚也一怵於燭之武之利棄晉如涕唾亦何有於鄭乎他日利有大於燭之武者吾知晉穆必飜然從之矣是則𣏌子襲鄭之謀實燭之武有以開之也舉鄭國之人咸誦燭之武退兩國之師續百年之祀於頰舌之間孰知危亡之釁亦已牙於武之頰舌乎秦穆從燭之武之言而戍鄭者非愛鄭也利在焉故也從𣏌子之言而襲鄭者非憎鄭也利在焉故也心無晉鄭惟利之趨豈有輕絶數十年締交之晉而反重結數年始附之鄭者乎燭之武以利始之𣏌子以利終之使外無弦髙之謀内有三子之應豈復有鄭乎是燭之武之留戍乃所以留禍雖免國於晉而輸國於秦也君子之重言利其以是哉秦穆既以利輕絶晉亦必以利輕絶鄭利心一開不能自窒宜其蔑蹇叔之諫而取殽之敗也殽之役説者或歸其曲於晉以謂秦所襲者鄭所滅者滑於晉未有朝夕之急乃冒喪而邀之吾以為晉固可責秦穆亦不得無罪焉孫權與劉備約同伐劉璋備方𤼵𬒳髪入山之辭以拒權不旋踵而自取之此權所以深怨而有荆州之師也見三國志晉與秦同圍鄭秦獨退師留戍以背晉不旋踵而自襲之此晉所以深怨而有殽之師也前則恐人分其利後則以己專其利最人情之所甚惡知權之怨備則知晉之怨秦矣安可獨歸曲於晉乎然秦穆懲殽之敗仍用孟明增修國政竟刷大恥夫子驟列其悔過之誓於二帝三王之後者抑有意焉一悔可以破百非一善可以滌百利秦穆在春秋中朝議暮貶左瑕右玷雖擢髪不足以數其罪及入於書則温然粹然不見㣲隙是典謨誥誓之秦穆而非復春秋之秦穆也聖人之勸深矣自時厥後晉有邲之敗宣十二年齊有鞌之敗成二年楚有鄢陵之敗成十六年其餘敗軍者未易槩舉如秦之懲敗而悔過者則無聞焉此書之所以止於秦也繼秦穆而有悔過自誓之舉則夫子之序書詎終於秦耶
  齊國莊子聘魯郊勞贈賄禮成而加之以敏僖三十三年齊國莊子來聘自郊勞至于贈賄禮成而加之以敏臧文仲言於公曰國子為政齊猶有禮君其朝焉臣聞之服於有禮社稷之衛也鄭公孫段相鄭伯禮無違昭三年夏四月鄭伯如晉公孫段相甚敬而卑禮無違者晉侯嘉焉授之以䇿曰子豐有勞於晉國余聞而弗忘賜女州田以胙乃舊勲伯石再拜稽首受䇿以出君子曰禮其人之急也乎伯石之汰也一為禮於晉猶荷其禄况以禮終始乎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其是之謂乎昭公如晉郊勞贈賄無失禮昭五年公如晉自郊勞至於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於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為自郊勞至於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不能用也奸大國之盟陵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𥝠公室四分民食於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於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於禮不亦逺乎君子謂叔侯於是乎知禮孟僖子不能荅郊勞昭七年三月公如楚鄭伯勞于師之梁孟僖子為介不能相儀及楚不能荅郊勞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昭七年九月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及其將死也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幹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逹者曰孔丘聖人之後也我若𫉬没必屬説與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學禮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與南宫敬叔師事仲尼趙簡子問子太叔揖讓周旋之禮昭二十五年夏㑹于黄父謀王室也趙簡子令諸侯之大夫輸王粟具戍人曰明年将納王子太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遜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簡子曰敢問何謂禮對曰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産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云云
  同言者權之以事同事者權之以人國荘子聘魯郊勞贈賄禮成加敏而臧文仲稱之魯昭公朝晉郊勞贈賄無失禮而晉平公稱之至於趙簡子之問禮亦止於揖遜周旋之間焉是三者其言同也其事同也因其同而同之則女叔齊之對平公子太叔之對簡子既皆以為儀而不以為禮彼臧文仲其亦知儀而不知禮者歟是殆未嘗權之以人也臧文仲何如人也其身死其言凛然在春秋中如砥柱之屹横流非女叔齊子太叔軰所敢仰望也臧文仲之所知女叔齊子太叔所不能知者多矣未有女叔齊子太叔之所知臧文仲反不能知者也今女叔齊子太叔尚識其為儀而臧文仲乃指以為禮其必有説矣道無精粗無本末未嘗有禮外之儀亦未嘗有儀外之禮也升降裼襲與窮神知化者本無二塗掃灑應對與存心養性者本無二説未有析禮與儀為兩物者也禮與儀既不可離故古者言禮與儀亦未嘗有所擇專言禮者如曰大禮如曰有禮非謂禮中無儀也專言儀者如曰多儀如曰威儀非謂儀中無禮也隨意而言隨言而足曷嘗聞指一物而為禮又指一物而為儀者哉春秋之初去古猶近是理未亡此臧文仲之論所以不數數然為之區别也徳又下衰禮與儀始判而不合見拜者止謂之拜見揖者止謂之揖見獻者止謂之獻見酬者止謂之酬遂以此為禮之極而至理精義漫不復知矣故女叔齊子太叔不得已而指之曰此儀也非禮也儀之外當知復有所謂禮也二人者夫豈不知言出而道離哉亦有所不得已焉耳使其居臧文仲之時肯判禮儀以開破裂之漸耶是非女叔齊子太叔之説變於臧文仲之説盖女叔齊子太叔之時薄於臧文仲之時也孔子不攻異端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而孟子則攻之孟子正人心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豈樂異於孔子哉亦廹於時耳世俗乃謂因孟子之言而異端之害始出因女叔齊子太叔之言而禮儀之辨始明抑不知君子𩓑如孔子之不攻而不𩓑如孟子之攻願如臧文仲之不辨不願如女叔齊子太叔之辨昏昏之毁吾所甘受察察之名乃吾力辭而不可得者也此豈易與世士言耶魯昭公知郊勞贈賄之禮而不知乾侯之危二十九年孟僖子不知郊勞擯相之禮而反知孔子之聖當時之所謂禮者不足以定賢愚如此為君子者安得不力辨於毫釐之際耶苟尚如臧文仲之信國莊子則吾恐伯石之汰亦可以聲音笑貎取州田之賞矣吾是以知女叔齊子太叔之謂有所不得已也
  狼瞫死秦師文二年春秦孟明率師伐晉秦師敗績晉襄公縛秦囚使萊駒以戈斬之囚呼萊駒失戈狼瞫取戈以斬囚禽之以從公乘遂以為右箕之役先軫黜之而立續簡伯狼瞫怒其友曰盍死之瞫曰吾未獲死所其友曰吾與女為難瞫曰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於明堂死而不義非勇也共用之謂勇吾以勇求右無勇而黜亦其所也謂上不我知黜而宜乃知我矣子姑待之及彭衙既陳以其屬馳秦師死焉晉師從之大敗秦師君子謂狼瞫於是乎君子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又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怒不作亂而以從師可謂君子矣云云
  譽人之所毁者未必皆近厚也毁人之所譽者未必皆近薄也然君子常欲求善於衆毁之中而不忍求惡於衆譽之外是文毁為譽者君子之本心變譽為毁者要非君子之得已也狼瞫之死左氏之所譽也自左氏既譽之後更千百年大不見排於君子小不見嗤於衆人共相保持其名而至於今日我乃一旦抉其隱𤼵其匿墮毁其千百年所保持之名是豈君子之所忍邪瞫為戎右先軫不知其勇而黜之瞫不死於先軫而死於秦師抑其怒於𥝠讎𤼵其怒於公戰是固世所共譽也苟以正義責之則瞫在所毁不在所譽何也瞫怒先軫不知其勇其死於秦者所以彰先軫之不知人也名則忠晉而實愧先軫也嗚呼是誠瞫過也同於為過有輕重焉有小大焉陽處父易賈季之班文六年先軫黜狼瞫之右同是時也同是事也同是怨也賈季則積其忿而殺陽處父狼瞫則移其忿而死秦師觀賈季之狠則知狼瞫之賢矣雖曰不免於過焉其輕重大小非可以賈季並論也自子文之無愠而視狼瞫則可責自賈季之報怨而視狼瞫則可嘉君子之待狼瞫當恕而不當嚴也必嚴以正義責之奪其忠晉之譽而歸以愧先軫之毁何其責人無己耶抑不知春秋諸臣憾於黜免肆其悖逆因收秩而逐王者吾於石速見之矣莊十九年因奪政而逐君者吾於司宼亥見之矣昭二十五年孰肯如瞫死敵以愧人耶使當時之臣被黜免者皆如瞫死敵以愧人則為國者惟患愧人者之不多耳苟誠多焉鄰敵外宼將無容足之地矣論者盍奬其死敵之功而憐其愧人之情勿探其愧人之情而掩其死敵之功也吾故曰君子之待狼瞫當恕而不當嚴也然瞫烈士也回犯上之氣而為狥國之勇雖未中節要非常人之所能望也待常人當以常法待非常人不當以常法恕常法也所以待常人也拊摩戱狎所以待孩孺加之成人則為侮闊畧優容所以待鄉鄰加之益友則為踈苟以待常人之恕而待非常之人則恕之適所以辱之也以瞫之義烈豈僕僕乞憐而求人之恕者耶瞫雖往矣吾想其心必𩓑受人之責而不願受人之恕也請得而備責之人心當知所止職當戰則戰當守則守職當先則先當後則後心止於事事止於心非可出其位也惟各止其位故冉有之用戈不為讎齊家語顔回之後至不為懼匡論語子思之守國不為厚衛曾子之避宼不為畏越孟子皆止其所止而已矣狼瞫前日為右死敵可也既不為右固可以止今乃無職而侵在職者之憂輕進而死於敵則是心不止於事而思出其位矣思不出位出位則邪思之所𤼵既邪雖所成之功壯偉勁厲外為人之所歎譽而一心之間實忿懟怨恨之所集也當瞫赴敵之時忿懟怨恨交衝競起含毒而没雖得千百年之虛譽豈能救其心之擾哉我實清淵人以我為汙渠於我何損我實丘垤人以我為岱華於我何加君子當自觀之吾之所以為吾者如何耳人之毁譽何有焉九原可作吾意狼瞫樂聞吾之言未必不過於左氏之譽也
  楚人滅江秦伯降服文四年楚人滅江秦伯為之降服出次不舉大夫諫公曰同盟滅雖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懼也君子曰詩云惟彼二國其政不獲惟此四國爰究爰度其秦穆之謂矣
  天下之可懼者惟出乎利害之外乃能知之風濤浩蕩舟中之人不知懼也而舟外之人為之懼酣醉怒罵席上之人不知懼也而席外之人為之懼狂之既瘳追思方狂之時不知何以自容痛之既定追思方痛之時不知何以自處身㳺乎吉㓙禍福之塗志戰乎搶攘爭奪之境眩瞀顛錯昏惑舛逆未有知懼之為懼者也春秋之世王澤既竭反道敗徳亂倫悖理不可槩舉尊莫尊於王而有如子頽之出王莊十九年有如子帶之出王僖二十四年此天下之大變也此事之大可懼者也親莫親於父而有商臣之弑父文十四年有如蔡般之弑父襄三十年此天下之大變也此事之大可懼者也自是而降則如滅國之禍尤所謂慘烈而可懼者國於天地有與立焉封殖於唐虞長育於夏商溉灌潤澤於文武成康之際廟陳四代之鼎𢑱府藏百世之典籍朝有世臣野有世農肆有世工市有世賈雖蕞爾小國不知幾人之力幾日之功扶持保衛而至於斯也一旦忽為强暴之所陵滅係其君俘其臣墟其宫遷其社刋其木堙其井聖賢千餘年之所培養者芟滅無餘此豈小故也哉凶威虐熖可駭可愕可憫可傷而當時之君視之恬不以為懼赴告之車未反而金石之樂已淫簡册之墨未乾而淫虐之令已下此無他惟處於危亂之中而不知懼之可懼也秦穆公於江之滅獨怵然戒惕然悟避朝貶食不勝其憂非出於危亂之外豈能深見可懼之真者乎天下諸侯皆處於危亂之内而穆公獨出於危亂之外何也盖自殽函一悔之後僖三十三年虗氣俱盡正心徐還回視前日之所誇者今皆可慚回視前日之所安者今皆可怪股慄於衆人熟寢之時目眩於衆人交賀之際此避朝貶食之事秦之羣臣以為過而穆公猶以為不足也穆公信能推此懼心而充之視天下之諸侯國一滅則心一警心一警則政一新是傷彼所以藥此損彼所以増此也固可以離危亡之門而卜治安之基矣豈止西戎之霸耶
  隨會能賤而有恥註見前卷
  凡人之疾能仰而不能俯謂之籧篨能俯而不能仰謂之戚施二者均疾也彼之不能仰猶此之不能俯其疾豈有深淺之辨哉形而有疾心亦有疾可貴而不可賤者籧篨之類也厥疾之證有餘於節廉而不足於勞苦可賤而不可貴者戚施之類也厥疾之證有餘於勞苦而不足於節廉證雖不同同於為疾而已矣世俗乃喜其一而惡其一能貴而不能賤者則謂之髙能賤而不能貴者則謂之卑是説既行狷介之士競以髙亢自喜聞金糓米鹽之語則傲晲而不聽視鞭扑箠楚之事則嘔噦而不觀清逺閒曠夢寐於大庭尊廬之上周旋於浮丘洪崖之間方無事時非不可喜也一旦納之於浩攘叢劇之場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投之於廹急顛頓之地則艴然駭怵然懼雖輿臺皂𨽻平昔屏息避道仰望之於泥塗之下者皆得而靳侮之前日之髙乃所以為今日之卑受豈非世俗之説誤之乎身有俯仰而疾無淺深疾有貴賤而名無髙卑以籧篨之所有易戚施之所無是謂無疾之人以貴者之所有易賤者之所無是謂無偏之士烏可喜其一而惡其一哉晉人之稱隨㑹者前後相望獨郤成子能賤而有恥一語非特可以見隨會之全徳亦可以起後世一偏之疾此吾所以三復其言而不厭也負於途販於肆耕於野泯泯棼棼所謂賤者天下豈少哉然彼皆當賤者也非能賤者也以隨㑹之雅量曠識乃不屑不厭下親勞苦之事冝廊廟而安閭閻是以謂之能賤宜圭組而安布韋是以謂之能賤宜鐘鼎而安簟瓢是以謂之能賤既甘賤者之勞苦而復去賤者之卑汚全人之所不能全斯其所以為全徳歟想隨㑹身親賤事之時趨則皆趨役則皆役焦焦然一庸保也至於臨之以利廹之以害則勁厲之節凛然於冒没争奪之中清微之風肅然於埃土氛翳之表昻屹湧溢挺㧞而出盖有不可得而掩者隨會無賤者之所短賤者無隨會之所長其獨稱全人於晉國有以也哉抑嘗深味郤成子之語能賤者固難於有恥然所以無恥者實由乎不能賤也公卿大臣出入禁門訏謨帝所一有失節則天下之責四靣而至彼豈不知為可恥哉其所以忍愧負辱徘徊而不敢𤼵者正所以能貴而不能賤也彼其心以謂一旦忤㫖譴責隨至冕服褫矣徒馭散矣賓客落矣一聞其語猶心悸而神泣況身履之耶此所以寧受恥而不顧也向使其貴而能賤則安能鬱鬱坐受天下之譙責耶故郤成子之語又當以馬文淵之説終之















  左氏博議卷二十一
<經部,春秋類,左氏博議>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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