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錄/卷中
遼事雜誌
编辑申大司馬玄渚嘗語余曰:『為少司馬時,嘗一晤李成棟,成棟以其文定公子也,待之極恭。叩以邊事,云:「為費甚多,凡所育健兒,恣其所好;凡衣服飲食,子女第宅,及呼盧狹邪之類,俱曲以從之,有求必予,但令殺虜建功而已。」玄渚叩以費從何出?曰:「非能自給之也。當其窮時,則貸予之;或責以零剿劫帳,或責以禦虜先登,計級受賞,即除前貸。」故人皆樂為之用,此李氏功名所由盛也。』
當是時,天下皆疑李氏有異志,然李氏之費以養健兒者漸移以給朝貴,凡撫按出都,必預有以結之,至則相與雷同,任其欺蔽;凡山人墨客求朝貴書出遊者,必以李氏為利藪;李之子弟恣意聲色婦人,出遊,騎若雲錦,而功名不復少替矣。
余嘗叩之遼友,云:『當成梁盛時,所招致智勇之士,熟戰陣者甚多,如柏如楨,時人皆安往,何潰壞一至於此?』遼友曰:『此天也!當成梁、如松之貴,與之語,皆娓娓精當;及如柏輩,既弱且蠢,與言皆瞶甚,其父兄之風無一存者,一覩而知其必敗也。』嗟乎!李氏之盛衰,即遼事之興壞係焉,豈非天哉?後之論者又往往以通虜罪李,亦屬太苛。如柏敗後,如標即以大金吾出鎮,不過以孝廉五六人以計偕寓其家,上疏舉之,即因而用焉,已太草草。廷弼至,即糾如標十大罪,下獄擬辟,言亦太過。然人皆以李氏素有富名,積謗所集,無有一人寬之者。如柏既瘦死,如標自謂死無日矣。忽中報奉烈皇帝宥之出獄,如標夜出囹圄,家寓城外,久不相通,忽而叩門,家人皆駭以為夢中事也。後遂續其寧遠舊封。古人云:『記人之功,忘人之過,宜為君者也。』烈皇帝之謂乎?
遼事之起三十年矣,每當破城殺將,天象必變,靡不彰明較著也。當戊午發難,彗星亙天。四五年前,地生白毛,鬼哭於空,近在簷際,遠則數丈之高,如俗所稱鬼車鳥者,民間鳴鑼發炮以駭之,去則旋來,竟夜乃止,尤為史籍所不經見。己未二月十九日,楊鎬以四路發兵,京師大風霾,余以計偕出飲友人家,坐小輿中,兩壯夫舁之,震蕩若在危濤中,掀播不已,雨霑衣皆黃土也。既即席,忽見庭中火光赫然,咸謂設庭燎耳,實天氣如赬下照也。酒散歸,衣中皆染雨土滿矣,閱兩日報至。
遼東之變,余館於鄒平張師家。是日,忽大風蔽天地,覿面不相睹。廣陵之破,余亦計偕在都,連日黑霾,東望俱見黑氣蔽天。癸未甲申之間,天變尤多,其最異者,雷擊奉先殿,雷火下焚,銅鐵皆鎔而下注,殛死內侍甚眾。
甲申二月,寇漸逼都。余侄永遊北雍返寓,至中途,遇大風不止,拔木飛瓦,行人偃仆,天之示戒為何如也?惟南都之亡,無甚咎徵,豈天以為不足警哉?自有遼事,所用人鮮能有勝任者。當時所望成功,惟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為庶幾;而武臣如劉綎、杜松、滿桂、祖大壽、吳三桂,其最著也。廷弼剛而驕,唾罵一世,謂皆出其下;此雖成功,亦不能居,況功未成乎?吾鄉朱本洽為永平郡守,嘉興錢士晉為大名郡守,熊一見,賞其才,且云:『遼事將興,將與共功名。』兩公意其能成功也,譽以公至,必能滅奴。熊乃握手密語云:『公解人也,何為亦作此語?遼事豈可為?但當尋一散場耳!』意謂怒罵人以圖逐歸也。此其言豈意在國家者乎?當萬曆四十年壬子,督學江南,行法極嚴,然嚴而不當,如郡邑一概徇私,致孤寒壅塞,或有不平之鳴,但知嚴處士子而已,不能一破情面也。即此亦見其不足有為矣!
崇煥少好談兵,見人輒結為同盟,肝腸頗熱,為閩中縣令,分校闈中,日呼一老兵習邊事者與之談兵,絕不閱卷。或問之,則曰:『士子宜中者自有命在,隨意抽取可也。』斯豈執事必敬者。寧遠一捷,實為首功,遂自矜為奴已破膽,必肯獻地講和。召對自言五歲滅奴,給諫許譽卿面叩之,崇煥自言聊慰上望云爾。譽卿言:『上英明,豈可浪對?異日按期責功奈何?』崇煥亦自悔失言,遂以用人措餉等事再請於上,倘有不相應,即可借為卸擔地。不意上之悉從所請,後赴援都門,召見即請入城休息,上不可,以三千騎入城請,上曰:『三十人亦不可。』上之所以疑之者至矣,而崇煥絕不悟也。
閣臣錢龍錫嘗問袁以遼事,答以當從東江做起。錢謂:『舍實地而問海道何也?且文龍未必可得力。』崇煥云:『可用用之,不可用殺之,此吾所優為。』錢固庸人也,不以其言為意。及斬文龍,疏中即入錢語,及虜闌入,朝論遂以殺文龍為崇煥罪,而並及龍錫;以崇煥為逆督,而以龍錫為通逆,一淩遲,一擬辟。蓋以逆璫一案為附逆者所切齒,欲借崇煥亦起一逆案以相報。因龍錫以羅及諸名賢,其事已成矣。欲自兵部發之,而大司馬梁廷棟始與謀,旋悔不肯任,且賴上聖明,不能遽起大獄也,龍錫賴詞臣黃道周疏救,後以天旱肆宥,言路屢以為請,釋戍定海。而崇煥先置極刑,妻子流數千里,刑浮於罪多矣。
承宗練而才,凡軍中利弊,每發言洞中,能令諸帥心服;且部伍器用亦精嫻,諸帥咸服之,但謂其不能無欲。其所推轂大帥馬世龍,貌雖偉而無將略也。承宗以為韓白復出,人亦訝之,兩鎮關門俱無事,然幸不與虜值耳。歸居里中,城陷,合家被難,傷哉!
劉挺、杜松,老將有名,杜勇而疎,劉為尤勝,其所招致奇材劍客之屬,實甲於群帥。劉敗後,無有及之者矣。
大壽家富而勇,曾犯法幾被戮於承宗,賴崇煥力救故相得甚歡。及為大帥,子弟皆爲列將,家丁多遼人。夷人多善戰,都下擅歸,以崇煥下獄激之使然;而其母痛責之,其妻故妾也,亦持之甚堅,故仍為國用。永平恢復,錦州力守,皆有功,但攻圍既久,糧已竭而援兵不赴,遂以城降而身自逃歸。或云,己輸誠於虜,得壽歸即舉入城盡降,故奴縱之,然歸即以固守,雖子在虜中,不之顧也,亦非有意負國者。力守松山、杏山,與洪承疇被圍年餘,力竭而陷,遂致失節。三桂即大壽甥,其父吳襄向為大帥,三桂少年勇冠三軍,邊帥莫之及,闖寇所以誘致之者甚至,三桂終不從。都城已破,以殺寇自矢,包胥復楚,三桂無愧焉。包胥借秦兵而獲存楚社,三桂借虜而虜遂吞吾中華,豈三桂罪哉?所遭之不幸耳!
滿桂勇而廉,然起自行伍,不解文墨,拔為統帥,群帥不之服也。況各鎮之兵紛紜而集,桂未得稍撫循之也,亟驅以戰,兵不與將相習,且將與將亦多不相識者;一戰而蹶,非桂之罪也。數人而外,卑卑不足論矣。
遼人得遼,策之得也,而廷弼以為遼人必不可用,爾時遼俗富而奢,莫肯力戰,故廷弼云然;數年之後,遼人實可用也。如浙兵川兵秦兵皆可用,但問用之者何如耳?嗟乎!勝敗得失,但當擇將,乃云兵惟某地最良,古豈有此論哉?
督撫莫得勝任,將士莫能敵愾,是固然矣。政府中樞尤爲碌碌,此遼事所益以壞也。當張江陵居正柄國時,九邊之事,如視諸掌;如某虜今將往某地,防其犯某邊,江陵必先知之,戒諭邊臣,備至周極,故無敗事,後鮮有能繼之者矣。一邊撫掌語余曰:『葉臺山向國固不可及也。每邊臣上書,必手自裁答,他人則止發一名柬而已。』中外不相應,安望成功哉?然猶未極壞也。周宜興延儒當國,或以庇邊臣奏訐,周力辨謂:向來不初未與邊臣通筆札,周意謂邊廷事非閣臣所與知者,其敗不亦宜乎?崇禎朝,凡為中樞者無不被戮,雖上之用法嚴切,亦下多負國耳!其稍可者:梁廷棟似明暢;余大成、李繼貞,兩職方未必諧熟邊事,而守甚峻,牢不可破,一時行賄之風,賴以少息,而積玩之風亦藉以少振云。
門戶大略
编辑自三代而下,代有朋黨:漢之黨人皆君子也;唐之黨人小人為多,然亦多能者;宋之爲黨人君子為多。夫朋黨之論一起,必與國運相終始,迄於敗亡而後已者,蓋以聰明偉傑之士自命不凡。忽被以黨人之目,於是精神智慮俱用之相傾相軋,而國事遂不暇照顧,坐誤宗社,良以有耳。且指人為黨者,亦必有黨。此黨衰,彼黨興,第求自勝,遑惜其他。國朝自萬曆以前,未有黨名;及四明沈一貫為相,以才自負,不為人下,而一時賢者如顧憲成、孫丕揚、鄒元標、趙南星之流,蹇諤自許,與政府每相持;附一貫者言路亦有人;而憲成講學於東林,名流咸樂趨之,此東林浙黨之所自始也。
國本論起,一時名流俱以倫序有定,早建為請;此亦一定之理,言者無可舉以為功,聽者亦無可指為罪,而上以為有意擁立,乃冀他年富貴,必欲自發之而不使群臣上請。然群臣不之請,上亦竟不行也。使旋請旋得,不獨上無骨肉之猜,下亦無氣節之目矣。乃初請不許,再請嚴黜,後遂廷杖累累,務將言者而痛懲之;即上慈愛無他意,而欲靜舉朝之議論,議論愈煩,實國家之大不幸也。
於時政府諸臣,惟山陰王家屏。沈鯉與言者合力請,不允,即忤旨放歸。余自一貫以及申時行、王時、錫爵輩皆以調護為名,未嘗不宛轉言之於上,而心亦以言者為多事,上以為激聒,政府亦以激聒目之,此其意亦未必有他也,不過欲上憐其意而不之疑,或幸從其請耳。然言者逆耳而難居,調停者言甘而無患,宜兩相體而不宜兩相難也。不意調停者目言者為黨人,斥逐不能救,時行性寬平,所黜必潛加拔用,而一貫頗持權求勝,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東林君子之名滿天下,尊其言為清論,雖朝中亦每以其是非為低昂;交口愈眾,而求進者愈眾,始而領袖者皆君子也,繼而好名者、躁進者咸附之,於是淮撫之論起矣。
淮撫為李三才,家居三輔,年少最貴,所至有赫赫聲;但負才而守不潔。及為淮撫,垂涎大拜,多結遊客,日譽於憲之左右,憲成因而悅之亦為遊揚。糾三才者即以為東林玷,三才挾縱橫之術與言者為難,公論益絀之,而東林並受累不小。未幾,妖書之獄起,而清流有累卵之危;梃擊之案起,而兩黨益相水火矣。
妖書者,所謂續憂危竑議也,不知出自誰手?大抵言奪長之事雖難,然有當世豪傑如沈四明、一貫輩輔成之,必成無疑。其言若出於清流之口,將以傾四明輩者。或云:『此奸人造為之以陷郭正域者。』郭時有清流領袖之目,政府所最忌也。時上震怒甚,羅織甚嚴,搜郭寓並偵其左右,危迫之至,卒無跡,遂歸獄於曒生光,而終不得其實也。
梃擊者,張差持梃以闖東宮,據稱欲愬二璫於上,璫乃貴妃所遣建佛寺者也。巡城御史劉廷元報疏云:『觀其狀一似風癲,窺其情大為叵測。』於是劉光復輩皆主風癲之說;而刑部主事王之寀入獄中鉤得其言,以為主使出自國戚,舉朝喧然,以國戚鄭國泰大有專諸之意。貴妃亦危懼,訴於上,上命自白之東宮,貴妃見東宮,遂奏懇上出見群臣,為之昭白。上與東宮俱諄諄剖明之,遂以二璫及張差成獄,而餘置不問。劉光復倡言上甚慈愛,太子甚忠孝,其言固將順也,而聲甚壯,且越班以言,上未聽其所言云何,即逮下獄。
當張差事起,中外不能無疑,因事發於貴妃之璫,而又直闖東宮,若巧合也。之寀疏稱差言甚鑿鑿,或差恨二璫已甚,故以主使梃擊誣之,亦不可知。而廷元輩恨之寀特甚,之寀素守亦不潔,廷元與韓浚輩遂於計典重處之。然操論與之寀合。如竇子偁。陸文瀛皆至清,而亦為所掠,遂不少恕。此則曲浚輩也。
時東宮侍衛蕭條,至外人闌入,行兇禁地,漸不可長。諸臣危言之,使東宮免意外之虞,國戚懷惕若之慮,亦斷斷不可少。顧事聯宮禁,勢難結案,則田叔燒梁獄詞,亦調停不得已之術也。二說者亦互相濟而不當兩相仇,乃必斥逐執法而後已,是何心哉?國戚之主使梃擊,原未必然;即令陰懷異志,顧不用鴆而用梃,不使中官而使外人,皆情之所無。第不妨虛平言之,至重怒執法吏而必加一綱之計,貽疑後世,則誰之咎也。
當是時,兩黨有不並立之勢。有辛亥之京察:孫丕揚主之,曹於汴、湯京兆佐之,而所處湯賓尹、王紹徽輩則攻東林者也。紹徽有清望,而賓尹負才名,故秦聚奎直糾其不平。
有辛巳之京察:鄭繼之主之,徐紹吉、韓浚佐之,而所處皆東林也。世之所謂清流者一網無遺矣。
是時葉向高去位,而方從哲獨相,庸庸無所主持,上於奏疏俱留中,無所處分;惟言路一糾,則其人即自引去,不待旨也。臺省之勢,積重不反,故有齊黨楚黨浙黨三方鼎峙之名:齊為亓詩教、韓浚、周永春輩;楚為官應震、吳亮嗣輩;浙為劉廷元、姚宗文輩;其勢張甚,湯賓尹輩陰主之,於是有宣黨昆黨種種列名,宣謂賓尹,昆謂顧天峻也。天峻高亢自負,而賓尹淫巧無行,庚戌之榜,如韓敬、錢謙益、王象春、鄒之麟皆負才名,急富貴而相妒軋。之麟附亓詩教、韓浚,復銓部不得,遂反攻之;於是之麟之友皆為時貴所抑。禮部主事夏嘉遇初亦為時貴所推重,因與之麟交亦被抑。而遼東四路失事之報至,趙興邦時為兵垣,仍入禮闈,嘉遇遂糾之,並及詩教;言路合疏糾嘉遇,興邦遽升京卿,其勢愈張,而公論益憤。御史唐世濟助夏攻趙,而元趙之焰漸衰。
神廟殂落,光廟首召葉向高,而閣臣劉一燝,塚臣周嘉謨,俱以召用名流為首輔,自鄒元標、趙南星、曹於汴之屬,皆為銓憲大臣;即附麗東林者亦無不由田間起,相次為顯官。齊、楚、浙前此用事之人,俱放斥,一時以為元祐之隆不過也。然附麗之徒,惟營躁進,京卿添注累累,已不滿人意;而南星為塚宰時,高攀龍、楊璉、左光斗,皆為憲臣,魏大中為吏垣長,鄒維璉、夏嘉遇、程國祥,為吏部司官。咸清激,操論不無少苛,人益側目。大璫魏忠賢陰持國柄,初亦雅意諸賢,而諸賢以其傾殺王安彌恨惡之,周宗建、侯震暘等相繼糾彈,並及客氏。客氏者熹廟之乳母,而與忠賢私為夫婦者也。上於庶務皆委不問,宮中惟忠賢、客氏為政,向高故欲調停之,而諸賢必欲逐去為快;楊璉二十四大罪之疏上,遂為不共仇,向高亟去,而朝侷大變矣。
初廷杖工部主事萬燝以威怵廷臣,後遂因嘉遇。大中與御史陳九疇,相詰,遽行斥降,旋盡斥諸賢,且起大獄,竟成清流之禍,國祚幾危,雖小人崔呈秀輩陰導,諸賢不可謂無咎也。議論高而事功疏,名位軋而猜忌起;異己者雖清必驅除,附己者雖穢多容納;雖領袖之賢,諤諤可重,而妬之者眾矣。
忠賢一得志,盡用邪人崔呈秀輩,舉國如狂,銀璫四出;自楊璉、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周宗建、李應升輩皆下詔獄,備受毒刑以死,天下痛之。而稱忠賢功德,請為祠祀者,滿天下。凡群臣上疏,必以上與廠臣並稱,一門封公候者三人,其勢視劉瑾輩且十倍矣。
時天下重足而立,憂國者咸有篡弒之懼,特以呈秀輩雖凶頑,實庸陋無足數,故有其勢有其機,而終不敢有事。熹廟賓天,忠賢呼呈秀語,移時究不敢發,此實社稷之靈,祖宗默祐之福庇也。
烈皇登極,太阿獨運,忠賢之黨內外林立,乃不動聲色而有以奪羣奸之魄。部臣錢元愨、陸澄源,貢士錢嘉徵,各前後疏糾忠賢,忠賢、呈秀皆自縊死,其黨皆放逐,林下諸無不蒙召用,踴躍謳之聲,天下殆遍矣。
是時東林諸臣,爲魏璫所羅織甚慘,其尚存者人無不以名賢推之;為忠賢拔用者自屬下流,況欽定之款,煌煌僉謂君子小人之分界,至此大明,即無可復爭衝矣。諸賢之死而生,皆上恩也,宜同心憂國以報上恩;然急功名,多議論,惡逆耳,收附會,其習如前。上久而厭之,而偏黨疑以起。
及枚卜事起,而錢謙益與周延儒才名相軋,謙益必欲抑延儒不得上;溫體仁乘其隙,疏糾謙益科場舊事,上為震怒,面加詰問。吏垣章允儒憤爭甚力,上逮而黜之,謙益亦黜歸,黨禍且再起矣。
時諸臣泄泄然不思圖實績以回上意,惟疏攻溫、周無虛日,攻愈力而上愈任矣。
虜闌入薊鎮,逼都城,上視諸臣無一足倚者。史𡎊、袁弘勳之屬,糾閣臣韓爌、錢龍錫以崇煥事逮下獄,延儒遂爲首輔,體仁亦相繼入政府。而門戶之說為上所深惡。幸上神聖,知兩黨各以私意相攻,不欲偏任,故政府大僚俱用攻東林者,而言路則東林為多。
時又有復社之名,與東林繼起,而其徒彌盛,文采足以動一時,雖朝論苛及之,不能止也。周、溫以權相軋,旋又自相傾,周罷去,而溫秉國,又引薛國觀繼其後。大抵周明敏而貪,溫潔清而險,薛才不如兩人而傲與偏同之。虜寇之患日迫,而終無能為上建一策者,溫去而薛遂敗,以貪賜自盡,亦屬太甚。且其事發於東廠,僉云部臣吳昌時實發其機,要亦薛之偏狹,上自心厭之,非下所為也。
延儒之罷相也,其門人張溥、馬世奇每以公論感動之,延儒亦頗自悔。未幾,與張至發、賀逢聖俱蒙再召,至發辭不出,逢聖不久以病歸,延儒遂赦逋負宥罪,罪斥諸臣,救詞臣黃道周之獄,其所舉措設施,盡反前事,一時有賢相名。然性素貪,見群論之相推也,益自恣,納賄益廣。時溥已歿矣,世奇又遠嫌自愛,不入都,延儒之左右如吳昌時輩皆小人,延儒惟昌時之言是聽,而遂釀成奇禍矣。
延儒再相未幾,虜闌入圍香山,又圍開封,自燕及淮,縱橫二千餘里,無一禦者。延儒不得已,請出視師,上顧而咲曰:『先生乃肯爲朕分憂耶?』蓋上意已移矣。及至軍中,未嘗設一策遣一兵以御虜決戰,惟與幕客私人納賄縱酒,妄報捷音以蒙上耳。未幾,虜饜欲而去,人言虜輸銀及貂參於延儒,買路出邊,此方不特喧傳都下亦且流入大內。上以此懷怒彌甚,亟放之歸,即逮吳昌時,廷訊延儒招權納賄之實。昌時一一承認,於是逮延儒至都,勒令自盡。如所以待國規者,延儒再出所行亦多可取,然死而人莫之惜者,以其貪而自用也。
時在列多名流要皆負名無濟國事也,寇一入都,烈皇帝以身殉社稷,而從死者殊寥寥也。以是益為世詬厲。然如范景文、李邦華、倪元璐、劉理順、馬世奇、成德諸公皆烈烈就死,日月爭光,雖仇讎不能不推重也。
南都再建,國事累卵,而諸臣之相仇益甚。當擁立之時,鳳督馬士英移書商之樞部史可法,有世治則循序,世亂則議賢之語。可法謂世英意在潞藩也,遽與姜曰廣、呂大器輩移文士英,言今上失德事。時錢謙益家居,往來江上,亦意在潞藩,蓋以福邸向有三案舊事與東林不利也。士英得移文,即與大帥黃得功、高傑輩持為口實,力主迎今上,其所操倫序之說固當,但與初移書意不相合,可法等實為其所賣也。
今上既立,可法為首輔,亟召天下名流以收拾人心。乃士英一入,可法即出為督師,而時事不可問矣。
士英之留相也,首以爲阮大鋮薦,舉朝力爭之,卒以中旨起為少司馬。大鋮一出,日以翻逆案處諸清流為事。憲臣劉宗周以疏爭,士英、大鋮內倚群璫,外藉藩帥,並收勳臣為助,其意不過欲逐宗周輩;而內璫勳藩之勢從此遂旁落而不可制矣。
時賄賂大行:凡向之察處者、重糾敗官者、贓跡狼藉者,一惟用賄方還原官,而朝廷幾爲市路矣。
士英每以擁立自矜,並以三案舊事激上怒,上實寬容,不欲起大獄,故清流得以幸免。
三案之事,自光、熹二廟以至烈皇帝,初未嘗以前事稍有嫌於福邸,諸臣亦未嘗以奪長之謀,必欲鋤異論者以存法也。今上既立,亦宜以當日爭持三案之人概置不論。即上啟其機,群臣亦當力解。乃一時柄臣務以離間骨肉,危動皇祖母,欲中諸臣以非常之法,亦何以解天下後世之議哉?
擁立操異志者,當日亦不過數人而已。士英欲自詡其功,凡糾彈必借此語以誣入之以激上怒。嗟呼,國家變起倉卒,羣臣焉戴擁,原宗社大不幸之事,爲人臣子亦何忍言功?況自伐者兼思陷人,尚得爲有人心者乎?
馬、阮之欲陷諸清流也非一日矣。當妖僧大悲、僞東宮、王子明等事,每欲起大獄,以爲一網之計,致左良玉因眾憤引兵向闕,遂以清君側爲辭。士英聞之惶駭無措,因盡撤各鎮勁兵以防左時,時虜氛充充,前鋒已至維揚,而滿朝夢夢,俱謂虜必不敢渡江,且欲用虜以破左,時事之顛倒,莫過於此也。迨虜騎問渡,九五潛渡,馬、阮身統重兵,望風逃竄,而金陵王氣倏焉歇絕,不亦痛哉!
東林之始焉爲領袖者,顧憲成、鄒元標諸賢,繼為楊漣、左光斗,又繼為文震孟、姚希孟,最後輩如張溥、馬世奇諸君子,皆文章氣節實多傾動一時也。
攻東林者始為四明沈一貫,繼為亓詩教、趙興邦,繼為魏忠賢、崔呈秀等,又繼為溫體仁、薛國觀輩,又繼為馬士英、阮大鋮,皆嫉正若仇,眾論所不與也。
平心而論,東林中亦多敗類,攻東林者亦間有清操獨立之人,然其領袖之人,殆天淵也。東林之持論甚高,而於籌虜制寇,卒無實著。攻東林者自謂孤立任怨,然未嘗為朝廷振一法紀,徒以忮刻勝耳,此特可謂之聚怨哉無濟國事殆同之矣。
東林附麗之徒雖有陰狡之輩,然清議猶得而持之,間亦以公道拔人,其行賄者尚恐人之知之也。攻東林者納賄維恐不足,至崔魏之時,及南都再建之日,則明目張膽以網利為畫 ,以多賄為榮施,而廉恥掃地矣。
東林初負氣節,每與內璫為難;即賢璫王安亦與諸賢往來,乃璫之慕賢非諸賢之甘於趨附也。及其衰也,求勝不得,亦有走險之輩與璫通款洽者。烈皇之季,往往有之矣。攻東林者當神廟之時,內閹無權,未有通內者。自崔呈秀輩奉忠賢為主,而所以媚璫者愈出愈奇,惟恐不至,誠天地間一大怪事。迄於南都,而通璫者揚揚驕語,惟恐人不知之也。向兩黨之最可恨者,專喜逢迎附會,若有進和平之說者,即疑其爲異也,必操戈攻之而後快。或有姻婭門牆、故交世誼之相連者,如彼此殊途,必多方猜忌,防維甚嚴,務抑其進而後止,雖有賢者亦不之信也。激而愈甚,忿恨愈深,究之身家兩敗,而國運隨之,謂皆焉高皇帝之罪人可也。但後之論者,爲賢與邪有難提者,余亦以前輩所愛重,欲推而入中,然余不以此稍懷偏急,平言其實,庶鬼神之可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