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日,巳刻,兩宫聖駕自河南開封行宫啟鑾。扈送儀節,略如西安;而各省大員多半趨集,或則派員祗候,故人教益多,羽林儀仗,益覺整齊鮮耀。最可喜者,天氣忽而開霽,旭日當空,融風四扇,六飛在御,一塵不驚。沿途旌蓋飛揚,衣冠肅穆,但聞馬蹄車齒,平沙雜沓聲,互相應和。出城後,遥望河干,則十里錦城,千軍荼火,仿佛如萬樹桃花,照春齊發。午正,大駕行抵柳園河岸。皇太后、皇上同入黄幄少憩,旋出幄,設香案炷香奠爵,先祭河神。祭畢撤案,即步行登龍舟。文武官員、紳民父老,一體於河岸俯伏跪送。予與糧台諸員共爲一起,均隨升中丞跪伏道左,仰見太后面有喜色。兩宫上御舟後,隨扈官員、宫監兵役,以次登舟;旋於舟次傳進御膳。時則天宇澄清,波平如镜。俄而千桡并舉,萬桨齊飛,絕似元夜鳌山,一團簇錦,徐徐移動,離岸北嚮。夾道軍民,歡呼踴躍,舉頭延佇,望舟傍北岸,方始一同散隊,分途遄返。予前時被命赴任,并不感何等觖望。至於此際,則長安日遠,目與云飛,依依戀戀之心,殊發於不自覺。人情於友朋久處之後,一時分袂,猶且黯然不釋,況於君父。方知古人江湖魏闕,無君則吊,固確有此種情景,并非文人緣飾之詞也。

自往歲七月二十四日,在懷來榆林堡迎駕,始獲仰見兩宫,至於現在,已閱一周歲餘三月有一旬。中多奉命奔走,近依行幄者,先後不滿五月。自西安啟蹕,至於本日爲止,凡歷七十日,計程一千三百餘里,殆無一日不在屬車之列。無端而合,無端而離,人海抟沙,分皆前定。遇合之緣,殆從此而止;扈從之責,亦即從此而終。渡河以後,一路行程,予皆望塵弗及,不復與聞矣。

(按本編以西狩一事爲主幹,而漁川隨扈回鑾,僅至此處爲止。故自渡河以後,均未述及,不免使閱者稍感缺憾。適得殘書十餘页,似係回鑾行在之《宫門抄》,自開封至京一段行程,頗爲完具。因亟節抄附錄於此,俾完首尾。并檢他書記載,考其時日,分别附入一二事實以資點缀。仍仿日記體裁,視前後較低二格。用以别於正文。予序中已聲明不能銜接之故。排印將及,無意得此,若有意玉成吾書者,滋可喜也。甓園附識。)

辛丑十一月初四日,巳刻。皇上奉皇太后由河南開封府行宫啟蹕。午刻,駕至柳園,祭河神畢,登舟。河南官員不隨扈者,均於河岸跪送。旋在舟中進膳。申初舟抵北岸,申正至新店行宫駐蹕。

初五日,由新店啟鑾。申正二刻至延津縣行宫駐蹕。按延津屬河南衛輝府,古酸枣郡也。

初六日,駐蹕延津。

初七日,由延津啟鑾。申正二刻,行七十里,抵衛輝府駐蹕。按衛輝即古朝歌地。是日召見總兵朱南穆、道員袁鴻祐,問豫中營伍地方情形甚悉。

初八日,由衛輝啟鑾。行五十里,至淇縣駐蹕。

初九日,自淇縣行宫啟鑾。申刻抵宜溝驛駐蹕。按宜溝驛屬淇縣境,離縣城五十里。召見陳夔龍。是日上諭,奉懿旨,略開:本月初四日由柳園渡河。天氣清明,波平如镜,御舟穩渡,萬姓胪歡,實賴河神效靈,自應崇加封號以答神庥,著禮部具擬云云。又諭:河干供差各員,著松壽查明保獎;水手人等,著賞銀二千五百兩。

初十日,由宜溝驛啟鑾,申正抵彰德府駐蹕。傍晚傳旨:十一日駐一日,定於十二日并站前進,至豐樂鎮午尖,磁州駐蹕。召見陳夔龍。是日奉諭:著陳夔龍補授漕運總督。

十一日,駐蹕彰德府。

十二日,自彰德啟鑾,駐路磁州。召見效曾、陳夔龍。

十三日,由磁州啟鑾。至邯郸縣駐蹕。召見大名鎮總兵方國俊、大順廣道庞鴻書。是日,上諭:奉懿旨,略開:奕劻等奏據大學士功德在民,懇恩建立專祠一摺。京師建立專祠,漢大臣皆無此曠典,惟該大學士功德迈常,自宜逾格加恩以示優異。李鴻章著於京師建立專詞,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等語。

(按:漢臣於京師嚮無專祠,足見前時旗漢界限之分明。文華殿嚮來亦不輕授漢人,惟文忠以資深跻首輔。今又得此,可謂兩邀曠典矣。 文忠平發平捻,於清室實有再造功。乃晚年屏居賢良寺中,雖挂首輔空銜,實際乃同閒散。撫髀生肉,羅雀當門。前聞漁川所述,可謂侘傺無聊,大有末路英雄之慨。後雖持節粤中,在朝廷亦不過敷衍舊勛,恩眷已薄。假無義和團一段歷史,此時一疏告終,一諭優卹,功臣傳中,即已從兹結束矣。乃無端忽簸此掀天巨浪,清廷環顧左右,始覺斡旋大局,非公莫屬;遂汲汲征召還朝,付以全權。承平則庸佞擅其威福,急難則賢哲受其艱危,古今一概,此固極人世不平之事。然公當時若尚留滯京邸,必爲端、剛所戕。幸而先期遠出,天若預爲道地,故遺一老以結遜清之殘局者。迄和約粗就,公亦騎箕。清廷以大局尚未十分安全,中流失船,雖覺徬徨罔倚;即一時朝士,亦多作此感想。故對公不勝惓惓,恩綸卹命,至再至三。項城安車再召之言,與公鞠躬盡瘁之誓,至是乃兩皆實驗。其死也哀,可謂適當其時矣。但有人言公當議和時,外人方挾憤氣以相凌,公又處於無可抵抗之勢,磋磨條件,極費脣舌;而樞廷猶以公爭持不力,責難備至;忍氣從事,鬱抑過甚,乃至咯血。則晚遇亦甚可傷。然循迹觀之,生極寵榮,沒隆報享,君臣一德,恩禮始終,固已成一時佳話矣。

予生平未見文忠,然無意中却有一面,至今印象猶在脑際。前清同文館即設在總署。予一日偶從館中偕兩教習同過總署访友,經一客廳後廊,聞人聲囂囂,即從窗際窺之。見座中有三洋人,華官六七輩,尚有司官翻譯,皆翎頂輝煌,氣象肅穆,正議一重大交涉。首座一洋人,方滔滔汩汩,大放厥詞,似嚮我方詰難者,忽起忽坐,矯首頓足。餘兩人轩眉努目以助其勢,態度極爲凌厲。說畢由翻譯傳述,華官危坐祗聽,面面相覷;支吾許久,始由首座者答一語,聲細如蠅,殆不可聞。翻譯未畢,末座洋人復蹶然起立,詞語稍簡,而神氣尤悍戾,頻頻以手攫拿,如欲推翻幾案者。迨翻譯述過,華官又彼此愕顧多時,才發一言;首座者即截斷指駁,其勢益洶洶。首末兩座,更端往復,似不容華官有置喙餘地。惟中座一洋人,意態稍爲沉靜;然偶發一言,則上下座皆注目凝視,若具有發縱能力。而華官之復答,始終乃祗有一二語,面赪顏汗,局促殆不可爲地。

予當日見此情狀,血管幾欲沸裂。此時忽聞外間傳呼聲,俄一人至廳事門外報王爺到。旋聞足音雜沓,王爺服團龍褂,隨從官弁十數,皆行裝冠帶,一擁而入,氣勢殊恆赫。予念此公一來,當可稍張吾軍。既至廊下,則從者悉分列兩旁,昂然而入。華官皆肅立致敬。顧三洋人竟視若無睹,雖勉強起立,意殊不相屬,口中仍念念有詞。王爺先趨至三客座前一一握手,俯首幾至膝上。而洋人傲岸如故,王爺尚未就座;即已厲色嚮之噪聒。王爺含笑以聽,意態殊極恭順。

予至此已不能復耐,即扯二人共去,覓所識友人,告以所見。吾友曰:『中堂在座否?』予曰:『吾不識誰爲中堂。』曰:『李中堂也。中堂在此,當不至是。』予乃約其同至故處,友逐一指認,告姓名,曰:『中堂尚未至也,然今日必來。盍再觇之。』予亟盼中堂到。俄頃復聞呼報,予以爲中堂至矣;乃另爲一人,仍趨與洋人敬謹握手,即逡巡就坐。予乃大失望。

正於此際,續聞呼報,一從者挾衣包,先岔息趨入,置於門外旁幾。吾友曰:『此必中堂。』既而中堂果入門,左右從者祗二人;才入廳數步,即止不前。此時三洋人之態度,不知何故,立時收斂,一一趨就身畔,鞠躬握手,甚謹飭。中堂若爲不經意者,舉手一揮,似請其還座。隨即放言高論,手講指畫。兩從人爲其卸珠松扣,逐件解脱,似從里面換一衷衣,又從容逐件穿上。公一面更衣,一面數說,時復以手作勢,若爲比喻狀。從人引袖良久,公猶不即伸臂,神態殊嚴重。而三洋人仰面注視,如聆訓示,竟爾不贊一詞。喧主奪賓,頓時兩方聲勢爲之一變。公又長身玉立,宛然成鹤立雞羣之象。再觀列坐諸公,則皆開顏喜笑,重負都釋。予亦不覺爲之大快,如酷暑内熱,突投一服清涼散,胸間鬱火,立刻消降。旋以促飯引去,始終不知所議何事,所言何詞。但念外交界中,必須有如此資望,方稱得起『摺衝』二字。自公以外,衮衮羣賢,止可謂之仗馬而已。

公此時雖在總署,已無實權。而自外人目中,則獨尊公爲中朝領袖。蓋勛名威望,得之有素,非可以襲取者。昔人謂國家不可無重臣,文富所以鎮外夷,汾陽所以退突厥,亦皆賴此作用。惜清廷不能利用此點,使公得盡其設施;急來佛脚,抱之已遲。然庚子一役,若無公在,更有何人足以當此重任耶?

吾友因爲言中堂一到即更衣,我已見過兩次,或者是外交一種作用,亦未可知。同人皆大笑之,謂如此則公真吃飯穿衣,浑身皆經濟矣。語雖近谑,而推想亦不無致理。漢高踞洗而見郦生,亦先有以慑其氣也。庚子難作時,予聞公被召入都,即嚮人慶慰,謂決有斡旋之望,當舉此事爲證,果如所料。予於文忠,亦庶幾可謂之窺見一斑者矣。)

十四日,由邯郸啟鑾,申刻抵臨洺關駐蹕。召見陸寶忠、岑春煊等。奉旨:明日駐蹕一天。

十六日,駐順德府。召覓直隸總督袁世凱。因垂詢鐵路事宜,召見鐵路局員柯鴻年等。

十七日,自順德府啟鑾,未刻駕抵内邱縣駐蹕。見袁世凱、松壽、張翼。

十八日,由内邱縣啟鑾,申正抵柏鄉縣城駐蹕。是日奉上諭:甘肅平羅縣匪徒傷及教士案内疏防各官,先行革職,勒限緝獲。并飭各屬教堂教士,認真保護。又諭:奕劻等奏美國使臣請將張蔭桓開復等語;已故户部左侍郎張蔭桓著加恩開復原官,以昭睦誼。又諭:徐會沣、陳璧奏察看工藝局情形一案,據周馥代奏,已革侍讀學士黄思永,請將京師義倉收養遊民、創立工藝局招股創辦等情,著於京師内外城各設工藝局一區,招紳籌辦,由順天府督率;黄思永所請招股設局,著不準行。

( 按:張蔭桓并未革職,『開復』二字,實無根據。但此猶不過前此上諭中文字之疏漏。中國之官,何以由美使奏請?即使徇美使之請。上諭中亦何必敘明?結尾『以敦睦誼『四字,尤爲多赘。開復本國處分人員,於睦誼上有何關係耶?從前因其與外人相識而殺之,殺固殺得無理由;此時又因其與外人相識而復之,復又復得無根據。籲嗟張公,何不幸而與外人相識,抑又何幸而與外人相識耶? 漁川述公遺事,尚有一事未及。謂公在戍所時,忽於門前構造一亭,以此處地勢稍高,足資登覽。亭成請名,一時思索不得,因適在牆角,遂以『角亭』名之。後來即於此亭行刑。說者謂『角』字爲『刀下用』,谶兆無端而適合。據此言之,則吉凶生死,某時某地,早有前定,冤在夙業,亦無事爲公抱屈也。

漁川又言:公臨刑之前數時,已自知之。忽告其從子,謂爾常索我作畫,終以他冗不果,今日當了此夙願。即出扇面二页畫之,從容染翰,模山範水,異常缜密,盎然有靜穆之氣。畫畢就刑,即此便爲絕筆。此真可謂鎮定,蓋公之得於道者深矣。

張、黄兩公,皆以殿撰而辦實業,又皆同時先後措手,提倡頗早,實爲吾國工商界中開一生面。張公創辦於南方,黄公創辦於北方。顧南通以此立大名、成大業、跻大位,羣奉爲全國實業泰斗。而黄公先以此故,幾蹈不測之誅。回鑾以後,風氣已轉,凡稍習新法者,皆駸駸柄用。而殿撰一蹶之後,竟不復振。觀於此諭,若尚含有餘憤者,用其策不用其人。直至民國以來,國内談實業者,亦從不聞道及。幸不幸之相去,何其懸絕若此耶?)

十九日,自柏鄉啟鑾,申正抵趙州駐蹕。召見正定鎮總兵董履高。

二十日自趙州啟鑾,申刻抵栾城縣駐蹕,是日奉上諭:桂春著開去右翼總兵。 按:桂春當是旗員中漂亮人物。袁忠節疏稿中頗推重之,則其人可知。後來有人謂莊王府中查出册子,帶團諸人中列有其名,因此頗將追究。賴慶、榮兩人爲之疏解,所以僅開去總兵而止。當時報紙上載有彼致謝慶、榮一信,極力辯白,以帶團諭旨中并無其名爲根據,謂彼係二品大員,非請旨不能派,不見諭旨之小頭目,則於彼不相當云云。所言當係實在,然足見當日之風聲鹤唳。前此怕沾染通洋嫌疑,此刻又怕沾染著通匪色彩。彼一時,此一時,大官真不易爲也。

二十一日自栾城啟鑾,申刻至正定府城駐蹕。召見恭親王溥偉、岑春煌等。奏事處傳旨:明後日駐蹕二天。是日奉上諭,二十八日回宫後,即恭詣各祖先殿謁告,并遣官分謁各壇廟及東、西陵。又諭:奉懿旨,東、西陵理應親謁,著於來春诹吉,率皇帝祗謁,務應破除常格,減節供億。又諭,奉懿旨,大意係誡飭臣工,以安不忘危,痛除粉飾,君臣上下,同心共濟等語。又諭:奉懿旨,回宫後,皇帝於乾清宫擇日觐見公使,太后於坤寧宫觐見公使夫人。

(按:觐見禮節,歷來不知曾廢幾許爭論。此番和議,亦列爲重要條件,反復磋磨,頗滋脣舌。此等節目,本無矜持之必要,乃前此看得十分鄭重,無論如何不肯將就。此刻乃終於惟命是聽,更格外要好,添出夫人一道禮數。受罰不受敬,真不值矣。)

二十二日駐正定。召見夏毓秀、吕本元等。

二十三日駐正定。召見岑春煊等。是日奉上諭:將甘肅教案凶犯四人正法,仍嚴拿餘犯,又諭:浙江學政著張亨嘉去。

二十四日巳刻自正定府啟鑾,改由鐵路北上。兩宫分乘花車,於午正一刻駛抵定州,在鐵路公司傳備御膳;申刻抵保定府駐蹕。

二十五日駐保定。召見慶親王、梅東益、鄭沅、唐紹儀等。 按:慶王前曾至開封迎駕,復還京師;現又至保定迎駕,并報告和議進行情形及都中情狀也。

二十六日駐保定。召見周浩等。是日奉上諭:原任户部尚書立山、兵部尚書徐用儀、吏部侍郎許景澄、内閣學士聯元、太常寺卿袁昶,該故員等子嗣幾人,有無官職,著吏部迅即諮查聲復。 按:諭旨所列,皆拳案冤殺之大臣,何其多也!但當時盈廷濟濟,深知縱拳開衅之大害、而其位分又足以建言者,殆將百倍於此。顧皆隱情惜己,自安缄默。其能批鱗抗議、發抒正論者,乃止有此數公,抑未免於見少矣!可知疾風勁草,固自不易。諸公先已有旨昭雪開復,至現在復有此諭,聞係根於外人之公論,慶王新從京中帶來之消息,而汲汲發表者也。誤殺忠良,亦國家常有之事。既已是非大著,則褒忠旌直,分當破格優卹,用以懲前失而勸將來。乃反待外人之置詞,枝枝節節,若有不得已而爲之者,蓋孝钦心病所在。祗因當日外交輿論多右德宗,乃認定外力消長,即爲帝後權力消長之關键;故疑當時主張剿拳不戰之人皆黨於德宗而爲彼之政敵,以此始終耿耿。雖迫於眾議,勉強湔雪,實非本心。秉筆者揣摩其意,對於此種上諭,皆若吞若吐,使人讀之不快。然以孝钦當日之權力,如此不願,而終不能不出於昭雪,且至於由一而再,則又以見斯民直道之公,本乾坤正氣之所宣泄,其潜力又遠出於專制君主之上也。

二十七日駐保定。召見紹昌、張蓮芬、楊士骧、馬金敘等。

十八日十點二十五分,自保定行宫啟鑾。鐵路局特備火車一列,共二十二輛;計上等花車四輛。皇上、皇太后各用二輛;又上等客車一輛,皇后御用;其餘各宫嫔及親王、大臣、福晉、命婦、内監,分乘各車。花車中均以黄貂绒、黄緞鋪飾,所有御用磁器碗盏,均由盛宣懷預備呈貢,上皆有『臣盛宣懷恭進『字樣。車站兩旁,紮有彩棚三十座,前兩棚爲直隸督憲、監司候送休息之處,餘皆以印委官一人主之,備送迎官員憩候。開駛時,軍隊擎槍奏樂。十一點二十五分,駕抵豐臺。接駕各係官暨鐵路洋員,均於站次迎迓。車停一刻鍾,於十一點四十分開行;十二點正,抵馬家堡車站。先期由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史擬定迎鑾王公、百官、紳民、營隊等接駕處所,绘圖貼說,呈經慶邸閱定,由内閣留京辦事處進呈御覽。計分畫如下:

黄幄迤西自芦溝橋至豐臺、馬家堡。由馬提督、姜提督兵隊接連沿途跪接。自豐臺至正陽門,由步軍五營兵隊分段跪接。

黄幄迤東自馬家堡至永定門外,由左右營弁兵、五城練勇分段跪接。 黄幄南嚮全權王大臣 軍機處 留京辦事大臣 蹕路大臣 内務府 三院,簽儀衛侍衛處 順天府 五城街道 各衙門

永定門内東至天橋 王 貝勒 貝子 公爵 宗人府 中書科 吏、禮、刑三部 理藩院 通政司 翰林院 詹事府 太仆寺 鴻胪寺 钦天監 八旗都統 各衙門

永定門内西至天橋 王 貝勒 貝子 公爵 内閣 外、户、兵、工四部 倉場 都察院科道 大理寺 太常寺 光祿寺 國子監 八旗都統 各衙門 八旗十二固山參佐領 護軍統領 火器營 健銳營 圓明園護軍營 以上各官弁均排列石路東西跪接。

紳士排列石橋迤北一帶,候補官排列天橋迤北一帶,廢員排列東西珠市口迤南一帶,耆民排列東西迤北一帶,五城練勇分列大栅欄、鮮魚口、打磨厂、正陽橋各地。

火車抵馬家堡,稍停;旋見軍士擎槍奏樂。兩宫先後下車。皇上御八抬黄緞轎,舁轎夫均穿紫紅色緞繡花衣,四圍由侍衛、内監擁護,轎前排列兵丁、樂工、大旗;次爲御用之衣箱、馬匹、馱轎;次爲騎馬從人;次弓箭手、長槍手、馬步兵。皇太后黄轎儀仗,均與皇上相同。又次則爲各親王、宫嫔,由馬軍門玉崐擁護。殿以皇后,同御黄緞轎,儀仗隨從,視兩宫稍減。宫嫔則用綠轎一頂,馬車六輛。末後車馬甚多,大抵皆隨扈官員,内有穿黄馬褂者八人。西安啟鑾前數日,四軍機均賞黄褂;在開封又特賞數人;大約均備回鑾儀飾之需。既入永定門,遵新修御道,緩緩而行。日映鸾旂,風吹羽蓋,天仗極爲嚴整。沿途文武官弁,鸳班鹭序,東西銜接,皆鞠躬俯伏,肅靜無聲,但聞馬蹄人迹,絡繹不絕。約未正五十分,始抵正陽門。尚有留京洋兵,同在城上觀看,有脱帽揮拂以示敬禮者。太后在輿中仰視,似以含笑答之。大駕一直進大清門。未初入乾清宫,即先詣關帝廟行禮。從官儀仗,始各以次散隊。經年播越,刼後歸來,城郭依然,人民如舊,兩宫此際,不知作何感想耶?

大駕既已北上,予乃主意南行。自柳園送駕回省,即打叠赴粤之事。部署十餘日,行事粗飭。乃以是月十五由開封挈眷南行,取道尉氏、襄城、許州、葉縣,以二十三日抵南陽府。時沿途各地,頗多盜警。承襄陽道餘觀察派馬隊八人前來護送。惟南陽境内較爲安靜。今總揆之太翁洁泉先生時方任南陽令,聞爲政極仁厚,而緝捕獨勤。故南陽人民異常爱戴,途中所過村藩市肆,均嘖嘖稱頌不置。予到南陽,正以捕盜下鄉;次日回署,始獲晤談,極爲欣愜。聞又捕得劇盜數人,蓋平時布置周密,民樂爲用,來即破獲。故以後羣盜相戒不敢入南陽境。聞先生歷任繁劇,悉皆如此。當時河南全省州縣,稱治行第一。宜其積善慶門,缦龄駢祉、遐福固未艾也。

自南陽啟程,過新野、襄陽,入湖北境。餘觀察先遣人邀寓道署,予謝不往。仍挈内眷入署,晉謁太夫人;蓋予上年續娶,本由觀察作伐也。在襄陽住五日,獲晤各當道,談宴極歡。旋改從水道行,由襄陽雇舟,直至漢口。過武昌小住,遂即浮江東下,竟在輪舟中度歲。以壬寅元旦,始泊椗上海。抵上海未幾,即感病頗劇;蓋積勞經年,至是并發,故淹纏不得速愈。直至是年五月初,始稍稍痊可。乃由沪附輪抵省,中途延滯,已將半載矣。

是時粤督爲陶文勤公模,巡撫爲靜山德壽。予謁見督撫後,始知高廉钦道信勤,調補雷瓊道,予即補其遺缺。隨即奉文到任。高廉道駐高州,與廣西接界,寇盜充斥,極爲難治。予在任三年,幸無陨越。已而調署雷瓊,旋即補實。未及一年,又奉旨調授惠潮嘉道。予初未將絲毫活動,無端改授,不知何故。殆上意以爲潮州膏腴之地,藉示調劑。不知潮州府乃爲著名優缺,至道缺所入,僅與高廉等,尚不如雷瓊也。

予久任邊缺,地偏心靜,亦頗安之若素、屬僚朋舊中有知予事者,均極力慫恿,謂難得有此恩眷,若稍盡人事,封疆旌節,操券可得。否則主眷雖厚,而左右莫與爲助,因循延誤,或且終成畫餅,豈非辜負?現在朝局已成互市,無價之物,終不可得。難得公根柢如此,較之他人,定當事半功倍。小往而大來,倍稱之息,何樂不爲?予曰:『知之。但予守比瘠區,自给不暇,何處得金而輦之?』則曰:『此甚易集,公如有意,某等均可爲力。『蓋當時各地票號皆殷實;喜作此等營干,擇人而之,貸巨本以圖厚息。以予爲希望最大之主顧,若挪移一二十萬,立可允許。且有相兜攬者,予皆委婉謝却之,曰:『諸君盛意良厚,但予家世儒素,不敢圖非分富貴。今雖一麾久滯,然較之廣文苜蓿,爲幸已多。但盼能安常守順,盡吾職事,不生意外波摺,則於吾願已足。窮達有命,聽之可也。』亡何,而意外魔刼,忽爾飛集。予在高廉甫一年有餘,岑春煊忽自川督調兩廣。冤家路窄,竟爾相逢,此真夢想所不到者;顧又無法規避,祗得坐以聽之。迨餘調雷瓊,果以白簡相餉。通摺參劾十一人,列予於首,而處分乃甚輕微,僅請開缺送部引見;餘十人則皆情節重大,有革職,有永不敘用,甚至有查抄遣戍新疆者。蓋彼用意殊甚深刻,知太后對予尚有恩眷,乃以予與重咎諸員并劾,且列之於首,而故輕其處分,一似予必有狼藉不堪之情狀,而彼特仰體上意,曲爲回護,從輕發落者;一則以後列名諸員,既處分重罪,必皆有確切事實,不能不究;予既列在首簡,決不能越次而獨罪其餘。輕罰則易於曲從,首列則難以獨置——雖輕輕夾帶,而專精營注實,挾有必得而甘之積憤。籲,可畏也!

其時瞿相已當國用事,與岑頗通聲氣。太后得摺後,即交軍機閱看,詢如何辦理。瞿已窺見太后詞態,有猶豫意,即正色陳奏曰:『國家二百餘年制度,凡疆吏參劾屬員,殆無有不允所請者,當然應照例辦理。』太后婉語曰:『吳永這人甚有良心,想彼做官必不至於十分過壞。此摺我且主張留中如何?』瞿復奏曰:『岑春煊所擬吳永處分本甚輕,送部以後,太后如欲加恩,仍可酌量起用。摺中尚有餘人,情節重大,似未便因吳永一人而將全摺一起留中,於國家體制,恐有不合。』太后意微慍,曰:『我祗知道吳永這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不能錯的。像吳永這樣人,岑春煊都要參他,天下可參之官多矣!岑春煊向喜參人,未必一定情真罪當。此摺我總主張留中。『言畢以手微拍作聲。瞿復挺奏數語,持之甚力。太后乃勃然變色,曰:『難道岑春煌說他壞的人便準定是壞了麼?我知道岑春煌的話并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吳永是不壞的,我因吳永推想餘人,亦未必一定準壞。』即以手用力連叠拍案,曰:『留中,決計留中!我決計留中定了!』瞿乃不敢復語,遂將全摺一并留中不發,而其餘十人亦竟以無事。予當時夢夢,并不知情;戊申入都,始聞悉底蘊,蓋慶邸以告陶杏南轉以語餘者。岑、翟兩公,乃用搏象全力以搏兔,而竟得免膏牙爪,太后於予保護之恩遇,不得謂爲不深矣。 岑在粤督任内,凡參罷文武大小官員至一千四百餘人,因而獲罪者亦數百人,非但睚眥必報,即素所受恩庇者亦皆以怨報之,狠心辣手,絕是不留餘地。論者謂彼對予方先以此嘗試,如得允開缺,勢必尚有下文,蓋彼毒予至深,必欲擠之死地而後快。乃始終不能相厄,由今思之,真可謂絕大僥幸也。 岑以此摺留中,知太后於予恩眷未替,遂不敢復有舉動。予不久亦即以丁憂去職,竟得安然出險。方餘在雷瓊時,中間兩遇臬司出缺,太后皆提及予名,悉爲瞿善化所阻。以兩宫之恩眷如此,而一官偃蹇,終至與國同休。始厄於岑,終厄於瞿,此一段錦片前程,遂爾蹉跎過去。岑一生之顯宦,實皆出予作成;予一生之蹉跎,乃即由岑作梗。我爲彼福星,而彼乃爲我惡宿,彼蒼冥冥位置,若故互相顛倒以成其巧,殊可異也。予本安居下僚僻地,毫無營干,無端而轟轟烈烈,有此一番遭際;却又枝枝節節,受了無數摺磨,結果祗是衝銷完帐,未沾到一毫赢息。造化弄人,作此惡劇,此所不可解者。迄今山河改色,恩怨兩空。回首前塵,恍如夢寐,僅留此區區殘影,萦回脑海,絕不願嚮人哓聒。今日與諸君俱同事至交,重承問訊,偶一傾吐,不覺盡情宣泄。權當是村詞盲鼓,茶餘酒後,少資談助,較看上海劇場扮演之假戲,當稍爲值得也。甓園居士曰:昔盱眙吳忠惠公,以無心赙贈而得厚酬,漁川以倉卒迎駕而被殊眷。兩人者,同爲吳姓,同有德於孝钦,同受知於患難之中,又同在知縣任,遥遥數十載。後先輝映,若合符節。籲,何其巧也!忠惠名棠從木,漁川名永從水,皆以單字而藏合五行。論者至有水木清華之目,抑巧之巧矣。

顧忠惠方治滨江大縣,南北绾毂,水陸膏腴之地,錦車華節,供張饋贐,不絕於道路,區區數百金,直九牛一毛之比,又以無心而誤投之,其事蓋已微矣。漁川則坐困嚴城之中,懸命虎狼之口,空名守職,自救不暇;徒以激於區區忠義之氣,徑行其志,一往不顧。冒鑿門之險,效負曝之愚,忘力竭無繼之難,盡危身奉主之節,上不忍負國,下不忍纍民,至罄其半生宦業辛勤銖寸之積,以供饘橐,擲孤注於不必得償之地,此稍有計較之士所不肯爲者。而且棄親戚,離骨肉,倉皇被命,接淅就途,孑身從難,蹈禍福不測之危地,跋涉逾數千里,栉沐彌十五月,賠纍至數萬金,夷險之勢既殊,難易之情迥絕。絜勞比績,殆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而忠惠數年之間,由縣而府而道,晉柏府,歷薇垣,揚歷數省,遂擁持旄節,總制方面,褒德贈諡,垂蔭子孫,駸駸乎與云臺麟閣比烈,何獲報之隆也!漁川親侍輦毂,昼日三接,頒賜稠叠,與王公貴胄相埒,以資則深,以勞則著,以地則近,以眷則隆。而極其所遇,簡授一道而止矣。始而高廉,繼而雷瓊,而惠潮,而兖沂、曹濟,三仕三已,終孝钦之世,回環往復,竟不能更進一階。施百於前賢而報靳於萬一,嗟夫,豈非命耶?

夫漁川以盛年膺特薦,治懷兩載,聲誉鼎鼎。拳民壇宇遍畿輔,而懷境肅然不敢動聲息;迄於拳焰大熾,奸民悍匪,百計圖報復,卒以紳民爱護之力,安處虎穴,不損毛發。奇才異政,亦大略可睹矣。嚮使無此一段遭際,依階平進,區區監師連帥之位,亦自可計日而操其券。然則對於孝钦,直謂之未嘗得報焉可也。

但當時以漁川得主之盛,才氣之英發,柄臣權監,推襟送袍,爭欲相結納,使稍與委蛇遷就,以示之親昵,則順風送扇,開藩建節,直唾手間事。有行之者,捷足而先得,成效固彰彰也。顧狃於書生結習,倔強自遂,不肯稍貶損以求合,卒至不得其助而反受其擠。是以機會屡集而不獲一當,雖曰天命,抑亦人謀之不臧耶。

然吾觀遜國巨僚,富極貴溢,聲勢赫赫,改步以後,窮困失職,至不克贍衣食,杜門伏匿,藉乞貸以延旦夕者,比比相屬也。官高則難於位置,名著則易受觝排。五石之瓠,乃落而無所容。而漁川因身受迭次沮抑,官不高,名不著,十餘年來,猶得隨時俯仰,浮沉中秩,以全生而養命。然則昔之所失者,轉爲今之所得,亦未可知也。

嗟乎,此事往矣!故宫禾黍,舊刼沧桑。覺羅氏一代歷史,瞥如昙花過眼,已成陳迹。當日之翊衛元勛,和戎上相,在事主要人物,今皆如太空浮云,掃蕩幾盡,姓名爵里,漸不挂於人口。即漁川躬與其役,殆亦似黄粱覺後,追尋夢境,仿佛不可復得。今日偶然敘述,要不過如孔云亭《桃花扇》中末拆,漁樵晚罷,閒話興亡;槐省風清,同消白昼。區區一人之升沉枯菀,曾何足復加注較。獨念此亡國破家,帝後出走,震天動地之大刼,迄今歲星不過兩周,而當時情狀,漁川以外,已罕有能言其本末者。坊肄小册,如《清宫秘記》等等,殆無慮數十種,率多架空臆造;微論其事實真僞,要於朝章國制,類茫然一無所覺。得此一夕話,親聞親見,聊足矯一時悠謬之妄談;雖言之不文。而網羅散轶,掇拾舊聞,亦庶幾乎古人傳信之義,閱者略其詞而諒其意焉可也。

雖然,漁川之言,予既備聞之而述之而論之矣;顧搁筆以後,反復循繹,尚大有不能釋然於懷者。庚子一役,衅由我起,衡之公律,固爲背理。然既已不幸決裂而至於宣戰,則義不論理而論勢。彼聯軍以絕海難繼之兵,臨時烏合之艦,風習各殊之眾,猜嫌互異之情,雖勉強推定冠軍,號令決難一致。區區二萬餘人,懸軍深入,冒百忌以赌一日之得失,以兵法論,實處於必敗之勢,所謂越國鄙遠,吾知其難者也。

當時我國除禁軍不計外,所號北洋六軍。聂、馬、梅、何各提鎮所部軍隊,環列於畿輔者,爲數當在十萬以上。以眾御寡,以主敵客,以逸待勞。赚之登陸而斷其後,八面犄角,一鼓而覆之,固非甚難事也。否則圍而錮之,勿加殺害,杜絕接濟而使之自屈,斯仁之至義之盡矣。更不然,念子產壞垣之情,執晉文退舍之誼,畫地防堵以限其馬足,一面肅清内亂,然後重整敦盤,相與摺衝於樽俎;彼即傾國而至,亦決無壓我城下之理。乃既不能戰,并不能守,京津三百餘里間,一任其從容馳騁,長驅突進,如入無人之境。遂夷我堡壘,據我城郭,躏我京邑,遷我重器,屠戮我官吏,凌虐我人民,宫殿化爲秽墟,衙署廢爲馬厩;如是不已,更勒賠款;賠款不已,更須請罪;請罪不已,更停考試;停試不已,更懲罪魁。種種壓迫,務欲踐吾國於朝鮮印度之列。在清室爲宗社將墟之痛,在國民有國命垂絕之虞,此實我全國之奇恥大辱。患切於剥膚。而禍深於萬刼者也。

我朝野上下,痛定思痛,宜如何并心一志,力圖振厲,臥薪嘗膽,以共脱此奴隸牛馬之銜勒。乃和局甫定,兩宫播越經年,僅得復還故處,絕不聞有盤庚籲眾之矢言,漢武輪臺之悔艾;地方官沿途供應,競求華侈,雍容玉步,宛然如駕辂行春、铙歌返闕之景象。於昔日之疮痍塗炭,皆已消弭淨盡,不留餘迹,一若未有其事者。以苟延爲再造,以半主爲中興。歡笑漏舟之中,恬嬉危幕之上,是可異也。

一時柄國元僚,封疆大吏,多半皆事前顯職,有列於朝。有守於位,先事不聞匡糾,臨事不見設施,誰秉國成,階此大後,即誅責未及,亦當引罪投劾,自謝國人。乃委蛇固位,方幸以前此未有建白爲得計,而晉宫銜,而賞黄褂,受不愧而居不疑;猶復忌賢疾才,爭權競寵,沾沾於語言酬應之末節,因以樹門户而分淵膝,視國家之沦胥、人民之饑溺,毫不慨於其心。大臣如此,小者可知,清社之屋,於此已見,此尤可慨也!

其尤所不解者,自遭此次巨厄,逼訂片面和約,層層束缚,我四萬萬人民之自由生命,不啻已置於他人砧俎之上,擇肥分鮮,聽其宰割;全國民眾,顧乃淡漠相視,一如越人肥瘠,萧然絕無所與。如此極大痛史,相去不過二十餘年,事由始末,已不甚有人記注;偶爾道及,亦第如先朝野乘,略資談助,恍惚在傳聞疑信之間。除當日私人局部聞見偶有著錄外,從無一完善缜密之載籍。多數知識界中,雖同抱消極悲觀,而聽天委命,要莫肯稍出其精神心血,以勉爲宗國有所盡力。其當局有力者,則汲汲於據地盤,攫政柄,操戈阋牆,日腐我同胞膏血,以苟圖一夕之快意。牽羣羊城就屠肆,伐毛刳腹,次第將及,猶不急謀斷絷共脱之法,而惟是角觝蹄嚙,忿爭芻秣,互相凌踐,以自促其生命,此真可痛哭流涕而長太息者也。

義和拳之亂,所以釀成此大戾者,原因固甚復雜,而根本症結,實不外於二端: 一則民智之過陋也。北方人民,簡單朴質,嚮乏普通教育,耳目濡染,祗有小說與戲劇之兩種觀感。戲劇仍本於小說,括而言之,即謂之小說教育可也。小說中之有勢力者,無過於兩大派:一爲《封神》、《西遊》,侈仙道鬼神之魔法;一爲《水滸》、俠義,狀英雄草澤之強梁。由此兩派思想,浑合製造,乃適爲構成義和拳之原質。故各種教術之統係,於北方爲獨盛。自義和團而上溯之,若白蓮、天方、八卦等教,皆不出於直、魯、晉、豫各境。據前清嘉慶年間那彦成疏中所述教匪源流,蓋無慮數十百種,深根固蒂,滋蔓已遍於大河南北,名目雖異,實皆與拳教同一印版。被之者普,而入之者深,雖以前清之歷次產刂刈,而根本固不能拔也。

一則生計之窳薄也。北方人民,生活省啬,而性多媮惰,謀生之途太仄,稍一不謹,往往不能自振,以至於失業。因惰而遊,因遊而貧而因,則麇集於都會之地,藉傥來之機會以苟圖衣食。羣聚益眾,則機會益難,非至於作奸宄法,不足以维持其旦夕之命。浸淫已久,而冒險樂禍、恣睢暴戾之心生焉。明知誅責桎梏之在其後,而有勢可乘,不問是非利害,姑且呐喊附和,恣意焚掠以餍其所欲,而僥幸於萬一之漏網。

因多數民眾,平時皆爲此兩種結習之所沦浃,因愚而頑,因遊而暴。適有民教互阋之間題以作之導線。梟黠大猾乃利用钩煽,飲以狂藥。奸民倡之,愚民和之,遊民暴民益乘勢而助長之;如硝磺桴炭,一旦翕合,遂轟然爆發而不可復遏。

拳亂初定,當局皆怵於已事,因而深籌密慮,乃以調和民教爲惟一治本之至計。詔書憲令,丁寧剴切,至再至三而不已。不知就本案論,則民教固爲其激觸之始點,亂之所肇,而非其所以爲亂也。衡以全局,猶本中之標也。此愚民遊民之兩種社會,若不徹底改革,廓清涤蕩,去其所以爲亂之原質,任遇何事,奸人皆可以隨時利用而構煽之。割導線而尚留硝藥,危險之性永存;防於彼而失於此,亂源終不可以塞也。

今欲爲拔本之計,必先深求其本中之本,從改革民眾社會著手。一則注重於普通教育。改良小說,改良戲劇,組織鄉約里社,實行宣講,以種種方法,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逐漸接近,以相當之知識,遞相輸灌,俾多數民眾,略明世界大勢與人類生存之正理;勿侈言學校普及,炫難得之遠功,而忽可能之近效,則事半而功自倍。一則注重於普通生業,爲人民廣闢謀生之途徑。教以手工技藝,使多數無產階級皆得憑自力以謀生活;殖其原料,開其銷路,便其轉運,通其交易。更於城市都會,整頓警察制度,廣設慈善機關,使失業之人,得資救濟,浮浪惡少,不得安足。先導以可循之路,而後乃懲之於不率之人;恩以勸其前,法以驅其後,既有恆產,必有恆心,無賴之徒,自無由而聚集;雖有豪猾,亦無法以相煽誘。無愚民,則人心不可以妄動;無遊民,則亂象不至於猝成。不愚則不頑,不遊則不暴。硝藥既去,雖有導線,亦將何所復施?非特一時之現勢如此,二十世紀以後,欲競生存於世界,舍此亦更無他術;由義和團之事而證明之,條剖縷析,其理致益顯然可見也。

顧庚子以後,忽忽又數十年矣。而當軸巨公、海内賢達,終鮮克於此二事加之注意者。夫固非凡有不及而明有不燭也,徒以體大事難,國家非一人之專責,毋寧乘一旦權位,姑自厚封殖以貽子孫。不知羅珍聚寶,厝火而置積薪之上,雖纏縢扃箧,必有一日而同盡。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者也。 失良医治病,必深究於其病之所由起。吾國受病之源,亦固匪朝伊夕。自鴉片之戰而外邪已入,白洪、楊之亂而元氣大傷,然猶是膚膜寒熱之外感。一轉而入腠理,遽成絕大危症,則實自庚子一役始。今試問吾國工何以窳,商何以敝,教育何以不振,自治何以不興,乃至軍隊不能具餉需,官吏不得領薪给,全國以内,無貧無富,無貴無賤、無少長男女,皆憧擾憔悴,蹙蹙然似不得安其生者,是何以故?一言以蔽之曰:以經濟窘迫故。經濟何以窘迫?曰:以賠款故。因賠款而有借款;因賠款借款而鹽、關兩税皆握於外人之手;因兩税關係而百凡設施悉受牽制。如鼻受穿,如吭受扼,致呼吸運動皆不克自由舒展。何以有賠款?曰:以庚子義和團之故。因義和團而有條約,因條約而受壓抑、受剥奪、受限制,國際地位遂一落而千丈。賠款特條約中之一款,而牽連以及者,實多因此一款而發生。即庚子以後,凡交涉上所受之種種損失,亦大半以此約爲嚆矢。庚子一約,實吾國無期徒刑之宣告判決書,執吾手而強之署押者也。危症一現,百病交乘,由此而外感日以滋生,内腑益難清理。屈指二十餘年來,内憂外患,靡有寧息。清室之所以速亡,民國之所以多難,軍隊之所以不戢,民氣之所以僨張,直接間接舉皆於庚子一役有莫大之影響。即最近紅槍會、綠槍會之所在滋蔓,實皆猶是義和之遺種,蓋不出於吾前所述二義,其所以構成之原素同也。

然則吾國而不欲圖治則已,如欲根本圖治,探求其最初致病之故而投之以藥,則庚子經過事實,固爲惟一考镜之方案。因何而始,因何而終,因何而曲摺變化,何時受寒,何時受熱,何時而有飲食饑飽之凑泊,乃至呻吟嚬笑,皆有詳究之價值。固医國和緩,所當精研而密察之者也。顧同一病狀,而各見所見,各聞所聞,同一見聞,而各非其非,各是其是。是又在乎審方者之周諮博采,平情體驗,有以參眾說而會其通。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漁川所言,雖亦限於局部見聞,而近水樓臺,親切明確,固望聞問切之首當注意者也。

昔吳之敗於越也,夫差使人立於門中,出入必呼之,因是以申儆國人,終雪先人之恥。庚子之役,於吾國創已巨矣,痛已深矣,固吾國人所當念兹在兹、懸懸於心目者。然則兹編所述,固藉以存一時轶事,亦庶幾自託於夫差門者之役,以茶餘之清話,作飯後之鍾聲,願吾國憂時志士,爱國青年,回首前塵,毋忘攜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