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文鈔/21
卷二十一•記
编辑慶曆三年秋,天子開天章閣,召政事之臣八人,問治天下其要有幾,施於今者宜何先,使坐而書以對。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頓首,言此非愚臣所能及,惟陛下所欲為,則天下幸甚。於是詔書屢下,勸農桑,責吏課,舉賢才。其明年三月,遂詔天下皆立學,置學官之員,然後海隅徼塞四方萬里之外,莫不皆有學。
嗚呼,盛矣!學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視其學之興廢。《記》曰:「國有學,遂有序,黨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極盛之時大備之制也。宋興,蓋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學始克大立,豈非盛美之事,須其久而後至於大備歟?是以詔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後為羞。其年十月,吉州之學成。州舊有夫子廟,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以為學舍,事方上請而詔已下,學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學也,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用人之力積二萬二千工,而人不以為勞;其良材堅甓之用凡二十二萬三千五百,而人不以為多;學有堂筵齋講,有藏書之閣,有賓客之位,有遊息之亭,嚴嚴翼翼,壯偉閎耀,而人不以為侈。既成,而來學者常三百餘人。
予世家於吉,而濫官於朝,進不能讚揚天子之盛美,退不得與諸生揖讓乎其中。然予聞教學之法本於人性,磨揉遷革,使趨於善,其勉於人者勤,其入於人者漸,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須遲久之功,至於禮讓興行而風俗純美,然後為學之成。今州縣之吏不得久其職而躬親於教化也,故李侯之績及於學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後之人,毋廢慢天子之詔而殆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歸榮故鄉而謁於學門,將見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為公卿,問於其俗而婚喪飲食皆中禮節,入於其裏而長幼相孝慈於其家,行於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壯者代其負荷於道路,然後樂學之道成。而得時從先生、耆老,席於眾賓之後,聽鄉樂之歌,飲獻酬之酒,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覽學舍,思詠李侯之遺愛,不亦美哉!
故於其始成也,刻辭於石,而立諸其廡以俟。
釋奠、釋菜、祭之略者也。古者士之見師,以菜為摯,故始入學者必釋菜以禮其先師。其學官四時之祭,乃皆釋奠。釋奠有樂無尸;而釋菜無樂,則其又略也,故其禮亡焉。而今釋奠幸存,然亦無樂,又不徧舉於四時,獨春秋行事而已。《記》曰:「釋奠必有合,有國故則否。」謂凡有國,各自祭其先聖先師,若唐虞之夔、伯夷,周之周公,魯之孔子。其國之無焉者,則必合於鄰國而祭之。然自孔子沒,後之學者莫不宗焉,故天下皆尊以為先聖,而後世無以易。
學校廢久矣,學者莫知所師,又取孔子門人之高弟曰顏回者而配焉,以為先師。隋、唐之際,天下州縣皆立學,置學官、生員,而釋奠之禮遂以著令。其後州縣學廢,而釋典之禮,吏以其著令,故得不廢。學廢矣,無所從祭,則皆廟而祭之。荀卿子曰:「仲尼,聖人之不得勢者也。」然使其得勢,則為堯、舜矣。不幸無時而沒,特以學者之故,享弟子春秋之禮。而後之人不推所謂釋奠者,徒見官為立祠而州縣莫不祭之,則以為夫子之尊由此為盛。甚者,乃謂生雖不得位,而沒有所享,以為夫子榮,謂有德之報,雖堯、舜莫若。何其謬論者歟!
祭之禮,以迎尸、酌鬯為盛。釋奠、薦饌,直奠而已,故曰祭之略者。其事有樂舞、授器之禮,今又廢,則於其略者又不備焉。然古之所謂吉凶、鄉射、賓燕之禮,民得而見焉者,今皆廢失,而州縣幸有社稷、釋奠、風雨雷師之祭,民猶得以識先王之禮器焉。其牲酒器幣之數,升降俯仰之節,吏又多不能習,至其臨事,舉多不中而色不莊,使民無所瞻仰。見者怠焉,因以為古禮不足復用,可勝歎哉!
大宋之興,於今八十年,天下無事,方修禮樂,崇儒術,以文太平之功。以謂王爵未足以尊夫子,又加至聖之號以褒崇之,講正其禮,下於州縣。而吏或不能喻上意,凡有司簿書之所不責者,謂之不急,非師古好學者莫肯盡心焉。
穀城令狄君栗,為其邑未逾時,修文宣王廟易於縣之左,大其正位,為學舍於其旁,藏九經書,率其邑之子弟興於學。然後考制度,為俎豆、籩篚、樽爵、簠簋凡若干,以與其邑人行事。穀城縣政久廢,狄君居之,期月稱治,又能遵國典,修禮興學,急其有司所不責者,諰諰然惟恐不及,可謂有志之士矣。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竝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嚮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於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環滁皆山也。 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讓泉[1]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曰[2]智僊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谿而漁,谿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諠譁者,眾賓懽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東偏之室,治為燕私之居,而名之曰畫舫齋。齋廣一室,其深七室,以戶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溫室之奧,則穴其上以為明;其虛室之疏以達,則欄檻其兩旁以為坐立之倚。凡偃休於吾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於兩簷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愛者。故因以舫名焉。
《周易》之象,至於履險蹈難,必曰涉川。蓋舟之為物,所以濟險難,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齋於署,以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豈不戾哉?矧予又嘗以罪謫走江湖間,自汴絕淮,浮於大江,至於巴峽,轉而以入於漢沔,計其水行幾萬餘里,其羈窮不幸而卒遭風波之恐,往往叫號神明以脫須臾之命者數矣。當其恐時,顧視前後,凡舟之人非為商賈則必仕宦,因竅自歎,以謂非冒利與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賴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負列官於朝,以來是州,飽廩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時山川所履,舟楫之危,蛟黿之出沒,波濤之洶,宜其寢驚而夢愕。而乃忘其險阻,猶以舟名其齋,豈真樂於舟居者邪!
然予聞古之人,有逃世遠去江湖之上終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樂也。苟非冒利於險,有罪而不得已,使順風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則舟之行豈不樂哉!顧予誠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謨善大書,頗怪偉,將乞其大字以題於楹,懼其疑予之所以名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於壁。
蜀於五代為僭國,以險為虞,以富自足,舟車之跡不通乎中國者五十有九年。宋受天命,一海內,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然後蜀之絲枲織文之富,衣被於天下,而貢輸商旅之往來者,陸輦秦、鳳、水道岷江,不絕於萬里之外。
岷江之來,合蜀眾水,出三峽為荊江,傾折回直,捍怒鬥激,束之為湍,觸之為旅。順流之舟頃刻數百里,不及顧視,一失毫厘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沒不見蹤跡。故凡蜀之可以充內府、供京師而移用乎諸州者,皆陸出,而其羨餘不急之物,乃下於江,若棄之然,其為險且不測如此。
夷陵為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漫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尚書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於江津,以為舟者之停留也。且誌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以為行人之喜幸。
夷陵固為下州,廩與俸皆薄,而僻且遠,雖有善政,不足為名譽以資進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易,《詩》所謂「愷悌君子」者矣。自公之來,歲數大豐,因民之餘,然後有作,惠於往來,以館以勞,動不違時,而人有賴,是皆宜書。故凡公之佐吏,因相與謀,而屬筆于脩焉。
峽州治夷陵,地濱大江,雖有椒、漆、紙以通商賈,而民俗儉陋,常自足,無所仰於四方。販夫所售不過鱐魚腐鮑,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賈皆無為而至。地僻而貧,故夷陵為下縣,而峽為小州。
州居無郭郛,通衢不能容車馬,市無百貨之列,而鮑魚之肆不可入,雖邦君之過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趨。而民之列處,灶、廩、匽、井無異位,一室之間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歲常火災,而俗信鬼神,其相傳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書荊以狄之,而詩人亦曰蠻荊,豈其陋俗自古然歟?
景祐二年,尚書駕部員外郎朱公治是州,始樹木,增城<土冊>,甓南北之街,作市門市區。又教民為瓦屋,別灶廩,異人畜,以變其俗。既又命夷陵人劉光裔治其縣,起敕書樓,飾廳事,新吏舍。三年夏,縣功畢。某有罪來是邦,朱公與某有舊,且哀其又以罪而來,為至縣舍,擇其廳事之東以作斯堂,度為疏潔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堂成,又與賓客偕至而落之。夫罪戾之人,宜棄惡地,處窮險,使其憔悴憂思,而知自悔咎。今乃賴朱公而得善地,以偷宴安,頑然使忘其有罪之憂,是皆異其所以來之意。
然夷陵之僻,陸走荊門、襄陽至京師,二十有八驛;水道大江、絕淮抵汴東水門,五千五百有九十里。故為吏者多不欲遠來,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歲滿,或自罷去。然不知夷陵風俗樸野,少盜爭,而令之日食有稻與魚,又有橘、柚、茶、筍四時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繕完,無不可愛。是非惟有罪者之可以忘其憂,而凡為吏者,莫不始來而不樂,既至而後喜也。作《至喜堂記》,藏其壁。
夫令雖卑而有土與民,宜誌其風俗變化之善惡,使後來者有考焉爾。
有自岳陽至者,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願有所記。」予發書按圖,自岳陽門西距金鷄之右,其外隱然隆高以長者,曰偃虹堤。問其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為也。」問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險,而岳陽,荊、潭、黔、蜀四會之沖也。昔舟之往來湖中者,至無所寓,則皆泊南津,其有事于州者遠且勞,而又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于州者,近而且無患。」問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長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殺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萬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時以成。」問其始作之謀,曰:「州以事上轉運使,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行視可否,凡三反覆,而又上于朝廷,決之三司,然後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書矣。」
蓋慮於民也深,則其謀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禦天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于荊、潭、黔、蜀,凡往來湖中,無遠邇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陽四會之沖,舟之來而止者,日凡有幾!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夫事不患于不成,而患于易壞。蓋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繼者常至于殆廢。自古賢智之士,為其民捍患興利,其遺蹟往往而在。使其繼者皆如始作之心,則民到于今受其賜,天下豈有遺利乎?此滕侯之所以慮,而欲有紀于後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聞當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嘗顯用之。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無所用心,略施其餘,以利及物。夫慮熟謀審,力不勞而功倍,作事可以為後法,一宜書。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而告來者不以廢,二宜書。岳之民人與湖中之往來者,皆欲為滕侯紀,三宜書。以三宜書不可以不書,乃為之書。慶曆六年某月某日記。
太師王公諱彥章,字子明,鄆州壽張人也。事梁爲宣義軍節度使,以身死國,葬於鄭州之管城。晉天福二年,始贈太師。公在梁以智勇聞,梁晉之爭數百戰,其爲勇將多矣,而晉人獨畏彥章。自乾化後,常與晉戰,屢困莊宗於河上。及梁末年,小人趙巖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將多以讒不見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盡失河北,事勢已去,諸將多懷顧望。獨公奮然自必,不少屈懈,志雖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五代終始纔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八姓。士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汙其身得全其節者鮮矣。公本武人,不知書,其語質,平生嘗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蓋其義勇忠信,出於天性而然。予於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志,至於公傳,未嘗不感憤歎息,惜乎舊史殘略,不能備公之事。康定元年,予以節度鄭官來此,求於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録家傳,頗多於舊史,其記德勝之戰尤詳。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經於帝前。公因用笏畫山川,爲御史彈而見廢。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節。此皆舊史無之。又云,公在滑,以讒自歸於京師;而史云召之。是時梁兵盡屬段凝,京師羸兵不滿數千,公得保鑾五百人,之鄆州,以力寡敗於中都;而史云將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公之攻德勝也,初受命於帝前,期以三日破敵,梁之將相,聞者皆竊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時莊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莊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今國家罷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敗軍殺將,連四五年,而攻守之計至今未決。予嘗獨持用奇取勝之議,而歎連將屢失其機。時人聞予説者,或笑以爲狂,或忽若不聞,雖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讀公家傳,至於德勝之捷,乃知古之名將必出於奇,然後能勝。然非審於爲計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偉男子之所爲,非拘牽常算之士可到也。每讀其傳,未嘗不想見其人。後二年,予復來通判州事。歳之正月,過俗所謂鐵槍寺者,又得公畫像而拜焉。歳久磨滅,隱隱可見,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眞也。公尤善用槍,當時號「王鐵槍」,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猶以名其寺,童兒牧豎皆知王鐵槍之爲良將也。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者,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畫已百餘年矣,完之復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係乎畫之存不存也。而予尤區區如此者,蓋其希慕之至焉耳。讀其書,尚想乎其人,況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畫既完,因書予所得者於後,而歸其人使藏之。
鄭之盜,有入樊侯廟刳神像之腹者。既而大風雨雹,近鄭之田麥苗皆死。人咸駭曰:「侯怒為之也。」
余謂樊侯本以屠狗立軍功,佐沛公至成皇帝,位為列侯,邑食舞陽,剖符傳封,與漢長久,《禮》所謂有功德於民則祀之者歟!舞陽距鄭既不遠,不漢、楚常苦戰滎陽、京、索間,亦侯平生提戈斬級所立功處,故廟而食之,宜矣。方侯之參乘沛公,事危鴻門,振目一顧,使羽失氣,其勇力足有過人者,故後世言雄武稱樊將軍,宜其聰明正直,有遺靈矣。然當盜之倳刃腹中,獨不能保其心腹腎腸哉?而反貽怒於無罪之民,以騁其恣睢,何哉?豈生能萬人敵,而死不能庇一躬耶!豈其靈不神於禦盜,而反神於平民以駭其耳目邪!風霆雨雹,天之所以震耀威罰有司者,而侯又得以濫用之邪?蓋聞陰陽之氣,怒則薄而為風霆,其不和之甚者凝結而為雹。
方今歲且久旱,伏陰不興,壯陽剛燥,疑有不和而凝結者,豈其適會民之自災也邪?不然,則喑嗚叱吒,使風馳霆擊,則侯之威靈暴矣哉!
明因大師道詮,姓衛氏,并州文水縣民家子。生於太平興國辛巳之歲,終於明道癸酉之正月,壽五十有三年。始為童子,辭家人,入洛陽妙覺禪院,依真行大師惠璿,學浮圖法。咸平五年,始去氏,削髮入僧籍。後二十四年,賜紫衣,遂主其眾。又四年,賜號明因,兼領右街教門事。凡為僧三十有一年。卒之明年,其徒以骨葬城南龍門山下。
始道詮未死時,予過其廬,問其年幾何,曰五十有二矣。問其何許人也,曰本太原農家也。因與語曰:《詩•唐風》言晉本唐之俗,其民被堯之德化,且詩多以儉刺,然其勤生以儉嗇,樸厚而純固,最得古之遺風。今能言其土風乎?其民俗何若?信若《詩》之所謂乎?《詩》去今餘千歲矣,猶若《詩》之時乎?其亦隨世而遷變也?」曰:「樹麻而衣,陶瓦而食,築土而室,甘辛苦薄滋味。歲耕日積,有餘則窖而藏之,率千百年不輒發。其勤且儉誠有古之遺風,至今而不變也。」又言:「為兒時聞長老語,晉自春秋為盛國。至唐基並以興,世為北京。及朱氏有中土,後唐倚並為雄,亦卒以王,既而晉祖又以王,漢又以王。遭時之故,相次出三天子。劉崇父子又自為國。故民熟兵鬥,饟軍死戰,勞苦幾百年不得息。既而聖人出,四方次第平,一日兵臨城門,係繼元以歸。並民然後被政教,棄兵專農,休息勞苦,為太平之幸人。並平後二歲,我始生,幼又依浮圖,生不見干戈,長不執耒耜,衣不麻,食不瓦,室不土,力不穡而休,乃並人之又幸者也。今老矣,且病,即死無恨。」
予愛其語樸而詳。他日,復過其廬,莫見也。訪之,曰死矣,為之惻然。及其葬,其徒有求予誌其始終者,因并書其常語予者,誌歲月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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