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皇帝紀卷第四 後漢紀
光武皇帝紀卷第五
作者:袁宏 東晉
光武皇帝紀卷第六

五年春二月丙午,大赦天下。

周建兄子誦以垂惠降。劉紆、周建、蘇茂走下邳,建道死。

封孔子後孔安爲殷紹嘉公。

初,彭寵徵書至潞縣,有火災城中飛出城外,燔千餘家,殺人甚多。寵堂上聞蝦蟇聲在爐火下,鑿地求之,無所得。數有變怪,卜筮及望氣者皆言兵當從中起。寵以其從弟子后蘭卿本上府所使來,故不相親也,令將屯於外。

寵奴子密等三人謀共劫寵。寵齋於便室,晝卧。三奴共縛著牀,告外吏:「大王解齋,吏皆休,旦乃白事。」乃從。次呼諸奴婢,以寵教責問,便收縛,各置空室中。以寵聲呼其妻,妻入室,見寵縛,驚曰:「奴反邪!」奴格妻頭,擊頰。寵曰:「趣爲諸將軍辦裝!」兩奴將妻入取物,一奴守寵。寵謂守奴曰:「若小兒,我素所愛也,爲子密逼劫耳。解我縛,出閣則活矣。用女珠妻汝,家中財物皆以與汝。」奴意解之,視戶外,見子密聽其語,遂不解。子密將妻入,取寵男女悉閉室中,收金珠衣物,至寵所裝之,被馬六匹,使妻縫縑囊。昬夜後,解寵手,令作記告城門將軍:「今遣子密等至子后蘭卿所,開城門出,勿稽留。」書成,斷寵及妻頭,置縑囊中,馳詣闕。封子密爲無義侯。

寵尚書韓立、高宣等共立寵子午爲燕王,子后蘭卿爲將軍。數日,寵國師韓利斬午首詣祭遵。遵將兵誅寵支黨,漁陽遂平。

上嘉耿況之功,以其久勞於邊,使光祿大夫樊密持節徵況還京師,賜以大第,甚見尊重。況年老多病,天子親數臨問,徵弇視疾。弇、舒并封列侯,國爲射聲校尉,復除二子廣、舉爲郎。諸子侍疾,并垂青紫,當世以爲榮。及薨,贈賜甚厚,謚曰烈侯。子國以當嗣,辭曰:「先侯愛少子霸。」上疏讓,天子許焉。國有籌策,數言邊事,天子器之,官至大司農。

三月,徙廣陽王良爲趙王。

山陽人龐萌爲更始冀州牧,與世祖、謝躬俱平邯鄲。萌謂躬曰:「劉公不可信也。」躬以告世祖,世祖喻而安之。及上誅謝躬,而萌率衆降,上奪其衆,謂萌曰:「前在邯鄲,知之何速邪?」萌曰:「知之久矣。」萌爲人婉順,上親愛之,以爲侍中。嘗對諸將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龐萌是矣。」使萌爲平狄將軍,與蓋延俱定梁、楚地。萌與延争權,懼延譖己,遂勒兵反。

夏四月,平狄將軍龐萌反,襲蓋延,破楚相孫萌,自號東平王,引兵與董憲、蘇茂合。上嗟歎曰:「人不可知乃如是!」下詔曰:「吾嘗於衆人中言萌可爲社稷臣,將軍等得無笑吾言?老賊當族。其〔各〕勵兵馬,會睢陽!」

六月,上幸蒙。龐萌、董憲、蘇茂等將三萬人攻桃城,桃城告急。上將輕騎二千、步兵數萬晨夜至亢父。百官疲倦,可且宿,上不聽,復行十里,宿任城。明旦,諸將欲攻賊,賊亦勒兵待戰,上令諸將不得出。是時吳漢兵在東郡,馳使召之,萌等驚曰:「數百里晨夜行,以爲到當戰,而堅坐任城,致人城下,真不可測也!」積二十餘日,吳漢到,乃進擊,大破之。萌、憲、茂復將數萬人屯昌慮,以兵拒新陽。吳漢進擊破之,遂守昌慮。

是時河西隔遠,世祖都洛陽,未能自通,以隗囂稱漢年號,竇融等從受正朔。囂外受民望,內圖異計,遣說客張玄游說河西,言︰「一姓不再興。今豪傑競逐,雌雄未分,宜與隴、蜀合從,高爲六國之勢,下成尉他之事。」融乃聚其衆而議之,曰:「漢承堯運,歷數延長,上之姓號,具見於天文,自前博物道術之士言之久矣。故劉子駿改易名字以應其占,此皆近事暴著所共見也。以人事言之,今稱天子者數人,而洛陽甲兵最彊,號令最明,加以祖宗之重,百姓所歸服。天人之應如此,他姓未能爭也。」衆皆以爲然。梁統恐衆惑其言,乃刺殺玄。

是夏,竇融及五郡太守遣使詣闕。上先聞五郡全,實在隗囂、公孫述之間,常欲招引之,會得其表,甚悅。遣使拜融爲涼州牧,璽書褒納之。

秋八月,吳漢破昌慮,軍士高扈斬梁王紆降。蘇茂奔張步,董憲、龐萌走之朐。漢復守之。

冬十月,上幸魯,使大司空祠孔子。

使耿弇諸將擊張步。步盛兵祝阿,列營鍾城。弇攻祝阿,拔之,開其角,令奔鍾城,皆空壁走。將軍費敢以精兵守巨里。弇令軍中益治攻具,將攻巨里。步濟南王費邑聞之,將兵救巨里。弇告諸將曰:「此即所求者,野兵不擊,何以城爲?所以治攻具者,欲以誘致邑耳。」弇分兵守巨里,自與邑戰,大破之。弇乃收所斬級以示巨里城中,城中恟懼,夜空城走。弇收其積聚,縱兵擊諸未下者,平三十餘營。

時張步都劇,使弟藍將兵守西安。西安距臨淄三十里,弇引營居臨淄、西安之間。西安城小而兵精,臨淄名大而不實。弇令軍中曰:「後五日攻西安。」藍聞之,晨夜爲守備。至期夜半,令軍皆食,會明至臨淄城。軍吏爭之,以爲攻臨淄而西安必救,攻西安,臨淄不能救。弇曰:「然吾故攻西安,今自憂城守;而吾攻臨淄,一日必拔,何救之有?吾得臨淄則西安孤,藍與劇斷絶,必復亡去,所謂擊一而得兩者也。且西安城堅兵精,攻之未可卒下,衆必多死傷。正使得其城,張藍引兵奔臨淄,如是臨淄更彊,勒兵憑城,觀人虛實。吾深入敵境,後無轉輸,旬日之間,不戰而困,諸君適不見是耳。」弇遂攻臨淄,拔之。張藍聞臨淄拔,果將其衆走劇,去臨淄九十里。

弇令軍中無得掠劇下,須步至臨淄乃擊之。步聞弇言,大笑曰:「以尤來、大彤十餘萬衆,吾皆破之。今大兵少於彼,又皆疲勞,何足破乎!」弇上書曰:「臣據臨淄,深壍〔高〕壘,張步必自來攻。臣以逸待勞,以實擊〔虛〕(步),旬日之間,步首自可獲。」上然其計。步果與三弟、故大彤帥重異將二十萬衆至臨淄。弇令都尉劉歆、泰山太守陳俊勒兵城上,分陣城下。賊至北門,歆、俊兵皆反,步等乘虛并入,攻弇營。弇登臺望之,見其營擾,乃下臺安之。既而將精兵擊步於東〔城〕下,大破之。飛矢中弇股,引刀截之,軍中無知者。弇欲以疲步兵,明日將戰,陳俊曰:「步兵多,且可須上至。」弇曰:「上至,臣子當擊牛釃酒以待百官,反欲以賊遺君父邪?」遂縱兵合戰,復大破之。弇度步已困,乃罷兵,置左右翼。步夜果引去,伏兵夾擊,死者城中溝壍皆滿,得輜重二千餘兩。弇縱兵追擊至鉅昧水上,八十餘里僵尸相屬。

後數日,上至臨淄勞軍,百官列坐。上謂弇曰:「將軍正韓信也。韓信擊歷下以著名,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迹,此非齊西界邪?」弇曰:「歷下即歷城,在祝阿東五十里,皆齊西界也。」上曰:「將軍嘗爲吾言,因上谷兵以擊涿郡、漁陽,進擊富平、獲索,因東攻張步,平齊地,以爲落落難合。今皆如將軍策,有其志者事竟成也。將軍有定齊之功,功出於大司馬,明如日月也。」

張步既破,走還劇,而蘇茂適至,讓步曰:「我南陽兵精,不可待茂邪?」步曰:「負卿何言!兄弟走平壽。」上曰:「能相斬降者封之。」步乃斬蘇茂,肉袒軍門降。弇勒兵入城,樹十二郡旗,各以本郡詣旗下,衆尚十餘萬,輜重七千餘兩。封步爲安丘侯。

於是琅邪未平,徙陳俊爲琅邪太守。齊地素聞俊名,始入界,盜賊大散。頃之,張步兄弟謀反,亡歸琅邪,俊擒討,盡誅之。上美其功,賜俊璽書曰:「將軍元勳大著,威振青、徐,兩州有警,實得征之。」俊撫貧弱悉有義,令行郡中,百姓歌之。數上書自請擊隴、蜀,上報曰:「東州新平,大將軍之功也。負海猾夏,盜賊之處,國家以爲重憂,且勉鎮撫之。」

初起太學宮。

十二月,盧芳自稱天子,入居九原,略有數郡。

初,上問來歙曰:「今西州未附,子陽稱帝,吾方務静關東,西略未知所任,計將何如?」歙因自請曰:「臣嘗與隗囂相遇關中,其人始建爲漢之計。今陛下聖德隆興,臣願得奉一節,開以丹青之信,囂必歸命,則公孫自亡,勢不足圖也。」上然之,使歙持節喻指,往來數年矣。

於是歙復與馬援使喻隗囂。囂與馬援卧起,問京師善惡,援答曰:「前到京師,凡數十見,每侍對,夜至天明,援事主未常見也。材德驚人,勇略非人敵。開心見誠,好醜無所隱。圖畫天下事良備,量敵決勝,闊達多大略,與高帝等。經學博覽,政事文辯,未覩其比也。」囂曰:「必如卿言,勝高帝邪?」援曰:「不如也。高帝大度,無可無不可;今上好吏事,動循軌度,又不飲酒,所不如也。」囂大笑曰:「若是反不勝邪?」囂雖內不信,不得已,遣太子恂入侍。拜爲胡騎校尉,封鐫羌侯。援亦將家至京師,上書求將賓客屯田上林中,因宣揚國威,招來豪傑,以立尺寸之功,上許焉。

是冬,大司徒伏湛免,尚書令侯霸爲司徒。

霸字君房,河南密人也。矜嚴有威容,家累千金,不事產業,篤志《詩》、《書》。成、哀間,仕爲郎。王莽時,歷職有稱,爲臨淮太守。莽敗,霸保郡自守,吏民安之。更始初,遣竭者徵霸,百姓老弱相攜啼泣,遮使者車,或當道卧,皆曰:「願乞復留侯君期年。」民至戒乳婦勿舉子,侯君當去,俱不能全耳。謁者恐霸就徵,失亡臨淮,於是不敢〔授〕(受)璽書,具以狀聞。會更始敗,世祖即位,徵霸爲尚書令。是時朝廷新立,制度草創,政令有不便於民者,霸輒奏省之。

霸辟太原人閔仲叔。既至,霸勞問之,不及政事。〔仲〕叔對曰:「始得明公辟,且喜且懼。何者?喜於爲明公所知,懼於虛薄不能宣益拾遺。今未越府閫,喜懼纔半,親知政教,已見掾吏。及見明公,喜懼皆去。何則?望明公問屬何以明政美俗,調陰陽,訓五品,令宇內乂安也。以〔仲〕叔爲不足問邪?不當辟也。如以爲任用而不使陳之,則爲失人。智者不私人以位,亦不失人,是以喜懼皆去。」因自劾去。後博士徵,不至,終於家。

太子少傅王丹被徵,將至,侯霸遣子昱迎拜之,丹下車答拜。昱曰:「家公欲與公俱定恩分,何爲拜子孫邪?」丹曰:「君房有是言,丹未許也。」丹常受人言,有所薦及舉者有罪,丹坐免官,終不言。客甚慙,自絶於丹。丹俄爲太子太傅,使人呼客見之,謂曰:「何遇丹之薄也!」客自安如故。其子有同門生遭親喪,白丹,欲奔之。丹撻之五十。或問其故,丹曰:「世稱鮑叔、管夷吾,次則百里奚、蹇叔,近則王陽、貢禹,歷載彌久,如此其難也。張、陳凶其終,蕭、朱隙其未,故敕子孫,友道難立,非保慎不惑,焉能終乎!」

丹字仲回,京兆下邽人。王莽時,連徵不至。避世隴西,隱居養志。家累千金,好施周急。每歲時農畢,察彊力多收者,載酒肴而勞之。其墯懶不收者,恥不獲勞,無不力田者。聚落化之,遂以殷富。閭里犯罪者,喻其父兄而致之法;喪憂者,量其資財,爲之制度,丹親任其事。行之十年,民皆敦厚。陳遵者,豪傑之士也。遵友人喪,親賻縑百匹。丹獨送縑一匹,曰:「如丹是縑,皆出機杼也。」遵有慚色,欲與丹相結,丹未之許也。更始時,遵北使匈奴,過辭於丹。丹謂遵曰:「俱遭亂世,唯我二人爲天地所遺。今子使絶域,無以相贈,贈子以不拜。」其高抗不屈,皆此類也。衛尉銚期、執金吾寇恂亦慕而友之,名重當世。頃之遜位,卒于家。

是歲,徵會稽嚴光、太原周黨。

光字子陵,少與世祖同學。世祖即位,下詔徵光。光變姓名,漁釣川澤。至是復以禮求光,光不得已,舁疾詣京師。上就見光曰:「子陵不可相助邪?」光卧而應曰:「士固有執節者,何至相逼乎?」天子欲以爲三公,光稱病而退,不可得而爵也。

黨字伯況,舉動必以禮。赤眉之亂,所在殘破,至太原,聞黨德行,不入其邑,由是名重天下。三徵然後至,黨著短布單衣,穀皮綃頭,見於尚書。欲令黨改冠服,黨曰:「朝廷本以是故徵之,安可復更邪?」遂見,自陳願守所志,上聽之。詔曰:「許由不仕有唐,帝德不衰;夷、齊不食周粟,王道不虧。不忍使黨久逡巡于污君之朝,其賜帛四十匹,遣歸田里。」博士范升奏毀黨曰:「臣聞堯不須許由、巢父而天下治,周不待伯夷、叔齊而王道成,巍巍蕩蕩,至今不絶。臣伏見太原周黨,使者三聘,乃肯就車。陛下親見詣庭,黨伏而不謁,偃蹇自高,逡巡求退,釣采華名,以誇主上。臣愚以爲黨等不達政事,未足進用。臣願與黨并論雲臺之上,考試圖國之道。不如臣言,請伏虛誣之罪。」書奏,天子示公卿。詔曰:「自古堯有許由、巢父,周有伯夷、叔齊,自朕高祖有南山四皓。自古聖王,皆有異士,非獨今也。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太原周黨不食朕禄,亦各有志焉。」黨既退,著書上下篇,終於沔池,百姓賢而祠之。

是時太原王霸、北海逢萌亦隱居養志,俱被聘。霸到尚書,拜不稱臣。問其故,答曰:「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遂以疾歸,茅屋蓬戶,不厭其樂。萌少給事亭長,慨然歎曰:「大丈夫焉能爲人役哉?」遂去就師。聞王莽居攝,子宇諫,莽殺之。萌會友人曰:「三綱絶矣,禍將及人。」即解衣冠掛東都城門,將家屬客於遼東。天下定,乃還琅邪不其山中,以德讓導鄰里,聚落化之。詔書徵萌,上道迷,不知東西。萌曰:「朝廷所以徵我者,以吾聰明睿智,有益於政耳。今方面尚不知,安能濟政?」即歸,後連徵不起。

袁宏曰:夫金剛水柔,性之別也;員行方止,器之異也。故善御性者,不違金水之質;善爲器者,不易方員之用。物誠有之,人亦宜然。故肆然獨往,不可襲以章服者,山林之性也。鞠躬履方,可屈而爲用者,廟堂之材也。是以先王順而通之,使各得其性,故有內外隱顯之道焉。末世凌遲,治亂多端,隱者之作,其流衆矣。或利競滋興,静以鎮世;或時難迍邅,處以全身;或性不和物,退以圖安;或情不能嘿,卷以避禍。凡此之徒,有爲而然,非真性也;而有道之君皆禮而崇之,所以抑進取而止躁競也。嗚呼!世俗之賓,方抵掌而擊之,以爲譏笑,豈不哀哉!

自王莽末,天下旱蝗,稼穀不成。至建武之初,一石粟直黃金一斤,而人相食。二年秋,野縠旅生,野蠶成繭,民收其實,以爲衣糧。是歲,野穀生漸少,南畝益墾矣。

六年春正月丙辰,改舂陵爲章陵,復比豐、沛。

劉隆等破舒城,斬李憲。

二月,吳漢拔朐城,董憲、龐萌逃出。漢執其妻子,憲流涕謝吏士曰:「妻子皆已得矣,久苦諸公。」將十餘騎欲從間道詣上降,追兵至,皆斬之。於是天下麤定,唯隴、蜀未平。

上乃休諸將於洛陽,分軍士於河內。數置酒會諸將,輒加賞賜。每幸郡國,見父老掾吏,問數十年事,吏民皆驚喜,令自以見識,各盡力命焉。初,軍旅間賊檄日以百數,上猶以餘暇講誦經書,自《河圖》《洛書》讖記之文,無不畢覽。

王元說隗囂曰:「天下成敗未可知。天水完富,士馬最彊。宜北取西河,東收關中,按秦舊迹,表裏河山。元請以一丸泥爲大王東封函谷關,此萬世之一時也。既不能爲此,且畜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以脫於泉,一失權柄,神龍還與螾同。前更始都長安,四方嚮應,以爲真定也。一朝壞敗,大王幾無所據。今南有公孫,北有文伯,江湖海濱,王公十數,而欲信儒生之語,棄千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安全,是由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囂心然之。

是時公孫述遣兵出江關,敗南郡。上因欲天水伐蜀,從褒、斜,江關路遠而多阻,莫若從西州,因便以舉,則兵彊財富。囂雖遣子入侍,而心懷兩端,常思王元之言,欲據一方,不欲早定。乃復上書,盛言︰「蜀道危險,棧閣敗絶,丈尺之地,則不得通。述性嚴酷,上下相患,須其罪惡孰著,大呼嚮應之勢也。」

來歙素剛,聞囂有異議,遂發憤責囂曰:「國家以君爲知臧否,曉廢興,故爲手書以暢聖意。既遣伯春,復用邪惑之言,族滅之計,叛主負子,背忠信,傷仁義。吉凶之決,在於今日。」欲前刺囂,而左右兵多。囂欲害歙,歙持節就車。囂逾怒,欲殺歙。王遵諫曰:「愚聞爲國者慎名與器,爲家者畏怨重禍。名器俱慎,則下伏其令;怨禍不輕,即家受其福。今將軍遣子質漢而外懷他心,名器逆矣。既違其命,又殺其使,輕怨禍矣。古者列國兵交,不絶其使,所以重兵貴和而不任戰也。《春秋傳》曰:『交兵,使通可也。』何況持王命質而犯之哉?上不合於正義,內不周於長利,苟行盜賊之短策,又何是非之能識?加以伯春委身,已在闕庭,而屠漢使,此踐機試劒授刃於頸也。君叔雖單居,陛下之外兄也,屠之未損於漢,而隨以族敗。昔宋執楚使,遂有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萬乘之主乎?」歙知黨多在西州,救助非一,遂得免。王遵亦豪傑士也,既而降漢,封上雒侯。

初,囂問班彪曰:「往者周亡,戰國并争,天下分裂,數世然後始定。意者縱橫之事,復起於今日乎?將承運迭興,在一人也?願先生論之。」對曰:「周之興廢,與漢不同。周立爵五等,諸侯從政,本根既微,枝葉彊大,故其末流有縱橫之事,其勢然也。漢家承秦之制,郡縣治民,臣無百年之柄。至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國嗣三絶。危自上起,傷不及下,故王氏之貴,傾擅朝廷,能竊號位,而不根於民。是以即真之後,天下莫不引領而思漢。十餘年間,天下中外騷擾,遠近俱發,假號雲合,咸稱劉氏,不謀而同辭。方今雄傑跨州城者,皆無七國世業之資。《詩》云:『皇矣上帝,臨下有赫。臨視四方,求民之瘼。』今民謳吟思漢,嚮仰劉氏,已可知矣。」囂曰:「先生言周、漢之勢可也,至於但見愚民習識劉氏姓號之故,而謂漢家復興,踈矣!昔秦失其鹿,劉季逐而得之,時民復知漢乎!」

彪既感囂言,又愍狂狡之不息,廼著《王命論》以救時難。曰:

昔在帝堯之禪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洎于稷、契,咸佐唐堯,光濟四海,奕世載德,至於湯、武,而有天下。雖遭遇異時,而禪代不同,至於應天順民,其揆一也。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聖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後精誠通乎神明,流澤加乎生民,故能爲鬼神所福嚮,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倔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於布衣,不達其故,以爲適遭暴亂,得奮其劒,遊說之士至比天下於逐鹿,捷者幸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亂世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獨闇於天道哉?又不覩之於人事矣!

夫飢饉流離,單寒道路,思有裋褐之襲,擔石之蓄,所願不過一金,然終不免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彊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質,烹俎分裂,又況么麽,不及數子,而欲晻姦天位者乎!是故駑蹇之乘,不騁千里之路;鷰雀之儔,不奮六翮之用;楶棁之材,不荷棟梁之任;斗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復公餗。」言不勝其任也。

當秦之末,豪傑共推陳嬰而王之,其母止之曰:「自吾爲子家婦,而世貧賤,今卒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嬰從其言,而陳氏以寧。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劉氏之將興也。是時陵爲漢將,而母獲於楚,有漢使來,陵母見之,謂曰:「願告吾子,漢王長者,必得天下,子謹事之,無有二心。」遂對漢使伏劒,以固勉陵。其後果定於漢,陵爲宰相封侯。夫以匹婦之明,猶能推事理之致,探禍福之機,全宗祀於無窮,垂册舊於《春秋》,而況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窮達有命,吉凶由人。嬰母知廢,陵母知興,審此二者,帝王之分決矣。

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徵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以信誠好謀,達於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趨時如嚮起;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於行陣,收陳平於亡命;英雄陳力,羣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也。若乃靈瑞符應,又可略聞矣。初,劉媼姙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暝,有龍蛇之怪。及長而多靈,有異於衆。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呂公觀形而進女;秦始皇東遊以厭其氣,呂后望雲而知其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

歷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趣舍不厭斯位,符應不同斯度,而苟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凶,伏斧鉞之誅。英雄誠知其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絶信、布之覬覦,拒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無貪不可幾,爲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於子孫,天禄永終矣!

囂不寤,彪乃轉之河西,大將軍竇融諮訪焉。

彪字叔皮,右扶風安陵人。成帝時,彪姑爲倢伃,諸父昆弟貴幸當世。父稚,哀帝時爲廣平太守。莽攝政,欲文致太平,使侯者分行風俗,采頌聲。稚無所上,被劾爲延陵園郎,由是班氏不顯莽朝。彪幼好學,家有賜書,內足於財,好古之士,父黨揚子雲已下莫不造其門。年二十而天下亂,因避地西州。

及囂將背漢,竇融與書責讓之曰:「將軍當厄會之際,乘不利之時,承事本朝,委身於國,忠孝冠周、霍,德讓配吳札,融等所以服高義,願爲役者也。忿悁之間,改節易圖,百年累之,一朝毀之,豈不惜乎!殆執事者貪功建謀,以至於此,融竊痛之!融聞智者不危衆以舉事,仁者不違義以要利。初事本朝,稽首北面,忠臣節也。及遣伯春,垂涕相送,慈父恩也。俄而背之,謂吏士何?忍而出之,謂留子何?自起兵以來,轉相攻擊,城郭皆爲丘墟,生民轉於溝壑。今其存者,非鋒刃之餘,則流亡之孤。今傷痍之體未愈,哭泣之聲未絶。幸賴天運少還,而大將軍復重其難,是使瘡痍不得遂瘳,幼孤復見流離,庸人且爲流涕,況仁者乎?惟將軍省察之。」囂不納,融乃與五郡太守請師期,世祖嘉美之。

夏四月,上幸長安,謁園陵。

諸將議欲延囂日月之期,許爵其將帥,以散其謀。祭遵曰:「囂姦計久矣。今若案兵引日,則其謀益深,而公孫得固其姦謀,不如遂進。」上從之。遣吳漢、耿弇諸將從隴道擊蜀。隗囂使王元據隴坻,伐樹木以塞隴道。諸將與戰不利,還屯三輔。

馬援上書曰:「援自念事陛下,本無公輔之薦,左右之助,臣不自陳,陛下何因聞之?故臣不復避瞽言,昧死陳誠。臣與囂往爲知交,今聞與來歙書,深更怨臣,自計無負於囂,遣臣東,謂臣曰:『僕北面稱臣,加以本欲爲漢,足下往觀其政。於汝意可,即專心矣。』臣還報以赤心,欲囂善耳,非欲陷於非義也。囂自挾姦心,盜憎主人,反欲歸怨於民。臣欲遂退不言,則無以報陛下。願詣行在所,得露心腹,陳滅西州之術,然後退就壟畝,飯蔬飲水,隨四民之職,死無所恨。」上報許。援東詣京師,具言擊囂之計。上大悅,謂援曰:「吾方西誅隗囂,待詔勉卒所志。」

是時建威將軍耿弇屯漆,征虜將軍祭遵屯汧,征西將軍馮異屯上林,大司馬吳漢在長安,中郎將來歙〔監〕(堅)領衆軍在安民。援始將突騎五千匹,諸將每疑議,更請呼援,咸敬重焉,而來歙深與援善。

囂復上疏曰:「吏民聞大兵卒至,驚恐自救,臣囂不能禁止。兵雖有大利,不敢廢臣子之節,親自追還。昔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臣雖不敏,不敢不勉。今臣之在本朝,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有司以囂慢,誅其子恂。上不忍,復使歙至汧,賜囂書曰:「昔柴將軍與韓信書云:『陛下寬仁,雖有亡叛而後歸,輒復位號,不誅也。』故復賜書。深言則似不遜,略言則事不決。今若束手,復遣恂弟詣闕,有全爵禄之福。吾年已〔三〕(五)十餘,在甲兵中十年,厭浮語虛辭。即不欲,勿報。」囂知世祖籌之明,乃遣使稱臣於蜀。公孫述以囂爲朔寧王,數遣兵助囂。

太原人溫序爲護羌校尉,行〔部〕(步)至襄武,爲囂將苟宇所執。欲生降之,謂序曰:「並勢力,天下可圖也。」序曰:「受國重任,本當效死,義不貪生。」宇復曉喻序,序怒叱之曰:「虜何敢脅漢將!」左右欲殺之,宇止之曰:「義士欲死節,賜劒令自裁。」序受劒,銜鬚歎曰:「既爲賊所迫,無令鬚汙土。」遂伏劒。上聞而憐之,賜洛陽城旁塚地,穀千斛,縑五百匹。除序子壽爲郎,遷鄒平侯相。壽夢序告之曰:「久客思鄉里。」壽即棄官,上書乞將序骸骨葬舊塋,詔許焉。

冬十二月癸巳,詔曰:「間者以軍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十一之稅。今往往屯田,其令郡國田租三十稅一,如舊制焉。」

馮異在關中久,求還京師,上不聽。有人上書言馮異專制關中,威福自由,號咸陽王。上以章示異,惶恐謝曰:「臣本諸生,遇受命之會,過蒙顧盼,充備行伍,班大將,爵爲通侯。雖受任方面,豫有微功,此皆國家謨謀,非臣所及也。臣伏自思惟︰奉承詔旨,則戰無不尅;率臣私心,則未嘗不悔。陛下獨見之明,久而益遠,乃知『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兵革始起,豪傑競逐,臣在傾側之中,尚無過差之志,況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者乎!誠宜謹守愚忠,以自終始,伏願明主知臣素心。」詔曰:「將軍之於國家,義則君臣,恩猶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懼意?」

是冬,馮異、岑彭朝京師。上謂公卿曰:「馮將軍是我兵起時主簿也。」使中黃門賜異珍寶衣服。詔曰:「倉卒無蕪蔞亭豆粥,呼沱河麥飯也。」異謝曰:「臣聞管仲謂桓公曰:『願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賴之。臣願陛下無忘父城,則百僚蒙恩,天下幸甚。」後遣異將妻子西。彭亦數宴見,寬加賞賜。既而還南,使過家上先人冢,詔大長秋朔望問〔太〕夫人起居。

詔諸侯就國。耿純上書,願奮擊公孫述;又陳前在東郡誅涿郡太守朱英親屬,涿郡誠不自安。乃更封純爲東光侯。上曰:「文帝謂周勃曰:『丞相吾所重也,君爲我率諸侯就國。』今亦然哉。」純遂就國,弔死問傷,國中愛之。

袁宏曰:夫萬物云爲,趣舍不同,愛惡生殺,最其甚大者也。縱而不一,亂亡之道,故明王制設號令,所以一物心而治亂亡也。今誅惡之臣,內懼私憾,不慮其弊,從而易之,是下用情而法不一也。不一則多變,多變則害生。故王者之所保,在於法一而不變乎!

靈壽侯邳彤薨。

世祖既平邯鄲,遣任光還信都,更封陵鄉侯。李忠爲中水侯,遷丹陽太守,治甚有稱,爲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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