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紀/卷4
二年春正月甲子朔,日月蝕之。《本志》曰:「日者陽精,人君之象也。君道虧,故日爲之蝕。諸侯順從則爲王者,諸侯專權則疑在日。於是在危十度,齊之分野,張步未賓之應也。」
封諸有功者二十人。更封鄧禹爲梁侯,吳漢爲廣平侯,各食四縣。諸將各言所欲封,唯景丹辭櫟陽,丁綝請鄉亭。上謂丹曰:「關東數縣,不當櫟陽萬戶。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丹謝而受之。或謂丁綝曰:「人皆求縣,子何取鄉邪?」綝曰:「昔孫叔敖受封,必求墝埆之地。今綝能薄功淺,豈可遇厚哉!」
壬辰,立宗廟社稷于洛陽。
漁陽太守彭寵、涿郡太守張豐反。
銅馬餘人,上率諸將追之。師及於薊,彭寵郊迎謁見,意頗不滿。上知寵不說,以問幽州牧朱浮。浮曰:「前吳漢北發兵時,上遺寵以所服劒,又手書慰納,用爲北面主人。寵望上至當迎問握手,特異於衆也。今誠失望。」上曰:「何等子而望獨異乎?」浮因曰:「王莽爲宰衡時,甄豐旦夕論議於前,常言『夜半客,甄長伯』。及莽即位後,豐見疎不說,父子誅死。」上大笑曰:「不及於此!」
是時朱浮爲牧,年少,昭厲治迹,辟州郡名士,招王莽時故吏二千石,皆置幕府,欲收禮賢之名。多發漁陽倉穀,給其貧民。寵以爲天下未平,軍旅並發,不宜多置官屬,費耗倉穀,頗不從其令。浮性隘急,發於睚眦,因峻文法,以司察寵。寵亦自伐其功,以爲羣臣莫能及。吳漢、王梁爲三公,寵所遣也。寵曰:「如此,我當爲王。今但若是,陛下忘我邪?」
是時北州殘破,漁陽獨完,有鹽鐵之積。寵多買金寶,浮數奏之。上輒漏泄,令寵聞,以脅恐之。
是春,遣使徵寵,寵上書願與朱浮俱徵。又與吳漢、王梁、蓋延書,自陳無罪,爲朱浮所侵。上不許,而漢等亦不敢報書。寵既自疑,其妻勸寵曰:「天下未定,四方各自爲雄。漁陽大郡,兵馬最精,何故爲人所奏而棄此去?」寵與所親人議,皆勸寵反。上遣寵從弟子后、蘭卿喻寵,寵因留之,遂發兵反,攻朱浮,分兵擊旁郡。上谷太守耿況遣子舒將突騎救浮,寵兵乃退。
上遣游擊將軍鄧隆軍於潞,浮軍雍奴,相去百餘里,遣吏奏狀,曰:「旦暮破寵矣。」上大恐曰:「處營非也,軍必敗,比汝歸可知也。」寵遣萬餘人〔出〕(長)潞西與〔隆〕(險)相距,而使精騎二千從潞南濟河襲隆營,大敗之。浮遠,不能救,引兵而却。吏還說上語,皆以爲神也。
真定王劉楊謀反,使耿純持節收楊。純既受命,若使州郡者,至真定,止傳舍。楊稱疾不肯來,與純書,欲令純往。純報曰:「奉使見王侯牧,不得先往,宜自彊來。」時楊弟林邑侯讓、從兄紺皆擁兵萬餘人,楊自見兵彊而純意安静,即從官屬詣傳舍,兄弟將輕兵在門外。楊入見純,接以禮敬,因延請其兄弟,皆至,純閉門悉誅之,勒兵而出。真定振怖,無敢動者。
純還京師,自請曰:「臣本吏家子孫,幸遭大漢復興,聖帝受命,位至列將,爵爲通侯。天下略定,臣無所用志,願試治一郡,盡力以自効。」上笑曰:「卿復欲治人自著邪?」乃拜純爲東郡太守。詔純將兵擊泰山、濟南、平原數郡,皆平之。居東郡數年,抑彊扶弱,令行禁止。後坐殺長吏免,以列侯奉朝請。嘗從上東征過東郡,百姓老小數千人隨車駕啼泣曰:「願得耿君!」上謂公卿曰:「純年少,被甲胄爲軍吏耳,治郡何能見思若是?」百官咸嗟歎之。
更始諸將多據南陽,聞更始死,世祖起河北,皆勒兵爲亂。上會諸將,以檄叩地曰:「郾最彊,宛次之,誰當擊郾者?」賈復率然對曰:「臣請擊郾。」上笑曰:「執金吾擊郾,吾復何憂?大司馬當擊宛。」於是賈復擊郾,吳漢擊南陽,皆平之。
漢縱兵掠新野,破虜將軍鄧奉,新野人也,怒漢暴己邑,勒兵反襲漢,敗之。
三月乙酉,大赦天下。詔曰:「惟酷吏殘賊,用刑深刻,獄多寬人,朕甚愍之。孔子不云乎?『刑罸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其與諸中二千石、諸大夫議省刑罰。」
更始之敗,劉永以兵略地,北至河,南及陳、汝,以周建爲將軍,蘇茂爲大司馬,遣使拜張步爲齊王,董〔憲〕(宮)爲〔海西〕(西海)王。
夏四月,蓋延、王霸等擊劉永,永守城不出。晝收其麥,夜襲其城,永大驚,引兵走,延逆擊,大破之。永棄其軍,輕騎將母妻奔虞。虞人反,殺其母妻,永與麾下數十人奔譙。蘇茂、周建將三萬人攻延於〔沛〕(浦)西,延逆擊,大破之。茂保廣樂,永保〔湖〕(胡)陵。世祖使太中大夫戴兢使兖州,東昬人執以詣永。兢駡永曰:「若非國家敵也,猶今死耳!」永怒殺兢。
甲午,封叔父良爲廣陽王,兄子章爲太原王,章弟興爲魯王,故定陶王劉祉爲城陽王,姊黃爲湖陽君。
良嘗爲蕭令,坐法免。世祖、齊武王少孤,良撫循甚篤。及漢兵起,世祖以告良,良大怒,不聽。既而不得已,良從更始入關,甚見尊寵。更始敗,良乃歸世祖。章、興皆伯昇之子,既封爲王,世祖以其少貴,欲以吏事就其名,乃使章守平陰令,興守緱氏令。頃之,章遷梁郡太守,興遷弘農太守。興求賢好善,郡中翕然,朝廷每有異議,必乘驛問興。祉字巨伯,世祖族兄也,爲人謙遜,爲宗族所敬。更始敗,祉間行詣世祖。是時宗室唯祉先至,上大悅,賞賜車服甚厚。
五月,宛王劉賜將更始三子詣闕,皆封爲列侯。封故元氏王劉歙爲泗水王,歙子終爲淄川王,故宛王劉賜爲順侯,劉順爲成〔武〕侯,周後姬當爲周承休公,李通爲固始侯。
歙字經世,世祖族父也。歙從兄稷有功於齊武王,歙子終又與上少相善,漢兵之尅新野,終之力也。上曰:「使歙父子並王者,所以顯報之也。」賜字子琴,順字平仲,皆世祖族兄也。更始敗,賜親至武關迎更始妻子,將詣洛陽。上以賜得爲臣之道,每嘉歎之。順與上同里,少相親厚。更始死,順東歸世祖。順素謹厚,以其事更始不失節,尤重之。
初,更始使宛王劉賜、鄧王王常、西平王李通俱之國,鎮撫南方。通娶世祖妹,即寧平公主也。世祖即位,徵通爲光祿勳。上每征四方,嘗留通守京師,撫百姓,治宮室。
六月戊戌,立皇后郭氏,皇子彊爲皇太子,大赦天下,增卿、謁者秩各一等。
郭氏,真定人也。父昌孝謹,真定恭王以女妻昌。昌早終,其妻號爲郭主,好禮節儉,雖以王女之富,手常執作。有女曰聖通,男曰況。世祖自信都還,納聖通,有寵,生皇子彊。以況爲城門校尉、緜蔓侯。雖皇后弟,賓客輻湊,而小心謹慎,謙恭愈篤。追贈昌爲安陽思侯。上數幸況第,賞賜甚厚,京師號況〔家〕爲「金穴」。
鄧禹遣兵上林中,率諸將謁高廟,收十二帝神主送洛陽,埽除園陵,爲置吏卒。復就穀雲陽。
漢中王劉嘉、來歙詣禹降。
嘉字孝孫,世祖族兄。少孤,爲世祖父南頓君所養,遇之如子。與齊武王俱學長安,而與世祖尤相親。嘉之王漢中,都南鄭,衆數十萬。南陽人延岑起兵武當,衆數萬人,轉攻漢中,圍南鄭。嘉戰敗,餘衆走谷口。赤眉使廖湛將十餘萬兵擊嘉,嘉大敗之,斬廖湛,遂至雲陽。上素與嘉善,常開引之,來歙又勸嘉歸世祖,乃詣禹降。以嘉爲千乘太守,封順陽侯,嘉子廧爲黃李侯。
來歙字君叔,南陽新野人。父沖,哀帝時爲諫大夫,娶世祖姑,生歙。歙有才略,多通,慷慨有大志,兄弟五人,而世祖獨親愛之。漢兵起,王莽使人捕諸劉親屬,得歙繫之,賓客共篡出歙。更始立,以歙爲吏,數正諫,不用,謝病去。歙女弟爲劉嘉妻,遣人迎歙,因南就之。時或勸嘉未可降,宜觀天下形勢。歙爲陳成敗,深曉喻之,嘉乃從焉。上見歙,大悅,拜歙爲太中大夫。
秋,睢陽反,劉永復入睢陽,吳漢、蓋延帥諸將圍之。
九月,赤眉復入長安,鄧禹連戰,輒爲赤眉所敗。三輔饑,民人相食,諸有部曲者皆堅壁清野,赤眉虜掠少所得。上復詔鄧禹,令「勒兵堅守,慎無與窮寇交鋒。老賊疲弊,必當束手事吾也。以飽待饑,以逸擊勞,折捶而笞之耳。」自馮愔殺宗歆後,禹威益損,又乏糧食,歸附者離散,上乃遣使徵禹。
馮異西征,上敕異曰:「三輔遭王莽、更始之亂,又遇赤眉、延岑之弊,兵家縱橫,百姓塗炭。將軍今奉辭討諸不軌,兵家降者,遣其渠帥,皆詣京師;散其小民,令就農桑;壞其營壁,無使復聚。征伐非在遠戰掠地,多得城邑,要在平定安集之耳。吾諸將非不健鬬,然多好虜掠,爲小民害。卿本能檢吏〔士〕(民),勉自修整,無爲郡縣所苦!」於是異據華陰,以待赤眉。
冬,太中大夫伏隆使青、徐,張步降,因除令、長,多所懷服。上嘉歎隆功,比之酈生。步求爲齊王,隆曰:「高祖與天下約,非劉氏不得王。」步乃殺隆,受劉永封焉。隆字文伯,大司徒湛之子,以節操聞。上聞其死,爲之流涕。
十二月戊子,詔曰:「維列侯爲王莽所廢,先祖魂神無所依歸,朕甚閔之。列侯身廢者國如故,身死若子孫見在,令繼其先焉。」
河內太守寇恂坐繫治上書者免。會潁川不静,復以恂爲潁川太守,郡中悉平,封恂爲雍奴侯。是時賈復兵在汝南,其部將殺人,恂戮之。復怒曰:「吾與寇恂并立而爲其所陷,大丈夫豈有侵辱而不決之者乎?今與相見,欲手劒擊之。」恂謀好避之,終崇曰:「請以劒從,有變足以相當。」恂曰:「不然。昔藺相如不畏秦王而屈於廉頗者,爲國也。區區之趙尚有此義士,吾安可以忘之乎!」 乃敕縣盛供具,執金吾軍入界者,一人皆二人待之。恂既迎復,道稱病而還,復欲追擊恂,而吏士皆醉,復遂去。上徵恂,恂至引入,時復在前,欲起。上曰:「天下未定,兩虎安得私鬬?」詔令並坐,極歡,遂共車出,結友而去。更拜恂爲汝南太守。郡中無事,乃修鄉校,聘能爲《左氏春秋》者,親與學焉。
是歲,鄧王王常將妻子詣洛陽。世祖曰:「每念往時艱難,何日忘之。莫往莫來,豈違平生之言哉?」常頓首曰:「臣蒙天命,遭值陛下,始遇宜秋,後會昆陽,幸賴威靈,輒成斷金。雖踈賤遼遠,不敢自疑。伏願陛下聖王,知臣本心。」上會百官,指常曰:「此人率勵諸將,輔翼漢家,心如金石,真漢忠臣也。」拜常爲漢忠將軍,封山桑侯。
大司空王梁免。初,梁與諸將擊檀鄉,詔令兵事一屬大司馬吳漢,而梁獨發野王兵。上以梁不奉詔,詔梁留在所縣,梁以便宜進兵。上大怒,遣尚書宋廣持節收斬梁。廣檻車執梁詣京師,既至,赦之,以爲中郎將。
赤眉去長安,東掠郡縣。
三月春正月,立親廟于洛陽。即日拜馮異征西大將軍。
鄧禹既被徵,與車騎將軍鄧弘還。至華陰,欲進兵擊赤眉。馮異曰:「赤眉衆多,可以恩信傾,難用兵力破也。上令諸將屯澠池要其東,異相連綴擊其西,上自待其會,可一舉取之,萬全之計也。」禹、弘自以西征,又被徵當還,欲一戰決之。遂戰移日,禹軍大敗。馮異將兵救之,不勝,棄軍走,與麾下數人歸營。復收散卒堅壁。會赤眉饑困,乃謀擊之,大破之,降者八萬餘人,十餘萬東走宜陽。璽書勞異曰:「垂翅回谿,奮翼澠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是時延岑據藍田,兵力最彊,上嘗璽書慰之。其餘豪傑往往屯聚,多者萬人,少者數千人,轉相攻擊。百姓飢餓,黃金一斤〔易〕五〔升〕(斗)穀數。異數轉鬬,而屯上林中,道路不通,委輪未至,軍士皆以果實爲糧。延岑率豪傑攻異,異擊,大破之。岑連戰不利,支黨皆叛,遂自武關走南陽。豪傑以異破赤眉,走延岑,皆遣使請降。異威震關中。乃修園陵,建官府,理枉直,禁盜賊,數年之間,上林成都。
是月,陝人蘇況反,殺弘農太守。上夜召景丹,以檄示之曰: 「弘農太守無任,爲賊所害,今聞赤眉從西方來,恐蘇況舉郡以迎之。弘農迫近京師,今將軍雖疾病,但卧而鎮之耳。」即拜丹爲弘農太守,將其所領西至郡。十餘日,丹薨。
閏月己亥,上幸宜陽,令司馬在前,中〔軍〕(書)次之,驍騎元戎分陣左右。赤眉震怖,遣劉恭請降,盆子與徐宣等二十餘人肉袒奉所得更始璽綬,積兵甲宜陽,西與熊耳山等。世祖陳兵臨洛水中,盆子、徐宣以次列於前。世祖曰:「卿等得無悔降邪?」宣曰:「臣等出長安東門,君臣議計,歸命聖德。百姓可與樂成,難與圖始,故不告衆耳。今日得降,猶去虎口而歸慈母,誠歡誠喜,無所恨也。」世祖曰:「卿所謂鐵中錚錚錚,庸中佼佼者也。」乃皆赦之,與妻子居洛陽,各賜宅一區,田二頃。其後樊崇謀反,誅。楊〔音〕(歆)在長安時,遇廣陽王良有恩,賜爵關內侯,與徐宣俱歸鄉里,以壽終。式侯恭爲更始報殺謝祿,自繫獄,上赦之。世祖憐盆子,賞賜甚厚,以爲趙王郎中。病失明,賜滎陽官地,以爲列肆,使食其稅。
鄧禹至宜陽,上大司徒、梁侯印綬。有詔還梁侯印綬,以爲右將軍。
彭寵圍薊,耿況遣兵救之,使人招況,況輒斬其使。
二月己未,告祠高廟,受傳國璽,賜天下長子爲父後者爵,人二級。
中軍將軍杜茂爲驃騎大將軍。茂字諸公,南陽冠軍人,隨世祖征伐,數有戰功。
三月,尚書伏湛爲司徒。
湛字惠公,琅邪東武人,王莽時爲繡衣執法,遷後隊正。更始立,爲平原太守。遭倉卒,世莫不驚擾,而湛獨晏然,教授如故。謂妻子曰:「一穀不升,國君徹膳;今人皆饑,奈何獨飽?」乃以俸祿分賑鄉里,來客者百餘家。時郡中不安,湛移書屬縣「不得相侵凌。天生蒸民,爲立君,非久亂也。且養老育幼,以待真主」。門下督素有氣力,欲起兵,湛曰:「孔子誅少正卯,爲其惑衆也。」即誅督以示百姓。於是吏民信嚮,遠近獨完,湛之力也。
吳漢圍廣樂,周建將十餘萬人救之,漢逆戰不利,墮馬傷膝,建等遂得入城。諸將謂漢曰:「大敵在前而公卧,衆懼矣。」乃裹瘡而起,椎牛饗士,曰:「賊兵雖多,乃劫掠群盜耳。勝不相讓,敗不相救,非有仗節死義同心者也。封侯之秋,諸將勉之!」吏士聞之,莫不激怒。明日,賊兵大出,圍營數重,漢乃被甲仗戟曰:「聞雷鼓聲,皆大呼俱進,後至者斬!」遂鼓而進之,賊兵大破,廣樂降。蘇茂、周建走〔湖〕(胡)陵,復圍睢陽。
是時秦豐據黎丘,延岑據武鄉,董訢據堵鄉,鄧奉據新野,荊楚尤亂,上方圖之。以岑彭爲征南大將軍,與耿弇、賈復、朱祐、王常等并力征討。先圍董訢,鄧奉將萬人救訢。訢、奉兵甚精,諸將連戰不利,奉乘勝生執朱祐。上聞之,大怒。
夏四月,上自南征。至葉,訢、奉將兵遮道,不得前。上謂岑彭曰:「此將軍之任也。」彭乃奮擊,破之。董訢、鄧奉走育陽,因朱祐請降。上以奉舊功臣,意欲赦之。耿弇曰:「奉背恩反逆,暴師連年。陛下既至,親在行陣,兵敗乃降。不誅奉,無以懲惡。」於是誅奉。上以朱祐見獲,厚加賞賜,使復其位。
耿弇破延岑,岑亡入蜀。
五月乙卯晦,日月蝕之。大赦天下。
劉永將慶吾斬永降,封吾爲列侯。蘇茂、周建立永子紆爲梁王,保垂惠。
冬十二月,上幸舂陵,祠園廟,大置酒,與舂陵父老故人爲樂。
遣岑彭、傅俊、臧宮擊秦豐。秦豐拒漢軍於鄧,彭等數月不得進。上數以讓,彭乃令軍中曰:「明旦軍會和成。」陰逸囚。豐聞之,悉引軍西邀彭。彭乃直襲黎丘,黎丘震駭,豐遽歸救之。彭逆擊,大破之,遂圍黎丘。乃封彭爲舞陰侯。
初,汝南人田戎起兵南郡,衆數萬人,屯夷陵,謀將降漢。戎妻兄辛臣,反覆人也,乃圖彭寵、張步、董憲、劉永、李憲、公孫述、隗囂、劉芳所得郡國,云︰「洛陽所得地如掌耳,且案兵觀形勢,何遽降哉?」戎曰:「吾衆不如秦豐,豐猶爲征南所圍,而況吾乎?降決矣︰」乃順江入沔,將降岑彭,使辛臣與長史留守。臣盜戎珍寶及善馬,從陸道晨夜詣彭曰:「謹說戎降。」戎在後方到,因從彭營與戎書曰:「岑將軍已奏我封五千戶侯,虛心相待,願急來,無拘前圖。」戎令臣留守而先至封侯,既以疑之矣。又長史檄至,知臣盜寶物善馬,猶是益猜,復反。彭擊戎,破之,還屯夷陵。
隗囂遣使詣闕,上甚悅,素聞其聲,虛心相待,每報答之,常手書稱字。
是歲,彭寵自立爲燕王,李憲自稱天子。
四年春正月甲申,大赦天下。耿況、耿舒取軍都,彭寵之邑也。於是更封況爲隃〔麋〕(靡)侯,舒爲牟平侯。
祭遵、耿弇擊張豐,豐功曹執豐降。初,豐好方士,方士言豐當作天子,囊盛石〔繫〕(撃)豐肘云:「石中當出玉璽。」豐信之,故反。豐臨當誅,遵掾爲破其石,豐乃歎曰:「死亡所恨。」
上使耿弇拒彭寵,弇上疏曰:「大兵未會,臣不能獨進。且臣家屬皆在上谷,京師無骨肉之親,願得還洛陽。」上報曰:「將軍出身爲國,功效尤著,何嫌何疑而求徵乎?其勉思方略,以成功業。」耿況聞弇求徵,乃遣少子國入侍,上以爲黃門侍郎。
初,上訪博通之士於司空宋弘,弘薦沛國人桓譚,以爲才學博聞,幾及劉向、揚雄,召拜議郎、給事中。上令譚鼓琴,奏其繁聲,乃得侍宴。弘聞之大恨,伺譚出時,正朝服,坐府上,遣召譚。譚到,不與席,讓之曰:「吾所以薦子者,欲令輔國以道德也,而今數進鄭聲,亂《雅》、《頌》,非中正者也。能自改耶?不然,正罪法。」譚頓首辭謝,良久,乃遣之。後召群臣會樂,上使譚〔鼓琴,譚〕見弘,失其度。上怪而問之。弘乃離席,(上)免冠謝曰:「譚,臣所薦達,不能以忠導主,而令朝廷悅鄭聲,臣前召以責之,臣之罪也。」上謝弘,使譚反其服,後遂不復令給事中。
是時天下草創,政治未立,譚既見退,上疏言時宜,曰:「國之廢興,在於政事;政事得失,在於輔佐。輔佐賢明,則俊士充朝,而治合世務;輔佐不明,則論失時宜,而舉多過事。秉國之君,俱欲興化建善,而治殊事異者,所謂賢者異也。蓋善政者視俗而施教,察失而爲防,威德更興,文武迭用,然後政調於時,而躁民可定也。昔董仲舒言︰『治國譬若張琴焉,小不調者可因而就和也;及至大差謬,則解而更張之。』夫更張難行,而拂衆者亡,是故賈誼以才逐,晁錯以智死。雖有殊能而莫敢談,懼於前事也。且設法禁者,非能盡天下之姦,又皆合衆人之所欲,大抵取便國利事,則可矣。」書奏,不省。
是時天子方篤於讖,而譚雅不善之。又以功賞薄,故令天下不時定。復上疏曰:「臣前獻策,未有詔報,不勝憤懣,復言其過。蓋天道性命,聖人難言也,自子貢等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或收古之圖書,增益造飾,稱孔子並爲讖記,以誑誤人主,可不抑遠之哉!臣聞安平則尊道術之士,有難則貴介胄之臣。今聖朝以興復祖統,爲民臣主,而四方尚有未盡降歸者,此權謀未得也。臣譚伏觀陛下之用人,其說士則無異略奇謀若酈生、隨何者,將帥則無勇智習兵若韓信、吳起者。其降下,無大恩重賞以誘其後,至或虜奪財物,使各生狐疑,連歲月而不解。古人有言:『皆知取之〔為〕(而)取,莫知與之〔為〕(而)取。』陛下若能輕爵祿,與士大夫共之,而勿愛惜,則何招而不至,何說而不釋,何向而不開,何征而不剋!如此則能以狹爲廣,以遲爲速,亡者復得矣。」由此上逾不悅。
譚字君山,有雋才,博覽無所不見,不爲章句訓詁,皆通其大義。數從劉歆、揚雄稽疑論議,至其有所得,歆、雄不能間也。好音樂鼓琴,性簡易,不修廉隅,頗以此失名譽。嘗疾俗儒高談弘論,不切時務,由此見排擯。哀、平間,位不過郎,然王侯貴人皆願與之交。王莽居攝篡弒之間,天下諸儒莫不競褒稱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譚獨嘿然無言,官止樂大夫。
袁宏曰:桓譚以踈賤之質,屢干人主之情,不亦難乎!嘗試言之,夫天下之所難,難於干人主之心。一曰性有逆順,二曰慮有異同,三曰情有好惡,四曰事有隱顯,五曰用有屈伸,六曰謀有內外,七曰智有長短,八曰意有興廢。夫順之則喜,逆之則怒;同之則欣,異之則駭;好之則親,惡之則踈;過之欲隱,善之欲顯;屈者多耻,伸者多怒;語伏在內,志散在外;所長必矜,所短必𠫤;愛之欲興,憎之欲廢:此皆人君非必天下之正也。人臣所以干人君者,必天下之正也。然而八者之間,禍福不同,可不察也。夫一人行之,萬人議之,雖人君之所資,亦人君之所惡也。百姓有心,一人制之,雖百姓之所賴,亦百姓之所畏。而干人君之所惡,求其必入,天下所難也。縱不致患,於其胸中,固未能帖然也。故有道之君,知所處之地,萬物之所不敢干也。故柔情虛己,布其腹心,引而盡之,常恐不至,而況抑而劾之,使其自絶哉!
自三代已前,君臣穆然,唱和無間,故可以觀矣。五霸、秦、漢,其道參差,君臣之際,使人瞿然。有志之士,所以苦心斟酌,量時君之所能,迎其悅情,不干其心者,將以集事成功,大庇生民也。雖可以濟一時之務,去夫高尚之道,豈不遠哉!
夏四月,吳漢擊五校賊,追之至東郡、平原,又破之。
鬲縣五姓反,逐其守長。諸將曰:「朝擊鬲,暮可拔也。」漢怒曰:「敢至鬲下者斬!使鬲反者,守長罪。」移檄告郡,〔使〕(牧)收守長,欲斬之。諸將皆竊言︰「不擊五姓,反欲斬守長乎?」漢乃使人謂五姓曰:「守長無狀,復取五姓財物,與寇掠無異,今已收〔繫〕(擊)斬之矣。」五姓大喜,相率而降。諸將曰:「不戰下人之城,非衆所及也。」
嘗有寇夜攻,漢軍中驚擾,漢堅卧不動。軍中聞漢不動,皆還按部。漢乃選精兵夜擊,大破之。
是時泰山豪傑與張步連兵,漢言於上曰:「非陳俊莫能安泰山也。」於是以俊爲泰山太守,行大將軍事。步聞之,遣兵迎俊於嬴下,俊擊,大破之。因攻下諸縣,遂定泰山。
五月,上幸盧奴。初,上征彭寵,過盧奴而還。諸將問吳漢曰:「敵未破而上還,何也?」漢曰:「陛下曉兵,還必不虛。」上告諸將曰:「狡賊出魏郡,在人後,故還也。」
六月,上幸譙。
王霸、馬武攻垂惠,蘇茂將兵救之。馬武與戰不利,從霸求救。霸閉營不出,軍吏爭之。霸曰:「賊兵精銳,其衆又多,吾吏士心恐,而武軍挫退,此敗道也。今堅閉,示不相救,武軍困急,其戰自倍。賊衆疲勞,吾以精兵乘其弊,乃可剋也。」賊果大出,合戰良久,霸出精騎擊其後,賊皆破走。茂復求戰,吏士皆曰:「賊前已破,今易擊也。」霸曰:「不然。蘇茂遠來相救,糧食不足,以久留故挑戰,冀得一切之勝耳。今閉營休士,而勝可全,所謂不戰而詘人兵,善之善者也。」遂閉門堅守,勞賜吏士。城中數出挑霸,霸不動,茂果引兵去。
秋八月,上幸壽春。
馬武、劉隆圍李憲於舒。
彭寵圍薊,朱浮不能守,單馬奔京師。尚書令侯霸奏浮構成寵罪,敗亂幽州,不能伏節死難,與寵相拒,罪當誅。上赦之。
冬十月,上幸宛。
朱祐、耿植圍秦豐。
岑彭、傅俊擊田戎於夷陵。戎破走,入蜀。彭遣積弩將軍傅俊至江南,偏將軍房兖至交州,班行詔書,陳國家威德。於是交州牧鄧讓、蒼梧太守杜穆、交趾太守錫光,更始所用也,皆上書貢獻,江南郡縣亦信使通焉。
十二月,上幸黎丘。詔秦豐,豐出惡言。朱祐等急攻之,豐將妻子降,祐轞車送洛陽。大司馬吳漢劾祐曰:「秦豐狡猾,連年固守。陛下親踰山川,遠至黎丘,開日月之信,而豐悖逆,天下所聞,當伏誅滅,以謝百姓。祐不即斬截以示四方,而廢詔命,聽受豐降,無將帥之任,大不敬。」上誅豐,不罪祐。
是冬,馬援爲隗囂使來。
援字文淵,茂陵人。長兄況,最知名,爲河南太守,封窮虜侯。〔次〕(況)兄余,中壘校尉,封致符子。次兄員,增山連率,皆二千石,封侯。援少有大志,諸兄奇之。年十餘歲,平陵朱勃與援同年,能說《韓詩》,援纔能書,退有慚色。況謂援曰:「小器速成,朱勃智能盡於今日矣。後成人知謀,衆事皆從汝禀受,勿畏也。」援以況欲獎勵己,內以爲不然焉。援受《齊詩》數年,意不能守章句,乃辭況,欲至邊郡畜牧。況曰:「汝大才,當晚成。良工不示人以璞,且從所好。」治裝未辦,會況卒,援行喪期年,常不離墓。時朱勃以試守渭城宰,援獨言︰「朱勃終當何時禀仰我!」頃之,或薦援有大略,由是爲郡督郵,送罪人司命府,援皆縱遣之,因亡命北地,以畜牧爲事。援父嘗爲牧帥令,兄員爲護〔苑〕(宛)〔使〕(吏)者,故人賓客多從之。轉安定、天水、隴西數郡,豪傑望風而至,賓客自環嘗數十人。援田畜日廣,羊五六千頭,馬數百羣,穀萬斛。乃歎曰:「凡殖財者,貴以施也,不則守錢奴耳。」乃散以賑昆弟舊故,乃還至長安。
王莽末,盜賊起,求雄傑之士,援與。原涉為潁川太守,援為漢中太守。適至官,王莽敗,員亦亡去增山,俱之梁州。會隗囂用援爲綏德將軍。
而公孫述稱帝於蜀,囂意未知所附,乃遣援南視。述素與援舊,以到當握手相迎也,乃盛陳陛戟見援,語言未悉,延援就客館。述備威儀,會百官,爲援立舊交之位。述罄折而入,鸞旗旄騎,警蹕〔就〕車,盛器服,賓客甚盛,欲留援。援曰:「天下雌雄未定,公孫不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乃修飾邊幅,如偶人形。此何足久留乎?」數月,辭去,還謂囂曰:「子陽若井底蛙,妄自尊耳!不如專意東方。」
於是遣援與拒蜀侯國遊先俱奉章詣京師。初到,召詣尚書。有頃,中黃門一人引入。時在宣德殿,援拜,上大笑曰:「卿遨遊二帝間,見卿大慚。」援頓首辭謝,因曰:「當今之世,不但君擇臣,臣亦擇君。臣與公孫述同縣,少有娛。臣前至蜀,陛戟乃見臣。臣援異方來,陛下何以知臣非刺客姦人,而簡易若是?」上復大笑曰:「卿非刺客,顧說客耳。」援對曰:「天下傾覆,盜賊自立名姓者不可勝數。今得見陛下,寥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上壯之,使從征伐,每召見讌語,夜至天明。援才略兼人,又好縱橫之畫,故未得官,待詔而已。
上遣太中大夫來歙持節送援、國遊先。至長安,怨家殺遊先。其弟爲囂雲旗將軍,來歙恐其怨恨,即與援俱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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