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峪關說到山海關——北戴河海濱的夜話

 自序 塞上行
第一 從嘉峪關說到山海關——北戴河海濱的夜話
百靈廟戰役之經過及其教訓 

第一 從嘉峪關說到山海關——北戴河海濱的夜話

某外籍記者,留居中國二十餘年,對中國各地,旅行殆遍,他對於中國歷史與文學,皆有很深切之了解,尤其對於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具有衷心的同情。記者此次與之在北戴河海濱相遇,多年闊別,一旦重逢,尤其在此刀光劍影的北中國一隅聚首,使人發生無限的感喟。他因年老,將離華歸國,而記者亦因職務關係,無暇久留,乃相約至海灘石嘴上作竟夜之談。他新由我國西北歸來,對中國萬里長城,特感興趣,他西面到過嘉峪關,東面到過山海關,於是即以長城為中心,談述他的感想,記者深受其談話所刺激,歸後終不能忘,乃約略追記之,以餉讀者。

他首說他去年經西安赴嘉峪關的時候,一天午後在西安遊過大雁塔,塔壁上有許多東北人士之傷感的題詩,特別在最上一層的東窗欄上,有一位東北軍的青年軍人,靜肅的向東方空際翹望,有時蹙眉深思,一直到晶瑩的皓月,已慢慢從東方浮升上來,他還沒有稍稍改變他原來的望空遐想的姿態。他說,到那時他才明白了千年前的中國失國皇帝李後主所作幾句絕句的意思,所謂:“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所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乃至所謂:“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代表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中國長城,以明代規模為最大,而他對於明代的邊防政策,最不恭維。因為漢代通西域的關口是玉門關,唐代是陽關。鼎鼎大名的班超、張騫,其經營西域,皆以玉門關為根據點。明代西征大將軍馮勝克了河西之後,即劃嘉峪關為界,不再過問關西的事情,偌大的西域,輕輕放棄,就是玉門關和嘉峪關間近二千里疏勒河流域地方,亦不再加以顧視。

“歷代萬里長城之修築,主要的是對付遊牧民族騎兵戰術而來。戰國時代,各國相互間的長城,是長城的發端。秦以後,中國始有大規模長城出現。繼秦以後,隋代曾大舉修築過長城一次,不過它的西端,僅及於現今的武威。到了明朝,長城才延長到嘉峪關來。以你們中國古時的人力財力,要興辦這樣大的工程,民間當然非常痛苦,秦時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當然代表一個重要的時代事實。一千三百餘年前,北齊要修築長城,因為顧計到軍士太苦,所以下了一道命令,發天下寡婦以配軍士,使他們安心工作。可以看到當時不得不修築長城,以防禦北面遊牧民族的困難情形。”——他繼續說。

“明代自劃嘉峪關而守之後,無異故步自封,漸漸養成了依賴長城,歧視關外的思想。現在新疆還是你們的領土,而嘉峪關上竟設起對新疆的‘關稅’,恐怕也是由於長城設立的結果。”

“長城到今天,你們中國人應該明白,已沒有任何事實上防禦的效力,嘉峪關東北面弱水幹流所在的地方,地圖上雖然有長城橫過,漢代的李陵也曾從這裏出去和匈奴大戰於居延海,可是現在已經圮頹,而且縱令完好存在,也不能再顯其效力於砲兵與空軍戰術之下。居延海為中心的額濟納蒙古地方,你們的鄰人早已在那裏做分化蒙古人的工作,如果蒙古人被他們鼓動起來,溯弱水而上,進襲酒泉、嘉峪關,可以說是長驅直入,無險可守,假如酒泉、嘉峪關被佔,連上額濟納的本部,則綏遠通新疆的道路,和甘肅通新疆的道路,皆完全阻塞,新疆不通,則你們西北對外交通路線,根本無法可想。日本人從東三省橫貫內蒙隔斷中蘇交通的計劃,到那時就會圓滿的實現。這在日本方面看來,無異乎用蒙古民族築成一道新的長城。”

“我到過你們寧夏省的賀蘭山,山上最重要的關口,是三關口,三關口現在是由阿拉善蒙古兵把守。就阿拉善的現狀來說,你們鄰人的經營,是有計劃,而且有力量,你們則僅有幾位力量薄弱的調查員,這樣如何可以和對方競爭!”

“陜北長城,我沒有去看過,綏遠在實際上是河套的長城,熱河、察北相繼不保之後,綏遠如果再成問題,則寧夏與阿拉善及甘肅河西之門戶洞開,你們大好的西北河山,恐怕又要成不安之地了。”

“山西雁門關,現今仍不失為險地,我在這裏發現一件史事,值得中國的朋友們深省。宋初名將楊業,本是中國全國週知的‘趙家天子,楊家將’的正主,他因為‘功高見忌’,雁門關禦契丹之役,潘美王侁違約不發援兵,使他孤軍戰死。國事放在後面,私事放在前面,這是中國對外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

“雁門關往東是張家口,這裏是內外蒙和海河平原連絡上最便利的交通口。八國聯軍之役,天津、北京雖然相繼陷落,但是因為滿清皇室還駐在西安,北方各省尚有局部的抗戰行動,距各國所希望的‘求和’目的,尚有相當距離,所以聯軍統帥瓦德西曾令所屬德軍一支隊,由北京攻人張家口,此事對於威脅皇室促成和議有很大的關係。不過,張家口的作用,只是一個很好的門戶,它本身並不能作為很好的獨立活動的根據地,一九三三年馮玉祥將軍在張家口組抗日同盟軍的經過,很可以證明。目前情形,卻有點不同,內蒙形勢,逐漸變化,新式的鐵路航空和公路交通,由遼寧伸入了熱河,現正由熱河向察北發展,張家口之將來,中國是否還能使用得上,要看你們如何作法了!”

“獨石口又在張家口之東,因山口有獨石當川中而得名,一九三三年的夏季,孫殿英將軍從熱河退守察東,這一帶也曾大軍雲集。孫殿英將軍的才幹,在中國歷史上自然會有他應有的地位。可惜,我即將回國,不能再有機會拜訪孫將軍了。”

“現在平綏路通過居庸關,它的北面有一個有名的土木堡,明朝英宗皇帝在那里被瓦剌民族的英雄也先活捉而去。英宗被擄,由於王振專權,王振平日擅權自私,外交無禮,起釁也先,而又軍備不修,邊防無備,到也先內侵,乃倉猝挾英宗親征,希望僥倖以邀功。最荒唐的,是敗後回軍的情形,大軍既在大同境內大敗,則當速送皇帝還北京,另謀戰守,他卻不此之圖,卻想在敵騎緊追的危險情形下,希望天子駕過他原籍蔚州(現在察哈爾西南的蔚縣),看看他富麗堂皇的私第,藉此炫耀於鄉里!更荒謬的,是他又顧計到天子隨從車駕太多,恐怕蹂躪了他的禾稼,臨時又命轉駕東行,直趨懷來!這時敵兵已追至,車駕離懷來城只有二十里,眾皆主入城暫避,而王振因他自己尚有輜重二千輛未到,乃留駕待車!遂被敵騎圍於土木堡。堂堂大明皇帝,因此成為瓦剌之臣奴!所以假公濟私而又攬有大權的人,對於國家非常危險。特別是在國勢危急的時候。”

“內外長城在察熱兩省的邊境會合起來,長城的工程也比西北上的偉大些。從此往東,是有名的古北口、喜峰口、冷口,東止於山海關。特別是古北口、喜峰口和山海關,中國人不知道的恐怕很少。我經過古北口好幾次,口上的石峽是非常容易防守的。古北口南面是南天門,也是一九三三年作戰期中,你們中國的軍隊,曾在這裏防禦過相當的時候。日本的砲兵集中戰法,把你們簡單的防禦工事,破壞很多,有幾次在砲兵與空軍聯合進攻之下,你們的軍隊死傷很大,殷紅的血跡,染遍了許多山頭,殘斷的肢體,有如荒林中枯亂的材木。不過,你們的軍心非常安穩,官兵都好像找到了他們願做的事情。我到戰壕內看到你們的士兵很快活的談天,哼戲,有的拉胡琴,有的讀小說,有的打草鞋,還有一處有幾個士兵捉些山鳥,插些閒花野草,拿刺刀平一小塊山地,作為臨時的公園。石匣鎮北面小相嶺地方,我還看見過一群北平、上海的學生代表,捧著一把很名貴的寶劍,送給當時最前線的指揮官。今年我由西北回來,沒有機會再去,不知道現在又是什麼樣子了。”

“二十九軍在喜峰口大戰的時間,我曾經到過三屯營。三屯營是明代名將戚繼光練過兵的地方,據說他所作詩中的名句:‘魚未驚鉤聞鼓出,鳥因幽谷傍人飛。’就是描寫灤河峽谷中的情形。戚繼光和日本民族作過不少的戰爭,而且建樹甚大。宋哲元將軍那時駐節三屯營,他非常吃辛苦,夜間在帳中露宿,我們係在夜間見面,在朦朧月光下的古廟小方場中,他非常溫和誠懇的談前方的戰況。還有蕭振瀛先生,給我的印象也很深,他那謙和而雄辯的談話,隨處表示出他是足智多謀。無疑的,他們都將被記錄於中國的歷史。” “我那年本來也打算到冷口去的,但是到了通州之後,商震將軍已經退到通州來,他那富於政治頭腦的軍人風格,給人以另一種印象。”

“只有山海關是我最近才去的,車站上執行職務的人,有日本憲兵,有‘滿洲國’守備隊,有‘冀東政府’的保安隊,有中國北寧路局的警察。從外表精神看,最趾高氣揚的,是日本憲兵,最無精打采的要算中國路警。山海關的市面,單單一個南關,比嘉峪關要繁華數十倍。嘉峪關沒有鐵路,沒有車站,而且看不到海水,所以風景比較單調。但是嘉峪關也沒有外國憲兵,外國警察,乃至‘冀東政府’類似的力量出現。山海關城墻上有許多砲轟的痕跡,朋友告訴我,那是一九三三年一月日本軍攻城的記錄。我也去看過所謂‘天下第一關’的關門,‘天下第一關’的橫額寂寞無聊的在那裏掛著!似乎它也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你們中國的‘大長城’,我大體看完了,同時長城原來的邊防作用,也大體完了!日本在平津駐兵之後,日本也不要長城來作‘滿洲國’的國界了。但是一個國家,不能不有一個國界,不能不有一個國防線,我不知道你們中國將來的長城究竟在哪裏!”

這位老新聞記者,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感想,似乎他在用他的至誠,想把他全部愛助中國的意見,都在中國地面上說出,才稱他的心意。 隨著皓月的昇空,一個比一個大的海潮,向我們所坐的石島衝來。遐想籠罩了我整個的心靈,他的談話暫停之後,要不是濤聲的激蕩,我們也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音。

這時,遠遠的海上,在水光月影之中浮出了一隻小艇,接著隨風送來艇上一群青年的歌聲:“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歌聲與潮聲相合和,雄壯激昂,他興奮地聽著說:“這是你們中國青年的吼聲嗎?”“是的。”我如此回答。

(一九三六,八,二十三。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