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軒集/卷二十七

卷二十六 恬軒集
卷二十七
作者:任相元 英祖年間
卷二十八

西河任相元公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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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不能用頗,牧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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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大功者。不顧小節。用大材者。不拘文法。何則。事有遠近而材有淺深。圖其事之遠者。而以近者畫之。則阻而不進。得其材之深者。而以淺者待之。則蓄而不彰。故事之遠者。當以遠者期之。材之深者。當以深者任之。各適其分而以盡其限。前代帝王之能用大材成大功者。皆操此術也。昔馮唐論將。而謂文帝不能用頗,牧。豈唐姑以此激文帝。而欲釋魏尙之囚歟。何其言之不少假借也。夫頗,牧。古之良將。文帝亦漢代之賢君也。籍令頗,牧生於文帝之世。其權謀雄略。足以北懾匈奴。而坐成固圉之績也。豈文帝明有所不察。仁有所不容。棄如此之將而不能用也。愚嘗深究其故而得其說。噫。唐之言。其有所感。而似不可爲過也。文帝誠非庸闇棄材之主。而其於御將之道。誠有未盡講也。英雄豪傑之士。材鉅而志大。氣俊而勇沈。磊落佚蕩。多有出於法度之外者。爲君者。亦必以法度之外待之。疏文略節。以恕其情。削規破矩。以大其任。度長絜短。以盡其能。然後可以立不世之功。收用才之效也。是非樂放佚而厭檢束也。待豪傑者。不得不如是也。魏尙之才。雖不如頗,牧之賢。而其屯邊御衆。能得士心。外爲強虜之所憚。則亦漢將之頗,牧也。上功幕府。差首虜六級而卽以法繩之。何其刻也。功者。人所難成者也。過者。人所易有者也。故明王之用人也。功雖微而必錄。過雖大而必略。寧以功覆過。不以過掩功者。所以開其自效之道。而廣其使能之方也。今文帝之於魏尙也。有功而不賞。有勞而不報。惟摘其細過而詆以峻律。是則擇將而備胡者。惟欲督其過而不欲任其功耶。抑何用法之不恕也。夫忽其難成者而詘焉。求其易有者而謫之。雖循循謹飭蹈常處順者。猶不能自全。況專征伐之權。倉卒臨敵。以決其成敗之機者。又何鐫以三尺之文乎。然則文帝雖得頗,牧之將。果能用之否乎。捷者。猿之性也。囚諸檻而責其捷。不可也。走者。馬之材也。縶諸棧而望其走。不得也。今旣命以分閫之任。而撓之於中。治之以律。雖知兵善戰者。蹙蹙焉惟獲戾之是懼。又何暇以摧陷奮發。以成其功也。廉頗破燕國六十萬衆。李牧殺東胡十萬騎。若裁之如魏尙。則豈無六級之差也。當時之君。惟取其成功之偉。而不檢其他。亦何嘗牽綴苛碎。用所謂法者於其間乎。御之不得其術。待之不以其禮。彼豪悍跅跎之人。折氣失志。必不容於文帝之朝也。此所以拊髀之感雖切。而干城者不顯也。牧馬之憂雖深。而折衝者不見也。惜乎。文帝之拘也。徒欲得頗,牧之將。而不識用頗,牧之道也。故愚以爲馮唐之言。切中文帝之病也。

王章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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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西漢之衰。王氏秉權。成帝淫酗。不親政事。當是之時。劉向,王章,朱雲,劉輔。抗辭直論。無所依違。此四子者。其忠一也。而其進諫。不無異同焉。大抵人臣之事君。各盡其心。而格君尤難。是必因其明而啓發之。得其機而開寤之。深其說而防不測之虞。慮其後而爲可安之圖。然後君不我疑。而其言易入。雖滔天之姦。擅國之兇。可不費聲色而誅除之也。竊嘗揆四子之心而論之。劉向之言。一於忠。朱雲之言。發於憤。劉輔之言。傷於訐。其不憚忌諱。忘軀敢言。可謂難矣。而或得罪譴。終無輔效者。其言雖切。而要不免尙口之爭也。惟王章之論。委曲承間。因事開導。雖以成帝之荒沈。傾心感動。幾見納用者。誠得乎進言之術也。凡小人之在朝。根據牢固。不可猝發。而蔽惑其君。又非一日之積也。況以肺腑之親。憑太后之勢者乎。是以忠臣之欲去之也。潛慮密謀。以待其變。投機伺隙。以發其端。方其人主之疑之也。從容進說。推其禍本之所從。暴其陰慝之所犯。故擊去大姦。如決潰堤。而天下享其福矣。成帝之親愛定陶。亦良心之發而不容遏者也。王鳳猥以日蝕之咎歸之。又以不韙之辭動之。迫帝罷遣。間疏王親。帝亦愀然而覺其有無君之心矣。此章之所以因其明而得其機也。其奏封事。與諸臣之上書。言災無間。而微意所在則非苟然也。及帝延問。上原天變。下推人事。擴成帝友于之善心。明王鳳亂國之大罪。是能深其說者也。當時漢室。隳靡壞亂。日入于敗。苟去小人。而不用君子。則其扶持顚危。必無力矣。故首薦馮,野,王之忠直。答帝求賢之問。而欲收天下之望。是能慮其後者也。噫。如章者。其可與成天下之大事者也。其發之也有漸。論之也不驟。思之也甚遠。此所以感成帝之心也。非若劉向之閒廢疏退。徒進其書也。非若朱雲之大聲疾呼。直觸其怒也。非若劉輔之激發戇切。輕犯其鋒也。帝亦曰。微京兆直言。吾不聞社稷計。成帝亦可謂知章之深矣。使章之計得行。則漢必中興。而新莽之簒。何自而成也。不幸凶徒屬耳。忠謀漏洩。至於殺身而蒙僇。是天固欲亡漢也。史雖稱成帝使尙書劾章。熟察其時。則似非帝之心也。鳳以凶狼驕蹇之資。依倚東朝。竊據樞轄。名號雖劉。而柄實王也。帝嘗欲官劉歆。憚鳳而沮。政事聽斷。一無所專。而惟鳳之爲帝。但拱手深居。爲偶人而止矣。況能用章而斥鳳乎。意其獄中之死。帝亦心哀之。而怛於鳳威。不得自由也。嗚呼。有天下者。受制奸人。冤殺忠義之士而不暇恤焉。則其國豈不危哉。余竊悲王章之忠正有謀。不成其功。而備論之。亦使後之爲君者。謹守大柄而無或假人也。

陳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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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事。有至難者。其去姦之謂乎誅之則致禍。捨之則釀亂。此賢人君子之所以深慮隱憂。而不知爲計者也。然而自古小人之在朝也。誅除斥退。必有術焉。權在於彼。則虧其黨而奪其柄可也。勢在於此。則誅其首而懲其餘可也。若寵倖近習。竊據樞要。而變將不測。則其所以治此者。亦有異焉。惟當投機伺便。正名定罪。鋤其根蔓。竟其黨與。惟恐或遺也。豈可舒徐闊略。恬然與小人之在朝者同治也。是適足以資其反噬之計。而非所以成大事之道也。昔陳蕃與竇武。謀誅宦官。而言洩殺身。漢隨以亡。後之論者。徵朱㝢之言。以爲蕃當誅其宦官放縱者。不窮其類。如脅從罔治之義。是也。噫。是特拘儒昧俗之見。而不知蕃者也。夫去其首惡。而不問其他。此治亂民與小人之法。而亦不可以一槩施焉。人臣之姦黠讒慝。嫉害忠賢者。世所謂小人者也。故君子之欲去之也。惟摘其尤甚者而誅殛之。不欲窮治者。蓋爲其小人之徒者。見其黨之作惡而蒙僇。怵然爲戒。皆懷自新之圖。而無所容其奸也。惟閹人則不比人類。而體非全良。性多陰狡。譬如害物之獸。傷人之藥也。昵侍宮闈之內。竊其人主聽斷之權。以流毒於寰海者。斯類寔繁。其憑籍城社之勢。自別於群臣。而尤不可以小人待之也。大臣之爲宗社謀者。欲除其患。而秪誅其魁。則是猶刺虎而不斃。斷蛇而不死。其致毒而噬人。忿戾而愈不可救也。此蕃之欲盡誅宦官之意歟。且東漢之衰。母后臨朝。宦官之預政。積三世之久。而襲爲故事。莫敢誰何。其根據牢固。枝附已成而不可猝拔。其勢不至於危亡則不止。方此之時。稔兇負慝。互相表裏。而蠹壞王室者。非特曹節,王甫兩人也。今欲消弭禍本。以救將墜之邦。而惟去其一二亂政者而不問。豈但無益於掇亂也。且使其凶黨。周防畏備。倒持其柄。而逞憾於我。則是授賊以兵。而恣其擊刺之害也。此忠臣義士所以見禍於陰忮之手也。蕃謂竇武曰。八十之年。欲爲將軍除害。詳味此語。則百世之下。猶可以識其心也。蕃以天下自任者也。當時爲天下患者。莫甚於宦官。故崎嶇亂代。年及耄艾。而屢進屢退。與刑人嬖豎。同朝而不辭者。誠欲扶衰救危。絶其姦孼之煽禍者矣。論者惜蕃之不成其功而被殺。遂疑其深治之過也。是不知閹人之害。與人臣不同。而泛以君子待小人之道期焉。何其慮之不詳也。向使蕃,武止誅曹節,王甫數輩。則彼金璫右貂充滿宮闥者。懼其以次見誅。而謀欲一逞其患。恐不止此也。故權其時揆其迹而後。知君子之用心也。

魯隱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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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事有相近而相賊者。讓者美德。而爭或乘焉。義者善事。而利或奪焉。此皆衆人之所惑。而惟君子力行而無弊焉。其取也。不犯其非理而有之。其予也。必擇其可受而推之。己無利心而人無爭端。兩者之間。截然而不相雜焉。斯可爲義讓之實也。苟或取非其有而以爲義自解。予非其受而以能讓自高。名雖爲善。而其實不副。則禍患之來。不亦宜乎。世嘗惜魯隱公有遜國之心。而不免於弑焉。吾以爲隱公爲義而未盡。爲讓而未善。失之於始。又失之於終也。夫隱公之立。旣闕踐祚之禮。又無繼體之命。特以諸大夫之扳己而立焉。其位非所當得。其禮非所當襲。乃不能安道守節。固避其名。而遽然南面。以臨國家。則是僭其分也。且禮無諸侯繼娶之事。則仲子不得爲惠公之元妣。桓公不得爲惠公之正嫡也。溺愛蔽私。妄欲傳桓者。先君之邪志。而隱以庶長且賢。旣正其號。復欲行讓於幼弟。是亂其序也。嗚呼。分可僭乎。未有僭分而能爲義者也。序可亂乎。未有亂序而能爲讓者也前旣不正其名而有之。後又不明其道而予之。姦雄安得不窺何也。爭亂安得不萌兆也。枉尺而直尋。君子不爲。違道而干譽。聖人不予。是以飾詭正之行者。必取其困。作踰閑之節者。或遭其窮。隱公正如此也。卽祚旣非禮也。而冒而爲之。讓桓旣非正也。而勉而行之。其豈無深情隱旨乎。夫以枝代主。擅也。以兄讓弟。義也。竊揆隱公之心。則吾雖以枝代主。將欲以兄讓弟。則人必知吾之非擅。而多吾之有讓。且成先君之意。而以息諸子之爭也。亦可以有辭於天下後世也。殊不知本曲末直。不若本末之皆端。彼得此失。不若彼此之皆善。誠使讓桓果義也。初服卽眞之非。不可文也。卽眞果正也。他日讓桓之責。不可辭也。況卽眞旣非正。而讓桓又非義乎。取其不當立之國。而托之以讓。讓其不當傳之弟。而諉之於親。一缺一補。苟然爲辭。愚恐聖人之行義處躬。不若如是之回護遷就也。易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隱公被弑之由。其在於初乎。旣襲其非服之封。而乃欲爲義。旣開其可奪之端。而乃欲爲讓。其心雖善。而其道旣頗。此羽父之得以媒弑公之謀也。我無其隙。人孰乘之。我無其過。人孰尤之。隱公有此兩失。而始終無據。雖欲終老於菟裘。安可得也。穀梁。以隱公爲輕千乘之國。吾未信也。當惠公之薨也。堅讓勇退。未嘗如伯夷之介。而輕踐其祚。乃若當嗣輕國者。豈如是乎。然則爲隱公者若何。曰。非嫡則不當卽位。卽位則不當讓桓。此兩言而決矣。

守成難於創業論乙巳別試居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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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曰。有畏則警。無畏則怠者。恒人之情也。惟聖人知其無畏之可畏。有畏之不足畏。蓋天下之勢。危生於安。亂生於治。遭亂而能懼則至於治。居安而不愼則入於危。自古人君。以懼而能定亂者多。以不愼而能支安者少。執此以論。則守成難於創業者。可辨也。昔唐太宗與房,魏諸臣。論創守之難易。一難創業。一難守成。臣請究其源而論之。夫天下搶攘。群雄競起。角智較力。尋兵用武。強者呑弱。勇者幷怯。伐其貳而取其雋。戡其亂而夷其險。收破碎之天下而一之。此開創之難也。天命旣集。大亂旣定。上有垂拱之逸。下絶干紀之患。晏然高枕。可享天下之安。而危機密形。亂萌潛長。鴆毒生於宴安。土崩起於盤石。墜其已成之基而有不能有者。此持守之難也。然則創業固難。守成亦不易。其以爲守難於創者。何也。夫定亂者。智勇也。保治者。敬畏也。有不世之智者。未必能存一心之敬畏。故有勤於前而怠於後。得於始而失於終者。試以太宗而評之。方其櫛風沐雨。履險蹈危。收攬群策。延訪賢士。釋敬德之俘。而用爲爪牙。置魏徵之怨。而任以腹必。卒芟群雄。肇建洪基。何其有勇而有智也。及其功成治定。旣致貞觀之盛。則志盈氣溢。漸不克初。晩年遼東之役。出於驕。劉洎之誅。由於忿。其治有可疵矣。太宗。旣創而復守者也。創之之迹雖偉。守之之道多闕。然則創果難乎。守果難乎。況復繼創而守於後者乎。外無隣敵之警。上承積累之業。其富易以奢。其貴易以驕。如是而有終不危者乎。是以警戒無虞。伯益之贊禹。終累大德。召公之告武王。毋念厥祖。周公之訓成王。古昔聖人。兢兢業業。必致愼於安逸者。擬諸危亂之世。則尤加切焉。豈非人心有畏則警。無畏則怠乎。利舟楫謹濡袽者。航大河也。飭轡策愼馳驅者。涉險徑也。及夫活瀾淺瀨。平途夷坂。或慢棹而致覆。弛駕而遇蹶。患生於不戒。憂生於不備也。創者。履難而興者也。守者。因創而遵者也。不難其創。返難其守。則人必不信。嘗試驗之。不世之功易成。至微之心難保。勍敵之鋒可摧。逸欲之萌難窒。旣亂之勢可定。未危之形難覩。方熾之禍可遏。不虞之患難防。是以創若難而匪難。守若易而不易。秦皇臣六國而亡。晉武平江南而衰。厲公克楚而亂。憲宗滅蔡而驕。何其能得之而不能保之。能一之而不能延之也。彼除殘攘亂。以立大功者。未始不焦心勞思。深謀遠慮而得之也。由不勝其一念之怠。而或有當其身而旋亂者。其嗣世而纘守者。其畏當如何哉。更練之深。才智之懿。不知創者。而欲守其難於創者。甚矣。其可畏也。臣竊謂人君苟知其守成之難。則祖宗之法。不可輕變。祖宗之民。不可輕用。袒宗之位。不可怠忽而莅之也。豐亨豫大而如在艱厄。拱揖巖廊而如臨敵國。處深宮而思披草萊之勞。負黼扆而思蹈戰陣之危。常存此心。一復一日。不以天下之無事自逸。國家之已治自足。旣創者不墜。能成者不毀。戡大亂之功。不足偉也。定大業之略。不足美也。故肇基王迹者。祖也。能篤前烈者。宗也。祖與宗幷美於後。則守之難。何讓於創哉。若因循恬憘。苟求無事而謂能守也。則亦不可也。必也光前裕後。可長治而不傾。斯可謂守也。守果難乎創也。則守之之道。安在。曰敬畏之心。是也。人主一心。出治之本。而敬畏之心。難持故也。臣謹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