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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憶錄(一)~(四)
作者:王白淵


萬頃雲濤立海灘,天風浩蕩白鷗間。舟人那識傷心地,惟指前程是馬關。


這篇傷心的詩,係吳保初先生過馬關的時候,想起當年的國恥做成的,其無盡的傷感,無量的含恨使讀者永遠地不能忘去。我起初讀過這篇的時候,感著滿腹的辛酸,而不禁流淚。這民族的傷感,有帶著難說的淒涼。

馬關條約以來,中國民族的命運真是有一落千仗之慨,這四萬萬民族的遭殃,當然很深刻地落在我們的身上來。俄國有一種傳說,說:『俄國有一個地方的山野,至秋深青葉落盡的時候,不知從何處漂來一種難說的花香,但這『妖魔之花』的本體,是不容易看到的。一旦不幸見到,則那人就要發狂了!』這是俄國帝制時代的傳說,我覺得很有帶著人生的深義。文豪杜斯杜要扶斯基亦有一篇小說叫做『著魔的人們』,描寫莎皇專制下的俄國青年,好像發狂一樣地向著革命前進。我想這般青年都是不幸看著這「妖魔之花」的人。

有人說『歷史的悲劇,是比任何底個人的悲劇,更加深刻的』--我們臺灣雖是四面環海的小島,但是由其歷史看來,這三百年來的短短時間,不是帶著滿身血痕的情形嗎?我記得童年的時候,我的父親常常講「林爽文」的故事給我聽,林爽文是一位很漂亮的美男子,又是清朝治下的叛頭。他的故鄉離我的地方不遠,所以關於他的傳說亦特別的多,因為這樣,所以他的一生很深刻地記在我的心上。在殖民地長大的人,都一樣地帶著民族底憂鬱病,這樣的病在日本治下是無藥可醫的,我時常在這病症將發的時候,就想起「林爽文」來和我作伴。他的風度,他的浪漫斯,他的革命之成敗,就好像革命詩人拜倫一樣,很使人家同情,很使年青的人懷念。

十六歲的時候,我進臺北師範念書,那時我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學生。這時代是第一次歐洲大戰告終的時期,世界是充滿著民族自決主義,自由主義的時代,所以臺灣的社會亦受其影響,鐵鎖亦放長了一點,以前的武官總督亦換了一位文官的田總督,民政長官亦多少帶著自由主義色彩的下村宏。地方又施行假自治,所以臺灣好像受了一段解放的樣子,民族資本亦抬頭起來。林獻堂先生等在這歷史的間隙跳出來,開始民族主義運動,組織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要求六三問題的撤回,而引起臺灣民眾的注目。但是這無武力背景的合法運動,亦受日本帝國主義陰陽兩種的壓迫。

那時候我還在臺北師範裡,不管世事,又不懂社會,天天只有念書打網球。但是一年又一年,我亦快要畢業,不得不離開學堂進社會,這是我進人生苦海的頭一步,又是慢慢地來了解日本帝國主義的本質和它死滅的原理。

臺北師範從前叫做國語學校,是總督府創辦的特殊學堂。日本的統治者因為須要他的手足,領臺後馬上就開設一個國語練習所,開始教授日語日文。這講習所後來改做國語學校,專門養成師資和實業人材。那時候,就是二十數年前說起,教育機關只有這個國語學校和醫學校而已,所以這兩個學堂,就是當時青年的登龍門。因為這樣的關係,這兩個學堂真是不容易考進去。

我十六歲的時候,畢業於鄉下的公學校,即小學,就馬上考進去。那時候我碰到一位半生的盟友,他的名字叫做謝春木,就是後日的謝南光。他的鄉里和我的地方不遠,特別是學堂裡的位置排在隔壁,所以我和他天天一同睡,一同吃,一同玩。他因為父親早已逝世的關係,曾受旁邊種種的冷遇,有一次他對我說:「我沒有天真的童年時代啊!」所以他很早熟。在師範二年級的時候,就耽讀哲學等的高級書籍。有一次他拿一本哥德的「浮士德」耽讀著,但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浮士德」是什麼東西。他一方面很懷疑著日本的政治,我的同學們,到了將畢業的時候,拍了一張假裝的照片以為留念。那時候我裝做一個西裝的女人,一位同學裝做卓別憐,還有一位裝做算命先生,其他各色各樣,老謝和另外的一位同學,裝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場面。老謝穿著一副臺灣服,雙手拿著一輪腳踏車,做將要出發的姿勢,車子的後方掛了一個招牌,寫了「提高臺灣的文化」的字樣,前面有一個同學裝做日人,站在那邊不肯給他走,車子的前面亦一樣,掛了一個招牌,寫著「不,再等一些罷!」的字樣。這張照片我時常帶在身邊,以為勉勵之資。

我和老謝的交情,不單在臺灣,有時在東京,有時在上海。在東京的時候,我們常常在一起,那時候他在東京高師念書,我在東京美專研究藝術。後來又在上海一同幹華聯通訊社等的工作,一直到八一三事變發生之前。但是歷史的悲劇使我和他分開了,日本帝國主義底殘暴和侵略,使大上海三百萬市民一齊蹶起。向敵人怒吼的八一三事變發生的一個禮拜前,他說要到廣西找李宗仁將軍去,特來和我直辭,就此以後到現在,我竟沒有見過他。我參加抗戰,為祖國做了一點事情。但因種種的關係,大上海被敵人占領後,我還不能離開上海,暫留法租界。因此被日警捕獲,押回臺灣,被判定六年的徒刑,關在臺北監獄,一直到去年才回復自由。

抗戰中聽說老謝在重慶,為臺灣解放相當貢獻。風說他在重慶的廣播電臺,明白地說他是謝春木,向臺灣民眾做激動的演講,又風說他跟蔣委員長參加開羅會談等,關於他的風說非常的多。直到八月十五號,日本無條件降伏後,關於他的風評更且厲害了。有人說他在上海被害,有人說要回來做民政處長。民政處長一發表,又風說他要做警務處長。因此許多的臺胞來找我,好像我亦做了一位要人一樣,弄到神經衰弱。但他竟沒有回來,其中當然有種種的理由,但大概是因為他自己的事情,不能離開的罷!

被分裂的民族 编辑

象牙塔裡的美夢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