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擊餘聞補
序
编辑今春杜門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擊餘聞》相貽者,敘事簡勁,有似承祚三國,以予睹侯官文字,此為佳矣。爰撰次所聞,補其闕略,私自謂佳者決不讓侯官出人頭地也。甲寅中春記此。
竇榮光
编辑無錫竇榮光,清道咸間大俠也。巨膊廣顙,為人甚魁碩有力。飯以銅箸,長纔盈尺,然持擊剌人,無不中要害,雖壯夫立蹷,頗以此自雄。
挾伎遊山左。山左地處南北衝要,民情佼桀,多業盜,往往張肆僻地,誘過客宿,伺夜半殺之,而取其貲,無得脫者,土人謂之黑店。榮光作客久,頗曉其情偽,能刺得黑店所在,偽宿,伺有變,輒設計誅盜而火其居。如是者非一矣,輒未嘗遇害,頗輕盜,為無足當意。
一日,道泰山下,日曛,睹當路有肆,心異其僻處而無畏盜,意黑店也。就宿焉。入其肆,見門左一老叟,箕踞計櫃,鬚雪白,蔽胸前,一目似眇,而髮齒盡脫落,涎流頤外,語模糊不可辨,疑老病不任事。傭夥數人,趨走侍客,似亦無大異人者。
遂導榮光入視。僅二室,門東西向。西室兩女子居之,長者纔二十許人,幼者甚稚齒,當不逾年十四五,燕音,度其舉止,似類繩妓湖海賣伎者。東室已居僧一,狀頗矯健。榮光男子與僧俱。
舍既定,傭逐問客飯未。女子言道:「食不斯須,可毋飯。」轉問東室客。僧曰:「肉十斤,麵倍。」榮光半僧食。傭具如二人指。
僧且食且目視榮光,久之曰:「出家人誠自慚善飯,抑客食何多?」
榮光漫應曰:「半和尚耳。」
僧曰:「客頃知危乎?」
榮光瞿然曰:「信黑店乎?然似絕無武勇者。」
曰:「君不見計櫃一老翁?此劇盜。甚非細敵也。」
榮光乃甚自誇詡曰:「雖非細敵何害?予殲盜多矣,顧怯一殘癃老憊之垂斃叟乎?」
僧笑曰:「客故非常人,然今夕無彊與人事乃佳。」
榮光殊疑勿信,然察僧似伉勇出己上,而言若此,心不能無動。既寢,竟不能成寐。而僧寢鼾自如。
夜半。大風,起戶外,戶震撼有聲。僧寤,一躍離牀起,俯戶隙,窺久之,掖榮光起,曰:「客視之。」
視之,他無所睹,惟見庭中光縷縷閃闔,似電剽忽,不可端倪,蓋劍光也。然後知適所聞者,乃有人急運劍,疾舞成風。心則大驚。僧推倒室後垣出走,榮光亟隨僧出,而垣外復圍石墉,旁山甚高。僧履險騎危,疾躍踰墉出矣。榮光隨躍起,離墉巔纔尺有咫,墜下。再躍不能上,危急間,忽頃所見西室稚齒女,奔走自後至,疾飛一足,蹴其臀,乃得乘勢騰空起越出。
僧在墉外待已久,咎曰:「客頃何駑!」
榮光勿復敢出聲。挾僧走數里。僧揉登道旁大樹,榮光隨上,忽白光閃逐,似金蛇自後追至。榮光股慄,幾墜地,乃亟閉目抱樹柯伏勿敢動。
僧探懷出一鐵缽,遙逆光來所擲擊,光倏定。而盜叟首已持少女手中,倒挽其鬚矣。
僧乃摯榮光下見女,則西室二十許長女也。
於是僧勸榮光歸甚力,曰:「客不量敵強弱,徒自大。勿歸,必喪其軀。」
遂歸江南不復出。後嘗語人曰:「唐有劍仙,如聶隱娘、空空兒之類,聞其殺人,祇白光一縷繞頸,而首已斷。予頃者睹盜叟逐女子,其疾如風,兩人用劍精能,幾見光而不見人,以身為劍光所護掩也。疑古之所謂劍仙者,類不過運劍精捷,故劍光護掩其身,不為人所瞥見,非真別有異術也。」
〔錢基博曰〕榮光論劍仙之說似信。惟博年十二三,即聞諸老先輩道榮光事甚詳,心志之勿忘。及壬子從戎北府,里人同僚最昵者,惟竇君孟幹,軍書多暇,輒以榮光事詢之,而孟幹諉不知也。然博嘗僱得一僕曰呂貴者,山東泰安人也,頗精伎擊,云得之其舅諸城孫子山傳。子山,蓋無錫竇榮光弟子也。意者非邑城鳳光橋竇歟。
鄒姓
编辑距無錫縣五十里而南,有鄉曰新安。鄒姓者,佚其名字,鄉之人也。鄉故濱運河而居,當日河運未廢,歲漕東南粟給京師,舢艫什佰銜接,無不出其地者,謂之南漕。漕卒夙多魁碩怙氣力者,橫甚。
一日,有一卒挾婦人登岸游於市。市少年諧呼曰:「好嬌嬌!」
群譟而和之。
卒慚怒,搏擒少年歸,縛舟柱,褫其衣,裸身而澆以冷水,罵曰:「若欲好澆澆乎,吾茲償汝志矣!」
土語嬌澆二字音似也。故云。
少年驟徹骨寒噤,號救不成聲。眾隨環岸觀者數百輩,群為不平,譁罵聲若殷雷,然無敢攖救者。卒亦應罵,益以水沃少年頂,淋漓下濡至踵。眾相顧無誰何。
鄒姓適以事過之,排眾入,睹狀,心則大怒。一躍登其舟,揮右肱僕卒墮水,而左掌力擘少年縛柱繩。繩斷,挾少年反躍上岸。
傍卒洶洶,取械逐鄒奪少年。鄒亟以付眾,揮手使速退,曰:「去去,毋涵我,植立候!」
一卒驟進持械柱其胸。鄒徒手無以禦,佯為傾跌仆地者,誘之益進,突起一足蹴之顛,乃得奪其械與持。久之,雖眾械環進如風雨,鄒常有以格之,無能損一毫毛者。
然鄒用力久,少惰,而卒進者方益眾,勢不支矣。
有游僧荷擔自遠方至,覘鬥,目睹卒怙眾暴寡,心不勝憤,乃捨擔揮杖大呼入搏,與鄒並力,亟以背就鄒。鄒亦以背應之,兩人背相合。乃各持械當一面擊敵,敗走之。鄒方欲驅敵,忽覺背無所附,回視僧不見。急捨敵覓僧,已荷擔走不知何往矣。
自是鄒以技擊有聞於世。然世之隆技擊者,每好角技相凌出人上。聞鄒能,惎之,輒有以嘗焉。
一日,夜二鼓,寢方酣。忽室門戛戛有聲,如有盜。起闢門出視,懼盜伺門外伏暗中襲擊之,左手披閂,橫右肱作勢外格。閂去,門驟闢,舉肱一揮,忽大聲崩騰發庭中,地震響如山坼裂然者。蓋其先盜移石桓三柱其門,門重,閂不任欲折,故戛戛作聲,及門闢,鄒橫格以肱,石桓反擲數尺外,仆庭,故震響也。
既睹庭中一盜距躍屋脊,鄒騰身隨上。盜再躍,已去己十丈許矣。鄒視盜趫捷甚,勿敢逐也。返視,偃地徑數寸石桓三,斷為六矣。初不自意其腕力乃健絕若是,顧不以自喜,彌恂恂畏人勿敢校,知天下健者匪一也。
市有大盜,白晝隻身劫質肆,負重金遁,肆中武力士數十操戈揚聲逐之,無敢迫擊盜。主計者素稔鄒勇,亟飛使走告,請間道遮出盜前邀之。鄒如言遮出盜前,側身斜伸一足俟道旁,意態蕭閒,若無意於止盜者。盜飛逃間,忽見一人道旁側立有勢,知匪善敵,立垂右手下抵地,疾轉其掌,嚮鄒揚之。有風著體若飈,鄒不覺噤顫,自知不敵,亟斂手縱使逸去。
里人周君同余言之。
〔錢基博曰〕余聞之周君曰:「鄒有子曰拱之,邑秀才也,今猶在。嘗語人曰:『吾父其有以詔我矣。曰:技擊,搏技也,能是不足以自衛,徒賈禍;其技彌能,見嫉於人彌眾,人必爭與我角。角之不喪軀,必人為我戕,是兩人者,必喪其一,匪仁術也。』」
其言類有道者,故誌之。
甘鳳池
编辑當愛新覺羅之世,在康熙間,天下言武術者,無不知有甘鳳池矣。鳳池,江寧縣人(縣號天下名城大藩,明太祖嘗都其地,愛新覺羅剬制方夏,選八旗驍銳,居明故皇城鎮之,號曰駐防),其人有欲試其技者,令袒臂橫肱小門口石道中,驅牛車數十輪,絕肱上過,無纖痕,不論創也。觀者駭服。飲之酒醉,與人較藝,倒植長頸酒甕於地,一足立,用兩指持一竹竿,令眾數十曳之,屹然不動,忽驟鬆其手,曳者咸倒地。
偶出行,見兩牛鬥田畔,角交不解,牧人欲制之而無術。鳳池徐以手壓牛背,兩牛皆陷入地數尺,輾轉不得動,怒目視。徐提出之,若雞雛然。其勇力絕人有如此。
鳳池體不逾中人,然手能破堅,握鉛錫如搏沙,輒化為水。宜其手所抵擊。無不立碎者。
一日,觀劇十廟,兀立劇臺前,人莫敢近。突有跛丐來前,楣擁擠。叱之,勿聽,反與爭。鳳池怒,握拳奮擊,若中敗絮,了無所楚。
笑曰:「少年盛氣哉。」除步去。
鳳池乃大愕。久之,欲追叩姓名,而丐已不見,究不知何許人也。
鳳池以此頗斂抑。壯歲游京師,以技謁某王。
王曰:「客何能?」
曰:「臣能輕若蜻蜓,重逾泰山。」
王奇其言。曰:「若何而可?」
鳳池曰:「請試之。」
睹庭前海棠花數叢,風中搖曳。鳳池一躍登其枝,約體揮短劍舞,周旋進退,亭亭如蜂蝶掠枝上,花葉勿稍損。
王驚笑曰:「異哉!此真蜻蜓矣。」
鳳池聞王贊歎,遽收劍跪一足王前謝。起視足所抵處,陷下者尺矣。
王乃信其言非誇也,曰:「鳳池渺小丈夫,乃一重至此乎?是誠不可測也!」
濟南張大義者,亦力士也。身長八尺餘,膊碩絕倫,足趾盡裹以鐵。慕鳳池名,遠道走數百里來見王,願得與鳳池角。鳳池辭,王固命之。鳳池不得已起,大義以為怯,直前奮一足蹴鳳池,蠡躍蛟騰,若風雨之驟至。鳳池卻立倚牆,俟其足來,承以手。大義暴呼,痛仆不能起,血流滿鞾。解視,趾盡嵌入所裹鐵中,斷矣。
即墨馬玉麟,長驅大腹,雖良馬騎數十里必易。及以帛約身,則頓小,緣牆升木,捷於飛猱,客揚州巨賈某家。鳳池後至,居其上。玉麟心不平,與角,無勝負。
鳳池退,曰:「此非張大義比。我所能者,玉麟盡能之矣。」思久之,曰:「吾得間矣。然不欲眾唇之,當令會意可耳。」
明日又角,數蹈玉麟瑕。玉麟怒,不講罷,進逼鳳池益急。鳳池乃駢指格玉麟,玉麟不覺僵仆,起,慚而退。
鳳池曰:「我力非能勝玉驎,而卒勝之者,善借其力以制之耳。」
鳳池聲名日高,相嫉者眾甚。
泰山有孫迪侯者,生平治武技絕精,欲得一挫鳳池,以為名高舊矣。南下訪之,抵江寧,游於市。睹一僧冠皮盧冠,鐵製甚巨,每至一肆,輒倒脫擲計櫃索錢,砰然有聲,曰:「有能推墮地者,僧家冠而去耳,勿乞一錢也。」
主計者無如何,輒盈其欲而去。迪侯心甚異之,私計曰:「甘鳳池居於是邦,其人勇無與儔,天下莫不知。今僧乃橫絕無所忌,此必有以激鳳池也。」
益怪鳳池何寂無所聞睹若是,意亦內懾之矣。乃覘鳳池飲茶肆,直入踞其側座,佯為不知鳳池在者,大言曰:「甘鳳池自有名字,今乃知徒虛語耳。」
鳳池聞其言,目之起,叩姓名,知為泰山孫迪侯也。大驚曰:「君乃泰山孫迪侯乎!吾欽遲君已久。」自通姓字,稍間,又曰:「吾誠慚無所能,然君無一面,何遽知駑也?」
迪侯曰:「市有異僧,為諸賈人害。若居此,勿能與懲焉,吾知子之怯也。」
鳳池起曰:「此非言事地。」
邀過家,坐定,語之曰:「吾匪不知僧恣桀,然吾頃新與人角,疾舞拳走數十里,其勝負壹依勇力衰竭之先後為衡,雖倖免於僨,誠自知內創,徐俟吾回復以制之耳。」
迪侯曰:「僧置勿論,子姑運氣布身,吾視之。」
鳳池袒衣盛鼓其氣,駢足立,不少噓氣。迪侯以兩指自下上周身叩之,錚鏦作金鐵聲,至喉間,則柝柝如擊敗木響矣。
迪侯曰:「可矣,於纔一間未達,誠大難。吾布氣與若叩之。」
鳳池亦以兩指叩,下起脛而上及頂,反匝其背,下抵至踵,已遍。無不聲錚錚然若鳴金鐵者。
鳳池謝曰:「吾伏矣,願以兄禮事君。」
迪侯曰:「子既善吾,吾助若搏僧。然兩人搏一,不武,必為人笑。惟弟子侍師搏,禮所許。吾偽為若弟子者其可。」
乃偕赴市視僧。適索於某肆,反其冠置櫃。鳳池反張其指彈墮地。
僧笑曰:「若能是,必甘鳳池也,願與子戲。」
走廣場搏。久之,無所泱。僧驟出鳳池不虞,脫鐵冠擲空中蓋鳳池頂下,意鳳池必揮拳上格,則乘虛揉進下探其腎,法必殪。不意迪侯突自旁上躍,伸一臂植拇指頂冠,呼曰:「弟子在此,師無虞!」
冠下,戴其指上。僧大驚,不覺手失,鳳池狙擊中其胸,洞矣。
姑蘇西園僧市茗,自怙多力,誡游者無得索飲,纔可任其自傾。有不如誡者,僧怒,輒把重五佰斤許鐵壺一,自爐取下,腹可容水五斗,煮正沸,持嚮索飲者,曰:「若欲飲乎?速以盞承,必連啜不得休!」輟之,注腹中,腸腑沸潰,雖壯夫,無不創蹷者。
眾心憤,欲驅之,而力不敵。乃邀鳳池過西園遊,至則群譟呼茗,故撩僧怒。果把壺憤然來前。鳳池亟持盞承飲,連傾數十盞無創容。僧大駭走,倉卒釋壺,壺傾向鳳池。鳳池駢兩指夾壺口曲柄,得勿傾。緩行從容置爐上,瞥見爐側茗盞數百疊自地,高可隱人,而植立不傾。心知僧所為,仍恣遊若無所事。興盡,欲歸,道經爐側,緊以繩貫錢佰,遙擲僧所疊茗盞中,呼曰:「償和尚茗貲!」
僧伺鳳池去,出視,則繩貫錢百中茗盞矗立,而盞自上下抵地齊脫其底矣。心益駭,亟遁走無蹤。而鳳池之技精可知也。
鳳池工為導引之術,或立臥,鼾息如雷,十數人推挽,莫能移尺寸。而性特和易,雖婦孺皆與狎,見者不知為賁育也。
年八十餘卒,葬鳳臺門,表曰:勇士甘鳳池之墓。
〔錢基博曰〕往者上元黃之紀撰《甘鳳池小傳》,謂同里譚氏家富甚,纔有一子,病瘵,不治矣。鳳池則為之闢靜室,窒其牖戶,夜與合背跏趺坐,都四十九日,病痊。此則善治其氣之效耳。觀其生平為人,頗能量敵慮勝,飭已自脩,深有合於古人孟施捨養勇之旨,技也而進於道矣。顧世之傳說其事者,莫不言人人殊,余故撰次其可信者於右。
黃之紀撰傳,見《金陵文鈔》,頗蕪陋無矩度,所記兩事,即張大義、馬玉麟事也。之紀,字允脩,號星岩,上元諸生。編者記。
閩僧
编辑當明中葉,無錫有馮夔者,廷伯其字,別號曰龍泉,以廣東僉事致政家居。風流文采,照耀一世,田園宮室子女玉帛,為三吳搢紳之冠。每晨廷伯起幃,眾女作樂,笙蕭雜奏,聲隱隱聞外。賓客滿四座矣,上座多海內詩人墨客,下盡雞鳴狗盜輩也。
一日,有僧來請謁,廷伯延之入。年過六十,頹然一老僧,鬚眉皓白,聆其語,作閩音,知為閩中人。詢所能。曰:「出家人來乞佈施耳,何諮能也?能則力足自給,不假托缽公門矣。」
又問:「何需?」
曰:「請飲。」
乃命擔一巨甔至,中容酒可一石。僧又請得兩空罌,跣足脫草屨納其中,然後蹲踞作勢立,俯首張兩臂抱甔以口就飲,如蛟龍垂首下飲江河中,喉間汨汨有聲。不移晷,罄矣。察其容,了無酡色。方從容拔足起所納空罌中,以手拂拭之,水汁沾濡淋漓,而酒氣氛氤繞足指間,視之,酒盈罌矣。
廷伯則大驚,問:「何以至此?」
曰:「無他,老僧善治氣耳。」
乃知其酒雖注腹中,而能運氣下達,驅酒湧足心出也。於是禮僧為上客。然僧既一獻其能,後遂絕口置不道。居久之,亦無他異能也。
有少年客後來,居僧下。自以工拳勇,矜負其技絕高,心不平僧出己上,凌若無物,僧亦不與較。
一日,方會食,少年踴躍操棍舞几筵間以自詡其技,進退便捷,而僧睹微笑,若甚不足於意者。少年怒,盛氣直前,詰日:「師其不足予技乎?」
僧曰:「然。汝氣矜隆已甚,不亟治,終不足與語乎技矣。」
少年譁辯曰:「吾與子言技,不與和尚參禪法,何氣治不治之有?」
僧乃進曉之曰:「若雖欲侈言技乎,然汝棍圓而不方,滑渥而無有觚稜,亦未足以語於技也。」
少年則疾叱之曰:「棍豈有不圓而觚稜者?若何而方?若何而有觚稜?子其有以昧我來!毋徒空言為!」
且語且舞棍前,向僧下,逕劈其首。僧方持箸食,驟出不意,亟豎一箸迎之。棍忽黏箸,若被吸者然。箸左,則棍隨之左,欲右不得右;箸右,棍亦隨之右,欲左不得左。少年雖肆力格之,而膠不得開。久之,箸忽上指,棍乃騰聳入空中,少年徒手辟易數十步。
僧遙謂曰:「來,吾與汝。是之謂方,是之謂有觚稜。汝用圓而不能觚,此棍之所以脫手而上騰也。」
少年慚謝,願受教。
僧與之曰:「汝習慣用圓已久,苟微數十年拋荒故技,盡忘汝素所挾持者不為,不足以進於斯矣。夫棍體圓而用之於方,面渥而出之以觚,非易易也。吾二十年養氣,運臂力者又十年,三十年而僅有此。雖一技之精,亦豈可以虛憍之心倖致之哉?」
〔錢基博曰〕此事無所見於書傳,獨予髫年塾師為予時言之。後讀吳縣汪大紳著汪子文錄,觀其載莆田僧角少年棍法事,不意乃與此僧絕類。然不言其能飲,並不言僧為何時人,即敘少年角棍,微亦與所聞者有間。此特出於傳聞者詳略之或有異。夫莆田故閩地,其為一人無疑也。
而余則獨有喟焉者。粵稽有明中葉以後,吾邑搢紳士大夫,居鄉常盛氣燄,豢養異人劍客,輒無慮數十輩,椎埋屠狗之俠,輻走集其門,如馮龍泉顧惠嚴〈(可學)〉鄒東湖〈(望)〉之倫,皆其比也。及明之亡,閥閱世家,率謀糾家客僮奴,起義匡故國者。於是清廷患之,乃為嚴約搢紳士大夫,禁居鄉不得干與地方事以衰其氣燄。久之,勢浸積輕,不為鄉里豪俠所依歸。而守土官承望風旨,操之如束溼薪。乃益循謹畏法,相戒勿觸禁網矣。此實世運消長之樞,不僅關於一邑一鄉之隆衰已也。故附論及之。
某公子
编辑德清俞丹石言:江南某公子,年弱冠,侍父宦粵中。既娶婦,奉父命催歸省墓。豐貲巨裝,行道屬目。盜七人相尾,視公於陸亦陸,水亦水,顧戒備異甚,僱有勇力士相衛,雖隨數千里,勿得發。
及公子里,伺勇力士護行者得酬貲去,乃夜劫其家。踰牆緣屋,窺公子寢室,據簷下視。室中無一婢侍,而晝燭通明,夫婦隅坐喁喁情話,亙三鼓,猶勿休。盜心不耐,鐺鋃築刀環作響驚之,意必震擾呼僕婢。而燭頓滅,寂無聞聲。盜駭,莫測所為,不敢下。欲去,自以遠道間關,無所得貲。歸徒手,心又不甘,亟屏息伺。
久之,室中燭忽復明。扉闢,夫婦盈盈相偕便裝秉燭持劍自內出。公子左手持燭而右把劍,其婦反之,右執燭而左把劍,綽約偶公子立。
公子向屋呼曰:「屋上人何為?速下語我!」
盜益驚駭,疑公子夫婦必擅武技,然已無如何,不得已。偕下,持械環公子夫婦曰:「吾曹兄弟七人,迢迢侍公於千里至此,獨能無所餉遺乎?」
公子曰:「易耳。」
立出兩千金予之,人三百。盜喜,不敢肆求,分攜金欲行。
公子止曰:「遲之。汝曹雖桓桓,然軀重逾兕虎,來時踐屋瓦有聲,故吾早知之。今腰纏重金,當益蹂踐吾屋瓦盡矣。去,可闢大門出,吾予汝燭。」
盜身已負重,心實憚履危,又自恃其眾。如公子言,抵廳事,伏起。猝滅其燭。盜暗中自相格鬥,致重創。悉擒而縶之。究不知公子藝何如也。
〔錢基博曰〕人或疑公子藝實無所能,徒以懾盜。然予觀公子從容繫盜,若無所事事,何其暇也。此正如李廣之將兵,不為行陣部伍,必非無所挾恃而然矣。
秦大秦二
编辑無錫秦大、秦二,兄弟也,生負絕力,能以指彈碎羊豕骨。早孤無父,其母課之。懼二子讀書紛慮,外鍵書室,使讀書其中,禁不得出,自治針黹室外監之。自以為束二子嚴,雖頑無由為非矣。而不意二子闢旁戶,能踰躍窗垣逸出,擊人於市。事畢,輒從徑路斜馳歸,仍踰垣入,據案朗誦。
兄弟常迭為居行。弟行,兄居讀室中;兄行,弟亦如之。其母處室外聽,似二子未嘗輟讀。有人走訴其子,輒不信。
其人固言之曰:「母二子果盡在室中乎?」
母不得已起視室鍵,下鑰如故。而室中書聲,方瑯瑯相響答。啟關入室,察二子容止言談甚和,不似頃間與人相毆者。問所讀書,背誦無躓字。反疑訴者為證言,詰之曰:「若視吾子似適間輟讀鬥毆人者乎?」
訴者亦疑莫明也。
後母稍知之,製鐵鍊加二子身,各鎖其一足於書案。數之曰:「吾知汝二人頑健有力,雖鍊烏足以繫汝。然吾不任受人以縱容兒子相詞責也,汝二人猶知有母者,當俯首縶,勿動矣。」
二子雖力足破鎖,然性孝,畏母甚,竟受教,勿敢違也。
久之,母又憐之。
一日,母自以生日,縱使出門外小立。曰:「勿遠行,勿滋事。違予教,終縶汝,勿釋使出矣。」
二子唯而出已。睹一僧柝柝擊魚乞佈施,方跏趺門外。門故臨河,兄心嫌僧柝柝不已,斜伸一足略撥之,僧直跌出數十尺許,越河仆於地。良久,乃起,槃散繞河過抵其門。注視秦大少時,合掌謝曰:「僧知教矣,期三年,必來問公子起居。」
秦大了不措意,惟心畏母知,揚長攜弟入侍母。母寂不知也。
母好佞佛。歲餘,攜二子謁臨安諸佛寺,便道抵靈隱。主僧出見,乃當年被跌僧也。睹秦大來,大喜曰:「公子何幸辱荒寺?」
大知僧意不善,亟屏人詢曰:「汝欲何為?」
僧曰:「念公子一足之惠,久不報,非禮。頃老僧不自揣技薄,須公子教耳。」
大曰:「予侍母來祈佛。母膽弱,幸毋相驚。俟予奉母登舟,當還即汝。」
僧激之曰:「公子好男子,應勿虛言相謊。」
諾之已,侍母登舟。將解維,佯驚語弟曰:「某物遺寺中矣,當還取之。」
囑榜人停橈相待,乃重返入寺。見僧中坐,徒數十人持械環侍。懼曰:「和尚欲眾斃予一人乎?」
僧曰:「此予弟子。雖助予,不為天下人笑。」
大請曰:「予不意和尚恃眾暴寡。頃己一人至此,必欲一計汝眾數,知予當死汝曹幾何人之手?雖死,庶天下後世人傳說予者,謂秦某不為駑夫,幾何人廑得死之也。予死亦瞑目矣。」
僧許之。
大伸右手一食指,指其眾數曰一二三,以次至四十八,還指僧曰:「連汝四十九和尚。」
語畢,返身疾走出寺。諸僧都瞠目視,勿能出聲動,竟視大從容去也。
大,名大用,西來其字,亦十八武師之一也。
二,勇力亞於其兄。
時比之季布兄弟。
〔錢基博曰〕秦大,宦家子,特以遊俠善博擊人著稱於世。嘗擊獷騎、擊悍卒、擊運艘軍、擊大吏虎役,眾雖數十百人,大徒手往,無不顛踣。里中惡少,欺虐善良,聞大至,皆斂匿。善騎射,左右馳騁,發必洞的。接其貌,恂恂儒雅也,亦能詩。頃有傳者,茲不著。
莫懋
编辑明有莫懋,字文懋,一號雲樓,無錫人也。儀表瑰偉,生而猿臂,勇力絕人。里少年數十戲持矛呼譟圍之,一躍而出,倏若飛隼。如是者三,終勿能圍也。
嘗有閹人載舟過錫,驕橫異甚,索重賄,繫驛丞舟柱,笞以鞭。懋見之,勃然怒,一躍登其舟,提閹擲之水。復躍而上,僕從不能近。閹為奪氣,莫之何也。
及壯,折節讀書,工書及畫,善擘窠大字,畫法郭熙、高克恭。既成,倣張旭狂草,題詩其上,遇知己,即贈之。非其人,雖重賄不能得片紙。
晚作一松石圖,中為長松千尺,一巨石,虎臥松下。筆勢怪偉,最自賞愛,雖所親暱,勿與。令王仲儀貌己像其上,趺坐於石,上蔭古松。蓋隱以松石自喻其堅貞也。
子息,中孝宗宏治十二年進士,與餘姚王文成守仁遊。文成因為題讚於圖焉。
〔錢基博曰〕閹宦之禍,至有明而極。吾讀張溥《五人墓碑記》,未嘗不為之掩卷三歎也。夫閹不過刑餘之小人耳,當其口銜天憲,使於四方,遂不憚囂然自大,雖有強項者,莫之敢攖。何也?以投鼠則器有所忌也。而懋發憤一擊,其激昂大義,亦豈出五人者下哉!而世之人,廑乃以畫士稱之,匪所志矣。
南楊北朱
编辑明亡,天下有十八武師者,什九勝國遺老也。無錫居四人焉,南楊北朱,其尤著者也。人亦或優言曰「南羊北豬」云。
朱少圃者,以字行,居於寺頭之西村。寺頭,無錫北鄉也。故有北朱之名。其行事不少概見,惟傳其師事四明廬紹岐。紹岐稱之曰:「少圃為人甚樸謹,當不以炫技自禍。」可知者廑此而已。
楊維寧,亦紹岐弟子也,字紫淵。睹明社既屋,知世事不可為,築室湖濱之管社山。山在無錫之西南,故人字之曰南楊。維寧卜居其地,規湖為池,築隄植楥,養魚種芙蕖淩芡不絕;翦木燔石,搜剔巖壑,迺置層樓別館高亭曲榭於湖光山色中,耗費錢數佰萬。即世所稱「楊園」者是也。
維寧率妻子偕隱,讀書吟詩,布袍革履,與漁樵為伍。客至,非意所欲見,輒拒勿納。意所可,則延款之。性剛直,膂力絕人,而杜口不言武事。輒喜揮毫作韻語,出言蘊藉,了不似人間武師也。
一日,鄰里質店忽接盜書索鉅貲,拒且無倖,尾署名,則「大刀子」者也。大刀子者,湖濱盜魁也,以善用大刀,故名。卻所索,必無獲免,亦莫敢不應者。
主計者得書,窘甚,乞哀於維寧。
維寧謂之曰:「大刀子技勇冠群盜,且徒又眾,來者必非寡。予一人恐不獲勝,能得朱少圃與俱者,乃可取之。」
急足延少圃,而自隨主計者入居質店。為覆大刀子書,許獻貲如數,約日來取。
大刀子先期乘馬率眾攜械蜂擁至取貲,勢洶洶。而少圃道遠未及來,維寧心亦恟懼。不得已,持刀隻身出應之,呼曰:「若誠勇者,速約若眾勿得前。若單騎與吾鬥,若用刀吾亦用刀,勝者取貲。須一人,助者非丈夫也。」
大刀子許之,揮眾獨前,與維寧戰,運刀若飛,維寧百計伺其懈,不得間。久之,無勝負。戰益酣,維寧倏飛身上屋,陡再瞥下如鶚,下刃擬其頂,大叫曰:「好大刀子!」
大刀子驟覓維寧不得,忽聞大聲發於頂上,心驚不覺刀稍遲。維寧疾下刀劈之,中其顱,墮馬死矣。
盜眾駭散,莫敢攖維寧刀者。然維寧刀法匪所長,尤善使雙鞭。疾舞,則水潑不入。而鬥盜特以刀者,徒以大刀子善用刀故也。
大刀子已死,而少圃卒不至。
〔錢基博曰〕予讀餘姚黃太沖先生南雷文定,中有《王徵南傳》,謂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至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則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峰。三峰為武當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進。夜夢元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佰餘。三峰之術,佰年以後,流傳於陝西,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以此教其鄉人,由是流傳於溫州,嘉靖間張松溪為最著。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由是流傳於四明。四明得近泉之傳者,為吳崑山、周雲泉、單思南、陳貞石、孫繼槎,皆各有授受。雲泉傳盧紹岐,今世所傳南楊北朱者,皆紹岐弟子,則兩人者,亦內家也。抑予聞楊維寧兩鞭,頃猶藏管社山神廟中,鐵製絕巨,不下五六十斤。去歲有人往訪之,惜亡其一矣。予謂異日儻得移陳殘鞭於地方博物院中,可以厲邑人士之武風焉。予又聞管社山麓有藏兵洞者,相傳為維寧當日謀匡明社,潛藏軍器處云。
〔錢基博又曰〕予聞之宗人子才徵君,謂山陰吳興祚知無錫縣,時有以維寧謀叛告者,言其人勇難當。興祚心懾不敢動,密使人覘,維寧踞案吟哦,披讀新科制舉文字,瑯瑯正在得意時也。興祚笑曰:「此村秀才耳,胡為者?」遂免於禍。
范龍友
编辑無錫范龍友,亦十八武師之一也,諸生。生有神力,平居力無所用,則樹一石礎庭中,時時駢中食兩指,向作擊刺狀,洞孔其上,不啻洞爛泥。久之,孔纍纍積數十百,望如蜂窠。
居盪口,以其術教授弟子。然精微所在,深自秘惜。有弟子王某欲盡其技,乃伺龍友飯,驟持長矛刺之。龍友手飯甑底,當矛鋒,鏜然有聲,而甑完不碎。疾進步跳入某懷,以二箸貫其鼻孔,仆之地。其精捷多此類也。
後清有天下,浙督李疑其有異志,移檄名捕。繫獄,斃焉。或謂讞定,龍友戍極邊,不知所終云。
〔錢基博曰〕清初,撫有諸夏,自知外夷僭盜,不為人心所歸往,惴惴懼天下不靖。其誅鋤武勇,實與摧戮文士等,范龍友特其一焉耳。然文字之獄,至今為詬,而朱家郭解之誅,無人道焉者。則以文人通聲氣,類多標榜相護惜,而武力士椎魯不解此也。及玄曄之世,允禩胤禎,奪嫡相猜,爭羅天下勇士自佐,異人劍客,履錯官廷。胤禎卒賴其力,干有天位,自以得之非正,心惎人知其陰,始也翦鋤非類,繼則猜戮同體,高張網羅,靡所不誅,而天下武力之士殆殲焉。
清江女子
编辑德清俞桐園筮仕三吳,以解餉,道出清江。將舍館,及門,瞥睹一少年,張兩口直視,口涎流頤,左臂側垂,而獨伸右臂,反其掌下向,若有所取攜狀,駢其足,植門外如僵。雖五六壯夫喧譁推挽莫能動。
傍有老人誶呵曰:「汝曹浮薄子鮮事,強調人家女郎,微叩求此姑姑者,此子不得活矣。」
桐園心怪其故,就問焉。
老人應曰:「頃有一行道男子,攜女郎載獨輪軺車,女郎翹纖足車軾,銳小結束若錐。諸人道見之,乃群激少年,謂能一握此粲者纖鉤,當不吝酒食相疇。少年忻諾,意其必宿於此,乃隨請人繞道先立門側。須臾,車止,男子負被裝先下,入門。女郎方欠身欲起,少年猝出手握其足。諸人正注視欲出聲讙笑,不意少年掌甫觸女郎纖趾,而忽睹其體若寒噤,揚手不得下。女郎了若無覺,盈盈下車,而少年兀植如故。諸人心知有異,視之,僵矣。」
語畢,回頭語諸人曰:「此爺大好體面,似官人。儻得官人好言相慰此姑姑,渠或看官人面,貰此子生。」
諸人聞老人言,群乞桐園為緩頰。桐園心欲究其異,許之。
偕諸人入,見一女郎方盥面。群呼曰:「是矣。」乃環向叩首曰:「適有一少年犯姑姑,頃猶僵立不動,諸人今已知罪,乞恕之。」
男子在側,驟睹狀,大驚。詢得故,咎女郎曰:「吾儕異地人道此,何事傷人?」
桐園從傍儳言代為請。
女郎哂曰:「輕薄兒直須撲殺。倖官人為好言,當釋之。」
乃翩然出戶外,輕掖少年右臂。少年忽出氣作噓聲,活矣。
後少年視己右掌,見掌心黑點大如黍。則所觸女郎屣履泥痕也。
〔錢基博曰〕我聞在昔,溫縣有喬三秀者,工拳勇,客遊臨潼。日晡,遇一垂髫女郎,青紗蒙面,跨一衛。喬頗佻達,疾馳馬迎之,將揭其障面。女一足起,喬離鞍仰跌三丈外。以視此女聲色不動,文雅如許,大覺彼姝者子,莽傖不侔矣。
馬永貞
编辑馬永貞,不知何處人,勇無倫,嘗鬻技上海之城隍廟中,大言揭示十二字。曰:「腳踏黃河兩岸,拳打南北兩京。」辭頗鄙率,然其人材武可知矣。人亦無敢與為敵者。
當是時,上海互市匪久,然商貨闐集,而馬路四通,冠蓋如雲,載馳載駕,頗需馬,故販馬者叢萃於其地,其人大率魁桀有氣力者。
永貞怙力自多,向索金。不予,又索馬。群販心知力不敵,許之。則又劫之曰:「汝曹得無留良焉,而駑應我乎?我必自擇之。」
群販不得已,亦許之。
隨以手逐扣馬額,連稱曰未,究不取一馬。而馬著永貞手者,都內創死,不得鬻。
群販心恨,無誰何。陰使其黨朱三者,投永貞學,頗惴惴恐不獲盡傳其技。不意永貞絕愛喜三饒於力,謂為可教,悉授之技。
久之,群販知三力足制永貞,堅邀三必同往戕之。
三自以受永貞教,且相待厚,意不忍。乃微語永貞曰:「某日,群販者期師某所,幸毋往,恐不利於師。」
永貞曰:「馬某足跡歷海內幾遍,海內魁豪,我涕遺視之,顧怯若輩鼠子者乎!」
不聽,揚長往所期地,則一鄉僻小茶肆也。入,坐甫定,進盥。永貞方欲俯首就盥,群販乘不意猝出石灰裹擲永貞面。裹裂,灰騰瞇永貞目不可開。群販乃進刃攢刺,永貞目既失明,知不免,張空拳奮舞,所抵擊無不立斃者。群販左右騰挪避永貞拳,永貞尋足聲所向,飛右足起蹴之,被群刃下砍截其足為數斷,仆地。又躍起,刃齊下,永貞死。
朱三既語永貞不見信,乃佯若隨群販往佐擊永貞者已。見永貞目盲,心不勝憤,反兵擊群販。販怒,詬三賣友,聚刃之。力不勝,亦死。三可謂不負永貞者矣。
永貞既死之三日,有婦人投縣自稱馬永貞妻,擊鼓鳴冤。官出訊之。曰:「某某殺吾夫者也,吾必復之,幸勿以小婦人殺人論抵也。」
語畢,倏竄躍無蹤,迅捷如飛鳥云。
〔錢基博曰〕聞永貞之世,上海有比利時人稱曰黃髯翁者,亦歐西力人也。嘗訪永貞城隍廟,與角力。見廟殿前有鐵爐一,製絕巨,號稱千斤,乃擎繞殿走二匝。而永貞能餘一焉。黃髯翁亦為悚然,信大力矣哉。
堠山農夫
编辑堠山在無錫縣東三十里,俗名吼山。其麓有農夫焉,姓錢氏,佚其名,渾名爛橙子,不知何所取義也。
嘗有僱戽水於田者,爛橙子應之。其人囑曰:「必以五人。」爛橙子諾,盡領五人僱值。
明日,一人至。其人詢曰:「餘人來未?」
應曰:「行至矣,速具食食我。」
其人即出粥食之,器具五人食。爛橙子乃從容徐啖。及半,其人久不見餘人來,而食已過半,又詢之。
爛橙子且食且答曰:「須臾至矣。」盡食所具五人者食,而餘四人無一至者。其人驚疑,又詢之。
爛橙子拍胸應曰:「予一人可勝五人,若求水盈汝田足矣。」
起,攜鐵撐二,植戽水處,力按入地者逾尺,中隔丈許,置水車。又取巨毛竹,架鐵撐上,手攀而足踏水車戽之。
其鄰車戽水者,上有七人,心欺爛橙子一人,猛力齊戽。而爛橙子一人所戽水滾滾常溢於鄰車者倍,莫能難也。
爛橙子耕田數十畝而抗不納賦,官飭吏繫追,舟下鄉,輒被毆辱。且詬曰:「吾力耕自食,何與汝輩事?」
吏無如何,知不可力縛,乃好言慰之曰:「官徵比甚嚴,儻追不獲,必笞吾輩臀。若好男子何所畏,肯一面官自言乎?」
爛橙子曰:「可。泊舟石埭橋待予,俟取被裝來隨汝去。」
石埭橋者,堠山南五里許之一橋也。歸家取場圃石磟碡,袱裹若被裝狀,重數百斤,肩負立橋上。伺吏船過,下擲船首曰:「且將被裝去,予行即至矣。」
船首轟然震裂,舟幾覆。吏知其下船,必無善狀。捨之去,白官。飭丁壯十數人,下鄉協捕。
爛橙子即挺身登船,中途謂諸人曰:「若等肯容某中艙一臥乎?」
諸人許之。起,傴僂下艙橫臥。足纔抵船舷,船已底裂。水入,沈於河,死者二人。
官大怒,調營兵捕之。爛橙子遁入太湖,潛水七晝夜不死,惟苦氣促不得舒,折蘆管口銜出水上呼吸。會漁舟過,見水泡沸沸,游漾水面,以為魚也。持漁叉力刺,中其首,遂死。
〔錢基博曰〕此光緒十一年事。吾又聞無錫新安鄉有農者,生與爛橙子同時,其為人偉軀幹。一日,道行,內急,登野廁。廁故徬河,農蹲踞昂其臀向河,而手執短煙管銜口徐徐吸,狀甚倨肆。適有船中流過,船載鏢者,居鷁首,閒眺,見而惡之。袖彈弓,注丸,擬農臀。農適揮管向後擲煙燼,驟與丸遇,丸錚然落地。鏢者駭絕,以為非常人也,泊舟投岸拱謝。農從容持褲起,笑謂曰:「君何作劇,微予,必為踣矣。」鏢者隨請詣其家,贈金而去。後過其地,必贈金,且相戒儕輩,毋攖農怒也。其實農非爛橙子者比,特軀幹頎碩,甚偉觀而已。
梁興甫
编辑蘇州梁興甫者,明永樂時力士也。嘗往南京,息聚寶門,見守門軍晝掠人物,心甚不平,因以好言諭之。軍慚怒搏興甫,興甫連踣數軍。
軍以達於指揮,下檄逮興甫。興甫昂然,隨檄至指揮署。指揮心懾其勇,置善搏者十人堂上,堂下列勇士百人,然後傳呼興甫入。
興甫見指揮長揖不拜,抗辯,辭頗慷慨。指揮心異之,指其眾曰:「聞若技能,儻能擊散堂上下眾者,任若何往耳。」
興甫即結束下堂,拳所向處颯颯有風,眾皆斂手避。逕出其門,無敢止者。
嘗客中山王府,夜侍王讌,請曰:「今夕獻薄技為王侑酒,可乎?」
王曰:「若何而可?」
興甫呼僕攜一鐵箍舊桶置地,去座五六尺,隨取竹蔑座上。編圈大小略似桶,隨手擲之,倏將桶腰箍密,而舊鐵箍落矣。再作一圈,復如前擲之,恰合桶底,而桶底舊鐵箍又落矣。王大驚歎。以為神技。
然興甫藝力絕人,而細弱纔如嬰兒。
挾技游北京,見有一勇士與陳蠻子者戲,相搏甚酣,兩人者素號多力。興甫旁觀竊笑。
兩人搏已,勇士猝提興甫手中左右擺欲擲,詢曰:「汝欲東耶西耶?」
興甫曰:「第隨所之。」
語音未絕,興甫已立於地,而勇士踣矣。
陳蠻子怒,逕前捉興甫兩手,按於牆,牆為之動。興甫突起右肩,肩蠻子胸,蠻子不覺亦踣,良久而起。與勇士皆再拜,願為弟子。
以是名聲益高。
時廣西有僧名勒菩薩者,生平拳術無與敵,慕興甫名,游食至吳,訪興甫,搏於北寺。寺有施食臺,高尋丈,闊倍之。二人登臺對搏。久之,興甫一拳中僧右目,睛突出於面,僧以手抉去之,自分必死。益奮力角,足蹴興甫墮臺,傷其胸。興甫歸,內傷二日死,僧亦三日死。
〔錢基博曰〕興甫性頗任俠。有惡少日聚人賭,必盡人貲乃已。興甫聞之,攜一笆斗,大可容半石,中置錢數千以往。惡少方博樓上,興甫至,與博,佯敗,後乃大勝。作欠伸曰:「我倦欲歸,不博矣。」惡少憤欲詬侮之。興甫以樓狹不可用武,盡取博勝得錢,實斗中幾滿。以兩指撮斗唇,直其臂,徐步下樓,從容若空斗然。惡少大駭,不敢肆侮,詢之人,知其為興甫也。此予聞之姑蘇一布商柳姓者,固不僅技勇可嗟異也已。
石勇
编辑石勇,溫州東鄉人。少失怙恃,雙眸炯炯,雖黑夜能遠視數十里。食兼人食,家貧不能得一飽。有戚奇其量,煮斗米十肴啖之,戲詢曰:「飽乎?」勇攢眉良久,應曰:「否,否。」主人大窘,以索食廚已空也。
其舅某,墁工也。毘羅寺僧傭造殿,乃邀勇往作役。役徒叢集,擔者負者,不下數百人。
舅誓於眾曰:「能運磚石一次重百斤者,每百斤得與之錢二十;重倍,與亦倍之;卒役,受傭值仍如例。」
眾皆踴躍。然他人率為力所限,無能多負。而勇獨左右肩承,往往數倍於眾。顧必繞行避寺中菜畦,路迂遠,勇心嫌之,竟破籬率眾橫跨畦過,蹂踐寺植菜蔬,縱橫靡所不履。
菜傭見而譁阻。勇怒,舉肱一揮,仆者數人,餘或辟易。走赴寺告主僧。主僧者,曾為邊帥,亦勇有力人也。出視,見勇東西逐菜傭,眾譟和之,叱曰:「汝曹何敢爾!」
勇瞋目詬曰:「禿方外人,乃與汝爺事耶?」
疾飛擔幹擊僧。僧笑避,伺勇益進,駢兩指扣勇肩。勇痛不禁委木顛。眾相顧失色,委勇竄避。勇伏地乞宥。僧曰:「豎子有幾斤力,便目無人耶?盍起隨老僧來。」
手扶勇臂,痛頓失。隨至寺,僧詢勇:「何便為此?」
曰:「小人力食恆不能果腹,冀多負倍得錢謀一飽餐耳。」
僧曰:「汝善啖乎?寺廚雖寡藏,當足汝啗,何不早告我而損我蔬也?」
語畢,顧左右欲有言。勇亟曰:「儻得蒙賜食,幸甚。奈不慣寺中蔬食何?」
僧見其狀殊可哂,睨之笑曰:「寺中例不許食肉,此戒勉為汝破矣。老僧乃不意汝更饞肉。」
遂命炊飯蒸肉,盛巨盂,佐以雞魚數品,可十人餐。勇狂喜大啖,頃刻已盡,撫腹拱謝。僧命錮一室,三日無與食飲,至期瞰之,則神色自若。僧曰:「孺子可教,誠非碌碌者。」
時清德宗御宇之二十年也。方是時,中日失和,某經略備兵閩浙,禦日需人才。僧故經略僚吏也,作書予勇。辭其舅,賷往見經略,得官把總。引卒千人,隨副將張必勝守海口砲台。
一夕,夜半,諸將吏枕戈臥方酣。忽砲聲轟然。副將遣人視,奔告石把總恇擾擅發砲。副將怒,縛勇,欲斬之。申經略,經略知有異,傳勇詰責。勇曰:「某豈病狂?適因守視時,遠見數里外有敵船向台駛,某恐其乘不備襲我,往復稟報,輾轉誤機事耳。」
副將在傍斥曰:「汝欲誑言,諞大帥耶?」
正駁詰間,俄海諜報至,言敵船二,駛口外,為砲台擊沈其一,其一創而走。經略知勇言信,喜,釋其縛。謂副將曰:「汝徒高官,乃鹵莽不明功罪若此,是汝才不足以蒞勇也。今奪汝官與勇,而以勇官畀汝者,汝心甘乎?」
副將慚伏不敢言。
〔錢基博曰〕此會稽陶臬司杏南嘗為予言者。頃讀邑子張選手繕《瘦石偶記》亦載之,謂其遭際遇合,殆與蒲聊齋所誌《大力將軍》相伯仲也。不亦然哉。後勇仕至福建水陸師提督,其名位差亦比肩云。
僧念亮
编辑念亮者,無錫嵩山寺僧也。太平天國黃和錦克無錫,遣兵徇堠山。堠山在嵩山西北十里,居民聚眾邀念亮往同禦之。念亮持鐵鞭奮身獨出,適一驍將握大旗馳馬揮眾來迎敵,念亮邁步竄入所乘馬腹下貼臥。馬驚駛躍,倒撞其人下馬。揮鞭疾擊,碎其首而褰其旗,和錦兵奪氣,眾譟而前,大敗之。
〔錢基博曰〕予家老僕華老老為予言。念亮,俗姓楊,四川人。或日:「其人故大盜也,殆以捕急,避官中人眼目,削髮變貌為僧云。」
王子仁
编辑王子仁,江陰周莊人。儒而貧,授讀同村武舉人家,室廳事側。廳事為武舉人教子弟習武之所,繫繩樑間,懸布囊,中實以斗許砂粒,重數十斤,名曰砂囊,拳擊之以練臀力。而囊懸當路,頗障行。子仁出入必以手推之,始頗覺重不任。久之,慣無所難矣。
一日,解學歸,躑躅行隴上。有樵夫相迎擔薪至,道狹不能避,子仁衣敝舊,猝為薪壞。子仁怒,詬樵。樵不遜,曰:「若衣自不牢,乃欲咎予擔薪乎?」
子仁拉薪擔,必欲責樵償。樵欺子仁懦不武,捨擔奮拳欲歐之。子仁怒,伸手推樵如推囊。樵大吼,倒跌十許步,仆地,僵不起。子仁心怕欲遁,已為耕者所見,執訴官。
官素號明察,蒞視,命仵人驗報。謂樵者左胸當子仁手所著處,肋骨盡折,向內陷,傷心臟,故死,然非有拳勇者不能相創若此。
子仁泣自陳非拳勇者,官則訊子仁何業。曰:「授讀武舉人家。」
曰:「子從武舉人習藝乎?」
曰:「否。」
「然則子若何推樵者?」
子仁具言樵者相毆還推狀。
官則又曰:「推以何手?」
曰:「右手。」
官命起側身用右手作推勢,選壯夫偽為樵者,立其前當之。觸手翻轉如秋葉,有數人疾扶其人,乃得止勿傾跌。子仁亦愕不自解,何以右手力致鉅若是?
官呵命之曰:「易左手!」
左手推則絕無力,其人止勿動如故。
官謂子仁曰:「汝家離此幾何?」
曰:「不遠。」
曰:「吾欲臨汝家稍憩,汝導我。」
抵所居,察之,無戎器,不似武勇者家。又命導視武舉人家,及門,呼先子仁進,官隨之。登廳事,適道砂囊下過。子仁無意起右手推之,囊應手去數丈。官見,命易用左手推。纔微動不及尺。
官曰:「止,得之矣。此若習用右手推囊,日久遂不自知其力滋長;而左手不用,故力弱不任推也。惟樵不慎損人衣,又不遜欲毆,而若手推之以自衛,情非出於相殺,是若罪有可原,而樵咎由自取也,吾姑寬若勿論抵。」
子仁感激出涕稱青天,叩首無算。
判是獄者,聞為鄞縣陳康祺云。
〔錢基博曰〕吾又聞有村夫子,教村童書,童或輟讀,輒喜駢右手中食兩指拍棹以相警。久之,拍處凹成窪,亦不為意。一日,遇道友,戲拍其肩,友劇痛,手痿不能舉。延醫視,蓋肩骨折也,聞者莫解。其亦此類也夫。
嘉定老人
编辑嘉定老人,不知其名,似丁姓。予遇之潯陽客館,與對室居。見其手煙管,口銜吸,倚几坐室門閒眺。視所及,目有光弈弈,如兩竿竹隨目以運。心愕異,走其室,拱謁。皤然一老人,鬚髮雪白矣。老人起延坐,辭色頗謙。
予餂之曰:「翁視炯炯,必有異能。」
翁哂不應亦不謝。
館人故識老人,從旁儳語之曰:「客負絕伎,今又閒無事,肯懷不一試博此爺笑乎?」
老人則掀髯大噱,伸手取几上銅元數十枚,齊緣若貫索,而指撮其兩端曰:「東壁柱有大小木星二,連若葫蘆,視吾擲中之何如?」
語畢,銅元應聲脫手飛而不散落,鏗然中柱上,齊嵌入。整圓若小銅柱,木星深蔽不得見,數之得三十九枚。予大驚伏,曰:「吾故知翁異人也!」
後館人為予言曰:「老人占籍嘉定,業販磁,每歲必貿貨於此。嘗授徒數百人,惟一少年為所愛,能得老人傳而不盡,顧頗自喜,戲欲踣其師。老人曰:『豎子乃欲戲老夫。老夫今坐勿動,設能踣者,任若何欲耳。』少年百計不得踣。一日,見老人俛首坐,假寐,口涎垂及尺,以為可踣。乃掩其後,雙手攀老人肩。老人不覺仰,頭觸少年胸,少年遽仰似欲先老人踣者。老人疾反兩手後伸捉少年手,倒提擲己前。兀立,欲動勿得動,流涕被面,口哀老人曰:『師倖恕予,予身麻木欲絕矣。』老人笑曰:『小苦自愈,微老人捉汝勿俾跌者,汝則大苦矣,汝乃不知感乎?』少年雖哀無誰何,久之,乃能行動自遂云。」
〔錢基博曰〕老人又自言:「甲午戰後,有日本人嘗欲師予,以重金為贄。予則告之曰:『汝吾敵也,吾國將士死於遼陽之役者不知幾何,吾今授子以武術,子或盡吾技以授子國人,而反刃於我國,子之計則得矣,而吾何以對國人哉?吾不忍也!』其人固言火器愈烈,使擊無裨於今日之戰鬥。予應之曰:『無裨戰鬥,子又奚學焉?夫子,吾友也,吾儻誑子金,授子技而不盡其術,則是吾不信於朋友也,吾亦不為也。然子必彊、吾勿欲,吾祇有誑子而已,異日倖勿以見誑相督過也。』其人戄然而退。」嗚呼!若老人者,可以風矣!
庖人
编辑無錫林今吾作客江右,傭一庖人,見其袒背治膳,有刀痕一縷,緣脊下劃然溝其背為兩。心疑之,問焉。
庖人面若甚楚,應曰:「予,劇盜也。今勿敢為矣。」
今吾曰:「何故?」
庖人曰:「予不為盜久,可為主人言之。予游某地,見荒野危樓聳雲漢,四無比鄰,然離市不遠。問之市人,知為一老寡婦居,富有貲產,無子,方嫁其女,為治衣飾甚盛。私念嫁女必豐衣飾,此人情,雖不如告者,夥頣沈沈,當可飽橐歸也,且婦女何能為?毅然往。夜登其屋,聞室中作老婦人聲呼曰:『首飾匣藏未?慎防小人胠篋去也。』一女子應曰:『藏某室東壁第幾箱,加鎖矣。』予既竊聽知藏所,心益忻喜,謂探囊可取。良久,伺無聲,匐行趨簷,兩足鉤椽頭,倒掛垂其身,手攀樓窗撥關入,如頃間所聞女子言。啟箱,取匣出,躍窗下。將及地,微覺寒氣一縷,襲背若淋,體噤欲痿。抵地,欲起立,已不能直其躬。不覺背痛若拆,大驚號宥命。忽聞女子聲臨窗呼曰:『若何人!』予忍痛應曰:『予某,倖乞娘宥。』女子叱曰:『若狗!若思吾家畏盜者,亦不敢以母女兩人踽踽僻處此矣,若乃不自量盜吾家乎!既知乞宥,姑貰汝。』予曰:『雖蒙娘宥,然予痿不能興,奈何?』女子笑曰:『此創大不宜治,治則加痛矣。惟不治不能興,畏痛者無治,汝自審思。』予哭曰:『吾不任加痛矣。』女子曰:『亦任汝狗痿地耳。』予乃大號怕曰:『吾豈長痿不能興乎?願治!願治!』女子叱曰:『勿聲。誰教汝自作自受者!』忽覺刃劃背如割,予不禁長號如斬豕,蹷然興矣。蓋其先,女子袖小矢注射予背,緣脊貫膚入,下注及臀,而鏃藏內不出。故欲出矢,必剖背開,乃致此也。後乃終不敢為盜。」
〔錢基博曰〕此乃林今吾自述於吾友秦君崇實而相告者。予又聞秦君言:「客保定時,數聞鉅家報失盜保定故總督治所。嚴飭府縣緝盜,杳無蹤。一日,有捕人斜倚督較旗桿,與同輩語,忽有水流下漬其衣。嗅之,作尿臭;仰視,見水流滴瀝自桿頂方斗,斗中隱約似物動。知有異,誡同輩勿聲。桿高五六丈,莫能上。伏桿下伺。夜中有人瞥下,墜如鳥。群起擊之,縛焉,送治如律。
白太官
编辑白太官,武進人。美丰儀而有勇力,與甘鳳池同師,家貧,客燕趙。
以事道出井陘,繞山行者十許里。日暝入谷,迷失路,四山忽合,茅店如雞棲,門外墨書壁作「客店」二字,為風日剝蝕,略可識認而已。
門掩。推入。闃無人。室中繩牀不帳,竹几殘蠟半枝,燼影欲滅。風吹窗紙,瑟瑟作聲。
太官連聲呼曰:「有人未?」
寂無應者。心大疑。瞥見門左,覆一巨缸,振振若動搖,一人自缸下掀缸探身視。倏然起,出戶外,逐之則已杳。知非善地,欲去又地僻無可徙。乃枕刀寢。須臾,燭滅,淡月朦朧射紙窗上。
太官假寐欲熟,隱約聞窗響,覺黑影一線穿窗入,瞥如飛鳥墮牀前。大驚,辨之。一女子,體態苗條,手雙刀齊下。已不及起抵,疾轉身內向,避其刀。刀下砍入牀,猝不得拔。乃急抽刀起與鬥。技不敵,欲逃。睹窗外似憧憧有影,懼有伏,不敢出。由戶疾上蹤,手承屋樑,奮足踢樑間椽,椽折瓦飛,聳身出。
女隨之,馳逐不捨,疾如駛,崎嶇數十里。曉矣,兩人力不支,俱仆。女暈不醒,而太官起,揮刀欲誅女。逼視,睹女美,未忍,乃擲刀。掬水谿澗飲女,亦自飲畢,坐女傍守之。女蘇,感其情,遂委身事為婦焉。太官攜以歸。
太官嘗夜行於道,暗中遇一僧陡撞太官肩。太官怒,詬之。僧不讓。鬥。僧敗。詢太官姓名,謂曰:「十年之後,行再見也。」
後太官載舟游西湖,僧蹤至。太官先期知,偽為僕人,服短褐以俟。僧至,佯言主人不在。僧先鬥太官暗中,初未及辨太官面貌,信為然。曰:「我俟之可爾。」
入艙坐。太官乃煮飯飯僧,取櫟木為爨,掌擘之皆斷,不假刀斧。取箸,繩繫之,擲河魚,必洞背腹,取為饌,不假釣竿。僧見,內怯,念其僕勇猛如許,主可知矣。畢飯,謂曰:「汝主不歸,予不能久待,然十年不見,不可無以為記也。」
遂躍窗出,手踞岸上石欄,倒豎足向天,作跳虎勢去。視之,石陷成兩掌痕,深入數分,若刻劃。太官不覺悚然。
太官性刻忌勝己。出門數載歸,將及家,途見一稚兒,年不盈十歲,緊握小拳,猛擊道旁人家石獅,火星爆射者數尺。太官心駭之。曰:「此兒幼小如此,長大不可制矣。」
遂與之角,小兒不勝,創且死,大號曰:「吾父白太官何不歸,兒被人毆死矣!」
太官大驚,然創重無能救,泣負其屍而歸。其婦怒詬曰:「虎豹不食子,若乃過於虎耶!」
後太官卒無子。
〔錢基博曰〕太官所居曰白家橋。予宗人謫星太史,亦白家橋人也。嘗以書告其友周君同愈,言之如此。惟其書言一事絕誕不可信,謂太官夜過一處,見一小兒習拳術。大官傍觀一良久,微議之。小兒直前拳其心,太官負痛騰足起,趯小兒於空中,墜地,折為兩。俯視,石人也。太官亦踣不起死。予疑其出於附會,故不著於篇。
禿者
编辑桐城張已振嘗為予言,游京師時,見一禿者手承雙鐵鎚,大若缽。自敲其頭,左右環下起落如風雨,每下則隆然作響,頭不為碎。其顱頂當鎚下處,愈光亮若磨鏡矣。觀者或疑其鎚非鐵,索視質重,莫任舉其一者。
〔錢基博曰〕予見有鬻技者,自按其頭石上,命徒取木棒粗逾臂,連棒之,了似無楚。是亦禿者之流亞矣。
三山和尚
编辑和尚,貴州銅仁人,姓吳,名以幻,無錫明故將軍何以培家將也。勇力絕人,豪俠尚義,避讎襲僧服。棲止無錫之三山,故人字之曰三山和尚。
三山在太湖中,為群盜出沒地。有盜夥劫其衣囊,和尚疾避下山,手挈盜舟上,覆豐草中,隱身匍匐舟下伺之。盜下,猝覓舟不得,心駭,欲捨舟遁,又無他途可通陸,不覺惶遽甚。
和尚兩手掀舟起,奮呼曰:「舟在此!」
盜視舟倒覆草間,負矗立者,赫然一和尚也。大驚,叩首乞哀曰:「師,神人也,後勿敢犯矣。」
乃攜舟從容置湖,若挈室戶然。盜羅拜,謂:「和尚不可擋也。」
明亡,總兵黃蜚屯軍湖中,曾分兵攻無錫南門,與清兵戰。和尚適以事過其地,倉猝無所得兵器,乃入民居得切麵刀及板扉各一。左手持扉作盾,捍刀矢;右手舞刀,大呼突陣助蜚兵。橫截清軍馬足,馬仆截人,所向披靡。清師奔避入城,其勇敢如此。
〔錢基博曰〕明之亡也,清將吏下檄捕何將軍甚急,將軍挈家避往三山居和尚所。和尚恐人跡知之,欲與偕亡。將軍不可,卒被害。遺二妾,奴謝陞欲逼妻之,妄言:「將軍許我矣。」和尚佯紿奴,與俱買舟入城市畢姻物。中流,抵五里湖,變顏數奴罪,揮刀斷其首,投屍於湖。其忠義有足多者。豈非皎然不欺死生丈夫哉。語曰:「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予以是賢和尚也。
〔錢基博又曰〕予又聞和尚嘗與邑人胡邇光、秦大用二人,應主漕事者畢司理宗吉聘。檄循北塘,伺漕卒登岸譁滋事,即捕擊之。蓋國變後,兌漕旗丁橫甚,每艘篙工水手,不下數百人,持梃攢集。三人者,袒臂格之,無不顛仆墜水,乃俱竄伏。擒其魁,縛獻,治如律。時順治十六年己亥也,後乃稍戢云。
蔣志善
编辑無錫江陰巷陶某,精研武術,號稱究內家。善用槍,尤能自成家法,世有陶家槍之目。武官蒞是土者,無小大,必先禮謁其廬,無敢慢。
有蔣志善者,咸豐間,嘗官守備無錫者也,獨不禮焉。陶怒,盛氣往謁。見蔣身長皤腹,肌肉墳起,知必孔武有力。內怯,氣頗懾,不敢輕發怒。歸,蔣乃報謁。請曰:「聞陶家槍精妙無敵,某駑不敢請槍法,願賜君槍觀之。」
陶素以槍法自負,出槍眎,不覺擺舞作勢。
蔣亟止之曰:「君槍法自是猛無匹,惜槍幹劣不任舞,稍用力,折矣,奈何。」
陶疑不信,曰:「此幹良材,乃不任舞耶?」
蔣索槍握其梢,力擺動,幹不禁砉然斷。笑曰:「何如?某藏數槍似不劣。」
陶慚,必欲一視其槍,乞隨蔣返署。索視槍,實勝己平昔用者。
蔣又請曰:「此槍應堪用,倖得一覘君技。」
陶唯。竭力飛舞,驅撥空中,氣呼呼有聲。
蔣睨視久,調曰:「止,止。君用槍乃不任刺人。」
陶大駭曰:「薄技至不足道,然天下乃有槍用之不任刺人者乎?」
蔣拍其胸曰:「不予信,君試刺我。」
陶怒斥曰:「君胡予戲?死君,且論抵。」
蔣又哂激之曰:「君殊自多,予信君技必不任相死。」
陶憤,曳槍回走十數步,遠舞作刺勢。逕前,洞蔣胸。蔣疾解巾揮格之,巾纏槍尖不得脫,向後倒掖之,陶失槍。不覺拜伏地曰:「願亦有以教之。」
蔣呼取盂水與陶,曰:「視矛急舞,聊持潑予體。」
乃起持槍舞,閃閃成白光,大若徑四五丈車輪,瞥忽耀陶目,至不能張視。疾取盂潑之水,水點紛紛反潑,下若雨,淋漓滿己身,無一點著蔣體者。
嘗有鬻拳者,強占崇安寺廢址。寺,邑古剎也。邑人欲驅之而無術,走告蔣。蔣微服往覘,技頗高,恐不可強力制歸。取槍馳馬,繞所占地舞一匝威之。明日,其人遁矣。相傳即固始李世忠云。
〔錢基博曰〕此聞之周君同愈。然陶雖使不如蔣,而予殊聞陶非駑者。有鄒某者,亦陶友也,生平曾不肯輕以指觸人,觸必內創。知陶能,欲有以試之。一日,道相遇,適陶購寸糖食,謂曰:「與我一枚食。」伸掌向索,指端微觸陶把糖手。陶臂顫,知有異,疾騰他手撮糠置鄒掌。鄭乃攤掌僵植不動矣。蓋華君廷輝又為予言之如此。
李漁
编辑康熙間,太湖李漁笠翁薄負文采,游京師,名動公卿。其無行人皆知之,而其為盜則人不盡知也。
有江陰章老人,嘗為予弟孫卿言之。自述其高祖總鎮兗州,曾祖隨宦焉。時滿州某公以帝室懿親巡撫山東,邀漁主章奏。漁,風流自賞,暇輒挾諸大僚子姓,載酒大明湖,徜徉嘯嗷,裘馬翩翩。大率少年鮮事,又天下承平未久,大臣子弟例習武,備國家干城選,不論將家子矣。予曾祖以總兵子廁與其間,擊劍超距,靡所不為。而漁文士從容諸人間,時強拉與戲,顛仆之以為笑樂。漁被顛,起或恢諧自調,色不忤。故諸人樂與之游,絕不覺其有武勇也。
一日,謂諸人曰:「歷下風土,想諸公子倦遊覽矣。南朝景物,秀絕人寰,廣陵逾靡麗為三吳冠。諸公子盍買舫作廣陵遊乎?漁不恤附舫尾也。」
諸公子喜。載數畫舫,聯檣南下,抵廣陵,擊舟數月。興闌欲歸,行解維矣。漁忽置酒遍拜諸人曰:「漁辱從諸公子遊已久,今有急,未識諸公子肯憫援手乎?」
諸人少年豪快,笑扶漁起曰:「先生屬尊何必爾,吾儕敢不惟命?」
漁起,曰:「吾頃需金數萬,無所措。」
諸人聞數鉅,有難色。須臾,漁又曰:「諸公子不能相假,吾知運司庫金銀無慮千萬,視戔戔者,不啻九牛一毫,於國帑無大損。諸公子材武,盍助漁取之。」
諸人相顧駭愕不敢應。漁憤作色脅諸人曰:「諸公子必不相援,漁能自取之。明晨,捨少金諸公子舟,他遁,禍嫁諸公子矣。事發,累尊公禍必不輕,諸公子即能自白,恐不免比匪之罪。能行,必無禍。」
諸人不得已應之。漁曰:「信乎?」
曰:「信。」
漁呼舟人曰:「止酒。俟奏凱還飲,至為諸公子策勳未晚也。」
舟人讙應如雷。諸人益驚,乃知舟人皆漁黨。漁起,取佩刀指諸公子曰:「此行無爭鬥,不必人人持械。漁操刀為諸公子衛,諸公子速隨漁登。」
語畢,距躍如飛,先登岸,諸人隨之。疾趨登運庫屋,揭瓦斬樑,驅諸人探身下盜金,自操刀踞屋頂瞭望,備有變。既。諸人以次負金出,驅諸人先行,而漁殿後。抵舟,命舟人揚帆,時酒尚溫未寒也。
漁酌酒飲諸人曰:「諸公子身下盜庫金,而漁纔居屋頂瞭。事發,不必首漁而從諸公子也。諸公子倖好自愛。」
諸人默然。歸乃不敢與漁暱,然亦勿敢聲,究不知其多金何所用也。後有泄其事者,為中朝官所知,欲究,然事隔數年無左證,又以中丞貴戚子與其事,恐興大獄,惎不敢發焉。後余曾祖嘗舉以戒子孫慎交遊,故為言之如此。
〔錢基博曰〕漁雖薄行不足道,然其玩諸人股掌,機智乃爾不凡,未易才也。予又聞之友人夷吾,謂漁生平辯給多口過,晚年嚼舌以死,聞者快之。未識信否,姑志之以俟攷焉。
戴俊
编辑戴俊者,亦蘇州人,梁興甫弟子也。
嘗挾一陝西人遊四川,其人亦勇力士也。中途,經一山,山寺有老僧,居山中者數十年,見老猿二,日相角為戲,其技甚神,非世人可及,戲與焉,久之,盡得其妙,搏無對,揭字於門致誇。
二人道見,心惎之,欲入,有兩童子守門,亦善搏。遂與對手,童不能勝,乃驚入報老僧,呼二人入謁。見老僧趺坐禪牀,謂二人曰:「汝二人能勝吾童子,亦高手也。來。」
陝西人競前搏之,老僧坐不動,略舉手而其人已擲於地。俊繼上,僧仍如前擲之,俊立不仆。僧異之,曰:「汝可教也。」
留止俊,盡得僧傳。思天下惟僧為愈己,乘不意殺之。於是技無有與俊敵者矣。抑何其忍為逢蒙也。
〔錢基博曰〕是亦僧有過焉。甘蠅,古之善射者也,有從而學射者三年,自以為天下莫己若矣,乃謀殺甘蠅。弙弓而射之,甘蠅張口而承之,嘻曰:「子從我三年,未教子嚙鏃也。」學射老大驚,播弓矢而謝之。惜哉,僧之不知此也。
時南京人有尤十六者,力舉千斤,素行無賴,居恆輒要人道中索飲酒,有不許者,即怒吼,左手牽人衣裾,右手起道旁人家堦石置下,必許飲乃脫。俊既殺僧,挾技客南京,知之,必欲一挫之而後慊於心。一日,伺十六觀劇,俊往旁之立,踐其足。十六大怒,將拳之,俊佯惶怯伏地,出十六胯下,而十六仆。俊起,連蹴之數十足,乃呼謂曰:「尤十六,汝不識戴二官人耶!」十六拜謝乃免。觀者千人稱快。
履店翁
编辑光緒二十三年,黃浦有武舉人某,家世習武,年少負力。
嘗至上海市履,詆貨不良。賈曰:「我貨表裏堅緻,匪是,不以售於市。」
某因明其言之匪實。
賈又曰:「勿實,不取一錢。」
某應之,曰:「信乎?」
隨取履力折之,底砉然中斷。哂曰:「汝履不任予手折,能任履予足踐地者幾何時哉?」
拂衣欲去。賈雖心恨,無如何。
一日,又至市履,如前折之。
方譁爭間,一老翁鶴髮皤然,傴僂來某前,戲拍其肩曰:「我貨良不惡,君指何勁也?」
語畢,徐步入內。而某顏色不覺灰白若死,兩臂劇痛不任舉。呻吟輿疾歸,乞哀其祖。
祖駭曰:「豈某翁耶?此翁我所兄事,爾何犯若?爾休矣。」
亟喚舟奔赴其店,投門長跪。時夜已深,門閉不啟。跪至曉,門闢,翁出,握手入曰:「何至是?予不意某乃故人孫。」
授之藥,曰:「服此命不喪,然其手則廢矣,奈何?」
始某兩臂力能提攜數百斤,至是不任把箸持飯甑,食飲須人云。
〔錢基博曰〕好勇鬥狠,孟子謂為非孝。噫,某也不憚怙力鮮事,終累厥祖。白頭星奔,跪哀於老友,仁人孝子,非所忍矣。豈非古之人所謂忘其身以及其親者歟?
胡邇光
编辑無錫胡邇光,邑秀才,精武藝。善用銅箸,時號無敵,異人授也。
其銅箸有大有小。大者長二尺,粗一指許,臨大敵用之。小者長尺餘,細不盈指,平時應急用之,半藏於袖,半出指端。
游於市,見一僧索錢於某店。邇光謂僧貌非良,店遂無所予。僧頗齗齗,然邇光不措意也。
後往武當祠佛。中途,寓一庵。庵僧出款,貌似相識,意殷殷。晚餐畢,忽聞礪刀聲,心動。視戶已鎖閉,始憶似茶店丐錢僧也。例禮佛不得攜械,倉卒無所得銅箸,適見案間餐具未收,有飯箸二,擱甑上,取藏於袖以待之。
僧啟門持刀入,叫罵曰:「爾猶憶某年事乎?」
挺刀直砍,邇光以飯箸抵之,少頃,中僧手腕,刀落墮地。
僧反跪頓地乞命,邇光曰:「從此釋怨可乎?」
僧叩首聽命。明晨厚款而別。
〔錢基博曰〕胡邇光生清順治時。吾聞時有大力者,遠道慕邇光名,來訪。值之道,猝出邇光不意,繞後環兩臂抱其腰,舉之離地數尺,按石柱上,詰曰:「若為胡某乎?」邇光自以足懸空無所用力,乃曰:「非也。」不意大力者手甫釋,邇光即後起一足騰蹴大力者。仰仆地,返身自指鼻尖曰:「若今識胡某否?」其趫捷有如此,談者輒為眉舞云。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57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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