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錄/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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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用
编辑古人製幣,以權百貨之輕重。錢者,幣之一也。將以導利而布之上下,非以為人主之私藏也。《食貨志》言:民有餘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凡輕重斂散之以時,則准平。使萬室之邑必有萬鍾之臧,臧鏹千萬。千室之邑必有千鍾之臧,臧鏹百萬。原註孟康曰,鏹,錢貫也。
齊武帝永明五年九月丙午詔,以粟帛輕賤,工商失業,良由圜法久廢,上幣稍寡。可令京師及四方出錢億萬,糴米穀絲緜之屬,其和價以優黔首。原註南齊豫章王嶷鎮荊州,以穀過賤,聽民以米當口錢,優評斛一百。優評者,增價而取之。
唐憲宗時,白居易策言,今天下之錢日以減耗,或積於內府,或滯於私家,若復日月徵收,歲時輸納,臣恐穀帛之價轉賤,農桑之業益傷,十年以後,其弊必更甚於今日。而元和八年四月,敕以錢重貨輕,出內庫錢五十萬貫,令兩市收買布帛,每端匹視舊估加十之一。十二年正月,又敕出內庫錢五十萬貫,令京兆府揀擇要便處開場,依市價交易。今日之銀猶夫前代之錢也。乃歲歲征數百萬貯之京庫,而不知所以流通之術,於是銀之在下者至於竭涸,而無以繼上之求,然後民窮而盜起矣。
單穆公有言,絕民用以實王府,猶塞川原而為潢汙也。自古以來,有民窮財盡,而人主獨擁多藏於上者乎?此無他,不知錢幣之本為上下通共之財,而以為一家之物也。詩曰,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師。有子曰,百姓不足,君熟與足?古人其知之矣。胡氏曰:周之泉府,漢之平凖,宋之均輸市易,截然三法也,計臣附會而一之,遂為天下害。
泉府者,物之不售,以官斂之,然後民無滯貨,非以賤故買之也。物不時得,有以資之,然後民無乏用,非以貴故賣之也。斂之使無滯,資之使無匱,皆非牟利也,皆以為民也。平準者,以京師官分主郡國物,郡國亦各有官輸其物京師。郡國之官伺其賤,京師之官伺其貴,使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而物賈不至騰踴。雖與商賈爭利,是其隱衷,而禁物騰踴,尚美其名。均輸者,上供物也。市易者,民間用物也。皆以內府錢貨籠於諸路,籠於京師,使民間一絲一粒一瓦一椽非官莫售,非官莫粥。又以抵當法貸之,而責以息。民所不堪,督以重法,不避睃下之名,不厭爭利之壑矣。此三法同異之辨不可不知也。
姚刑部曰:世言司馬子長因己被罪於漢,不能自贖,發憤而傳貨殖。余謂不然。蓋子長見其時天子不能以寧靜淡薄先海內,無校於物之盈絀,而以制度防禮俗之末流,乃令其民彷傚淫侈,去廉恥而逐利資,賢士困於窮約,素封僭於君長。又念里巷之徒逐取什一,行至猥賤,而鹽鐵酒酤均輸,以帝王之富親細民之役為足羞也。故其言曰,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又次教誨之,整齊之。夫以無欲為心,以禮教為術,人胡弗安?國奚不富?若乃懷貪欲以競黔首,恨恨焉思所勝之,用刻剝聚斂,無益習俗之靡,使人徒自患其財,懷促促不終日之慮,戶亡積貯,物力凋敝,大亂之故由此始也。故譏其賤以繩其貴,察其俗以見其政,觀其靡以知其敝,此蓋子長之志也。且夫人主之求利者,固曷極哉。方秦始皇統一區夏,鞭箠夷蠻,雄略震乎當世。及其伺睨牧長寡婦之資,奉匹夫匹婦,而如恐失其意。促訾啜汁之行,士且羞之,矧天子之貴乎?嗚呼,敝於物者必逆於行,其可慨矣夫!
財聚於上.是謂國之不祥。不幸而有此,與其聚於人主,無寧聚於大臣。昔殷之中年,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總於貨寶,貪濁之風亦已甚矣。有一盤庚出焉,遂變而成中興之治。及紂之身,用乂讎斂,鹿臺之錢、鉅橋之粟聚於人主,原註史記殷本紀,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前徒倒戈,自燔之禍至矣。故堯之禪舜,猶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而周公之繫易曰,渙,王居無咎。管子曰,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嗚呼!崇禎末年之事,可為永鑒也。已後之有天下者,其念之哉!楊氏曰:崇禎之末,有云見銀尚有數十庫者,有云其說不者。
柴御史曰:理財者,使所入足供所出而已。承平日久,供億浩繁,損上益下之念無日不廑於宸衷,而量入為出之規尚似未籌乎至計。禮曰,財用足,故百志成。若少有窘乏,則蠲征平賦恤災厚下之大政俱不得施,遲之又久,則一切苟且之法隨之以起,此非天下之小故也。大學之言理財,曰生、曰食、曰為、曰用。夫生與為、事屬乎下者也,今天下之人皆知致力,上不過董其綱紀而已。食與用,權操乎上者也,非通各直省為計,合三十年之通,俾寬然有餘不可。頃見台臣請定會計疏,內稱每年所入三千六百萬,出亦三千六百萬,食不可謂寡矣。又直隸修水利。部臣至請捐道府大員,用不可謂舒矣。臣觀往古承平之餘,每以乏財為患。其時之議不過日汰冗兵,省冗員,行節儉。今行伍無虛籍,廩給無枝官,宮府無妄費,是節之無不至也。過此則刻核吝嗇矣。唐宋之稅糧有上供,有送使,有留州,催科有破分。即明萬曆以前,征追亦止以八九分為準。至張居正當國,乃以十分考成。今直省錢糧俸餉之外,存留至少。而且地丁有耗羨,關稅有盈餘,鹽課有溢額,是取之亦無不至也,過此則為橫征暴斂矣。然就今日計之,則所入僅供所出,就異日計之,則所入殆不足供所出。以皇上之仁明,國家之休暇,而不籌一開源節流之法,為萬世無弊之方,是為失時。以臣等身荷厚恩,備官台省,而不能少竭涓埃,協贊遠謨,是為負國。雖其事至重,斷非弇昧之見所能周悉。然事無有要於此者,固不能默而息也。
以臣之計,一曰開邊外之屯田,以養閑散。一曰給數年之俸餉,散遣漢軍。一曰改捐監之款項,以充公費。三者行而後,良法美意可得而舉也。何也?臣聞宋太祖之有天下也,舉中國之兵只十六萬。至英宗治平年間,至百二十萬,國力為之耗竭。神宗思革其弊,於是王安石行保馬之法以汰兵,行市易免役之法以生財,而國事已去。明之宗枝不仕不農,仰給宗祿。至中葉以後,乃共篷而居,分餅而食,男四十不得娶,女三十不得嫁,何也?力不足以給之也。今滿州、蒙古、漢軍各有八旗,其丁口之蕃昌,視順治之時,蓋一衍為十。而生計之艱難,視康熙之時,已十不及五。而且仰給於官而不已,局於五百里之內而不使出。則將來上之弊必如北宋之養兵,下之弊亦必如有明之宗室,此不可不籌通變者也。
臣竊以滿洲閑散及漢軍八旗,皆宜設法安頓。查沿邊一帶至奉天等處,多水泉肥美之地,近日廷臣如顧琮等俱曾請開墾。請遣有幹略之大臣前往分道經理,果有可屯之處,特發帑金為之建堡墩,起屋廬,置耕牛農具,分各旗滿洲除正身披甲在京當差外,其家之次丁、餘丁力能耕種者,令前往居住。其所耕之田即付為永業,分年扣完工本,此外更不昇科。惟令其農隙操演,則數年之後,皆成勁卒,復可資滿洲之生計。其逐年發往軍臺之人,養贍蒙古,徒資靡費,莫若令其分地捐資效力。此後有願往者,令其陸續前往。此安頓滿洲閑散之法也。至漢軍八旗已奉有聽其出旗之旨,以定例太拘,有力願出者,為例所格。例許出者,多無力之人,恐出旗後無以為生,以故散遣寥寥。今請不論其家之出仕與否,概許出旗。其家見任居官者,各給以三年之俸銀。其無居官者,統給以六年之餉銀。其家產許之隨帶,任其自便。蓋彼在旗百年,勢難徒手而去,若許帶家產,又有並給三年、六年之俸餉,將此一項經營,亦可敵每年所給之餉。則貧富各不失所,而五年以後,國帑之節省無窮。即一時不能盡給,分作數年,以次散遣,帑藏亦不至大絀。其都統以下,章京以上等官,各按品級,陸續改補綠旗提鎮將弁,此安頓漢軍之法也。
臣又按,耗羨歸公者,天下之大利。其在今日,亦天下之大弊也。往者康熙年間,法制寬略,州縣於地丁之外,私征火耗,其陋規匿稅亦未盡剔厘,上司於此分肥,京官於此勒索,游客於此染指。分肥則與為蒙蔽,勒索則與為游揚,染指則與交通關說。致貪風未泯,帑庾多虧。自耗羨歸公之後,一切弊竇悉滌而清之,是為大利。然向者本出私征,非同經費,其端介有司不肯妄取,上司亦不敢強。其賢且能者則能以地方之財辦地方之事。故康熙年間之循吏多實績可紀,而財用亦得流通。自歸公之後,民間之輸納比於正供,而絲毫之出納悉操內部。地丁之公費,除官吏養廉之外,既無餘剩。官吏之養廉,除分給幕客家丁之修脯工資,事上接下之應酬,輿馬蔬薪之繁費,此外無餘剩。每地方有應行之事,應興之役,捐己資既苦貧窶,請公帑實非容易。於是督撫止題調屬員,便為整頓地方矣,不問其興利除弊也。州縣止料理案牘,便為才具兼優矣,不問農桑教養也。
臣不敢泛引,請以近事之確鑿有據者言之。足民莫大於墾荒,而廣東一省,荒田至二萬頃,無有過而問也。足民莫大於水利,而西北各省水道從無疏浚。陝西鄭白二渠,昔人云溉田六萬頃,今湮塞不及溉百餘頃。湖廣出米,接濟東南,而湖岸之堤工派官派民,究無長策也。足民莫大於平糶,而貴糶則時價不得平,賤糶則采買無所出,紛紜議論,究無定局也。而他可知矣。此皆由於一絲一忽悉取公帑,有司每辦一事,上畏戶工二部之駁詰,下畏身家之賠累,但取其事之美觀而無實濟者,日奔走之以為勤。故曰,此天下之大弊也。
夫生民之利有窮,故聖人之法必改。今耗羨歸公之法勢無可改,惟有為地方別立一公項,俾任事者無財用窘乏之患,而後可課以治效之成。臣請將常平倉儲仍照舊例辦理,其捐監一項留充各省之公用,除官俸兵餉之類照常動用正項,其餘若災傷之有拯恤,孤貧之當養贍,河渠水利之當興修,貧民開墾之當借給工本,壇廟祠宇橋梁公廨之當修治,采買倉穀之價值不敷,皆於此項動給,以本地之財供本地之用。如有大役大費,則督撫合全省之項而通融之。又有不足,則移鄰省之項而協濟之。其稽查之權屬之司道,其核減之權操之督撫,內部不必重加切核。則經費充裕,節目疏闊,而地方之實政皆可舉行。
或疑復采買則穀貴,不知常平之行二千年矣,最為良法。前者采買與收捐並行,又值各省俱有荒歉,賑貸告糴,雜然併舉,故穀貴,非一常平之買補可致穀貴也。且捐監一項,或銀粟兼收,或豐收本色,歉收折色,皆可以調劑常平之不逮也。
或疑此項不歸正供,有司必多侵蝕浮冒。不知巧黷之夫,雖正供亦能耗蠹。廉謹之士,雖暗昧不敢自欺。設官分職,付以人民,只可立法以懲貪,不可因噎而廢食。唐人減劉晏之船料,而漕運不繼。明人以周忱之耗米歸為正項,致逋負百出,路多餓殍。大國不可以小道治,善理財者固不如此也。此捐監之宜充公費也。
三法既行,則度支有定。他如關稅鹽課之溢額皆可量加裁減,以裕民力。經費有資,則如好善樂施之類皆可永行停止,以清仕路。民力裕則教化行,仕路清則風俗正。教化行而風俗正,皇上以敬勤之身,總其綱紀,鞏固靈長之業,猶泰山而四維之也。臣日夜思維,以為當今之要務無急於此者。
唐自行兩稅法以後,天下百姓輸賦於州府,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原註】舊唐書裴●傳、新唐書食貨志同。元稹狀言,臣伏准前後制敕及每歲旨條,兩稅留州、留使錢外,加率一錢一物,州府長吏並同枉法計贓,仍令出使御史訪察聞奏。及宋太祖乾德三年,詔諸州支度經費外,凡金帛悉送闕下,無得佔留。【原註】宋史食貨志。自此一錢以上皆歸之朝廷,而簿領纖悉特甚於唐時矣。然宋之所以愈弱而不可振者,實在此。【原註】宋史言,宋聚兵京師,外州無留財,天下支用悉出三司,故其費浸多。昔人謂古者藏富於民,自漢以後,財已不在民矣,而猶在郡國,不至盡輦京師,是亦漢人之良法也。後之人君知此意者鮮矣。
自唐開成初,歸融為戶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奏言,天下一家,何非君土?中外之財,皆陛下府庫。而宋元祐中,蘇轍為戶部侍郎,則言,善為國者,藏之於民。其次藏之州郡。州郡有餘,則轉運司常足。原註,猶今之布政司。轉運司既足,則戶部不困。自熙寧以來,言利之臣不知本末,欲求富國,而先困轉運司。轉運司既困,則上供不繼。上供不繼,而戶部亦憊矣。兩司既困,【楊氏曰】兩司者,轉運戶部。雖內帑別藏積如丘山,而委為朽壤,無益於算也。是以仁宗時富弼知青州,朝廷欲輦青州之財入京師,弼上疏諫。金世宗欲運郡縣之錢入京師,徒單克寧以為如此則民間之錢益少,亦諫而止之。
以余所見,有明之事,盡外庫之銀以解戶部,蓋起於末造,而非祖宗之制也。王士性廣志繹言,天下府庫莫盛於川中,余以戊子典試於川,詢之藩司,庫儲八百萬。【原註】銀兩之數。即成都、重慶等府俱不下二十萬,順慶亦十萬。蓋川中無起運之糧,而專備西南用兵故也。兩浙賦甲天下,余丁亥北上,滕師少松為餘言,癸酉督學浙中,藩司儲八十萬。後為方伯,止四十萬。今為中丞,藩司言不及二十萬矣。十年之間,積貯一空如此。及余己丑參政廣西,顧臬使問自浙糧儲來,詢之,則云浙藩今已不及十萬也。廣西老庫儲銀十五萬不啟,每歲以入為出耳。余甲午參政山東,藩司亦不及二十萬之儲。庚辰入滇,滇藩亦不滿十萬,與浙同,每歲取礦課五六萬用之。今太倉所蓄亦止老庫四百餘萬,有事則取諸太僕寺。余乙未貳卿太僕時,亦止老庫四百萬,每歲馬價不足用,則取之草料。蓋十年間東倭西哱,所用於二帑者逾二百萬故也。其所記萬曆時事如此。至天啟中,用操江范濟世之奏,一切外儲盡令解京,而搜括之令自此始矣。今錄上諭全文於此,俾後之考世變者得以覽焉。
天啟六年四月七日,上諭工部都察院,朕思殿工肇興,所費宏鉅,今雖不日告成,但所欠各項價銀已幾至二十萬。況遼東未復,兵餉浩繁,若不盡力鉤稽,多方清察,則大工必至乏誤,而邊疆何日敉寧。殊非朕仰補三朝闕典之懷,亦非臣下子來奉上之誼也。朕覽南京操江憲臣范濟世兩疏所陳,鑿鑿可據。其所管應天、揚州府等處庫貯銀兩,前已有旨盡行起解,到京之日,照數察收。似此急公徇上之誠,足為大小臣工模範。使天下有司皆同此心,朕何憂乎鼎建之殷繁,軍餉之難措哉。范濟世所奏,奉旨已久,其銀兩何尚未解到?爾工部都察院即行文速催,以濟急用。且天之生財止有此數,既上不在官,又下不在民,豈可目擊時艱,忍置之無用之地?
朕聞得鹽運司每年募兵銀六千兩,實收在庫約有二十餘萬兩,又鹽院康丕揚在任,一文未取,每年加派銀一萬,約有二十餘萬兩,又故監魯保遺下每年餘銀四萬兩,約有四十餘萬兩。連前院除支銷費過,餘銀約有八十餘萬兩,刷卷察盤可據。又南太僕寺解過馬價餘銀二十六萬兩,見寄在應天等府貯庫。又戶科貯庫餘銀約有七萬兩,寄收應天府。又操江寄十四府餘銀約有十萬兩。又操江寄貯揚州、鎮江、安慶三府備倭餘銀約有三十餘萬兩。北道刷卷御史可據已上七宗,俱當遵照范濟世所奏事例,徹底清察,就著南京守備內臣劉敬、楊國瑞亟委廉幹官胡良輔、劉文耀,會同該部院撫按官,著落經管衙門察核的確,速行起解。有敢推避嫌怨,隱匿稽遲,懷私抗阻者,必罪有所歸。如起解不完,則撫按等官都不許考滿遷轉。劉敬等亦不許扶同蒙蔽,委法徇私,必須殫力急公,盡心搜括,庶大工、邊務均有攸賴,國家有用之物不至為貪吏侵漁,昭朕裕國恤民德意。
又聞南京內庫,祖宗時所藏金銀珍寶皆為魏忠賢矯旨取進。先帝諭中所云,將我祖宗庫貯,傳國奇珍異寶,盜竊幾至一空者,不知其歸之何所。自此搜括不已,至於加派。加派不已,至於捐助,以訖於亡。由此言之,則搜括之令開於范濟世,成於魏忠賢,而外庫之虛,民力之匱所由來矣。
【原註】崇禎元年六月奉旨,范濟世阿逢逆璫,妄報操銀,貽害地方,著冠帶閑住。以英明之主繼之,而猶不免乎與亂同事,然則知上下之為一身,中外之為一體者,非聖王莫之能也。傳曰,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豈不信夫!
【胡氏曰】唐以諸州之賦折而三之,其一上供,其一送使,其一留州。送使留州皆給有司之費,天子不問者也。漢制,山川園池市肆租稅之入,自天子至封君湯沐邑,皆各有私奉養,不領於天子之經費,即其法也。唐之山川諸賦頗入天子矣,故以免庸之錢當古者湯沐之費,以畀有司,不如此不足窒貪墨而養其廉。亡何,德宗之時,李泌請留州之外,悉輸京師。元友直勾檢諸道,稅外物悉入戶部。其後裴泊又以送使之財悉為上供,上供頗益,而不加賦,當時以為善政。其實彼此易名,皆使上供益豐,州支益微,徒知財利之權宜管於上,不複分別傭力之錢義當於下也。且又有不加賦而民已病者。有司百務蕭索,不得不抑配民間,細而斗斛折變微利亦歸於官。大而飛苞驛篚,囊金櫝帛,以輸權門,行暮夜者盡取諸民。展轉相須,不為限制,則展轉相蒙,不復檢察。一紙之令,使天下之官皆喪其節,天下之民日頃其貲。政之不善,孰過於此?此熙寧以後之覆轍也。
立國之道所以貴重貨財者,謂其好用之,則庭實旅百取足其中。以武用之,則堅甲利兵足以備不虞,金湯非粟不守也。人君躬自貶損,與天下共守節制,而不敢渝焉,所以使經費有餘,民間不困征斂也。斂之既盡,有司所負必多,譴責不已,罷斥亦多,奸胥知守長數易而侵盜亦多,有司倦於檢察,抑配平民益多,奸民恐抑配見及,故遲留正賦以伺苟免者亦又多矣。未知何術以處此也,必也上供之外,仍以庸錢與州,然後杜監司脅取之間,塞長吏抑配之竇,俾賢者足以養廉,貪者必於得罪,而後王道可行也。
開科取士,則天下之人日愚一日,立限徵糧,則天下之財日窘一日。吾末見無人與財而能國者也。然則如之何?必有作人之法而後科目可得而設也,必有生財之方而後賦稅可得而收也。
先生讀隋書篇曰,古今稱國計之富者,莫如隋。然考之史傳,則未見其有以為富國之術也。當周之時,酒有榷,鹽池鹽昇有禁,入市有稅。至開皇三午,而並罷之。夫酒榷、鹽鐵、市征,乃後人以為關於邦財之大者,而隋一無所取,則所仰賦稅而已。然開皇三年,調絹一匹者,減為二丈。役丁十二番者,減為三十日,則行蘇威之言也。繼而開皇九年,以江表初平,給復十日,自餘諸州並免當年租稅。十年,以宇內無事,益寬徭賦,百姓年五十者輸庸停放。十二年,詔河北河東,今年田租三分減一,兵減半,功調全免。則其於賦稅復闊略如此。然文帝受禪之初,即營新都徙居之,繼而平陳,又繼而討江南、嶺表之反側者,則此十餘年之間,營繕征伐未嘗廢也。史稱帝於賞賜有功,並無所愛。平陳凱旋,因行慶賞,自門外夾道,列布帛之積達於南郭,以次頒給,所費三百餘萬段,則又未嘗嗇於用財也。夫既非苛賦斂以取財,且時有征役以糜財,而賞賜復不吝財,則宜用度之空匱也,而何以殷富如此?考之於史,則言帝躬履儉約,六宮服浣濯之衣,乘輿供禦有故敝者隨令補用,非燕享不過一肉。有司嘗以布袋貯乾薑,以氈袋進香,皆以為費用,大加譴責。嗚呼,夫然後知大易所謂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孟子所謂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信利國之良規,而非迂闊之談也。漢隋二文帝皆以躬履樸儉富其國,漢文師黃老,隋文任法律,而所行暗合聖賢如此。後之談孔孟而行管商者乃曰,苟善理財,雖以天下自奉可也。而其黨遂倡為豐享豫大,惟王不會之說,飾六藝,文奸言,以誤人國家,至其富國強兵之效,不逮隋遠甚,豈不繆哉?【錢氏曰】本馬貴與之說,載在文獻通考。寧人手鈔之意,欲采入日知錄。潘次耕誤訒為顧作,乃以讀隋書為題收入集中。
言利之臣
编辑孟子曰,無政事則財用不足。古之人君未嘗諱言財也,所惡於興利者,為其必至於害民也。昔明太祖嘗黜言利之御史,而謂侍臣曰,君子得位,欲行其道。小人得位,欲濟其私。欲行道者心存於天下國家,欲濟私者心存於傷人害物。【原註】洪武十三年五月。御史周姓,實錄不載其名。此則唐太宗責權萬紀之遺意也。又廣平府吏王允道言,磁州臨水鎮產鐵,請置爐冶。上曰,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天下無遺利。且利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財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今各冶數多,軍需不乏,而民生業已定,若復設此,必重擾之矣。杖之流海外。【原註】十五年五月。聖祖不肩好貨之意,可謂至深切矣。自萬曆中礦稅以來,求利之方紛紛,且數十年,而民生愈貧,國計亦愈窘。然則治亂盈虛之數從可知矣。為人上者,可徒求利而不以斯民為意與?
新唐書字文韋楊王列傳贊曰,開元中,字文融始以言利得幸。於時天子見海內完治,偃然有攘卻四裔之心。融度帝方調兵食,故議取隱戶剩田以中主欲。利說一開,天子恨得之晚,不十年而取宰相。雖後得罪,而追恨融才猶所未盡也。天寶以來,外奉軍興,內蠱艷妃,所費愈不貲計。於是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各以裒刻進,剝下益上,歲進羨緡百億萬,為天子私藏,以濟橫賜,而天下經費自如。帝以為能,故重官累使,尊顯烜赫然。天下流亡日多於前,有司備員不復事。而堅等所欲既充,還用權媢,以想屠滅,四族皆覆,為天下笑。孟子所謂上下交征利而國危者,可不信哉?嗚呼,芮良夫之刺厲王也曰,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三季之君莫不皆然。前車覆而後不知誡,人臣以喪其軀,人主以忘其國,悲夫!
讀孔孟之書,而進管商之術,此四十年前士大夫所不肯為,而今則滔滔皆是也。有一人焉可以言而不言,則群推之以為有恥之士矣。上行之則下效之,於是錢穀之任,榷課之司,昔人所避而不居,今且攘臂而爭之。禮義淪亡,盜竊競作,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後之興王所宜重為懲創,以變天下之貪邪者,莫先乎此。
先生讀宋史陳遘篇曰,吾讀宋史忠義傳至於陳遘,史臣以其嬰城死節,而經制錢一事為之減損其辭,但云天下至今有經總制錢名,而不言其害民之罪,又分其咎於翁彥國,愚以為不然。鶴林玉露曰,宣和中,大盜方臘擾浙東,王師討之。命陳亨伯【原註】宋人諱高宗嫌名,稱其字曰亨伯。以發運使經制東南七路財賦。因建議,如賣酒、鬻糟、商稅、牙稅與頭子錢、樓店錢皆少增其數,別歷收繫,謂之經制錢。其後盧宗原頗附益之。至翁彥國為總制使,仿其法,又收贏焉,謂之總制錢。靖康初,詔罷之。軍興,議者請再施行,色目浸廣,視宣和有加焉。以迄於今,為卅縣太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聞之,哭於家廟,謂剝民斂怨,禍必及子孫。其後葉正則作外稿久謂必盡去經總錢,而天下乃可為,治平乃可望也。然則宋之所以亡,自經總制錢,而此錢之興始於亨伯。雖其臥守中山,一家十七人為叛將所害,而不足以蓋其剝民之罪也。其初特一時權宜。而遺禍及於無窮,是上得罪於藝祖、太宗,下得罪於生民。而斷脰決腹,一瞑於中山,不過匹夫匹婦之為諒而已,焉得齒於忠義哉!
俸祿
编辑今日貪取之風,所以膠固於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昔者武王克殷,庶士倍祿。王制,諸侯之下士視上農夫,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漢宣帝神爵年詔曰,吏不廉平則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祿薄,欲其毋侵漁百姓,難矣。其益吏百石已下。俸十五。【原註】如淳曰,律,百石俸月六百。韋昭曰,若食一斛則益五斗。光武建武二十六年,詔有司增百官俸,其千石以上減於西京舊制,六百石已下增於舊秩。晉武帝泰始三年詔曰,古者以德詔爵,以庸制祿,雖下士猶食上農,外足以奉公忘私,內足以養親施惠。【原註】謂分祿以瞻宗族、昏姻,故人。今在位者,祿不代耕,非所以崇化本也。其議增吏俸。唐時俸錢,上州刺史八萬,中下州七萬。赤縣令四萬五千,畿縣、上縣令四萬。赤縣丞三萬五千,上縣丞三萬。赤縣簿尉三萬,畿縣、上縣薄尉二萬。玄宗天寶十四載,制曰,衣食既足,廉恥乃知。至如資用靡充,或貪求不已,敗名冒法,實此之由。輦轂之下尤難取給,其在西京文武九品已上正員官,【原註】唐時官多,有員外置者,故分別言之。今後每月給俸食、雜用、防閣、庶僕等宜十分率加二分。其同正員官加一分。仍為常式。而白居易為盩厔厚尉詩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其江州司馬廳記曰,唐興,上州司馬秩五品,歲廩數百石,月俸六七萬,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給家。今之制,祿不過唐人什二三,彼無以自贍,焉得而不取諸民乎?昔楊綰為相,承元載汰侈之後,欲變之以節儉,而先益百官之俸,皇甫鎛以宰相判度支,請減內外官俸祿,給事中崔植封還詔書,可謂達化理之原者矣。
漢書言王莽時,天下吏以不得俸祿,各因官職為奸,受取賕賂,以自共給。五代史言北漢國小民貧,宰相月俸止百緡,節度使止三十緡,自餘薄有資給而已,故其國中少廉吏。穆王之書曰,爵重祿輕,群臣比而戾民,畢程氏以亡。此之謂矣。
前代官吏皆有職田,【原註】晉、魏、隋、唐書皆有官品第一至第九職田多少之數。故其祿重。祿重則吏多勉而為廉。如陶潛之種秫,【原註】晉書本傳。阮長之之芒種前一日去宮,【原註】宋書本傳。皆公田之證也。元史,世祖至元元年八月乙巳,詔定官吏員數,分品從官職,【原註】品如正一品、正二品,從如從一品、從二品。給俸祿,頒公田。太祖實錄,洪武十年十月辛酉,制賜百官公田,以其租入充俸祿之數。是國初此制未廢,不知何年收職田以歸之上,而但折俸鈔,【原註】實錄會典皆不載。其數復視前代為輕,始無以責吏之廉矣。【潘氏曰】先師有言,忠信重祿所以勸士。無養廉之具,而責人之廉,萬萬不能。漢制,官最卑者食祿百石,名為百石而月俸十六石,實歲百八十餘石也。唐宋自俸田外,又有職田,春冬衣仗身人役等,以優其力,而縣令圭租有至九百斛者。夫既厚祿之,而猶貪污不法,置之重典,夫復何辭!當今制祿,視前代已薄。兵興以來,又加裁省,官於京師者,輿從衣裘常苦不給。頃奉朝廷特恩,四品以下官秋冬二季准給全俸,仰見體群臣之厚意。更願沛發德音,斟酌古今,增其祿餼,臣下見優恤如此其厚,無不人人感奮,豈非興廉教忠之一道哉。【汝成案】國朝常俸外,倍給養廉銀。顧名思義,臣下宜何如感奮。
宣宗實錄,宣德八年三月庚辰,兼掌行在戶部事禮部尚書胡●,奏請文武官七年分俸鈔,每石減舊數,折鈔一十五貫。以十分為率,七分折與官絹,每匹准鈔四百貫。三分折與官綿布,每匹准鈔二百貫。從之。●初建議,與少師蹇義等謀,義等力言不可,曰,仁宗皇帝在春宮久,深知官員折俸之薄,故即位特增數倍,此仁政也,豈可違之。【原註】永樂二十二年十月庚申,月增給在京文武官及錦衣衛將軍總小旗來各五斗,雜職及吏並各衛總小旗軍力士校尉人等有家屬者米各四斗,無家屬者各斗五升,並准俸糧之支鈔者。●初欲每石減作十貫,聞義等言,乃作十五貫。【原註】按洪熙元年閏七月,尹松言,官員俸祿以鈔折米,四方米價貴賤不同,每石四五十貫者有之,六七十貫者有之。則是時折鈔猶准米價。白而行之,而小官不足者多矣。【原註】已上實錄文。
大明會典官員俸給條云,每俸一石該鈔二十貫,每鈔二百貫折布一匹。後又定布一匹折銀三錢,是十石之米折銀僅三錢也。【原註】正統六年十一月丙辰,增給在外文武官吏軍士俸糧,原定糧一石給鈔十五貫,今增十貫,為二十五貫。十二年四月丙辰,乃減為十五貫。景泰七年二月甲辰,令折俸鈔每七百貫與白金一兩。天順元年正月壬辰詔京官,景泰七年折俸鈔俱准給銀,從戶部奏請,以官庫鈔少故也。成化二年三月辛亥,減在京文武官員折俸鈔。先是米一石折鈔二十五貫,後因戶部裁省,定為十五貫。至是尚書馬昂又奏每石再省五貫,從之。時鈔法久不行,新鈔一貫,時估不過十錢,舊鈔僅一二錢,甚至積之市肆,過者不顧。以十貫鈔折俸一石,則是斗米一錢也。小吏俸薄,無以養廉,莫甚於此。成化七年十月丁丑,戶部請以布一匹,准折文武官員俸糧二十石。舊例,兩京文武官折色俸糧,上半年給鈔,下半年給蘇木、胡椒。至是戶部尚書楊鼎奏,京庫椒木不足,甲字庫多積綿布。以時估計之,闊白布一匹可准鈔二百貫,請以布折米,仍視折鈔例,每十貫一石。先是折俸鈔米一石鈔二十五貫,漸減至十貫。是時鈔法不行,鈔一貫直二三錢,是米一石僅直錢二三十文。至是又折以布,布一匹時估不過二三百錢,而折米二十石,則是米一石僅直十四五錢也。自古百官俸祿之薄,未有如此者。後遂為常例。蓋國初民間所納官糧皆米麥也,或折以鈔布。百官所受俸亦米也,或折以鈔。其後鈔不行,而代以銀。於是糧之重者愈重,【原註】崇禎中糧一石至折銀二兩。而俸之輕者愈輕,其弊在於以鈔折米,以布折鈔,以銀折布,而世莫究其源流也。
正統六年二月戊辰,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曹泰奏,臣聞之書曰,凡厥正人,既富方穀。今在外諸司文臣,去家遠任,妻子隨行。祿厚者月給米不過三石,薄者一石、二石,又多折鈔。九載之間,仰事俯育之資,道路往來之費,親故問遺之需,滿罷閑居之用,其祿不贍則不免失其所守,而陷於罪者多矣。乞敕廷臣會議,量為增益,俾足養廉。如是而仍有貪污,懲之無赦。事下行在戶部,格以定製,不行。
北夢瑣言,唐畢相諴家本寒微。其舅為太湖縣伍伯,【原註】伍伯即今號雜職行杖者。相國恥之,俾罷此役,為除一宮。累遣致意,竟不承命。特除選人楊載宰此邑,參辭日,於私第延坐,與語期為落籍,津送入京。楊令到任,具達臺旨。伍伯曰,某下賤,豈有外甥為宰相邪?楊令堅勉之,乃曰,某每歲公稅享六十緡事例錢,【原註】蓋如今之工食。苟無敗闕,終身優渥,不審相公欲為致何官職?楊令具以聞,相國嘆賞,亦然其說,竟不奪其志也。夫以伍伯之役而歲六十緡,宜乎臺皂之微皆知自重。乃信漢書言,趙廣漢奏請令長安游徼獄吏秩百石,其後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繫留人。誠清吏之本務。謂貪澆之積習不可反而廉靜者,真不知治體之言矣。
助餉
编辑人主之道,在乎不利群臣百姓之有。夫能不利群臣百姓之有,然後群臣百姓亦不利君之有,而府庫之財可長保矣。舊唐書柳渾傳,渾為宰相,奏故尚書左丞田季羔公忠正直,先朝名臣,其祖父皆以孝行旌表門閭,京城隋朝舊第,季羔一家而已。今被堂侄伯強進狀,請貨宅,召市人馬,以討吐蕃。一開此門,恐滋不逞。討賊自有國計,豈資僥幸之徒,且毀棄義門,虧損風教。望少責罰,亦可懲勸。上可其奏。夫以德宗好貨之主而猶能聽宰相之言,不受伯強之獻,後之人君可以思矣。王明清記高宗建炎二年,有湖州民王永從獻錢五十萬緡,上以國用稍集,卻之,仍詔,今後富民不許陳獻。嗟夫,此宋之所以復存於南渡也與?
漢武尊卜式以風天下,猶是勸之以爵。今乃怵之以威,戚畹之家常惴惴不自保,而署其門曰,此房實賣,都城之中十室而五,其不祥孰甚焉。南唐書言後主之世,以鐵錢六權銅錢四。而行至其末年,銅錢一直鐵錢十。比國亡,諸郡所積銅錢六十七萬緡。嗚呼!此所謂府庫財非其財者矣。
賊犯京師,史公可法為南京兵部尚書,軍餉告絀,乃傳檄募富人出財助國。其略曰,親郊乃雍容之事,唐宗尚有崇韜。出塞本徼幸之圖,漢武尚逢卜式。桐城諸生姚士晉之辭也。然百姓終莫肯輸財佐縣官,而神京淪喪,殆於孟子所謂委而去之者,雖多財奚益哉!
洪武十五年七月,堂邑民有掘得黃金者,有司以進於朝。上曰,民得金,而朕有之,甚無謂也。命歸之民。【原註】實錄。天啟初,遼事告急,有議及捐助者。朝論以為教猱昇木。而六年十二月,兵部主事詹以晉疏請靈鷲廢寺所存田畝變價助工。奉旨,詹以晉垂涎賤價,規奪寺業,可削籍為民,仍令自行修理寺宇,田有變佃為民業者,責令贖還本寺,以為言利錙銖之戒。以權奄之世,而下有此論,上有此旨,亦三代直道之猶存矣。
館舍
编辑讀孫樵書褒城驛壁,乃知其有沼、有魚、有舟。讀杜子美秦州雜詩,又知其驛之有池、有林,有竹。今之驛舍殆於隸人之垣矣。予見天下州之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制彌陋。此又樵記中所謂州縣皆驛,而人情之苟且十百於前代矣。
今日所以百事皆廢者,正緣國家取州縣之財,纖毫盡歸之於上,而吏與民交困,遂無以為修舉之資。延陵季子游於晉,曰,吾入其都,新室惡而故室美,新牆卑而故牆高,吾是以知其民力之屈也。【原註】說苑。又不獨人情之苟且也。
漢制,官寺鄉亭漏敗,牆垣阤壞不治者,不勝任,先自劾。古人所以百廢具舉者以此。
街道
编辑古之王者,於國中之道路,則有條狼氏滌除道上之狼扈而使之潔清。於郊外之道路,則有野廬氏達之四畿,合方氏達之天下,使之津梁相湊,不得陷絕。而又有遂師以巡其道修,候人以掌其方之道治。至於司險掌九州之圖,以周知其山林川澤之阻,而達其道路。則舟車所至,人力所通,無不蕩蕩平平者矣。晉文之霸也亦曰,司空以時平易道路。而道路若塞,川無舟梁,單子以卜陳靈之亡。自天街不正,王路傾危,塗潦遍於郊關,污穢鍾於輦轂。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睠言顧之,澘焉出涕。其斯之謂與?
說苑,楚莊王伐陳,舍於有蕭氏。謂路室之人曰,巷其不善乎,何溝之不浚也?以莊王之霸而留意於一巷之溝,此以知其勤民也。
後唐明宗長興元年正月,宗正少卿李延祚奏清止絕車牛,不許於天津橋來往。明制,兩京有街道官,車牛不許入城。
官樹
编辑周禮野廬氏,比國郊及野之道路、宿息、井、樹。國語,單襄公述周制以告王曰,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釋名曰,古者列樹以表道,道有夾溝以通水潦。古人於官道之旁必皆種樹,以記里至,以蔭行旅。是以南土之棠,召伯所茇。道周之杜,君子來游。固已宣美風謠,流恩後嗣。子路治蒲,樹木甚茂。子產相鄭,桃李垂街。下至隋唐之代,而官槐官柳亦多見之詩篇,猶是人存政舉之效。近代政廢法馳,任人斫伐,周道如砥,若彼濯濯,而官無勿翦之思,民鮮侯旬之芘矣。續漢百官志,將作大匠掌修作宗廟、路寢、宮室、陵園土木之功,並樹桐梓之類,列於道側。是昔人固有專職。【原註】三輔黃圖,長安御溝謂之楊溝,謂植高楊於其上也。後周書韋孝寬傳,為雍州刺史。先是,路側一里置一土堠,經雨頹毀,每須修之。自孝寬臨州,乃勒部內當堠處植槐樹代之,既免修復,行旅又得芘蔭。周文帝後問知之,曰,豈得一州獨爾,當令天下同之。於是令諸州夾道一里種一樹,十里種三樹,百里種五樹焉。【原註】唐王維詩云,槐柳陰陰到潼關。冊府元龜,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正月,於兩京路及城中苑內種果樹。【原註】鄭審有奉使巡簡兩京路種果樹事畢入奏詩。代宗永泰二年正月,種城內六街樹。【原註】中朝故事曰,天街兩畔槐木,俗號為槐衙,曲江池畔多柳,亦號為柳衙,以其成行排立也。韋應物詩云,垂楊十二衢,隱映金張室。舊唐書吳湊傳,官街樹缺,所司植榆以補之。湊曰,榆非九衢之玩,命易之以槐。及槐陰成,而湊卒,人指樹而懷之。周禮朝士注曰,槐之言懷也,懷來人於此。【原註】淮南子注同。然則今日之官其無可懷之政也久矣。
橋梁
编辑唐六典,凡天下造舟之梁四,【原註】河則蒲津、太陽、河陽,洛則孝義。石柱之梁四,【原註】洛則天津、永濟、中橋,灞則灞橋。木柱之梁三,【原註】皆渭水,便橋、中渭橋、東渭橋。巨梁十有一,皆國工修之,【原註】此舉京都之衝要。其餘皆所管州縣隨時營葺。其大津無梁,皆給船人,量其大小難易以定其差等。今畿甸荒蕪,橋梁廢壞,雄莫之間,秋水時至,年年陷絕,曳輪招舟,無賴之徒籍以為利。潞河渡子勒索客錢,至煩章劾。司空不修,長吏不問,亦已久矣。【原註】成化八年九月丙申,順天府府尹李裕言,本府津渡之處,每歲水漲,及天氣寒冱,官司修造渡船,以便往來。近為無賴之徒冒貴戚名色,私造渡船,勒取往來人財物,深為民害,乞敕巡按御史嚴為禁止。從之。況於邊陲之遠,能望如趙充國治湟狹以西道橋七十所,令可至鮮水,從枕蓆上過師哉。五代史,王周為義武節度使,定州橋壞,覆民租車。周曰,橋梁不修,刺史過也。乃償民粟為治其橋。此又當今有司之所愧也。
人聚
编辑太史公言,漢文帝時,人民樂業。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自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原註】史記律書。劉寵為會稽太守,狗不夜吠,民不見吏,龐眉皜髮之老未嘗識郡朝。【原註】後漢書循吏傳。史之所稱,其遺風猶可想見。唐自開元全盛之日,姚宋作相,海內昇平。元稹詩云,戍煙生不見,村豎老猶純。此唐之所以盛也。至大暦以後,四方多事,賦役繁興、,而小民奔走官府,日不暇給。元結作時化之篇,謂人民為征賦所傷,州里化為禍邸。此唐之所以衰也。【原註】宋熙寧中,行新法,蘇軾在杭州作詩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衰敝之政自古一轍。子少時見山野之氓,有自首不見官長,安於畎畝,不至城中者。洎於末造,役繁訟多,終歲之功半在官府,而小民有家有二頃田,頭枕衙門眠之諺。【原註】見曹縣誌。已而山有負嵎,林多伏莽,遂捨其田園,徙於城郭。又一變而求名之士,訴枉之人,悉至京師,輦轂之間易於郊坰之路矣,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五十年來,風俗遂至於此。今將靜百姓之心而改其行,必在制民之產,使之甘其食,美其服,而後教化可行風俗可善乎?
人聚於鄉而治,聚於城而亂。聚於鄉則土地辟,田野治,欲民之無恒心,不可得也。聚於城則徭役繁,獄訟多,欲民之有恒心。不可得也。
昔在神宗之世,一人無為,四海少事。郡縣之人其至京師者,大抵通籍之官,其僕從亦不過三四,下此即一二舉貢與白糧解戶而已。蓋幾於古之所謂道路罕行,市朝生草。【原註】鹽鐵論。彼其時豈無山人游客干請公卿,而各挾一藝,未至多人,衣食所須,其求易給。自東事既興,廣行召募,雜流之士哆口談兵,九門之中填馗溢巷,至於封章自薦,投匭告密,甚者內結貂璫,上窺顰笑,而人主之威福且有不行者矣。詩曰,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興言及此,每輒為之流涕。
欲清輦轂之道,在使民各聚於其鄉始。
訪惡
编辑尹翁歸為右扶風,縣縣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高至於死。收取。人必於秋冬課吏大會中,及出行縣,不以無事時。其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懼,改行自新。所謂收取人,即今巡按御史之訪察惡人也。武斷之豪,舞文之吏,主訟之師,皆得而訪察之。及乎濁亂之時,遂借此為罔民之事。矯其敝者乃並訪察而停之,無異因噎而廢食矣。
傳曰,子產問政於然明,對曰,視民如子,見不仁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是故誅不仁,所以子其民也。
說苑,董安于治晉陽,問政於蹇老。蹇老曰,曰忠、曰信、曰敢。董安于曰,安忠乎?曰,忠於主。曰,安信乎?曰,信於今。曰,安敢乎?曰,敢於不善人。董安于曰,此三者足矣。 鹽鐵論曰,水有猵狚池魚勞,國有強禦齊民消。
盜賊課
编辑史記酷吏傳,武帝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覺,發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此漢世所名為盜賊課,而為法之敝已盡此數言中矣。漢書言張敝為山陽太守,勃海、遼東盜賊並起,上書自請治之。言山陽郡戶九萬三千,口五十萬以上,訖計盜賊未得者七十七人,【原註】漢紀作十七人。他課諸事亦略如此。久處閑郡,願徙治劇。夫未得之盜猶有七十七人,而以為郡內清治。【原註】紀云,敞為太守,郡內清治。豈非宣帝之用法寬於武帝時乎?然武帝之末至大盜群起,遣繡衣之使持斧斷斬於郡國,乃能勝之。而宣帝之世帶牛佩犢之徒,皆驅之歸於南畝。卒之吏稱其職,民安其業。是則治天下之道,有不恃法而行者,未可與刀筆筐篋之士議也。
後漢書光武紀紀,建武十六年,郡國群盜處處並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上乃遣使者下郡國,聽群盜自相糾擿,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內盜賊而不收捕者,及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但取獲賊多為殿最,【原註】注,殿,後也,謂課居後也。最,凡要之首也,謂課居先也。唯蔽匿者乃罪之。於是更相追捕,賊並解散,徙其魁帥於他郡。賦田受稟,使安生業。自是牛馬放牧,邑門不閉。光武精於吏事,故其治盜之方如此。天下之事得之於疏,而失之於密,大抵皆然,又豈獨盜賊課哉!
禁兵器
编辑王莽始建國二年,禁民不得挾弩鎧,徙西海。隋煬帝大業五年,制民間鐵叉、搭鉤、●刃之類皆禁絕之,尋而海內兵興,隕身失國。元世組至元二十三年二月己亥,敕中外,凡漢民持鐵尺、手撾及杖之有刃者,悉輸於宮。六月戊申,括諸路馬,凡色目人有馬者三取其二,漢民悉入官。二十六年十二月辛巳,括天下馬,一品、二品官許乘五匹,三品三匹,四品、五品二匹,六品以下皆一匹。【原註】陳天祥傳,興國軍以籍兵器致亂,行省命天祥權知本軍事。天祥命以十家為甲,十甲為長,弛兵器,以從民便,境內遂平。其後代者務更舊政,治隱匿兵者甚急,天祥去未久而興國復變,鄰郡及大江南北諸城邑多乘勢殺其守將以應之。順帝至元三年四月癸酉,禁漢人、南人、高麗人不得執持軍器,凡有馬者拘入官。已而群盜充斥,攻陷城邑。至正十七年正月辛卯,命山東分省團結義兵,每州添設判官一員,每縣添設主薄一員,專率義兵以事守禦。故劉文成有詩曰,他時重禁藏矛戟,今日呼令習鼓鼙。嗚呼,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古之聖王則既已言之矣。
漢武帝時,公孫弘奏言,禁民毋得挾弓弩。吾丘壽王難之,以為聖王務教化而省禁防。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宇內日化,方外鄉風。然而盜賊猶有者,郡國二千石之罪,非挾弓弩之過也。誠能明教化之原,而帥之以為善,保家之道,則家有鶴膝,戶有犀渠,適足以誇國俗之強。【原註】舊唐書鄭惟忠傳引吳都賦。而不至導民以不祥之器矣。
水利
编辑歐陽永叔作唐書地理志,凡一渠之開,一堰之立,無不記之。其縣之下實兼河渠一志,亦可謂詳而有體矣。蓋唐時為令者猶得以用一方之財,興期月之役。而志之所書。大抵在天寶以前者居什之七,豈非太平之世,吏治修而民隱達,故常以百里之官而創千年之利。至於河朔用兵之後,則以催科為急,而農功水道有不暇講求者歟?然自大暦以至咸通,猶皆書之不絕於冊。而今之為吏,則數十年無聞也已。水日乾而土日積,山澤之氣不通,又焉得而無水旱乎?崇禎時,有輔臣徐光啟作書,特詳於水利之學。而給事中魏呈潤亦言,傳曰,雨者,水氣所化。水利修亦致雨之術也。夫子之稱禹也曰,盡力乎溝洫。而禹自言亦曰,浚畎澮,距川。古聖人有天下之大事,而不遺乎其小如此。自乾時著於齊人,枯濟徵於王莽,古之通津巨瀆,今日多為細流,而中原之田夏旱秋潦,年年告病矣。【陳同知曰】三代溝洫之利,其小者民自為也,其大者官所為也。溝洫所起之土,即以為道路。所通之水,即以備旱潦,故溝洫者,萬世之利也。後世慮其棄地之多,而實無多也。一井之步約百有八十丈,其為溝畛者八尺而已。一成之步約萬有八千丈,其為洫與塗者九積十有四丈四尺而已。通計所棄之地,二百分之一而弱也。今更新為之,必有慮其事之難成者,則更非甚難之事也。斌觀甽田之法,一尺之甽,二尺之遂,即耕而即成者也。今蘇湖之田,九月種麥,必為田輪,兩輪中間深廣二尺。其平闊之鄉,萬輪鱗接,整齊均一,彌月悉成。古之遂逕豈有異乎?設計其五年而為溝澮,則合八家之力而先治一橫溝,田首之步之為百八十丈者,家出三人,就地築土,二日而畢矣。明年以八十家之力治洫,廣深三溝,其長十之,料工計日,三日而半,七日而畢矣。又明年以八百家之力為澮,廣深三洫,其長百溝,料工計日,一旬而半,三旬而畢矣。即以三旬之功分責三歲,其就必矣。及功之俱成,民甽田以為利。一歲之中,家修其遂,眾治其溝洫,官督民而浚其澮,有小水旱可以無饑,十分之饑可救其五,故日萬世之利也。百姓一夫失業則饑,十日失穀則殍。此宜其家自為生,人自為力矣。乃終歲墾田,而仍饑以殍者,一則以歲之不時,一則以溝洫之不治也。歲之不時,人所莫能為也。溝洫之不治,農民莫能為,官可齊其力而為之也。其不為者,蓋時無大水旱,則坐視為不必為。及水旱至,而拯恤不逞,又萬萬無可為者。加以民食之盈絀必數年而後見,國家之利病必數年而後見,事無近功,官無嚴課,故吾民之死生饑飽一聽命於不可知之歲,而曾無十一之防,百一之救也。斌謂救荒無善策,為溝洫於未荒之時,此豫救之策也。即為溝洫寸救荒之時,使饑民即功而就食,此一救而兩救之策也。然而土異形,人異習,按方尺之圖,動十萬之眾。如漢武帝之輕用力士,坐廣廈之內,度溪谷之外。如王安石之欲田粱山泊者,則固不可為也。即春議經界,秋議遣使,如宋天禧之提點刑獄並領勸農之職,而仍無纖毫之益於民者,亦名美而不足恃也。故為溝洫,必訪求於鄉耆里長而總其事於郡守,責其成於縣令,分其任於縣丞主簿,則親而不擾,久而必成。今集四境之耆長,體訪以人情地勢,有灼見其可興溝洫者,准里計日,具圖以作其功。有廢地可以溝通者,則募其旁近失田之夫為之。官助其不足,田成而授其人,五年而起科,畝十而當一。有溝洫,其業田為永利者,則以任本業之人民實其田。官均其力,春夏作五日,秋作十日,冬作二旬,丞薄親董之,令一作一視,先成者籍而存於官,其未成者簿志之,至來歲續而畢焉。民田一頃,聽溝地半畝,令不當溝塗之道者轉償其鄰田。田不及頃,則任力而不聽。田二十畝以下者,貰其力。蓄泄之利,兩邑共之,則郡守責其兩令。令或代去,則交其簿于受代之人。凡縣令置農田課,郡守察之,其阻成功及借名生擾者黜。蘇湖之民善為水田,春收豆麥,秋收禾稻,中年之入概得三石。而北方之種地者不能半之,則以無為水田者也,凡穀之種,禾稻倍入種稻之田,水田又倍。西北土性高燥,宜麥宜粱。所在低平之田即為下產,以其非粱麥之性,而雨澤一過,水無所注故也。誠能勤行相度,分年規地,仿溝洫之意,備蓄泄以為水田,種禾稻以佐晚熟,則高地之水四注而為害者,必轉以為利矣。且為溝洫,非古之鑿空求利者比也。以民田興民利,不遣使,不起徒,不招流戶,视其大小功力,隨作隨成,有小水旱,此豐而彼歉,則鄰近必有請其法而自為之者,勿憂其事之難於慮始也。【官氏曰】南北異方,高下異勢,燥濕異性,故旱田之不可為水,猶水田之不可為旱也。令必欲以荊揚之物產遍植之雍冀,是第知言水利。而不知因地之利以為利也。且果行遂人溝洫之法,則西北旱田亦利,其何減於東南?何則?西北諸州其地之廣輪既數倍於東南,且穀之種類繁多,有宜五種者,有宜四種者,有宜三種者,周原膴膴,土脈厚而水源深,其肥沃比東南之塗泥又奚翅倍焉,所患者惟水與旱耳。溝洫修而水旱有備,則西北諸州歲之所入非徒不減於東南,且什伯而無算矣。或疑井田既廢,欲復遂人之法,勢有所不行,是又不然。夫善復古者亦師其意而已矣。觀周禮遂人之法,原與稻人之法不同,稻田不可一日無水,故以瀦畜之,以防止之,以遂均之矣,必以列捨之而後以澮寫之焉。旱田則潦之為患者十之六七,旱之為患者十之二三,故遂人五溝之大小不同,其實皆溝也。揆先王為溝洫之本意,第欲使水多之年,水行溝中而不泛。水少之年,又可畜溝中之水以滋田耳。今但相其地之下者以為行水之區,又相其地之最下者以為畜水之所,疏其節,闊其目,不用盡復古溝洫之制,而已獲溝洫之利矣。
龍門縣,今之河津也。北三十里有瓜谷山堰,貞觀十年築。東南二十三里有十石壚渠,二十三年,縣令長孫恕鑿。溉田良沃,畝收十石。西二十一里有馬鞍塢渠,亦恕所鑿。有龍門倉,開元二年置,所以貯渠田之入,轉般至京,以省關東之漕者也,此即漢時河東太守番係之策。史記河渠書所謂河移徙,渠不利田者不能償種。而唐人行之,竟以獲利。是以知天下無難舉之功,存乎其人而已。謂後人之事必不能過前人者,不亦誣乎。
唐姜師度為同州刺史,開元八年十月詔曰,昔史起溉漳之策,鄭白鑿涇之利,自茲厥後,聲塵缺然。同州刺史姜師度識洞於微,智形未兆。匪躬之節,所懷必罄。奉公之道,知無不為。頃職大農,首開溝洫。歲功猶昧,物議紛如。緣其忠款可嘉,委任仍舊。暫停九列之重,假以六條之察。白藏過半,績用斯多。食乃人天,農為政本。朕故茲巡省,不憚祁寒,將申勸恤之懷,特冒風霜之弊。今原田彌望,畎澮連屬,由來榛棘之所,遍為秔稻之川,倉庾有京坻之饒,關輔致畝金之潤。本營此地,欲利平人,缘百姓未開,恐三農虛棄,所以官為開發,冀令遞相教誘。功既成矣,思與共之。其屯田內先有百姓注籍之地,比來召人作主,亦量准頃畝割還。其官屯熟田,如同州有貧下欠地之戶,自辦功力能營種者,准數給付,餘地且依前官取。師度以功加金紫光祿大夫,賜帛三百匹。【原註】冊府元龜。本傳,師度既好溝洫,所在必發眾穿鑿,雖時有不利,而成功亦多。讀此詔書,然後知無欲速,無見小利二言,為建功立事之本。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知其可以為令尹也。【原註】淮南子。魏襄王與群臣飲酒,王為群臣祝曰,令吾臣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原註】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史起進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畝,鄴獨二百畝,是田惡也。漳水在其旁,西門豹不知用,是不智也。知而不興,是不仁也。仁智豹未之盡,何足法也。於是。以史起為鄴令,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原註】史記。按後漢書安帝紀,元初二年正月,修理西門豹所分漳水為支渠以溉民田。則指此為西門豹所開。為人君者,有率作興事之勤,有授方任能之略,不患無叔敖、史起之臣矣。
漢書,召信臣為南陽太守,為民作水,約束刻石,立於田畔,以防紛爭。【原註】晉書,杜預都督荊州諸軍事,修召信臣遺跡,分疆刻石,使有定分,公私同利。此今日分水之制所自始也。
洪武末,遣國子生人才分詣天下郡縣,集吏民,乘農隙修治水利。二十八年,奏開天下郡縣塘堰凡四萬九百八十七處,河四千一百六十二處,陂渠堤岸五千四十八處。此聖祖勤民之效。
雨澤
编辑洪武中,令天下州縣長吏月奏雨澤。蓋古者龍見而雩,春秋三書不雨之意也。承平日久,率視為不急之務。永樂二十二年十月,【原註】仁宗即位。通政司請以四方雨澤奏章類送給事中收貯,上曰,祖宗所以令天下奏雨澤者,欲前知水旱,以施恤民之政,此良法美意。今州縣雨澤章奏乃積於通政司,上之人何由知?又欲送給事中收貯,是欲上之人終不知也。如此徒勞州縣何為。自今四方所奏雨澤,至即封進,朕親閱焉。【原註】今大明會典具載雨澤奏本式。嗚呼,太祖起自側微,昇為天子,其視四海之廣猶吾莊田,兆民之眾猶吾佃客也,故其留心民事如此。當時長吏得以言民疾苦,而里老亦得詣闕自陳。後世雨澤之奏遂以寢廢,天災格而不聞,民隱壅而莫達,然後知聖主之意有不但於祈年望歲者。民親而國治,有以也夫。
河渠
编辑黃河載之禹貢,東過洛汭,至於大伾。北過洚水,至於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海者,其故道也。漢元光中,河決瓠子東南,注鉅野,通於淮泗。武帝自臨,發卒數萬人塞之,築宮其上,名曰宣防。導河北行,復禹舊跡,而梁楚之地復寧無水災。自漢至唐,河不為害幾及千年。【閻氏曰】按此說大非,復禹舊跡,無水災,此史記河渠書之文。若溝洫志則續之曰,自塞宣房後,河復北決於館陶,分為屯氏河。地理志魏郡館陶下注云,河水別出為屯氏河,東北至章武入海是也。雖不知的在何年,要武帝元封二年壬申後,宣帝地節元年壬子以前事。余嘗謂禹之時,河自碣石入海,至周定王五年,河徙從鄴縣東北入海,此一變也。漢武元封後,宣帝地節前,河又從勃海郡章武縣入海,此又一變也。古今大事,而亭林亦末考及耶?【錢氏曰】田蚡言,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強塞,強塞之未必應天。此老成謀國之言。當時惡蚡者謂蚡奉邑在河北,故沮塞河之役,其實非公論也。五代史,晉開運元年五月丙辰,滑州河決,浸汴、曹、濮、單、鄆五州之境,環梁山,合於汶水,與南旺蜀山湖連,彌漫數百里,河乃自北而東。宋史,熙寧八年七月乙丑,河大決於澶州曹村,北流斷絕,河道南徙,東彙於梁山張澤濼。分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於淮,一合北清河入於海河。又自東而南矣。元豐以後,又決而北。議者欲復禹跡,而大臣力主回東之議。【原註】宋史河渠志序曰,自滑臺、大伾嘗兩經泛溢,復禹跡矣。一時奸臣建議,必欲回之,俾復故流,竭天下之力以塞之,屢塞屢決,至南度而後,貽其禍於金源氏。降及金元,其勢日趨於南而不可挽。故今之河非古之河矣。自中牟以下奪汴,徐州以下奪泗,清口以下奪淮,凡三奪而後注於海。今歲久,河身日高,淮泗又不能容矣。廟堂之議既視其奪者以為常,司水之臣又乘其決者以為利,不獨以害民生,妨國計,而於天地之氣運未必不有所關也。
丘仲深大學衍義補言禮曰,四瀆視諸侯。謂之瀆者,獨也,以其獨入於海,故江河淮濟謂之四瀆。今以一淮而受黃河之全,蓋合二瀆而為一也。自宋以前,河自入海,尚能為并河州郡之害,況今河淮合一,而清口又合汴、【原註】元本作沁,誤。泗、沂三水以同歸於淮也哉。【原註】實錄載天順七年金景輝言,黃河不循故道,並流入洛是為妄行。曩時河水猶有所瀦,如鉅野、梁山等處。猶有所分,如屯氏、赤河之類。雖以元人排河入淮,而東北之道猶微有存焉者。今則以一淮而受眾水之歸,而無涓滴之滲漏矣。邵國賢作治河論,以為禹之治水至於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其功,可謂盛矣。以今觀之,其所空之地甚廣,所處之勢甚易,所求之效甚小。今之治水者其去禹也遠矣,而所空之地乃狹於禹,所處之勢乃難於禹,所求之功乃大於禹。禹之導河自大伾以下,分播合同,隨其所之而疏之,不與爭利,故水得其性,而無沖決之患。今夫一杯之水舉而注之地,必得方尺乃能容之,其勢然也。河自大伾以上,水之在杯者也。大伾以下,水之在地者也。以在地之水而欲拘束周旋如在杯之時,大禹不能,而況他人乎。今河南山東郡縣棋布星列,官亭民舍相比而居,凡禹之所空以與水者,今人皆為吾有。蓋吾無容水之地,而非水據吾之地也,固宜其有衝決之患也。故曰所空之地狹於禹。禹之治水隨地施功,無所拘礙。今北有臨清,中有濟寧,南有徐州,皆轉漕要路。而大梁在西南,又宗藩所在。左顧右盼,動則掣肘。使水有知,尚不能使之必隨吾意,況水無情物也,其能委蛇曲折以濟吾之事哉?故曰所處之勢難於禹。況禹之治水去其墊溺之害而已,此外無求焉,今則賴之以漕。不及汴矣,又恐壞臨清也。不及臨清矣,又恐壞濟寧也。不及濟寧矣,又恐壞徐州也。使皆無壞也,又恐漕渠不足於運也。了是數者,而後謂之治。故曰所求之功大於禹。【沈氏曰】方輿紀要一段云,若謂何不使黃淮分背,而乃使淮助河勢,河扼淮勢也?則合流之後,海口即大辟。蓋河不旁決,正流自深,得淮羽翼而愈深,是用淮於河矣。與邱邵諸公之論絕異。繇二文莊之言觀之,則河水南趨之勢已極,而一代之臣不過補苴罅漏,以塞目前之責而已,安望其為斯民計百世之長利哉。至於今日,而決溢之災無歲不告。嗚呼!其信非人力之所能治矣。【汝成案】二文莊之言,自是前明治河得失。
禹貢之言治水也,曰播,曰瀦。水之性合則沖,驟則溢。故別而疏之,所以殺其沖也,又北播為九河是也。旁而蓄之,所以節其溢也,大野既瀦是也。必使之有所容而不為暴,然後鍾美可以豐物,流惡可以阜民,而百姓之利,繇是而興矣。【錢氏曰】禹之治水也,使由地中行,無所謂防也。言防而勞費無已,遂為國家之大患矣。河為北條之川,由洚水大陸,播九河,同為逆河以入海者。禹之故跡,今運道臨清至天津者是也。東漢以後,河由千乘入海,即今之大清河也。自唐至宋金,皆由此道。金元之間,河漸南決,始合汴泗淮以入於海,與禹河入海之口相去幾二千里,而北條之水既為南條矣。其兩岸之堤歲增月益,高於民田廬舍,且與城平矣。水之性就下,不使由地中行,而使出地上,欲其無決溢之害,不亦難乎!今之言河防者,以潘季馴為師。季馴治河之法不過曰清水可蓄不可泄,黃河宜合不宜分而已。夫清水之當蓄固不待言,黃河之宜合則季馴一人之言,非古有是言也。禹之治河,釃為二渠,疏為九道,順其性而導之注海,何嘗不可分乎?塞其支流,束之使歸於一,欲藉河水之力以刷海口之沙,其計固已左矣。古人云,川壅而潰,傷人必多。謂河不宜分,而增堤以禦之,一朝潰溢,堤不能禦,又糜國帑以塞之,僥幸成功,而官吏轉受重賞,此國之巨蠹也。季馴之法,守之百五十年,而其效如此,謂之習知河務,吾不信也。【周濟曰】禹廝二渠,以引其河北,載之高地,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海。水性就下,而載之高地何也?曰,水性者,所以為治也善以其性,為治者當謹節而慎用之。若高而驟下,後將無可復下,驟下為妄用其力於無用之地,無可復下,勢必浸淫渙散,歸墟不暢,下壅上潰矣。河至大伾,南岸山勢盡,地平衍,土疏易流,所以數敗也。廝渠載之高地,西迫大山,山根土堅實無敗。而其要尤在節就下之性,不使徑盡,蓄全力以歸墟,疏為九河,所以澄之也。同為逆河,所以激之也,此禹功之所以永久也。近世言治河者,皆主以水攻沙,是但知逆河之說者也。夫水之性固必就下,而下有辨。載水者,地也,而行地者,水也。是故非徒辨地與地之高下也,又必辨水與水之高下。海之處地下於河,不問可知也,而海之水則往往與河之水相平。海水清而渟,河水濁而駛。清則輕而揚,濁則重而墜。河入海輒伏行,伏行則四面皆為海水所距,迅下之力什不存三,是以入海數十里後,無不中起尖淤,兩旁分泄者,其勢固然也。若能使河水常高於海水,則鋪行海面,而其去勢當益遠矣。即不能,當使其漸下而不驟。即不能,當使其落前勢長,落後路短。勢長則水力全,路短則人力省。此載之高地,同為逆河之指也。近海地既平,河不窄,則入海無力,所以必為逆河。而逆河之上與其益深,毋寧益廣。度全河之水,計其所容,廣必淺,狹必深。深則損地之高以就海,而海之處下分數益減。淺則其高全入海,猶建瓴也。狹則深,深則怒,怒則挾沙多,是毆中國之土入海為尖淤也。廣則淺,淺則澄,澄則挾沙少,是留入海之尖淤以培中國之下地也。此疏為九河之指也。善乎,賈讓通其詞曰,毋與水爭地。又恐人不明於水容之說,而引齊魏各去河二十五里之堤以證之。夫去河二十五里之堤,視今日謂遙堤相去遠矣。然則金堤盡而九河接,其游波寬衍固可知矣。大陸以上,河水不能不濁,與使入海,孰若留培兗州?於是因勢疏之,其數適九。佔地既廣,淤益澄,流益清。歷年益久,下地益高,逆河入海將益暢,九河堙為平陸。後人嘆禹跡不可復睹,而不知此固禹所禱祀而求計日而待者也。今也不然,堤之、障之、逼之、束之,使之無以容其流,而不得不發其怒,則其不由地中而橫出於原隰之間,固無怪其然也。丘仲深謂以一淮受黃河之全,然考之先朝徐有貞治河,猶疏分水之渠於濮汜之間,不使之並趨一道。自弘治六年,築黃陵岡以絕其北來之道,而河流總於曹單之間,乃猶於蘭陽、儀封各開一口而泄之於南。今復塞之,故河之在今日欲北不得,欲南不得,唯以一道入淮,淮狹而不能容,又高而不利下,則瀕歲決於邳宿以下,以病民而妨運。而邳宿以下,左右皆有湖陂,河必從而入之。吾見劉貢父所云,別穿一梁山濼者,將在今淮泗之間。而生民魚鱉之憂殆未已也。
河政之壞也,起於並水之民貪水退之利,而佔佃河旁汀澤之地,不才之吏因而籍之於官,然後水無所容,而橫決為害。賈讓言,古者立國居民,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所不及。大川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為汗澤,使秋水多得有所休息,左右游波寬緩而不迫,故曰,善為川者決之使道。又曰,內黃界中有澤,方數十里,環之有堤。往十餘歲,太守以賦民,民今起廬舍其中,此臣親見者也。元史河渠志謂,黃河退涸之時,舊水泊汙池多為勢家所據。忽遇泛溢,水無所歸,遂致為害。由此觀之,非河犯人,人自犯之。予行山東巨野壽張諸邑,古時瀦水之地,無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為川浸矣。近有一壽張令修志,乃云梁山濼僅可十里,其虛言八百里,乃小說之惑人耳。此並五代、宋、金史而未之見也。【原註】五代史晉開運元年五月丙辰,滑州河決,浸汴、曹、濮、單,鄆五州之境,環梁山,合於汶水,與南旺蜀山湖連,彌漫數百里。宋史宦者傳,梁山濼,古巨野澤,綿亙數百里,濟鄆數州賴其蒲魚之利。金史食貨志,黃河已移故道,梁山濼水退,地甚廣,遣使安置屯田。沙灣未築以前,徐有貞疏亦言外有八百里梁山濼可以為泄。書生之論,豈不可笑也哉!
陸文裕續停驂錄曰,河患有二,曰決、曰溢。決之害間見,而溢之害頻歲有之。使賈魯之三法遂而有成,亦小補耳。且當歲歲為之,其勞其費可勝言哉。今欲治之,非大棄數百里之地不可。先作湖陂以瀦漫波。其次則濱河之處,仿江南圩田之法,多為溝渠,足以容水。然後浚其淤沙,由之地中。而潤下之性、必東之勢得矣。
按文裕之意,即賈讓之上中二策,而不敢明言。賈讓言,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當水沖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東薄金堤,勢不能遠泛濫,期月自定。難者將曰,若如此,敗壞城郭、田廬、冢摹以萬數,百姓怨恨。今瀕河十郡,治堤歲費且萬萬,及其大決,所殘無數。如出數年治河之費,以業所徙之民。遵古聖之法,定山川之位。且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患,故謂之上策。若乃多穿漕渠於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殺水怒,雖非聖人法,然亦救敗術也。嗟夫,非有武帝之雄才大略,其孰能排眾多之口,而創非常之原者哉。
平當使領河堤,奏按經義治水,有決河深川,而無堤防壅塞之文。宋開寶之詔亦曰,朕每閱前書,詳究經瀆。至若夏后所載,但言導河至海,隨山浚川,未聞力制湍流,廣營高岸。今之言治水者計無出於堤塞二事。箕子答武王之訪,首言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後世治河之臣皆鯀也,非其人之願為鯀,乃國家教之使為鯀也,是以水不治而彝倫斁也。【原註】崔瑗河堤謁者箴,導非其導,堙非其堙,八野填淤,水高民居。
因河以為漕者,禹也。壅河以為漕者,明人也。故古曰河渠,今曰河防。
聞之先達言,天啟以前,無人不利於河決者。侵克金錢,則自總河以至於閘官,無所不利。支領工食,則自執事以至於游閑無食之人,無所不利。其不利者,獨業主耳。而今年決口,明年退灘,填淤之中,常得倍蓰,而溺死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於是頻年修治,頻年衝決,以馴致今日之害,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國家之法使然,彼斗筲之人焉足責哉。
不獨此也。彼都人士,為人說一事,置一物,未有不索其酬者。百官有司受朝廷一職事,一差遣,未有不計其獲者。自府史胥徒上而至於公卿大夫,真可謂之同心同德者矣。苟非返普天率土之人心,使之先義而後利,終不可以致太平。故愚以為今日之務正人心,急於抑洪水也。【陳鴻博曰】元明二代,河勢益趨於南,遂會淮於安東入海。淮為黃所奪,流不能駛,因瀦於洪澤湖,為害益甚。明潘季馴始用束淮刷沙法,導洪澤所注淮水,引七分入清口刷黃,分三分由運河以達之江。外修築高家堰,使束淮有力。內設船疏浚,運河深通。自是數十年無水患,亦所謂因勢利導,故奏功獨多。蓋自宋以來,治河之善,無有過之者。自國初防海寇軼入雲梯關,因於關口分列梅花樁,而海口漸淤。自設葦蕩營於淤地,而海口日塞。自引洪澤湖水入高寶湖,而淮弱黃緩,清口亦日壅。迄今又數十年,下流之塞者益多,則上流之決者日甚,勢有必然,無足怪者。邇年河水漲溢,即直注洪澤,於是以一湖而全注黃淮二瀆之水,湖身既不能容,又黃水挾沙淤墊,洪澤益加淺狹,非東溢高寶,即西注微山,淮揚徐海郡縣歲被其害。【又曰】禹之治河也,播九河,釃二渠,以河流湍悍,故分河以殺其勢,導河北行,其所入之水猶少。自是以後,漢有屯氏及東郡渠。唐元和中,開古黃河於黎陽,以決舊河水勢,而滑州遂無水患。由宋及明中葉,河水東南行,而宋分二派,元有三汊。明於濮汜之間,蘭陽、儀封之境,尚各有支渠,不使並行一道。今河流既歸於一,又自中牟以下合汴,徐州以下合泗,清口以下合淮口諸大水,以助其勢,奔騰迅激,自數倍於禹時。乃專恃一海口以為尾閭之泄,而海口又僅存昔日之二三,如是而欲河不為患,是必今之治水者愈於禹而後可也。故欲除河患,必先探其原,悉其委。其發也有自來,則上流當多開引河,以殺其湍。其歸也有所瀦,則下流當廣辟海口,以暢其流。夫河自大伾東走平地二千餘里,始達於海。合則勢強而衝突,分則力弱而安流,其勢然也。為今之計,當先於河南、山東二省河水經行之地,相度形勢,因其高下,分導其流。引湍悍者陂為支河,捐卑下者瀦為大澤,疏其淤而泄其漲,則上流有所分,而衝決之患自減。至安東海口,雖多淤塞,然今漕標六營,如東海之鶯游門,佃湖之灌湖口,廟灣之窈港,小關之野潮洋,鹽城之新洋、斗牛二港,凡諸海口並去河不遠,引而分注,為力甚易。又葦蕩營及黑風口及射陽湖濱皆昔時河流入海之地,今已淤塞數十里,開之難以施功,聽之貽害無已,當盡舉此數十里之地委而捐之,撤屯聚之兵民,任河流之泛濫,則海口既復,而下流壅塞之患亦除。然此猶其小者。夫河性無常,南流已六百餘年。今南河日淤,高於北岸矣。水性就下,當順其勢而利導之。河南封邱北岸與直隸、山東犬牙相錯,當先以水平測量,定其高下。其封邱險口,金龍為最,昔時北流舊跡尚有存者。若決金龍口,由大名引而注之漳河,合滹沱諸水,借以刷沙,達之天津,以復北流故道,南北分流,河患自減矣。【裘文達曰】河非可治也,亦順其自然,導之而已。今之河更無事治也,亦導之使由其應歸之道而已。何者?河合淮,非其所欲也,縱下流多開支河,以殺其勢,而不使別於淮,終為淮之害,而亦非河之利也。故今日之河欲其不害淮而永無患,惟在順其自然以導之。而順其自然,惟在使之別淮,尋其應歸之道以東之。其策惟何?亦曰,改其流,廣其身,深其臀,不與水爭地而已。所謂改其流者,非別開河也。蓋宿遷西境九龍廟東現有小河,分黃水入中河濟運,北直駱馬湖,支流為十字河。自九龍廟至中河之劉老澗,固黃河別淮,由石濩湖東歸之正道也。今將宿遷縣治南河身堵築數丈,建石閘以為運河,使入九龍廟之河,以達中河,則運道之由黃河者不多於清口。河之身則自九龍廟至中河、劉老澗,辟之使與大河等,以達駱馬湖、茆家河、下流六塘河。又將六塘河下流舊石濩湖分為南股北股,二河者開挑為一,以還湖之舊。其南股河口直五丈河,北股河口近義支河與六里河。即於五丈、義支、六里三河間開數支流以達海。其最北者經蘆伊山北,由黃家觜歸海。最南者即歸頭圖口改挑直下入海,毋使復入湖河。如此則河永別於淮矣。或曰,自劉家澗、茆家河至桃源之史家集,又經河頭集、大口門至沭陽低村,是為歷年議走之港河。又由低村經唐溝、馬廠、湯家澗、穆家橋以達大漣河歸海,計二百六十餘里,不較近於石濩湖乎?然港河久堙,僅有故跡。而唐溝以下地形高於石濩湖,又河身不寬,辟之則兩旁居民應遷者無數,路雖近而費過之,固不如石濩湖之為勝也。至所謂廣其身,深其臀者,則無論河流改與未改,均不容已也。廣其身,當視南方大江而稍差之。大江身面窄者或七八里,寬者或三四十里。今河身自清河以西,寬不及十里,窄或僅一二里,如徐州城北且不及一里,固宜其水之泛溢不可制也。今欲辟兩涯而侈之,即應始於河委之石濩湖。夫石濩湖三萬四千五百餘頃,固甚廣也。自為南北股二河,其中因有民田,又兩畔間有民舍。夫禹導河必棄地,奈何於湖底為田與舍也。今應將田仍復為湖,而西自沭陽張將軍廟東至海州北魏莊等地民舍,並北股河北之龍溝廟,俱應遷之。北股河北、北皂溝之北隨加挑浚。近北股者輸其土於北皂溝北以為北堤。近南股者輸其上於南股河南之高家溝、沈家集等處以為南堤。如是而湖身廣,即河身廣矣。其下流五丈、義支、六里三河間所開數支河,即禹貢之九河逆河也,合計之,應共得五六十里,以達海口,庶河之。委受全河而無迫隘之患。其自石濩湖以西,由宿遷、邳州、銅山至河南鞏縣等處,凡河身窄者皆辟之,俾如十里、八九里之數,如是而河身不太遠於江,三汛不至橫溢。所謂廣其身,凡以游之云爾。深之法本於大禹浚川之遺制。禹之法不可復知矣,今但用搜沙及土方挑土之法,而已可奏功。近日有為百龍搜沙之論者,法用龍舟百艘,各於舵後置五尺之版一,竟版以鐵為逆鱗,版面四隅置環,以繫鐵索,舵尾二人守之,令高下提放,以搜積沙。其舟近前兩旁安水輪各一,令二人以足轉之。舟行不論上下,帆風推輪,使逆鱗觸沙,隨流入海。又於海口搜之,使無阻滯。此其法甚良矣,今更因而潤澤之。其法每艘用狎水兵丁八人,百艘八百人,五艘則一武弁督之。今請於春夏秋三時,督令為雁行者十,每日行舟搜沙。於秋末、三冬及春初水未發之時,即督令照土方法挑淤,又沿河每家歲派三工協挑,悉以其土加厚舊堤。如是歲行之以為常,水行地中,不復增堤,河身可無淺淤之患,此又深其臀以容之之策也。三策相濟為用,實萬世無疆之休也。難者或曰,棄南北股二河之田,如虧國課何?不知以湖為田,雖無異漲亦遭淹沒,安從得國課也?且黃淮有故則災及千餘里,議蠲議賑不下數百萬,今永除此有名無實之額,以一年賑費給所徒之民有餘,而河患既息,將千餘里禾稼無傷,增穀粟數百萬斛,即可省數百萬之蠲賑,是乃大益國課也。難者又曰,辟河夫役及百龍搜沙之人與舟,費帑得毋太甚?夫每年治河夫役,其數繁矣。今但將一二年合用之役,於水涸時並力興工,其役宜敷於用,且既辟之後不必復辟,所謂一勞永逸者也。至搜沙兵丁工食,不宜從輕,然計每艘給銀三百二十兩,百艘不過三萬二千,夕造舟、修舟及河員俸食銀兩,不及十萬。行之既效,則每年搶修諸費萬省,而沿河冗員可裁。今查江南河庫供搶修名曰部撥協濟者約銀四十七萬六千餘兩,供俸薪兵餉名曰外解河銀柴價者約銀二十二萬六千六百餘兩,二共七十萬二千六百餘兩,皆江南每年常額,河東河庫及興舉大工之費俱在外。今搜沙之費不及十萬,其省帑又何如也?自海口至鞏縣界,河道遼遠,若百舟不足,即倍其數,亦不及二十萬,每年計省常額七八十萬,功費之相懸如此。為國計民生慮者,其以芻蕘之言為可采乎?【又曰】河由六塘河趨南北二股河以歸海,信得其道矣。而六塘河受駱馬湖下流,沂水發時,沭陽、安東、海州常被其害。今復合大河,恐為害彌甚,奈何?曰如南北二股河還石濩湖之舊,又兼辟河之身而深浚之,則雖沂、沐共歸大河,亦無患矣。必欲與大河別,則由茆家河經河頭集北引入港河,稍遷旁居民,加挑寬深,一勞永逸,萬世之利也。曰,此皆主大河由南歸海而言也,必不得已而北,古河故道必擇其一,將從何道可以暢流,並無礙于運乎?臼,必不得已而思北歸次策,要不可引歸天津,以漳、衛、汶三水合,不容復益以河也。由張秋而東阿、禹城以至濱州、陽信、蒲臺、利津、海口,此古大清河,即漢千乘故道也。明帝永平年間,德棣之間河播為八,王景因之以成功。歷漢、唐至後周八百餘年無河患。今尋其故道而疏之,河流通暢,可慶安瀾矣。但八河多堙,重加疏浚,厥功匪易。較之由六塘河歸海,費帑為多耳。至欲無礙於運,此尤未易言。運河由南而北,河從西南過張秋而東北,張秋南北建石閘,南旺湖汶水不能如濟水之穿河而北也。然則自張秋至臨清二百餘里,皆當引黃水濟運,每年不無疏浚淺淤之工。臨清南建石閘,不可更令黃水入北,以淤北河。如此庶可無礙於運。而南旺迤南多分汶水濟運,亦可永無淺涸之虞。蓋南旺至張秋僅百三十餘里,不必汶水之大故也。此策欲其有利無害,尤須河委多分支河,不然張秋南北舉受大河之害,運道多梗矣。故曰此次策也。曰,身辟至十里,東西千餘里,費帑不貲,雖捐項恐不足以濟,奈何?曰,辟河身非必通身皆辟也。於南北二岸所開挑之處,各輸其土於四五里外以為厚堤,即以兩堤內為河身,堤內平地較見今河底為低,可以為河,則無俟皆辟,而河身已十里、八九里不等矣。嗣後每於水落時,近河家賦三工,同水丁八百人,協力開挑,輸其土於堤外,遍植宮柳雜木,數年堤高厚如山阜,草木雜根縱橫蟠結,雖有異漲,不能為患矣。夫戰國時,齊與趙魏作堤,皆去河二十五里,兩堤內計五十里。今僅十里,何可復狹?此法無論南歸北歸,皆為至要。不與水爭地,變鞏縣迤東之河為底柱迤西、龍門迤北之河,策莫良於此。難者曰,兩堤內河身十里,近河田園廬舍將若之何?曰,欲成大功,雖聖人不能姑息以悅人干譽也,法在處之得其宜耳。且近河必非良田,河身既廣,近堤水亦不深,遍植蘆葦,亦不至棄民利也。又富民必無近河居者,貧民所居尋丈之地,原非己有,令其徙於堤外,不為過也。曰,堤工穩固,雖不廣河身,亦豈有潰決之患?曰,雖有堅厚石堤能保河之不決,不能保河之不溢也,故徙堤不足恃也。曰,近河居民歲賦三工開挑,得毋怨役之偏重乎?曰,河漲,近河先受其害。果能永無河害,何愛三工也?至沿河沿堤有居民,亦計地以役之。蓋其地屬官,不令出租,雖役之不怨也。【又曰】江北之水為患者河為大,淮次之。故既治河,即不可不治淮。雖然,河不治則淮無由治矣,河既治則淮無事治矣。是故治河即宜治淮,而治淮仍不外於治河。何以言之?治淮之要亦曰無使河合淮而已矣。蓋河合淮,不特沿河之地被其害,即沿淮之民亦無不被合之之害?別淮,不特沿河之地享其利,即沿淮之民亦無不享別之之利。竊嘗論黃淮合清口,築大墩,其害不可勝言也。而其大者有五焉,自清口至雲梯關,淮身為河踞者十去其七,洪澤之南築高堰以防淮之決,其東築大墩直抵中流,以激淮之怒,遏河之南而使之東。夫黃淮水勢無常也,三汛漲溢叵測也。設兩水並強,高堰不守,天長、六合等縣居民將化為魚鱉。其害一。鳳陽雖土瘠,前古末聞屢災。自清口為黃流所阻,西起潁壽,東至泗州、盱眙,田園廬舍頻遭水淹,蠲賑無虛歲,流亡轉徙不可數計。其害二。大墩之築,藉清刷黃,河漲則疏之歸海,淮漲則不肯令之竟去,故雖遇尋常之漲,沿淮禾稼亦多損傷。其害三。陽城之潁,天息之汝,浚儀之睢,扶溝之渦,皆以淮為尾間。淮流既壅,則眾水不行,歸德、汝寧、陳、許都郡邑常為澤國。前年常開挑大洪等河矣,然下無所泄,雖加浚治,末如之何。水失其常,禍及鄰省。其害四。泗州東逼洪澤,每春月後,城陷水中,官署寄治盱眙。秋冬水落,州民輸納莫肯至,州守於荒城中設櫃督催且數十年。其害五。總此五害,遷延歲月,費帑病民,無有底止,得不思變計以為之所哉!且夫淮水本非有害也,而害且,則大墩之故也。淮非有需於大墩也,而卒使大墩為害,則河合淮之故也。河合淮,因束淮敵河,斯大墩不得不築,高堰不得不高,而五害遂不可去。故欲去五害,莫如使淮暢流。欲使淮暢流,莫如使河流從宿遷北而別於淮。故曰治河即宜治淮,治淮仍不外於治河也。夫治病必先於受病之源,禦寇必於所經之地。今清口,河淮所經,固病源也。河淮不分,吾不知五害之何由去也。【汝成案】陳氏以潘季馴束淮刷沙法為善,錢氏痛詆之,以為不習河務。然揆厥理勢,似無以易季馴之策,則文達所說為曲中機宜矣。至百龍搜沙之法創於江陰祝氏錦中,亦疏達海口之一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