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三十一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海於天地間為物最巨。自三代聖王,莫不祀事,考於傳記,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為「祝融」。天寶中,天子以為古爵莫貴於公侯,故海嶽之祝,犧幣之數,放而依之,所以致崇極於大神。今王亦爵也,而禮海嶽,尚循公侯之事,虛王儀而不用,非致崇極之意也。由是冊尊南海神為「廣利王」,祝號祭式,與次俱升。因其故廟,易而新之,在今廣州治之東南,海道八十里,扶胥之口,黃木之灣。常以立夏氣至,命廣州刺史行事祠下,事訖驛聞。而刺史常節度五嶺諸軍,仍觀察其郡邑,於南方事無所不統,地大以遠,故常選用重人。既貴而富,且不習海事,又當祀時海常多大風,將往皆憂戚。既進,觀顧怖悸,故常以疾為解,而委事於其副,其來已久。故明宮齋廬,上雨旁風,無所蓋障;牲酒瘠酸,取具臨時;水陸之品,狼籍籩豆;薦裸興俯,不中儀式;吏滋不供,神不顧享;盲風怪雨,發作無節,人蒙其害。

元和十二年,始詔用前尚書右丞國子祭酒魯國孔公為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以殿南服。公正直方嚴,中心樂易,祗慎所職;治人以明,事神以誠;內外單盡,不為表爆。至州之明年,將夏,祝冊自京師至,吏以時告,公乃齋祓視冊,誓群有司曰:「冊有皇帝名,乃上所自署,其文曰:‘嗣天子某,謹遣官某敬祭。’ 其恭且嚴如是,敢有不承!明日,吾將宿廟下,以供晨事。」明日,吏以風雨白,不聽。於是州府文武吏士,凡百數,交謁更諫,皆揖而退。公遂升舟,風雨少弛,棹夫奏功,雲陰解駁,目光穿漏,波伏不興。省牲之夕,載暘載陰;將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穊。五鼓既作,牽牛正中,公乃盛服執笏,以入即事。文武賓屬,俯首聽位,各執其職。牲肥酒香,樽爵淨潔,降登有數,神具醉飽。海之百靈秘怪,慌惚畢出,蜿蜿蛇蛇,來享飲食。闔廟旋艫,祥飆送帆,旗纛旄麾,飛揚晻靄,饒鼓嘲轟,高管嗷噪,武夫奮棹,工師唱和,穹龜長魚,踴躍後先,乾端坤倪,軒豁呈露。祀之之歲,風災熄滅,人厭魚蟹,五穀胥熟。明年祀歸,又廣廟宮而大之:治其庭壇,改作東西兩序,齋庖之房,百用具修。明年其時,公又固往,不懈益虔,歲仍大和,耋艾歌詠。

始公之至,盡除他名之稅,罷衣食於官之可去者;四方之使,不以資交;以身為帥,燕享有時,賞與以節;公藏私蓄,上下與足。於是免屬州負逋之緡錢廿巨有四萬,米三萬二千斛。賦金之州,耗金一歲八百,困不能償,皆以丐之。加西南守長之俸,誅其尤無良不聽令者,由是皆自重慎法。人士之落南不能歸者,與流徙之胄百廿八族,用其才良,而廩其無告者。其女子可嫁,與之錢財,令無失時。刑德並流,方地數千里,不識盜賊;山行海宿,不擇處所;事神治人,其可謂備至耳矣。咸願刻廟石,以著厥美,而係以詩。乃作詩曰:

南海之墟,祝融之宅。即祀於旁,帝命南伯。吏隋不躬,正自今公。明用享錫,右我家邦。惟明天子,惟慎厥使。我公在官,神人致喜。海嶺之陬,既足既濡。胡不均宏,俾執事樞。公行勿遲,公無遽歸。匪我私公,神人具依。

自天子至郡邑守長通得祀而遍天下者,唯社稷與孔子焉(一作為)。然而社祭土,稷祭穀,句龍與棄乃其佐享,非其專主,又其位所不屋而壇;豈如孔子用王者禮,巍然當座,以門人為配,自天子而下,北面跪祭,進退誠敬,禮如親弟子者!句龍、棄以功,孔子以德,固自有次第哉!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不得常祀;句龍、棄、孔子皆不得位,而得常祀。然其祀事皆不如孔子之盛,所謂生人以來,未有如孔子者,其賢過於堯舜遠者,此其效歟?

郡邑皆有孔子廟,或不能修事,雖設博士弟子,或役於有司,名存實亡,失其所業。獨處州刺史鄴侯李繁至官,能以為先。既新作孔子廟,又令工改為顏子至子夏十人像,其餘六十二子,及後大儒公羊高、左丘明、孟軻、荀況、伏生、毛公、韓生、董生、高堂生、揚雄、鄭玄等數十人,皆圖之壁。選博士弟子必皆其人,又為置講堂,教之行禮,肄習其中。置本錢廩米,令可繼處以守。廟成,躬率吏及博士弟子,入學行釋菜禮,耆老歎嗟,其子弟皆興於學。鄴侯尚文,其於古記無不貫達,故其為政知所先後,可歌也已。乃作詩曰:

惟此廟學,鄴侯所作。厥初庳下,神不以宇。先師所處,亦窘寒暑。乃新斯宮,神降其獻。講讀有常,不誡用勸。揭揭元哲,有師之尊。群聖嚴嚴,大法以存。像圖孔肖,咸在斯堂。以瞻以儀,俾不或忘。後之君子,無廢成美。琢詞碑石,以讚攸始。

羅池廟者,故刺史柳侯廟也。柳侯爲州,不鄙夷其民,動以禮法。三年,民各自矜奮曰:「茲土雖遠京師,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我則非人。」

於是老幼相教語,莫違侯令。凡有所爲於其鄕閭及於其家,皆曰:「吾侯聞之,得無不可於意否?」莫不忖度而後從事。凡令之期,民勸趨之,無有後先,必以其時。於是民業有經,公無負租,流逋四歸,樂生興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修,豬牛鴨鷄,肥大蕃息。子嚴父詔,婦順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條法,出相弟長,入相慈孝。先時,民貧以男女相質,久不得贖,盡沒爲隸。我侯之至,案國之故,以傭除本,悉奪歸之。大修孔子廟。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樹以名木。柳民既皆悅喜。

常於其部將魏忠謝寧歐陽翼飲酒驛亭,謂曰:「吾棄於時,而寄於此,與若等好也。明年,吾將死,死而爲神。後三年,爲廟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侯降於州之後堂,歐陽翼等見而拜之。其夕,夢而告之曰:「館我於羅池。」其月景辰,廟成大祭,過客李儀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廟門即死。明年春,魏忠歐陽翼使謝寧來京師,請書其事於石。余謂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禍福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已。作迎享送神詩民,伸歌以祀焉,而並刻之。

柳侯河東人,諱宗元,字子厚。賢而有文章。嘗位於朝,光顯矣,已而擯不用。其辭曰:

荔子丹兮蕉黃,雜肴蔬兮進侯堂。
侯之船兮兩旗,度中流兮風泊之。
待侯不來兮不知我悲。
侯乘駒兮入廟,慰我民兮不嚬以笑。
鵝之山兮之水,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
侯朝出遊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
北方之人兮爲侯是非,千秋萬歳兮侯無我違。
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之左。
下無苦濕兮高無乾,秔稌充羨兮蛇蛟結蟠。
我民報事兮無怠其始,自今兮欽於世世。


旁有廟曰黃陵,自前古立以祠之二女二妃者。庭有石碑,斷裂分散在地,其文剝缺,考《圖記》,言「荊州劉表景升之立」,題曰湘夫人碑。今驗其文,乃太康九年,又題其額曰虞帝二妃之碑,非景升立者。

博士對始皇帝云:「湘君者,之二女妃者也。」劉向鄭元亦皆以二妃為湘君,而離騷九歌既有湘君,又有湘夫人王逸之解,以為湘君者,自其水神;而謂湘夫人乃二妃也,從南征三苗不反,道死之間。山海經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郭璞疑二女者帝舜之後,不當降小水為其夫人,因以二女為天帝之女。以余考之,王逸俱失也。之長女娥皇,為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辭謂娥皇為「君」,謂女英為「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有「小君君母」,明其正自得稱「君」也。曰「陟方乃死」,謂「升道南方以死」,或又曰:「死葬蒼梧,二妃從之不及,溺死之間。」余謂竹書紀年帝王之沒皆曰「陟」,「陟」,升也,謂升天也。曰「殷禮陟配天」,言以道終,其德協天也。紀舜之沒云「陟」者,與竹書周書同文也。其下言「方乃死」者,所以釋「陟」為「死」也。地之勢東南下,如言南巡而死,宜言 「下方」,不得言「陟方」也。以此謂死葬蒼梧,於時二妃從之不及而溺死者,皆不可信。二妃既曰以謀語,脫之厄,成之聖,死而有天下,為天子,二妃之力。宜常為神,食民之祭。今之渡湘江者,莫敢不進禮廟下。

元和十四年春,余以言事得罪,黜為潮州刺史。其地於南海之揭陽,癘毒所聚,懼不得脫死,過廟而禱之。其冬,移袁州刺史,明年九月,拜國子祭酒。使以私錢十萬抵岳州,願易廟之圯桷腐瓦於刺史王堪長慶元年,刺史張愉自京師往,余與故善,因謂曰:「丐我一碑石,載二妃廟事,且令後世知有子名。」曰「諾」。既至州,報曰:「碑謹具。」遂篆其事,俾刻之。

王氏皆王者之後,在太原者為姬姓。春秋時,王子成父敗狄有功,因賜氏,厥後世居太原。至東漢隱土烈,博士征不就,居祁縣,因號所居鄉為「君子」,公其君子鄉人也。魏晉涉隋,世有名人。國朝大王父元柬,曆御史屬三院,止尚書郎;生景肅,守三郡,終傅涼王;生政,襄、鄧等州防禦使,鄂州采訪使,贈吏部尚書。

公尚書之弟某子,公諱仲舒,字宏中。少孤,奉母夫人家江南。讀書著文,其譽藹鬱,當時名公,皆折官位輩行願為交。貞元初,射策拜左拾遺,與陽城合遏裴延齡不得為相。德宗初怏怏無奈,久而嘉之。其後入閣,德宗顧列謂宰相曰:「第幾人必王某也。」果然。月餘,特改右補闕,遷禮部、考功、吏部三員外郎。在禮部,奏議詳雅,省中伏其能。在考功,吏部提約明,故吏無以欺。同列有恃恩自得者,眾皆媚承,公疾其為人,不直視,由此貶連州司戶。移夔州司馬,又移荊南,因佐其節度事為參謀,得五品服。放跡在外積四年。元和初,收拾俊賢,征拜吏部員外郎。未幾,為職方郎中知制誥。友人得罪斥逐後,其家親知過門縮頸不敢視,公獨省問,為計度論議,直其冤。由是出為峽州刺史,轉廬州,未至,丁母夫人憂。服除,又為婺州刺史。時疫旱甚,人死亡且盡,公至,多方救活,天遂雨,疫定。比數年,里閭完復。制使出巡,人填道迎,顯公德。事具聞,就加金紫。轉蘇州,變其屋居,以絕火延,堤鬆江路,害絕阻滯。秋夏賦調,自為書與人以期,吏無及門而集,政成為天下守之最。

天子曰:「王某之文可思,最宜為誥,有古風,豈可久以吏事役之?」復拜中書舍人。既至京師,儕流無在者,視同列皆邈然少年,益自悲,而謂人曰: 「豈可復治筆硯於其間哉!上若未棄臣,宜用所長。在外久,周知俗之利病,俾治之,當不自愧。」宰相以聞,遂得觀察江南西道。奏罷榷酤錢九千萬。軍息之無已,掌吏壞產猶不釋,囚之;公至,脫械不問,人遭水旱,賦窘。公曰:「我且減燕樂,絕他用錢,可足乎?」遂以代之。罷軍之息錢,禁浮屠誑誘,壞其舍以葺公宇。三年,法大成,錢餘於庫,粟餘於廩,人享於田廬,謳謠於道途。天子復思,且征以代,虛吏部左丞位以待之。長慶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薨於洪州,年六十二。上哀慟輟朝,贈左散騎常侍。某日,歸葬於某處。

某既以公之德刻而藏之墓矣,子初又請詩以揭之。詞曰:

生人之治,本乎斯文。有事其末,而忘其源。
切近昧陋,道由是堙。有志其本。而泥古陳。
當用而遷,乖戾不伸。較是二者,其過志也均。
有美王公,志儒之本,達士之經。
秩秩而積,涵涵而停。韡為華英,不矜不盈。
孰播其馨,孰發其明。介然而居,士友以傾。
敷文帝階,擢列侍從。以忠遠名,有直而諷。
辨遏堅懇,巨邪不用。秀出班行,乃動帝目。
帝省竭心,恩顧日渥。翔於郎署,騫於禁密。
發帝之令,簡古而蔚。不比於權,以直友冤。
敲撼挫揠,竟遭斥奔。久淹於外,曆守大藩。
所至極思,必悉利病。萎枯以膏,燠暍以醒。
坦之敞之,必絕其徑。浚之澄之,使安其泳。
帝思其文,復命掌誥。公潛謂人,此識宜少。
豈無凋郡,庸以自效。上籍其實,俾統於洪。
逋滯攸除,奸訛革風。祛蔽於目,釋負於躬。
方乎所部,禁絕浮屠。風雨順易,秔稻盈疇。
人得其所,乃恬乃謳。化成有代,思以息勞。
虛位而俟,奄忽滔滔。維德維績,誌於斯石,日遠彌高。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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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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