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三十六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隴西李觀元賓,始從進士貢在京師,或貽之硯。既四年,悲歡窮泰,未嘗廢其用。凡與之試藝春官,實二年登上第。行於褒谷,役者劉允誤墜之地,毀焉。乃匣歸埋於京師里中。昌黎韓愈,其友人也。讚且識云:

土乎成質,陶乎成器。復其質,非生死類。全斯用,毀不忍棄。埋而識,之仁之義。硯乎硯乎,與瓦礫異。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視,視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為十二神。嚐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視八世孫䨲,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雲。居東郭者曰㕙,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闕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誌、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嚐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元、宏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嚐怪焉。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嚐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耶?」對曰:「臣所謂盡心者也。」因不復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常賞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1]結柳作車,縛草為船,載糗輿粻,[2]牛系軛下,引帆上檣,[3]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4]鄙人不敢問所途。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5]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觴。攜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6]與電爭先。子無底滯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於行乎?」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欻嗄嚶。[7]毛發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於初。門神戶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隨,誌不在他。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陵。太學四年,朝齏暮鹽,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絕行語。於何聽聞,云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於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齅臭香,[8]糗粻可捐。單獨一身,誰為朋儔?子茍備知,可數已不?[9]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回避?」[10]

主人應之曰:「子以吾為真不知也邪?子之朋儔,非六非四,[11]在十去五,滿七除二。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12]轉喉觸諱。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13]語言無味者,皆子之誌也。其名曰智窮:[14]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抉杳微,[15]高挹群言,執神之機。又其次曰文窮:[16]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窮:影與形殊,面醜心妍,利居眾後,責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為吾五患。饑我寒我,興訛造訕。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復然。蠅營狗茍,驅去復還。」

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為。驅我令去,小黠大癡。[17]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時,[18]乃與天通。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飫於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誰過於予?雖遭斥逐,不忍子疏。謂予不信,請質《詩》、《書》。」

主人於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19]

維年月日。[20]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21]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22]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23]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24]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25]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掩,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26]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27]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28]伈伈睍睍。[29]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30]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31]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32]刺史則選材技吏民,[33]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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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或有復出星字。
  2. 輿,或作與。糗,《爾雅》云:「麥也。」《周禮》:「糗餌粉餈。」粻,糧也。糗,去久、丘救二切。粻,之良切。
  3. 《選》:「萬里連檣,牛系軛下。」軛,乙革切。檣,音墻。
  4. 日下或無矣字。
  5. 竊或作躬。
  6. 彍,音霍,又廓、郭二音。
  7. 砉,霍虢切。欻,許勿切。
  8. 齅,許求切。
  9. 已,與以同,以,又與與同。
  10. 回,或作曲。
  11. 朋儔,或作儔朋。六,或作三,非是。
  12. 捩,力結切。
  13. 目,或作貌。
  14. 名上或有一字。
  15. 抉,於決切。
  16. 曰文上,或有名字。
  17. 《淮南子》:「人不小學不大迷,不小慧不大愚。」又《抱樸子》:「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 」洪駒父曰:小黠大癡,《三國志》自有全文。
  18. 惟,或作雖,非是,
  19. 之,或作入。公此篇終云「延之上座」,於是段成式作《留窮詞》,近世唐子西作《留窮詩》,二者皆祖公之意而為之,然成式後又作《送窮辭》焉。
  20. 或作“維元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21. 列,《新書》作迾。方云:音力制切,遮道也。罔,或作網,或作綱。方云:《莊子》“擉鱉 ”,言刺也,字從手。之外,或無之字。
  22. 或無後王二字。
  23. 或無蠻字。
  24. 潮,或作湖,而無海字,或作嶺海,而並無潮、湖字。今按:此言潮州乃嶺海之間,去京師遠也。但公於潮州,亦有《祭太湖神文》,則只作湖嶺,亦通。更詳之。
  25. 今字閣本在子下,非是。
  26. 睅然,方云:《左氏》“睅其目”,睅,目出貌。安上或有下字。不,或作而。或無處字。今按:此恐有脫誤,疑當云“睅然不去,據溪潭,食民畜”云云,乃是。更詳之。睅,何版切。
  27. 亢拒或無亢字。長雄,《漢·薛宣傳》:“上黨少豪俊易長雄。”
  28. 或作身,或作中,云:洪謂中,身也。《禮》曰:“文子其中退然。” 《國語》:“余左執鬼中。”註:身也。今按:二本皆通,然意《新史》作心為近,故從之。
  29. 睍,目出貌,本或作視。視,息咨反,視也。方云:或校作睆,睆,窮視貌。《莊子》:“睆睆然在纆繳之中。”今按:恐當作睆為是。伈,悉枕切。睍,胡典切。
  30. 或作也。
  31. 或無言字。
  32. 與冥或無冥字。而為或無而字。
  33. 或無吏字。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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