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文鈔/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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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書、啟、狀
编辑吾子不以愈無似,意欲推而納諸聖賢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謂愈之質有可以至於道者,浚其源,導其所歸,溉其根,將食其實。此盛德者之所辭讓,況於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復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聖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辭矣,然猶不敢公傳道之,口授弟子,至於後世,然後其書出焉。其所以慮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輔相,吾豈敢昌言排之哉?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吾悖,其聲嘵嘵。若遂成其書,則見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為狂為惑。其身之不能恤,書於吾何有?夫子,聖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惡聲不入於耳。」其餘輔而相者周天下,猶且絕糧於陳,畏於匡,毀於叔孫,奔走於齊、魯、宋、衛之郊。其道雖尊,其窮也亦甚矣!賴其徒相與守之,卒有立於天下。向使獨言之而獨書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蓋六百年有餘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沒,武王、周公、成康相與守之,禮樂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揚雄,亦未久也。然猶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後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為之哉!其為也易,則其傳也不遠,故餘所以不敢也。然觀古人,得其時行其道,則無所為書。書者,皆所為不行乎今而行乎後世者也。今吾之得吾誌、失吾誌未可知,俟五六十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茲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其行道,其為書,其化今,其傳後,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於吾所為哉!
前書謂我與人商論不能下氣,若好勝者然。雖誠有之,抑非好己勝也,好己之道勝也;非好己之道勝也,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揚雄所傳之道也。若不勝,則無以為道。吾豈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則其與眾人辯也有矣。駁雜之譏,前書盡之,吾子其復之。昔者夫子猶有所戲,《詩》不云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記》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惡害於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孟君將有所適,思與吾子別,庶幾一來。愈再拜。
六月九日,韓愈白秀才:辱問見愛,教勉以所宜務,敢不拜賜。愚以為凡史氏襃貶大法,《春秋》已備之矣。後之作者,在據事跡實錄,則善惡自見。然此尚非淺陋偷惰者所能就,況褒貶耶?孔子聖人,作《春秋》,辱於魯、衛、陳、宋、齊、楚,卒不遇而死;齊太史氏兄弟幾盡;左邱明紀春秋時事以失明;司馬遷作《史記》刑誅;班固瘐死;陳壽起又廢,卒亦無所至;王隱謗退死家;習鑿齒無一足;崔浩、範蔚宗赤誅;魏收夭絕;宋孝王誅死;足下所稱吳兢,亦不聞身貴而今其後有聞也。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聖君賢相相踵,其餘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後者,不可勝數。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邪?仆年誌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窮,齟齬無所合,不欲令四海內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職榮之耳,非必督責迫蹙,令就功役也。賤不敢逆盛指,行且謀引去。且傳聞不同,善惡隨人所見,甚者附黨,憎愛不同,巧造語言,鑿空構立,善惡事跡,於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令傳萬世乎?若無鬼神,豈可不自心慚愧;若有鬼神,將不福人。仆雖騃,亦粗知自愛,實不敢率爾為也。夫聖唐巨跡,及賢士大夫事,皆磊磊軒天地,決不沉沒。今館中非無人,將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後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斯立足下:僕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於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足下猶復以為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於故舊之道得矣。雖僕亦固望於吾子,不敢望於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復自明。
僕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僕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僕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詞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凡二試於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於中書,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因自取所試讀之,乃類於俳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因復求舉,亦無幸焉,乃復自疑,以為所試與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觀之,余亦無甚愧焉。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詞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於蒙昧之中,僕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雖不顯於天下,其自負何如哉!肯與夫斗筲者決得失於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故凡僕之汲汲於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今足下乃復比之獻玉者,以為必俟工人之剖,然後見知於天下,雖兩刖足不為病,且無使者再克。誠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進者,豈捨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後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僕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為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風俗尚有未及於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閒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為僕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者果誰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於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愈再拜。
九月五日,愈頓首:微之足下:前歲辱書,論甄逢父濟識安祿山必反,即詐為喑,棄去。祿山反,有名號,又逼致之,濟死執不起,卒不汙祿山父子事。又論逢知讀書,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幹州縣,斥其餘以救人之急。足下繇是與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跡存諸史氏。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益堅。微之乎,子真安而樂之者!謹詳足下所論載,校之史法,若濟者,固當得附書。今逢又能行身,幸於方州大臣以標白其先人事,載之天下耳目,徹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驚人。逢與其父俱當得書矣。濟、逢父子自吾人發。《春秋》美君子樂道人之善,夫苟能樂道人之善,則天下皆去惡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實大,足下與濟父子俱宜牽聯得書。足下勉逢令終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強,嗣德有繼,將大書特書,屢書不一書而已也。愈既承命,又執筆以俟。愈再拜。
愈白:辱惠書,語高而旨深,三四讀尚不能通曉,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淺弊,無過人知識,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實?然自識其不足補吾子所須也。齊王好竽,有求仕於齊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門,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軒轅氏之律宮。」客罵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雖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謂工於瑟而不工於求齊也。今舉進士於此世,求祿利行道於此世,而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無與操瑟立齊門者比歟?文雖工,不利於求,求不得,則怒且怨,不知君子必爾為不也。故區區之心,每有來訪者,皆有意於不肖者也。略不辭讓,遂盡言之,惟吾子諒察。愈白。
裴子自城來,得足下一書,明日,又於崔大處,得足下陝州所留書。玩而復之,不能自休。尋知足下不得留,僕又為考官所辱,欲致一書開足下,並自舒其所懷,含意連辭,將發復已,卒不能成就其說。及得足下二書,凡僕之所欲進於左右者,足下皆以自得之,僕雖欲重累其辭,諒無居足下之意外者,故絕意不為。行自念方當遠去,潛深伏隩,與時世不相聞,雖足下之思我,無所窺尋其聲光。故不得不有書為別,非復有所感發也。僕少好學問,自五經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義所歸。至於禮樂之名數,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未嘗一得其門戶。雖今之仕進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為大賢君子者。僕雖庸愚,每讀書,輒用自愧。今幸不為時所用,無朝夕役役之勞,將試學焉。力不足而後止,猶將愈於汲汲於時俗之所爭,既不得而怨天尤人者,此吾今之志也。懼足下以我退歸,因謂我不復能自彊不息,故因書奉曉。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為進,而眾人之進,未始不為退也。既貨馬,即求船東下,二事皆不過後月十日。有相問者,為我謝焉。
愈白:故友李觀元賓十年之前示愈別吳中故人詩六章,其首章則吾子也,盛有所稱引。元賓行峻潔清,其中狹隘不能包容,於尋常人不肯苟有論說。因究其所以,於是知吾子非庸眾人。時吾子在吳中,其後愈出在外,無因緣相見。元賓既沒,其文益可貴重。思元賓而不見,見元賓之所與者,則如元賓焉。今者辱惠書及文章,觀其姓名,元賓之聲容怳若相接。讀其文辭,見元賓之知人,交道之不汙。甚矣,子之心有似於吾元賓也;子之言,以愈所為不違孔子,不以雕琢為工,將相從於此,愈敢自愛其道而以辭讓為事乎?然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讀吾子之辭而得其所用心,將復有深於是者與吾子樂之,況其外之文乎?愈頓首。
垂示僕所闕,非情之至,僕安得聞此言?朋友道闕絕久,無有相箴規磨切之道,僕何幸乃得吾子!僕常閔時俗人有耳不自聞其過,懍懍然惟恐己之不自聞也。而今而後,有望於吾子矣。然足下與僕交久,僕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時,囂囂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時與僕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見僕有不善乎?然僕退而思之,雖無以獲罪於人,亦有以獲罪於人者。僕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人之所趨,僕之所傲。與己合者則從之遊,不合者雖造吾廬,未嘗與之坐,此豈徒足致謗而已,不戮於人則幸也。追思之,可為戰栗寒心。故至此已來,克己自下,雖不肖人至,未嘗敢以貌慢之,況時所尚者耶?以此自謂庶幾無時患,不知猶復云云也。聞流言不信其行,嗚呼,不復有斯人也!君子不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僕何能爾?委曲從順,向風承意,汲汲然恐不得合,猶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然子路聞其過則喜,禹聞昌言則下車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過者,吾之師也。」願足下不憚煩,苟有所聞,必以相告。吾亦有以報子,不敢虛也,不敢忘也。愈再拜。
愈白:愈少駑怯,於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於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惴惴焉無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次而進,亦不失萬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囷,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於左右哉!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稇載而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1]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僕者,[2]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樸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3]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4]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5]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6]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復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繫麻鞋,[7]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8]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此真僕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9]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僕之所為,少安無躁。愈頓首。
愈頓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芻價益高,生遠客,懷道守義,非其人不交,得無病乎?斯須不展,思想無已。愈不善自謀,口多而食寡,然猶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窮也。至於是而不悔,非信道篤者,其誰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屢相見為憂,謝相知為急,謀道不謀食,樂以忘憂者,生之謂矣。顧無以當之,如何?夫別是非,分賢與不肖,公卿貴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於是。如生之徒於我厚者,知其賢,時或道之,於生未有益也,不知者乃用是為謗。不敢自愛,懼生之無益而有傷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則庶可矣。生又離鄉邑,去親愛,甘辛苦而不厭者,本非為是也,如之何?愈之於生既不變矣,戒生無以示愈者語於人,用息不知者之謗,生慎從之。《講禮》《釋友》二篇,比舊尤佳,誌深而喻切,因事以陳辭,古之作者正如是爾。愈頓首。
愈白:尉遲生足下: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遊者有餘;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徵於愈,愈又敢有愛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
辱書並示表、記、述、書、辭等五篇,比於東都,略見顏色;未得接言語,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於貌定。知人,堯舜所難,又嚐服宰予之誡,故未敢決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到城以來,不多與人還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東野。東野吃吃說足下不離口。崔大敦詩不多見,每每說人物,亦以足下為處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書,亦雲足下之文,遠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賢,其言一人固足信矣,況又崔與李繼至而交說耶?故不待相見,相信已熟;既相見,不要約已相親。審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今辱書乃云云,是所謂「以黃金注」,重外而內惑也。然恐足下少年,與仆老者不相類,尚須驗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後,不置疑於其間可也。若曰長育人才,則有天子之大臣在,若仆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況如是重任耶?學問有暇,幸時見臨。愈白。
愈啟:愈為相公官屬五年,辱知辱愛。伏念曾無絲毫事為報答效,日夜思慮謀畫,以為事大君子當以道,不宜苟且求容悅;故於事未嚐敢疑惑,宜行則行,宜止則止,受容受察,不復進謝,自以為如此真得事大君子之道。今雖蒙沙汰為縣,固猶在相公治下,未同去離門牆為故吏,為形跡嫌疑,改前所為,以自疏外於大君子,固當不待煩說於左右而後察也。
人有告人辱罵其妹與妻,為其長者,得不追而問之乎?追而不至,為其長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坐軍營操兵守禦、為留守出入前後驅從者,此真為軍人矣。坐坊市賣餅又稱軍人,則誰非軍人也?愚以為此必奸人以錢財賂將吏,盜相公文牒,竊注名姓於軍籍中,以陵駕府縣。此固相公所欲去,奉法吏所當嫉,雖捕係杖之,未過也。昨聞相公追捕所告受辱罵者,愚以為大君子為政,當有權變,始似小異,要歸於正耳。軍吏紛紛入見告屈,為其長者,安得不小致為之之意乎?未敢以此仰疑大君子。及見諸從事說,則與小人所望信者少似乖戾。雖然,豈敢生疑於萬一?必諸從事與諸將吏未能去朋黨心,蓋復黤黮,不以真情狀白露左右。小人受私恩良久,安敢閉蓄以為私恨,不一二陳道!伏惟相公憐察。幸甚幸甚!
愈無適時才用,漸不喜為吏,得一事為名,可自罷去,不啻如棄涕唾,無一分顧藉心;顧失大君子纖芥意,如邱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揮。愈惶懼再拜。
伏聞今月五日,營田巡官陳從政獻瑞兔,毛質白,天馴其心,其始實得之符離安阜屯。屯之役夫,朝行遇之,迫之弗逸,人立而拱。竊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啟覺於下。依類托喻,事之纖悉,不可圖驗,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雖不敏,請試辨之:
兔,陰類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絕其群也;馴其心,化我德也;人立而拱,非禽獸之事;革而從人,且服罪也;得之符離,符離,實戎國名,又附麗也。不在農夫之田,而在軍田,武德行也;不戰而來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
伏惟閣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亂之臣,未血斧锧之屬,畏威崩析歸我乎哉,其事兆矣!是宜具跡表聞,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識蒙念,睹茲盛美,焉敢避不讓之責而默默耶?愈再拜。
進士侯喜。
右其人為文甚古,立誌甚堅,行止取舍,有士君子之操;家貧親老,無援於朝,在舉場十余年,竟無知遇。[10]愈常慕其才,而恨其屈。與之還往,歲月已多,嘗欲薦之於主司,[11]言之於上位,名卑官賤,其路無由。觀其所為文,未嘗不掩卷長嘆。[12]去年,愈從調選,本欲攜持同行,適遇其人,自有家事,[13]迍邅坎軻,又廢一年。及春末,自京還,怪其久絕消息。[14]五月初至此,自言為閣下所知,辭氣激揚,而有矜色,曰:“侯喜死不恨矣!喜辭親入關,羈旅道路,見王公數百,[15]未嘗有如盧公之知我也。比者分將委棄泥途,老死草野;今胸中之氣,勃勃然,復有仕進之路矣!”
愈感其言,賀之以酒,謂之曰:“盧公天下之賢刺史也。未聞有所推引,蓋難其人而重其事。今子郁為選首,其言‘死不恨’固宜也。古所謂知己者,正如此耳。身在貧賤,為天下所不知,獨見遇於大賢,乃可貴耳。若自有名聲,又托形勢,此乃市道之事,[16]又何足貴乎?子之遇知於盧公,真所謂知己者也。士之修身立節,而竟不遇知己,前古已來,不可勝數,或日接膝而不相知,或異世而相慕。以其遭逢之難,故曰士為知己者死。[17]不其然乎,不其然乎?”[18]
閣下既已知侯生,而愈復以侯生言於閣下者,非為侯生謀也;感知己之難遇,大閣下之德,而憐侯生之心,故因其行而獻於左右焉。謹狀。
- ↑ 《史記》:「魏公子無忌,昭王少子,安厘王異母弟也。安厘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魏有隱士侯嬴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侯生攝弊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信音申。
- ↑ 僕下或無者字。
- ↑ 或無「書各自名」四字,非是。
- ↑ 或作實。
- ↑ 或作邪。
- ↑ 方從閣本,意下有在字云:「意在」,謂意之所向也。《左氏》:「晉君少安,不在諸侯;趙穿有寵而弱,不在軍事。」《漢書》:「王莽意不在哀」,義祖此也。今按:但如諸本語意已足,不假在字為奇也。政使能奇,亦復幾何?而已不勝其贅矣。此近世所謂古文者之弊,而謂韓公為之哉!恐閣本初亦失誤,而方乃曲為之說,以誤後人,故不可以不辨。或者又疑在亦草書者字之誤,更詳之。
- ↑ 破上或無衣字,繫上或有腳字。
- ↑ 下或有也字。
- ↑ 阿曲,或無曲字,或作効俗,或阿上仍有効字,或作効阿俗。
- ↑ 或無知字。
- ↑ 或作有司;
- ↑ 長,或作而。
- ↑ 或作難。
- ↑ 絕下一有無字。
- ↑ 王公下或有大人字,或有貴人字。
- ↑ 乃下或有為字。
- ↑ 司馬遷《答任安書》:“士為知己者死。”
- ↑ 或無復出四字,不其,或作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