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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而不諂,援而不卑。)

軾聞之。進說於人者,必其人之有間而可入,則其說易行。戰國之人貪,天下之士,因其貪而說之。危國之人懼,天下之士,因其懼而說之。是故其說易行。古之人一說而合,至有立談之間而取公相者,未嘗不始於戰國、危國。何則?有間而可入也。

居今之世,而欲進說於明公之前,不得其間而求入焉,則亦可謂天下之至愚無知者矣。地方萬里,而制於一姓,極天下之尊,而盡天下之富,不可以有加矣。而明公為之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試,是明公無貪於得,而無懼於失也。方西戎之熾也,敵人乘間以跨吾北,中國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詞。是明公之勇,冠於天下也。明公居於山東,而傾河朔之流人,父棄其子,夫棄其妻而自歸於明公者百餘萬。明公人人而食之,旦旦而撫之。此百萬人者,出於溝壑之中,而免於烏鳶豺狼之患。生得以養其父母,而祭其祖考,死得以使其子孫葬埋祭祀,不失其故常。是明公之仁,及於百世也。勇冠於天下,而仁及於百世,士之生於世,如此亦足矣。今也處於至足之勢,則是明公無復有所羨慕於天下之功名也。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書,莫不盡讀。禮樂刑政之大小,兵農財賦之盛衰,四海之內,地理之遠近,山川之險易,物土之所宜,莫不盡知。當世之賢人君子,與夫奸偽險詐之徒,莫不盡究。至於曲學小數,茫昧惝恍而不可知者,皆獵其華而咀其英,泛其流而涉其源。雖自謂當世之辯,不能傲之以其所不知。則是明公無復有所畏憚於天下之博學也。

名為天下之賢人,而貴為天子之宰,無貪於得,而無懼於失,無羨於功名,而無畏於博學,是其果無間而可入也?天下之士,果不可以進說也?軾也聞之楚左史倚相曰:「昔衛武公年九十有五,猶日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於官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朝夕以交戒我。」猶以為未也,而作詩以自戒。其詩曰:『抑抑威儀,惟德之隅』」。夫衛武公惟居於至足,而日以為不足,故其沒也,謚之曰睿聖武公。嗟夫明公,豈以其至足而無間以拒天下之士,則士之進說者亦何必其間之入哉?不然,軾將誦其所聞,而明公試觀之。

夫天下之小人,所為奔走輻輳於大人之門而為之用者,何也?大人得其全,小人得其偏。大人得其全,故能兼受而獨制。小人得其偏,是以聚而求合於大人之門。古之聖人,惟其聚天下之偏而各收其用,以為非偏則莫肯聚也,是故不以其全而責其偏。夫惟全者之不可以多有也,故天下之偏者,惟全之求。今以其全而責其偏,夫彼若能全,將亦為我而已矣,又何求焉。昔者夫子廉潔而不為異眾之行,勇敢而不為過物之操,孝而不徇其親,忠而不犯其君。凡此者,是夫子之全也。原憲廉而至於貧,公良孺勇而至於鬥,曾子孝而徇其親,子路忠而犯其君。凡此者,是數子之偏也。夫子居其全,而收天下之偏,是以若此巍巍也。若夫明公,其亦可謂天下之全矣。廉而天下不以為介,直而天下不以為訐,剛健而不為強,敦厚而不為弱。此明公之所得之於天,而天下之所不可望於明公者也。明公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誰曰不可。

異時士大夫皆喜為卓越之行,而世亦貴狡悍之才。自明公執政,而朝廷之間,習為中道,而務循於規矩。士之矯飾力行為異者,眾必共笑之。夫卓越之行,非至行也,而有取於世。狡悍之才,非真才也,而有用於天下。此古之全人所以坐而收其功也。今天下卓越之行,狡悍之才,舉不敢至於明公之門,懼以其不純而獲罪於門下。軾之不肖,竊以為天下之未大治,兵之未振,財之未豐,天下之有望於明公而未獲者,其或由此也歟?昔范公收天下之士,不考其素。茍可用者,莫不咸在。雖其狂狷無行之徒,亦自效於下風,而范公亦躬為詭特之操以震之。夫范公之取人者,是也,其自為者,非也。伏惟明公以天下之全而自居,去其短而襲其長,以收功於無窮。

軾也西南之匹夫,求斗升之祿而至於京師。翰林歐陽公不知其不肖,使與於制舉之末,而發其猖狂之論。是以輒進說於左右,以為明公必能容之。所進策論五十篇,貧不能盡寫,而致其半。觀其大略,幸甚。

(子瞻上執政書其所自持處嶄然。)

軾聞之。將有求於人,而其說不誠,則難以望其有合矣。

世之奇特之士,其處也,莫不為異眾之行。而其出也,莫不為怪詭之詞,比物引類,以搖撼當世。理不可化,則欲以勢劫之,將以術售其身。古之君子有韓子者,其為說曰:「王公大人,不可以無貧賤之士居其下風而推其後,大其聲名而久其傳。雖其貴賤之闊絕,而其相須之急,不啻若左右手。」嗚呼,果其用是說也,則夫世之君子為老死而不遇者,無足怪矣。

今夫扣之者急,則應之者疑。其辭誇,則其實必有所不副。今吾以為王公大人不可以一日而無吾也,彼將退而考其實,則亦無乃未至於此耶?昔者漢高未嘗喜儒,而不失為明君,衛、霍未嘗薦士,而不失為賢公卿。吾將以吾之說,而彼將以彼之說。彼是相拒,而不得其歡心,故貴賤之間,終不可以合,而道終不可以行。何者?其扣之急而詞誇也。鬻千金之璧者,不之於肆,而願觀者塞其門。觀者嘆息,而主人無言焉。非不能言,知言之無加也。今也不幸而坐於五達之衢,又呶呶焉自以為希世之珍,過者不顧,執其裾而強觀之,則其所鬻者可知矣。王公大人,其無意於天下後世者,亦安以求為也。茍其不然,則士之過於其前而有動於其目者,彼將褰裳疾行而摟取之。故凡皇皇汲汲者,舉非吾事也。昔者嘗聞明公之風矣。以大臣之子孫,而取天下之高第。才足以過人,而自視缺然,常若不足。安於小官,而樂於恬淡。方其在太學之中,衣繒飯糗,若將終身,至於德發而不可掩,名高而不可抑。貴為天子之少宰,而其自視不加於其舊之錙銖。其度量宏達,至於如此。此其尤不可以誇詞而急扣者也。

軾不佞,自為學至今,十有五年。以為凡學之難者,難於無私。無私之難者,難於通萬物之理。故不通乎萬物之理,雖欲無私,不可得也。己好則好之,己惡則惡之,以是自信則惑也。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於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雖以此自信,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悅於世也。故其言語文章,未嘗輒至於公相之門。今也天子舉直諫之士,而兩制過聽,謬以其名聞。竊以為與於此者,皆有求於吾君吾相者也。故輒有獻。其文凡十篇,而書為之先。惟所裁擇,幸甚。

(唐荊川曰:「此文與說富公文同意,皆欲以無意之中。」)

(氣之一字,為一篇命門。)

軾聞天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才滿於天下,而事不立。天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氣也。何謂氣?曰:是不可名者也。若有鬼神焉而陰相之。今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天下之能者,舉知之而不能辦。能辦其小,而不能辦其大,則氣有所不足也。夫氣之所加,則己大而物小,於是乎受其至大,而不為之驚,納其至繁,而不為之亂,任其至難,而不為之憂,享其至樂,而不為之蕩。是氣也,受之於天,得之於不可知之間,傑然有以蓋天下之人,而出萬物之上,非有君長之位,殺奪施與之權,而天下環向而歸之,此必有所得者矣。多才而敗者,世之所謂不幸者也。若無能焉而每以成者,世之所謂天幸者也。夫幸與不幸,君子之論,不施於成敗之間,而施於窮達之際,故凡所以成者,其氣也,其所以敗者,其才也。氣不能守其才,則焉往而不敗?世之所以多敗者,皆知求其才,而不知論其氣也。若夫明公,其亦有所得矣。軾非敢以虛辭而曲說,誠有所見焉耳。

夫天下有分,得其分則安,非其分,而以一毫取於人,則群起而爭之。天下有無窮之利,自一命以上,至於公相,其利可愛,其塗甚夷,設為科條,而待天下之擇取。然天下之人,翹足企首而群望之,逡巡而不敢進者,何也?其分有所止也。天下有無功而遷一級者,則眾指之矣。遷者不容於下,遷之者不容於上,而況其甚者乎!明公起於徒步之中,執五寸之翰,書方尺之簡,而列於士大夫之上,橫翔捷出,冠壓百吏,而為之表。猶以為未也,而加之師友之職,付之全秦之地,地方千里,則古之方伯連帥所不能有也;東障崤澠,北跨河渭,南倚巴蜀。西控戎夏,則古之秦昭王、商君、白起之徒,所以殣身殘民,百戰而有之者也。奮臂而取兩制,不十餘年,而天下不以為速。非有汗馬之勞,米鹽之能,以擅富貴之美,而天下不以為無功。抗顏高議,自以無前,而天下不以為無讓。此其氣固有以大服於天下矣。天下無大事也,天下而有大事,非其氣之過人者,則誰實辦之?

軾遠方之鄙人,遊於京師,聞明公之風,幸其未至於公相,而猶可以誦其才氣之盛美,而庶幾於知言。惜其將遂西去而不得從也,故請間於門下,以願望見其風采。不宣。軾再拜。

軾生二十有二年矣。自七八歲知讀書,及壯大,不能曉習時事,獨好觀前世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自三代以來,頗能論著。

以為西漢之衰,其大臣守尋常,不務大略。東漢之末,士大夫多奇節,而不循正道。元、成之間,天下無事,公卿將相安其祿位,顧其子孫,各欲樹私恩,買田宅,為不可動之計,低回畏避,以茍歲月,而皆依仿儒術六經之言,而取其近似者,以為口實。孔子曰:「惡居下流而訕上,惡訐以為直。」而劉歆、谷永之徒,又相與彌縫其闕而緣飾之。故其衰也,靡然如蛟龍釋其風雲之勢而安於豢畜之樂,終以不悟,使其肩披股裂登於匹夫之俎,豈不悲哉!其後桓、靈之君,懲往昔之弊,而欲樹人主之威權,故頗用嚴刑,以督責臣下。忠臣義士,不容於朝廷,故群起於草野,相與力為險怪驚世之行,使天下豪俊奔走於其門,得為之執鞭,而其自喜,不啻若卿相之榮。於是天下之士,囂然皆有無用之虛名,而不適於實效。故其亡也,如人之病狂,不知堂宇宮室之為安,而號呼奔走,以自顛仆。昔者太公治齊,舉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弒之臣。」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太公曰:「後世浸微矣。」漢之事跡,誠大類此。豈其當時公卿士大夫之行,與其風俗之剛柔,各有以致之邪?古之君子,剛毅正直,而守之以寬,忠恕仁厚,而發之以義。故其在朝廷,則士大夫皆自洗濯磨淬,戮力於王事,而不敢為非常可怪之行,此三代王政之所由興也。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天下之人,幸而有不為阿附、茍容之事者,則務為倜儻矯異,求如東漢之君子,惟恐不及,可悲也已。

軾自幼時,聞富公與太尉皆號為寬厚長者,然終不可犯以非義。及來京師,而二公同時在兩府。愚不能知其心,竊於道塗,望其容貌,寬然如有容,見惡不怒,見善不喜,豈古所為大臣者歟?夫循循者固不能有所為,而翹翹者又非聖人之中道,是以願見太尉,得聞一言,足矣。太尉與大人最厚,而又嘗辱問其姓名,此尤不可以不見。今已後矣。不宣。軾再拜。

(奇氣。)

荊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來之沖也。執事以高才盛名,作牧如此,蓋亦嘗有以相馬之說告於左右者乎?聞之曰:騏驥之馬,一日行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動,其足如無所著,升高而不輊,走下而不軒。其技藝卓絕而效見明著至於如此,而天下莫有識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責其技也。夫馬者,有昂目而豐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曠乎若秋後之兔,遠望目若視日而誌不存乎芻粟,若是者飄忽騰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於五達之衢,一目而眄之,聞其一鳴,顧而循其色,馬之技盡矣。何者?其相溢於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賢不肖,見於面顏而發泄於辭氣,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間,而必曰久居而後察,則亦名相士者之過矣。

夫軾,西州之鄙人,而荊之過客也。其足跡偶然而至於執事之門,其平生之所治以求聞於後世者,又無所挾持以至於左右,蓋亦易疏而難合也。然自蜀至於楚,舟行六十日,過郡十一,縣三十有六,取所見郡縣之吏數十百人,莫不孜孜論執事之賢,而教之以求通於下吏。且執事何修而得此稱也?軾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後於仕進之門者,亦徒以為執事立於五達之衢,而庶幾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爾。

夫今之世,豈惟王公擇士,士亦有所擇。軾將自楚遊魏,自魏無所不遊,恐他日以不見執事為恨也,是以不敢不進。不宣。軾再拜。

(文瀟洒而入思少喫緊。)

  軾每讀《》至〈鴟鴞〉,讀《》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之閒,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升斗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閒。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羣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嚮之十餘年閒,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曰:「不怨天,不尤人。」葢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朴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願與聞焉。

(嗚咽然,亦情悃洒然。)

軾再拜。孟夏漸熱,恭惟留守太尉執事臺候萬福。承以元功,正位兵府,備物典冊,首冠三公。雖曾孫之遇,絕口不言;而金滕之書,因事自顯。真古今之異事,聖朝之光華也。有自京師來轉示所賜書教一通,行草爛然,使破甑敝帚,復增九鼎之重。

軾始得罪,倉皇出獄,死生未分,六親不相保。然私心所念,不暇及他。但顧平生所存,名義至重,不知今日所犯,為已見絕於聖賢,不得復為君子乎?抑雖有罪不可赦,而猶可改也?伏念五六日,至於旬時,終莫能決。輒復強顏忍恥,飾鄙陋之詞,道疇昔之眷,以卜於左右。遽辱還答,恩禮有加。豈非察其無他,而恕其不及,亦如聖天子所以貸而不殺之意乎?伏讀灑然,知其不肖之軀,未死之間,猶可以洗濯磨治,復入於道德之場,追申徒而謝子產也。

軾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余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比事定,重復尋理,十亡其七八矣。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覃思於《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學,作《易傳》九卷。又自以意作《論語說》五卷。窮苦多難,壽命不可期。恐此書一旦復淪沒不傳,意欲寫數本留人間。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為兇衰不詳之書,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偉人不足托以必傳者,莫若獻之明公。而《易傳》文多,未有力裝寫,獨致《論語說》五卷。公退閑暇,一為讀之,就使無取,亦足見其窮不忘道,老而能學也。

軾在徐州時,見諸郡盜賊為患,而察其人多兇俠不遜,因之以饑饉,恐其憂不止於竊攘剽殺也。輒草具其事上之。會有旨移湖州而止。家所藏書,既多亡軼,而此書本以為故紙糊籠篋,獨得不燒,籠破見之,不覺惘然如夢中事,輒錄其本以獻。軾廢逐至此,豈敢復言天下事,但惜此事粗有益於世,既不復施行,猶欲公知之,此則宿昔之心掃除未盡者也。公一讀訖,即燒之而已。

黃州食物賤,風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無所歸,必老於此。拜見無期,臨紙於邑。惟冀以時為國自重。

(公之捍患解亂之識如此。)


子厚參政諫議執事。春初辱書,尋遞中裁謝,不審得達否?比日機務之暇,起居萬福。軾蒙恩如昨,顧以罪廢之餘,人所鄙惡,雖公不見棄,亦不欲頻通姓名。今茲復陳區區,誠義有不可已者。

軾在徐州日,聞沂州丞縣界有賊何九郎者,謀欲劫利國監,又有闞溫、秦平者,皆猾賊,往來沂、兗間。欲使人緝捕,無可使者。聞沂州葛墟村有程棐者,家富,有心膽。其弟岳,坐與李逢往還,配桂州牢城。棐雖小人,而篤於兄弟,常欲為岳洗雪而無由。竊意其人可使。因令本州支使孟易呼至郡,喻使自效,以刷門戶垢汙,茍有成績,當為奏乞放免其弟。棐願盡力,因出帖付與。不逾月,軾移湖州,棐相送出境,云:「公更留兩月,棐必有以自效,今已去,奈何!」軾語棐:「但盡力,不可以軾去而廢也。茍有所獲,當速以相報,不以遠近所在,仍為奏乞如前約也。」是歲七月二十七日,棐使人至湖州見報,云:「已告捕獲妖賊郭先生等。」及得徐州孔目官以下狀申告捕妖賊事,如棐言不謬。軾方欲為具始末奏陳,棐所以盡力者,為其弟也,乞勘會其弟岳所犯,如只是與李逢往還,本不與其謀者,乞賜放免,以勸有功。草具未上,而軾就逮赴詔獄。遂不果發。

今者,棐又遣人至黃州見報,云:郭先生等皆已鞫治得實,行法久矣,蒙恩授殿直;且錄其告捕始末以相示。原棐之意所以孜孜於軾者,凡為其弟以曩言見望也,軾固不可以復有言矣。然獨念愚夫小人,以一言感發,猶能奮身不顧,以遂其言。而軾乃以罪廢之故,不為一言以負其初心,獨不愧乎?且其弟岳,亦豪健絕人者也。徐、沂間人,鷙勇如棐、岳類甚眾。若不收拾驅使令捕賊,即作賊耳。謂宜因事勸獎,使皆歆艷捕告之利,懲創為盜之禍,庶幾少變其俗。今棐必在京師參班,公可自以意召問其始末,特為一言放免其弟岳,或與一名目牙校、鎮將之類,付京東監司驅使緝捕,其才用當復過於棐也。此事至微末,公執政大臣,豈復治此。但棐于軾,本非所部吏民,而能自效者,以軾為不食言也。今既不可言於朝廷,又不一言於公,是終不言矣。以此愧於心不能自己,可否在公,獨願秘其事,毋使軾重得罪也。

徐州南北襟要,自昔用武之地,而利國監去州七十里,土豪百余家,金帛山積,三十六冶器械所產,而兵衛微寡,不幸有猾賊十許人,一呼其間,吏兵皆棄而走耳,散其金帛,以嘯召無賴烏合之眾,可一日得也。軾在郡時,常令三十六冶,每戶點集冶夫數十人,持卻刃槍,每月兩衙於知監之庭,以示有備而已。此地蓋常為京東豪猾之所擬,公所宜知。因程棐事,輒復及之。秋冷,伏冀為國自重。

(論政用法、好名二項,亦切宋事。)

軾聞古者有貴賤之際,有聖賢之分。二者相勝而不可以相參,其勢然也。治其貴賤之際,則不知聖賢之為高。行其聖賢之分,則不知貴賤之為差。昔者子思、孟軻之徒,不見諸侯而耕於野,比閭小吏一呼於其門,則攝衣而從之。至於齊、魯千乘之君,操幣執贄,因門人以願交於下風,則閉門而不納。此非茍以為異而已,將以明乎聖賢之分,而不參於貴賤之際。故其攝衣而從之也,君子不以為畏。而其閉門而拒之也,君子不以為傲。何則?其分定也。士之賢不肖,固有之矣。子思、孟軻,不可以人人而求之,然而貴賤之際,聖賢之分,二者要以不可不知也。世衰道喪,不能深明於斯二者而錯行之,施之不得其處,故其道兩亡。

今夫軾,朝生於草茅塵土之中,而夕與於州縣之小吏,其官爵勢力不足較於世,亦明矣。而諸公之貴,至與人主揖讓周旋而無間,大車駟馬至於門者,逡巡而不敢入。軾也,非有公事而輒至於庭,求以賓客之禮見於下執事,固已獲罪於貴賤之際矣。雖然,當世之君子,不以其愚陋,而使與於制舉之末,朝廷之上,不以其疏賤,而使奏其猖狂之論。軾亦自忘其不肖,而以為是兩漢之主所孜孜而求之,親降色辭而問之政者也。其才雖不足以庶幾於聖賢之間,而學其道,治其言,則所守者其分也。是故踽踽然而來,仰不知明公之尊,而俯不知其身之賤。不由紹介,不待辭讓,而直言當世之故,無所委曲者,以為貴賤之際,非所以施於此也。

軾聞治事不若治人,治人不若治法,治法不若治時。時者,國之所以存亡,天下之所最重也。周之衰也,時人莫不茍偷而不立,周雖欲其立,而不可得也,故周亡。秦之衰也,時人莫不貪利而不仁,秦雖欲其仁,而不可得也,故秦亡。西漢之衰也,時人莫不柔懦而謹畏,故君臣相蒙,而至於危。東漢之衰也,時人莫不矯激而奮厲,故賢不肖不相容,以至於亂。夫時者,豈其所自為邪?王公大人實為之。軾將論其時之病,而以為其權在諸公。諸公之所好,天下莫不好。諸公之所惡,天下莫不惡。故軾敢以今之所患二者,告於下執事。其一曰:用法太密而不求情。其二曰:好名太高而不適實。此二者,時之大患也。

何謂用法太密而不求情?昔者天下未平而法不立,則人行其私意,仁者遂其仁,勇者致其勇,君子小人莫不以其意從事,而不困於繩墨之間,故易以有功,而亦易以亂。及其治也,天下莫不趨於法,不敢用其私意,而惟法之知。故雖賢者所為,要以如法而止,不敢於法律之外,有所措意。夫人勝法,則法為虛器。法勝人,則人為備位。人與法並行而不相勝,則天下安。今自一命以上至於宰相,皆以奉法循令為稱其職,拱手而任法,曰,吾豈得自由哉。法既大行,故人為備位。其成也,其敗也,其治也,其亂也,天下皆曰非我也,法也。法之弊豈不亦甚矣哉。昔者漢高之時,留侯為太子少傅,位於叔孫之後,而周昌亦自御史大夫為諸侯相,天下有緩急,則功臣左遷而不怨。此亦知其君臣之歡,不以法而相持也。今天下所以任法者,何也?任法生於自疑。自疑生於多私。惟天下之無私,則能於法律之外,有以效其智。何則?其自信明也。夫唐永泰之間,奸臣執政,政以賄成,德宗發憤而用常袞,袞一切用法,四方奏請,莫有獲者。然天下否塞,賢愚不分,君子不以為能也。崔佑甫為相,不至期年,而除吏八百,多其親舊。或者以為譏,佑甫曰:「不然。非親與舊,則安得而知之?顧其所用如何爾。」君子以為善用法。今天下泛泛焉莫有深思遠慮者,皆任法之過也。

何謂好名太高而不適實?昔者聖人之為天下,使人各致其能以相濟也。不一則不專,不專則不能。自堯舜之時,而伯夷、後夔、稷契之倫,皆不過名一藝辦一職以盡其能,至於子孫世守其業而不遷。夔不敢自與於知禮,而契不敢自任於播種。至於三代之際,亦各輸其才而安其習,以不相犯躥。凡書傳所載者,自非聖人,皆止於名一藝辦一職,故其藝未嘗不精,而其職未嘗不舉,後世之所希望而不可及者,由此故也。下而至於漢,其君子各務其所長,以相左右,故史之所記,武、宣之際,自公孫、魏、邴以下,皆不過以一能稱於當世。夫人各有才,才各有小大。大者安其大,而無忽於小。小者樂其小,而無慕於大。是以各適其用,而不喪其所長。及至後世,上失其道,而天下之士,皆有侈心,恥以一藝自名,而欲盡天下之能事。是故喪其所長,而至於無用。今之士大夫,其實病此也。仕者莫不談王道,述禮樂,皆欲復三代,追堯舜,終於不可行,而世務因以不舉。學者莫不論天人,推性命,終於不可究,而世教因以不明。自許太高,而措意太廣。太高則無用。太廣則無功。是故賢人君子布於天下,而事不立。聽其言,則侈大而可樂。責其效,則汗漫而無當。此皆好名之過。

深惟古之聖賢,建功立業,興利捍患,至於百工小民之事,皆有可觀,不若今世之因循鹵莽。其故出於此二者歟?

伏惟明公才略之宏偉,度量之寬厚,學術之廣博,聲名之煒燁,冠於一時,而振於百世。百世之所望而正者,意有所向,則天下奔走而趨之。則其湣時憂世之心,或有取於斯言也。軾將有深於此者,而未敢言焉。不宣。軾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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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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