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賢奏議/卷十四

卷十三 東賢奏議
卷十四
作者:李喜朝
1719年
卷十五

文成公 李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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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湖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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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湖之客問於主人曰:「無古今,無治亂,若何而治?若何而亂?」

主人曰:「所治二,所亂二。」

客曰:「何謂也?」

主人曰:「人君才智出類,駕馭豪傑則治;才雖不足,能任賢者則治,此其所治者二也。人君自恃聰明,不信群下則亂;偏信姦諛,壅蔽耳目則亂,此其所亂者二也。所治二,而其所以治之之道有二。躬行仁義之道,以施不忍人之政,極夫天理之正者,王道也;假借仁義之名,以施權謀之政,濟夫功利之私者,霸道也。所亂二,而其所以亂之之事有三。多慾撓其中,衆惑攻于外,竭民力以自奉,斥忠言以自聖,自底滅亡者,暴君也;有求治之志,無辨奸之明,所信非賢,所任非才,馴致敗亂者,昏君也;懦弱而志不立,優游而政不振,因循姑息,日就衰微者,庸君也。」

客曰:「子言則然矣。古之人有行之者乎?」

主人曰:「有。昔者五帝三王以聰明睿智之資,受天命而爲君師。治之而息其爭奪,養之而致其富庶,敎之而敍其彝倫,七曜順度,五徵時若,天地以位,人極以立。此所謂才智出類而行王道者也。商太甲周成王,資質不及於三、五,若非聖臣篤棐,則典刑誰救顚覆,讒人終必交亂。然而太甲能任伊尹成王能任周公,進德修業,克紹丕緖。此所謂能任賢者而行王道者也。晉文公一戰而定霸,晉悼公三駕而服漢高祖五年而成帝業,文帝玄默而致刑錯,唐太宗定大業而致太平,宋太祖承五季而平僭亂。斯數君者,才足以靖亂,智足以用人。獨恨,夫不能躬行心得以復先王之道,富庶則有之,敎則無聞。此所謂才智出類而行霸道者也。齊桓公聲色不絶于耳目,漢昭烈髀肉空銷於鞍馬,使無賢智之士爲之輔佐,則桓公不得爲令主,昭烈難有其尺地。然而桓公能用管仲昭烈能用諸葛亮,或糾合諸侯以成一匡之功,或跨有以綿赤帝之祚。獨恨,夫管仲不知聖賢之道,孔明未免之習,功烈止此而已。此所謂能任賢者而行霸道者也。」

客曰:「致亂之君,亦可聞乎?」

主人曰:「夏桀商紂周厲隋煬之徒,非弱於才,而用之於不善,非無其智,而用之於拒諫。逞獨夫之威,窮四海之力,天怒民怨,卒爲大戮。此暴君之自恃聰明者也。秦二世趙高之奸,動六國之兵,漢桓帝信宦寺之讒,錮天下之賢。斯二君者,非不欲用賢去邪,而明智不足,貪酷有餘,使逢惡之臣得售其術。此暴君之偏信姦諛者也。唐德宗猜疑多忌,不任仁賢,務欲自摠權綱,不悟聰明有限。危急則勉納忠言,平安則還疎正士,小人乘隙,輒中其欲。此昏君之自恃聰明者也。宋神宗大奮有爲之志,期復三代之治,傾心安石,言聽計用,以財利爲仁義,以法律爲詩書。衆邪得志,群賢屛跡,流毒生民,以啓戎馬。此昏君之偏信姦諛者也。周赧王漢元帝唐僖宗宋寧宗之徒,委靡偸惰,苟度歲月,不能革一弊政,行一善策,束手緘口,坐待其亡。此皆碌碌之庸君也。」

客曰:「唐德宗宋神宗皆剛斷自立之君,而子以爲昏君,何耶?」

主人曰:「人君之明在於正見,不在於聰察。彼二君者,雖非闇弱,而昧於邪正,擧錯顚倒,則烏可謂之非昏邪?」

右論君道。

客曰:「士生斯世,莫不以經濟爲心,宜乎心跡皆同,而或進而兼善,或退而自守,何耶?」

主人曰:「士之兼善,固其志也,退而自守,夫豈本心歟?時有遇不遇耳。進而兼善者,其品有三:道德在躬,推己及人,欲使吾君爲之君,吾民爲之民,事君行己,一以正道者,大臣也。惓惓憂國,不顧其身,苟可以尊主庇民,不擇夷險,盡誠行之,雖於正道少有出入,而終始以安社稷爲心者,忠臣也。居其位,思守其職;受其任,思效其能,器雖不足於經國,才可有爲於一官者,幹臣也。大臣得君,則可復三代之治;忠臣當國,則可無危亡之禍。若夫幹臣,則可用於有司,而不可使當大任也。

退而自守者,其品有三。懷不世之寶,蘊濟時之具,囂囂樂道,韞櫝待價者,天民也。自度學不足,而求進其學,自知材不優,而求達其材,藏修待時,不輕自售者,學者也。高潔淸介,不屑天下之事,卓然長往,與世相忘者,隱者也。天民遇時,則天下之民皆被其澤矣。學者雖遇明時,苟於斯道,有所未信,則不敢輕進焉。若隱者,則偏於遯世,非時中之道也。」

客曰:「子之所謂士者,求之於古,抑有其人乎?」

主人曰:「有。之佐唐虞仲虺之輔,此所謂大臣也。甯武子之救主,諸葛亮之討賊,狄仁傑之反正,司馬光之革弊,此所謂忠臣也。趙過善於治田,劉安善於理財,趙充國能禦戎狄,劉彝能興水利之類,此所謂幹臣也。伊尹耕於有莘傅說築於傅巖太公釣於渭水,三人者若無意於斯世,而終遇聖君,共享天心,此天民之得行其道者也。天民之道卽大臣之道也。濂溪倘佯于南康明道祿仕于河南伊川編管涪陵康節躬爨洛陽橫渠講禮于關內晦菴奉祠于閩中,斯數人者,懷抱道德,不遇於時,此天民之不得行道者也。晨門之抱關,接輿之佯狂,之耦耕,皆果於忘世,此所謂隱者也。夫子鳥獸同群之嘆,端爲斯人也。若學者之不仕,則非爲時之不可也,非爲隱之可尙也。誠以學術不足,先施功業,則代大匠斲,鮮不傷手。故韜光自守,藏器待用,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古之儒者,多於是乎從事焉。子若必欲聞名,則如漆雕開之類是也。」

客曰:「忠臣事君,非道則不可。子以爲於正道有出入者,何耶?」

主人曰:「子烏知所謂道耶?斯道也者,非伊尹太公之流,則不得與聞焉。豈忠臣之所敢當耶?彼諸葛亮狄仁傑之徒,雖忠誠貫日,社稷是賴,而律之以聖賢之道,則枉尺而直尋,計功而謀利者多矣。烏可謂之無出入耶?」

右論臣道。

客曰:「三代之後,更無行王道者,其故何耶?」

主人慨然歎曰:「道學不明不行之故也。自以後,居大位者,不知道學爲何事,只以智力把持天下,架漏過時,牽補度日,寥寥數千載,只是長夜而已。程子曰:『周公沒,而百世無善治。』信哉!」

客曰:「自以後,非無讀書之人也。所謂道學者,何學耶?」

主人曰:「陋哉,子言!夫道學者,格致以明乎善,誠正以修其身。蘊諸躬,則爲天德,施之政,則爲王道。彼讀書者,格致中一事耳。讀書而無實踐者,何異於鸚鵡之能言耶?如梁元帝讀書萬卷,竟爲俘,此亦可謂道學乎?」

客曰:「三代之後,道學之君則絶無矣,豈無道學之士乎?」

主人曰:「豈無其人乎?特上之人疑其迂闊,不與共天職也。道學之士,謂之眞儒,孟子之後,眞儒不作。千載之下,始有濂溪周子闡微發奧,繼之以,然後斯道大明於世,如日中天。第恨,有宋之君不知道學,使大賢沈於下僚,斯民未蒙其澤耳。」

客曰:「以後,非無英明有爲之主也,豈盡不知眞儒乎?特不相遇耳。」

主人曰:「後世之君,誰可用眞儒者?我未之見也。子試言之。」

客曰:「漢高祖何如?」

主人曰:「君子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至。彼漢高祖素慢無禮,其所駕馭者,皆志乎功名富貴者耳。眞儒孰肯甘受踞洗之辱,區區廁身於信布之列哉?」

客曰:「文帝何如?」

主人曰:「文帝,自棄之君也。」

客大驚曰:「文帝,天下之賢君也。子以爲自棄,何耶?」

主人曰:「三代之後,天下之賢君固莫如文帝者矣。但其志趣卑下,以爲古道必不可復,安於恬靜,僅取養民。古道之不復,自文帝始。如文帝者,終不可入於之道矣,非自棄而何?雖遇眞儒,必不能用也。」

客曰:「然則武帝何如?」

主人曰:「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其所謂仁義者,皆崇尙虛文以爲美觀耳,非誠心信道者也。有董仲舒汲黯,尙不能用,況可用眞儒乎?」

客曰:「光武何如?」

主人曰:「光武規模不及高祖,務自用而不任三公,其不能仰成於眞儒,可知矣。」

客曰:「明帝何如?」

主人曰:「明帝察察無人君之度,臨雍拜老,特示文具耳,豈眞知所謂眞儒耶?況乎肇崇胡敎,以啓萬世無窮之患,此豈有爲之君耶?」

客曰:「唐太宗何如?」

主人曰:「太宗劫父而發兵,殺兄而奪位,淫于母弟之妻,行若狗彘矣。太宗雖欲用眞儒,眞儒孰肯爲太宗之臣乎?」

客曰:「宋太祖何如?」

主人曰:「太祖周世宗寵遇之臣,迫於陳橋之變,卒爲簒逆之臣。眞儒必望望而去矣。」

客愕然曰:「信子言也,眞儒終不可容於世耶?」

主人曰:「若使眞儒得遇昭烈,則庶幾少行其志矣。昭烈之三顧孔明也,孔明身賤而年少,昭烈位高而年尊。其於孔明只聞其名,未必深知,而懃懃懇懇,至再至三,非誠於好賢,能若是乎?使孔明便是眞儒,昭烈必能敬信矣。吾以爲後世之君,惟昭烈庶幾能用眞儒。大抵有爲之主,必有所敬信之臣,相親如父子,相得如魚水,相調如宮商,相合如契符。然後言無不用,道無不行,事無不成焉。若之於之於皐陶之於伊尹武丁之於傅說文王之於太公是也。抑可以爲次者,昭烈之於諸葛亮是也。後世君臣皆不能及焉。」

客曰:「苻堅之於王猛唐太宗之於魏徵,亦可謂相得,而吾子不數何歟?」

主人曰:「吾所謂相得者,取其以正相信耳。彼苻堅,夷狄之酋,庸中佼佼;王猛,詐力之功,不終一世,何足置齒牙間耶?太宗,好名之君也;魏徵,好名之臣也。雖似相得,假治一世,而生不能止欲殺之心,死不能免踣碑之辱。此豈中心悅而誠信者耶?」

右論君臣相得之難。

客曰:「吾東方亦有以王道治世者乎?」

主人曰:「文獻不足,無可考者。但想箕子之君于吾東也,井田之制、八條之敎必粹然一出於王道矣。自是厥後,三國鼎峙,高麗統一,考其事業,則專以智力相勝,夫孰知道學之爲可尙耶?不特邦君爲然也。下焉者亦不聞眞知實踐以紹先正之傳。詿誤于學,怵迫于禍福,滔滔千載,莫或拔萃。鄭夢周稍有儒者氣像,亦未能成就,其學跡、其行事不過爲忠臣而已。」

客艴然曰:「子以爲吾東數千載之間,無一眞儒,何言之過高耶?」

主人笑曰:「子問我,我不敢不以正對,豈其樂爲過高之論耶?夫所謂眞儒者,進則行道於一時,使斯民有煕皡之樂;退則垂敎於萬世,使學者得大寐之醒。進而無道可行,退而無敎可垂,則雖謂之眞儒,吾不信也。箕子變夷之後,更無善治之可法,則是進無行道者矣;東人所著之書,未見深明乎義理,則是退無垂敎者矣。吾豈妄言以誣百代之人耶?」

右論東方道學不行。

客曰:「旣往之芻狗不必更陳,請論當代之事。」

主人曰:「諾。」

客曰:「當今聖上龍興,群賢布列,百姓欣然想望太平者,今三年矣。而民生之困悴,風俗之薄惡,紀綱之不振,士習之不正,秋毫無變。以之天心未豫,水旱不時,日月薄蝕,星宿騁怪,其故何耶?」

主人蹙頞良久,曰:「未易言也。」

客曰:「試言之。」

主人曰:「吾請爲子溯其源而極言之。我太祖王氏之衰,以神武啓運。繼統之君,乃有世宗世宗之聖,前朝所無有也。嘉靖邦家,雨暘時若;崇儒重道,養育人材;制禮作樂,垂裕後昆,吾東之治於斯爲盛。克至今日,遺澤未泯,我國萬祀之祚肇基於世宗矣。獨恨,夫上有之君,下無之臣。如許稠黃喜,皆流俗中稍秀者耳,無一人明先王之道以輔聖主,斯民僅止於富庶,世道終愧於,志士興歎始於此矣。

文宗早歲,施惠未終。傳至于成宗,英睿之質卓冠千古,眞我東之聖主。而當國大臣庸鄙無識,經幄論思之際,至發性情無心之說,尙復何望?當其時也,昇平日久,國富民給,大小臣僚不以國事爲念,蕩然恣意於遊戲。樂放肆而憚拘檢,惡特立而喜雷同,雖逢有爲之主,不見治化之隆,流風遺俗至今爲弊,志士之歎更發於斯焉。

中宗燕山殘虐之餘,勵精圖治,側席求賢。己卯年間,有若趙光祖以性理之學被眷遇之重,愛君如父,忘身徇國,旁招俊乂,開廣聰明,慨然有挽回世道,追蹤三五之志。儒林聳動,黎庶顒望,以爲咸煕之迹、比屋之封,指日可見。獨恨夫光祖之出也太早,致用之學尙未大成,共事之人固多忠賢,而好名之士未免雜進。論議太銳,作事無漸,不以格君爲本,徒以文具爲先,不知奸邪切齒,設機伺隙,神武之門夜開,而群賢皆落于一網矣。自是之後,士氣摧傷,國脈垂絶,志士之歎,於斯轉甚。

然而人心本善,公論難滅,南衮沈貞氣焰纔息,士類淸議復尊己卯,中宗末年,學問之士多聚于朝。當是時也,仁宗養德東宮,休聞夙播,億兆仰戴,望之如雲。一朝卽祚,四方響應,啜粥面墨,不出號令,而躬行之化已被於邦域矣。群賢仰恃聖明,皆以爲三代之治不久可復。豈期旻天不弔,奪我元后?姦宄乘勢,斬刈良善,設叛逆之名以爲陷穽,士類之稍有知識者,無能得脫。乙巳之禍足以亡國,而寶曆綿遠者,良由祖宗積德之餘慶也。志士之歎,於斯極矣。

明宗英達夙成,少無失德,而李芑尹元衡之徒壅蔽聰明,賊賢誤國,忠臣鉗口,道路以目者,垂二十年。天誘聖衷,辨別是非,元衡得罪,士林興起,庶見春陽復回於蔑貞之後。社稷不幸,先王捐劍,元元喪考,百神無主。賴我今上恭承遺敎,宅憂翼室,受付畀之重,協神人之望,聖德日章,衮職無闕,此正志士有爲之秋也。

當今國家之勢,譬如氣絶之人僅得蘇醒,百脈未定,元氣未復。汲汲投藥,庶見生道,而或以爲不用藥餌,坐待自瘳;或以爲當投良藥,而不知某藥之可用,拱手環視,不施一計。則大病之餘,風邪易中,將必有不可救之危證,以至於必死而後已也。國家之勢,其危如此,肉食之臣,其可不惕然思有以救之乎?所貴乎去奸而進賢者,只爲除其宿弊,布其新惠,以救民生耳。今也不然,南衮金安老李芑尹元衡誤國之遺弊,未盡洗滌,虐民之苛法,未見改革。而方且偸安厭事,無所建明,若曹參之代蕭何,則是擧一國而付之相忘之域矣。君子、小人,其間不能以寸,下民之困、上天之怒尙何怪哉?」

右論我朝古道不復。

客曰:「三代之治,果可復於今日乎?」

主人曰:「可復矣。」

客呀然笑曰:「何言之過也?王道之不行,自已然。矧今之人不及遠甚乎?東方則箕子之後,更無善政,度今之俗,必不及前朝矣。若求少康,則庶可矣,欲行王道,則徒爲處士之大言而已。」

主人愀然曰:「惜乎,吾子之言!駟不及舌。子說若行,將必率天下歸於鬼魅之域矣。夫王道之不行者,只是君相非人耳,豈以時代漸下,欲復而未能歟?有其君,有其相,則斯爲可復之時矣。程子曰:『自是無人,豈是無時?』苟爲其事,必有其功,爲其事而無其功者,自古及今未之見也。且子以爲今世之俗不及前朝者,是大不然。前朝之俗未免夷狄之習。我朝以禮導民,頗有美俗,若喪用《家禮》、女士從一之類是也。烏可謂之不及前朝耶?當今國家,可爲之勢有二,不可爲之勢亦有二焉。何謂可爲之勢?上有聖明之君,一可爲也;下無擅權之奸,二可爲也。何謂不可爲之勢?一則人心陷溺之久也,二則士氣摧挫之甚也。」

客曰:「請聞其詳。」

主人曰:「主上龍顔秀異,聖質英毅,聰明好學,恭儉愛士,盡孝兩殿,存心萬機,此眞不世出之聖君也。所患乎治道不立者,只是無君耳,有君如此,則何患不治?此其可爲之勢一也。自古人君雖或有志於治道,而若有權臣擅制,威䝱君上,則雖欲有爲,末由也已。今我國家,自廢私兵之後,所謂權臣者,莫非依寵而作威,不敢陵上而干紀。雖以南衮之姦慝、金安老之邪險、李芑之兇惡、鄭順朋之陰譎、尹元衡之憸毒、李樑之悖妄,呼來斥去,惟上所命。矧今群奸皆不在朝,自上若欲有爲,則孰敢包藏禍心,熒惑聖聽耶?此其可爲之勢二也。

所謂人心陷溺之久者,何謂也?今夫常人之情,朝夕所見之物,則恬不爲怪,若夫遠方詭異非常之物,則必群駭而指笑之。王道之不行於斯世,于今數千年矣。知其爲王道,而尊尙之者,有幾人哉?彼貿貿無見之輩,習於流俗,安於故常,一朝見王道之復行於世,則將必駭且怪之,不啻若見遠方詭異之物也。擧世呶呶,不勝其擾,則上心之堅定不可必保,而賢士大夫之小明大暗,樂安靜憚紛更者,亦將起而爲流俗之唱矣,任責之人得免罪戾幸矣。安能有所爲耶?此其不可爲者一也。所謂士氣摧挫之甚者,何謂也?國初育才之盛遠勝前朝,燕山之世,任士洪懷不測之心,始戕士林。餘氣猶盛,而殘傷于己卯,尙有綿綿之息,而斬絶于乙巳。自是厥後,爲善者相戒,爲惡者相勸。若有一士頭角稍異,論議稍正,則得責於父兄,見擯於鄕隣,惟是含糊鶻突,只貪富貴者,乃能美食安坐以享祿位。朝廷大小之臣非無憂國愛君之心,而凜凜然以己卯、乙巳覆轍爲戒,莫敢出一聲以助正氣,但狐疑首鼠,反助流俗而已。此其不可爲者二也。」

客曰:「不可爲之勢旣如此,則欲復三代之治者,非其時矣。子以爲可復,何耶?」

主人曰:「治亂在人,不係於時。時也者,在上位者之所爲也。若我聖上奮然振起,欲復古道,則人心可拯於陷溺之中,士氣可作於摧挫之餘,安可謂之非時耶?」

右論當今之時勢。

客曰:「主上欲復三代之治,則當以何者爲先務?」

主人曰:「莫先於立志。自古有爲之君莫不先定其志。志乎王道,則之治化皆吾分內事也;志乎霸道,則之少康亦可馴致矣。然古人有言曰:『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今若以霸道爲志,則規模制作必居之下矣,豈不復使志士興歎乎?夫以窮理盡性爲志,則苟且少成之論不能入矣;以作新斯民爲志,則流俗守常之說不能拘矣;以刑于寡妻爲志,則婦寺宴安之樂不能移矣;以茅齋土階爲志,則輿馬宮室之美不能動矣;以博施濟衆爲志,則一民之不被其澤者,皆我之憂;以修明禮樂爲志,則一政之不合古道者,皆我之病矣。主上誠立此志,則以聖人爲標準矣,以聖人爲標準,而必欲學之,然後三代之治可復也。」

客曰:「志旣立矣,當何所事?」

主人曰:「立志之後,莫如務實。」

客曰:「何謂也?」

主人曰:「終朝設食,不得一飽,空言無實,豈能濟事?今夫經席之上、章奏之間,非無嘉謀讜論足以治國,而未見一弊之革、一策之施者,只是不務實效故也。今我主上必欲求治以復古道,則當務實效,不事文具。如欲格物致知,則或讀書,而思其義理;或臨事,而思其是非;或講論人物,而辨其邪正;或歷覽古史,而求其得失。至於一言一動,皆當思其合理與否,必使方寸之地虛明洞澈,無物不格以盡其格致之實。如欲誠意,則好善如好好色,而必得之;惡惡如惡惡臭,而決去之。幽獨隱微之中,敬畏不怠;不睹不聞之時,戒懼不忘,必使念慮之發莫不一出於至誠,以盡其誠意之實。如欲正心,則不偏不倚以立其體,無過不及以達其用,惺惺不昏以全其本明,凝定不亂以保其本靜。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以盡其正心之實。如欲修身,則正其衣冠,尊其瞻視,遠聲色之好,絶游觀之樂。怠慢之氣,不設於體,鄙倍之言,不發於口,循蹈規矩,非禮不動,以盡其修身之實。如欲孝親,則仰承兩殿,無事不誠,交歡無間,絶其讒慝,愉色婉容,洞洞屬屬,以致精神相孚,氣脈相通。而至於宗廟之禮,極其敬謹,不以煩數爲務,惟以感格爲心,以盡其孝親之實。如欲治家,則以身爲敎,勖帥以敬,莊以莅之,慈以撫之,以致后妃有純一之德,宮壼有肅淸之美。交通之弊絶其萌芽,刀鉅之賤只供灑掃,以盡其治家之實。如欲用賢,則博採而精鑑,明試而灼見,其賢果不誣也,則信之勿疑,任之勿貳。外托君臣之義,內結父子之情,使之展布所蘊,悉誠竭才,讒言不行,庶政乃乂,國受其福,民獲其所,以盡其用賢之實。如欲去奸,則言不逆耳者,求諸非道;跡不明正者,觀其隱慝;無所建白者,知其無憂國之志;愛惜爵祿者,知其無死難之節;不喜道學者,知其將禍士林;論篤內荏者,知其訐以爲直。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其奸果不虛也,則隨其輕重而罪之,輕則至於廢棄,重則投諸四裔,以盡其去奸之實。如欲保民,則以父母生民爲心,視之當如赤子。夫赤子之入井,雖仇怨之人,苟不至於欲滅其家,則必驚起而捄之。況其父母之心乎?當今赤子之入井久矣。寂寥數年,不見如傷之政者,無佗。主上父母生民之心,猶有所未至故也。誠以父母生民爲心,則爲之存利而去害,將無所不用其極矣,民生豈有困悴之理乎?所當憂勤惕念,不遑暇食,求其願欲而必遂之,咨其弊瘼而必除之,以盡其保民之實。如欲敎化,則先躬行以興其仁讓,恢公道以振其紀綱,別淑慝以變其風俗,勵廉恥以作其士氣,崇道學以定其趨向,明祀典以改其煩瀆,以致神格于上、民應於下,三綱立而九疇敍,以盡其敎化之實。主上務實之功,苟至於此,則天心悅豫,和氣充塞,災殄消滅,慶祥疊至矣。嗚呼!東方億萬年無疆之休,其在主上之務實歟!」

右論務實爲修己之要。

客曰:「主上不能獨理,必資輔佐以成治道矣。輔佐之責將畀何人耶?」

主人曰:「主上旣立大志,務求實效,則廟堂老成之人、朝著夙夜之賢豈無起而應之者乎?如有立志務實,欲修己而正國者,則乃其人焉。」

客曰:「廷臣雖有修己而正國者,主上何以知其果可信耶?」

主人曰:「雲從龍,風從虎。苟有其君,必有其臣矣。古之聖賢之君欲遂其大有爲之志,則必遍觀群臣,深察其賢否。見其賢也,則與之交接無間,肝膽相照,果信其必賢也,然後授之大任,責其成功焉。至如我朝,祖宗與群臣親愛,如家人父子,故群臣感恩懷德,竭其死力焉。如今主上,只於經筵,接待賢士,禮嚴言簡。隨行而進,逐隊而退,群下之情,難以悉達,聖上之明豈能悉照乎?若此循途守轍,徒事文具,則群臣之賢否,主上終有所未察矣,安能得人而爲政耶?當今之計莫若變其常規,略其煩儀,經筵之外亦接儒臣,從容論道以及政務。自上不以沈默爲儀,與之酬酢如響,上下之情交孚洞達。夫如是,則邪正難逃於天鑑,用捨默定於聖權,而其於成就聖德,大有助焉。程子曰:『人主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妾之時少,則可以涵養氣質,薰陶德性。』此言眞萬古之藥石也。」

客曰:「正人指邪人爲邪,邪人指正人爲邪,何術而可辨耶?」

主人曰:「是不難。君子之攻小人,辭順而理直;小人之攻君子,辭難而理迂。小人之惡昭然可見,或黷于貨利,或悖于倫理,或循私滅公,或妨賢病國。群疵衆慝,不可枚擧,而大要皆表表可指,非難見而難言者也。君子則不然。以言其心,則正直無曲;以言其行,則潔白無瑕;以言其節,則耿介不屈。其間苟非成德之士,則或未免有小玷,而亦出於氣質之偏耳,非若小人肆於爲惡,而無所忌憚也。是故小人之攻君子也,必別立名目以惑上聽焉。君子潛心性理之學,欲遵先正之訓,則目之以僞學焉;修身行義,欲明其彝倫,則目之以僞善焉;引君當道,欲踵三五之治,則目之以高談誤世焉;慷慨論事,欲矯流俗之弊,則目之以浮薄喜事焉;引進同志,欲與共治國事,則目之以朋黨締結焉;好善嫉惡,激濁揚淸,則目之以排斥異己焉;守正不撓,欲扶公道,則目之以專制國柄焉;面折庭爭,欲補君德,則目之以不敬君上焉;進必以禮,不顧萬鍾,則目之以要君索價焉;道旣不行,奉身而退,則目之以怨懟不遜焉。飾辭假說,不可枚擧,而大要莫不詖淫邪遁,明者一燭,如見肺肝矣。」

客曰:「小人之情狀,果可易見乎?」

主人曰:「只恐人君有慾耳。苟使人君無慾,則小人何自而入于左腹耶?今夫主上訪落之日,方新庶政,君子小人各有所望。若主上無累於物欲,惟治道是講,則君子之望得矣,如有私慾稍萌于聖心,小人之伺隙亦多岐路矣。主上若萌尊崇所生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嘉靖皇帝爲法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厭聞道學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假儒空言無實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不悅直言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臺諫不足盡信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因循苟安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國家已治無虞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倚重外戚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親臣最可信任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寵昵宦寺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家奴雖貴易制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妄祭求福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仙佛禍福不誣之說進惑聖聽矣;若萌聲色嗜欲之私,則小人必伺隙,而以高枕肆志寵樂之說進惑聖聽矣。旁岐曲逕,不可悉數,而大要皆欲蔽塞聖聰,自圖其利。若主上格物致知以窮天理,則彼小人之情狀無微不燭;好善惡惡以公其心,則君子之謨猷無言不合。是故辨奸莫善於窮理,見賢莫善於公心。窮理、公心,以寡欲爲本。」

右論辨奸爲用賢之要。

客曰:「旣辨邪正,得人而爲政,則政將何先?」

主人曰:「先革弊法以救民生。欲革弊法,則當廣言路以集善策。上自公卿,下至輿儓,皆許各陳時弊,其言果可用也,則勿以其人爲取捨,勿使該曹爲循例防啓之計。惟以弊法之盡革爲期,然後國可爲也。」

客曰:「子以爲救民在於革弊,當今之弊,孰爲民患之大者?」

主人曰:「一族、切隣之弊,一也;進上煩重之弊,二也;貢物防納之弊,三也;役事不均之弊,四也;吏胥誅求之弊,五也。何謂一族、切隣之弊?今玆一有逃散之民,則必侵其一族及切隣。一族、切隣不能支保,亦至流散,則又侵其一族之一族、切隣之切隣。一人之逃,患及千戶,其勢必至於民無孑遺,然後乃已也。是故昔年百家之村今無十室,前歲十家之村今無一室,邑里蕭條,人煙敻絶,無處不然。若不更張此弊,則邦本顚蹶,無以爲國矣。欲革此弊,則當下令四方之郡邑,按其簿籍,苟有流亡絶戶,輒削其名,不侵一族、切隣。則國家所失,只在於已逃者,而未散之民則庶幾安輯矣。休養生息,戶口繁盛,則未充之軍額,亦指日而可充矣。」

客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今日軍額、隷籍,絶戶者居半。若用子言,則無以應目前之百需,奈何?」

主人曰:「嗚呼!流俗之見每每如是。此國勢之所以終不振起也。今者民生之困甚於倒懸,若不急救,勢將空國。空國之後,目前之需,辦出何地耶?此必至之理也。所貴乎軍額之不減者,爲其實有是軍可以備用也。今者絶戶之軍,只侵一族,徵其價布而已。脫有緩急發軍之擧,則一族終不足以荷戈,價布終不足以募人,安用吝惜虛簿,以使民受實害哉?古今敗亂之事固非一二,而未嘗見以一族、切隣之弊亡其國者也。我國作俑,未知昉於何時,此誠千古所無之患也,不可使聞於後世也。《書》曰:『罰不及嗣,賞延于世。』斯民之流散,出於困悴,當惠鮮之不暇,而反以毒虐之政散其未散之民,此豈仁人君子之所可忍爲耶?」

客曰:「子言則是矣。但巧詐之民一切避役,軍額終至於無一人,則奈何?」

主人曰:「此必無之理也。凡民之離鄕去族,轉徙不定者,皆出於憫迫不得已也。彼雖巧詐,若有産業可以資生,則孰肯自取流離之苦哉?若無一族、切隣之患,只應其一身之役,則民之安生樂業,如脫水火矣,豈有一切避役之理乎?此法旣革,則當令郡邑漸刷閑丁以充闕額,悉破旅外以補正軍。至於新設之衛非《大典》所載者,及寄名於閑役之籍無益公家者,皆刷出充軍,使兵省之官摠掌其事,必得實數,則雖不別設軍籍之局,而軍籍已了矣。夫然後更搜閑丁,隨得隨補,每於歲抄,令郡邑上軍簿于兵曹,上隷籍于該司,只錄實數,悉刊虛名。如有善得閑丁,增十戶以上者,論賞;新有絶戶,縮其額數減五戶以上者,論罪,或罷或降職,甚者重治,增減相當者勿問;爲政三年,戶口不增者,亦論罪。又使御史微服周行郡邑,咨民疾苦以察守令之賢否,若有私侵一族、切隣如舊者,或僞增戶口以圖褒賞者,輒按以奸贓之律。誠能行此,則守令畏法,盡心懷保,不出十年,民生可給,軍額可充矣。昔者越王句踐以五千之卒棲于會稽,可謂至弱矣。及其十年生聚,十年敎訓,則乃能富國强兵以滅勍敵。況我堂堂萬乘之國,若盡其生聚、敎訓之道,則豈無國泰民富丕變風俗之效哉?

何謂進上煩重之弊?今之所謂進上者,非必盡合於上供也。細瑣之物,莫不畢獻,水陸之産,搜括無遺,而眞擇其可進于御膳者,則亦無幾焉。古之聖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雖使進獻之物一一皆合上供,亦當減省以舒民力,況以不急之需殘傷百姓耶?欲革此弊,則當令大臣及該司悉取進上名目,講究其緊歇,只取其切於上供不可不存者,而其餘不緊之物皆悉蠲除。雖合於上供,而數目太多者,亦量減其數。夫如是,則聖上愛民之惠,可以下究,而文王惟正之供,不得專美矣。」

客曰:「若如子言,則徒知愛民,而不知奉上,非臣子之誠也。」

主人喟然嘆曰:「流俗之見每每如是。此所以不能仰補聖德者也。忠臣愛君以大道,不以小誠,若使國家治安,民生富庶,則吾君之所獲多矣,豈以區區小物之增減足爲損益於吾君耶?昔者作漆器,群臣爭諫,是使天子之貴尙不得用漆器矣。以子言觀之,朝之臣可謂不愛其君矣。然而帝舜爲天下之聖主,臣爲天下之良弼。嗚呼!此豈可與流俗碌碌之輩,商議其得失耶?

何謂貢物防納之弊?祖宗朝防納之禁甚嚴,凡百貢物,只使百姓直納于官,百司之官亦奉上意,不爲胥吏所瞞無刁蹬阻隔之患。故百姓不困於貢物焉。世道寢降,弊習日滋,奸猾之隷、桀黠之吏私備百物,愚弄官司,阻當百姓。雖持精美之物,終抑不納,必納私備之物,然後索其百倍之價。而邦憲頹廢,不能禁戢,爲日已久,國用不加毫末,而民間已空杼柚矣。近來雖欲革此,而未得其要,只令百姓自納,而不設適用之策。百姓之不能自備者久矣,一朝聞防納之弊,無計辦出,不免還持高價,私貿于曩日防納之徒,被他深藏固靳,價倍前日。防納之名雖廢,而防納之實反甚矣。」

客曰:「欲革此弊,當出何計?」

主人曰:「達人臨事而善謀,隨時而適宜,豈拘於常故者之所能耶?余見海州貢物之法,每田一結收米一斗,官自備物以納于京,民間只知出米而已,刁蹬之弊略不聞知。此誠今日救民之良法也。若以此法頒于四方,則防納之弊不日自革矣。」

客笑曰:「子言誠闊於事情矣。我國郡邑之實者,莫海州若也。安能使八道郡邑皆效海州之爲耶?」

主人曰:「若無變常規,則誠如子言矣。若使大臣及該司悉取八道圖籍,講究其人物之殘盛、田結之多寡、物産之豐嗇,更賦其貢物,而式均其苦歇,至於貢物之不切於國用者,量宜蠲減。必使八道郡邑之所辦出皆如海州之一結一斗,然後乃頒其令,則何不可行之有?

何謂役事不均之弊?今之所謂正軍、保率、羅將、皁隷諸員,凡百應役之類,或立長番,或分二番,或分三番至六七番,或不堪侵暴而逋竄,或稍得安業而自保。同是赤子,有何彼此而使憂樂不同耶?爲今之計,大臣與該司量度裁制,絶長補短,務使一切之役皆得番休迭息、均齊方正,無有甚苦甚歇之弊。則流亡可以還集,而民無投屬厭避之計矣。

何謂吏胥誅求之弊?自權奸濁亂之後,上下惟貨賄是事,官爵非賄不進,爭訟非賄不決,罪戾非賄不免,以致百僚師師非度,吏胥緣文舞術。百物納官之際,精麤不分,多寡不算,惟以貨賂等級而取捨之,以至一皁一隷稍有所管,則輒事漁奪。不特此也,獄訟重事亦委猾吏之手,視其賄賂而曲直之,此誠亂政亡國之痼病也。目今權奸已去,公論稍行,朝廷之上少革舊習,而吏胥之奸比前尤甚。欲革此弊,則當嚴勅具僚,申明贓法,振起頹綱,使朝著肅然,人知警懼。然後一禁侵漁受賂之習,發隱摘伏以得其情,許民陳訴以察其冤。若有吏胥使令之徒或受賂、或漁奪事覺,則布一疋以上悉治以全家之律,以實六鎭空虛之地,則非徒一洗賄賂之習,亦將有助邊圉之固矣。雖然吏胥之求賄,誠可痛絶,而其代耕之資不可不給。古者府史、胥徒皆有常祿,仰食於上;今之吏胥別無廩俸,若不漁奪,難免飢寒。此我國之制有所未盡者也。」

客曰:「經用不足,朝士之祿尙且裁減,況給吏胥之俸乎?」

主人曰:「吾非謂減經費以給吏胥也。但收國家虛棄之物,可以足給矣。何謂虛棄之物?今夫各司贖布及作紙皆散之無用之地,若該曹收納無遺,則一歲所得,必不下數萬疋矣。以此爲吏胥之俸,而其餘足以有補經用,何不可之有?此非賦外別科也,只是轉無用爲有用矣。經濟之士不可以其言之淺近而忽之也。」

客曰:「當今之弊,止此而已乎?」

主人曰:「奚止於此?田不改量,而陳荒之地未免於收稅;釋敎尙存,而游手之民未返於田畝;不時之需悉辦於市人,而市人剝膚;橫侵之毒濫及於坊內,而坊內竭髓;無名之稅濫觴於列邑,而徵斂反重於貢賦;從母之法不用於良女,而良民盡變爲私賤;宂官尙多,而浮費尙廣;民戶漸縮,而郡邑太多。今世之弊,若欲盡言,吾恐日力之不足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政,雖在上,在下,亦將無益於治亂,不過數年,民必魚爛而土崩矣。抑有大可憂者焉。度今民力,如垂死之人,氣息奄奄,平日支持亦不可保,脫有外警起於南北,則將必若疾風之掃落葉矣。百姓已矣,宗社何依?言念及此,不覺慟哭也。」

客曰:「子言誠是也。但忠臣輔君,當以祖宗爲法。若用子言,無乃近於變亂祖宗之法度耶?」

主人曰:「噫嘻!流俗之見每每如是。此不措一策,坐而待亡之術也。程子有言曰:『生民之理有窮,聖王之法可改。』大抵法久,則弊生,弊生,則當改。《易》曰:『窮則變,變則通。』是故我太祖開國,世宗守成,始制《經濟六典》,而世祖承業,乃制《經國大典》。此皆因時而制宜,非故變亂祖宗之法度也。當今之弊,假使悉出於祖宗之法,亦當以世祖爲法,稍變前規以立常久之道。況乎非必祖宗之法,多出於權奸之手,而乃欲遵守若先王成憲者,何耶?此乃設淫辭而助之亂也,反以我爲變亂祖宗之法度邪?」

右論安民之術。

客曰:「旣革弊法以安斯民,則復何所事?」

主人曰:「養民然後可施敎化,設敎之術莫先於學校。」

客曰:「朝廷於學校之政,非不講究善策,而終不見效。何歟?」

主人曰:「止聲而求響,潛形而覓影,自古及今,未之有也。今之學校之政,付之無可奈何之域,不求善策,故未見其效耳,非有功而無效也。今者以訓導爲至賤之任,必得貧困無資者而授其位,使免其飢寒,爲訓導者,亦徒知侵漁校生以自肥而已,夫孰知敎誨之爲何事耶?如是而欲望作成人才,何異於緣木而求魚耶?爲今之計莫如使八道監司移文列邑,每三年一度,選其鄕人之能通經史,稍知向方,可爲人師者,錄其名,報于監司。監司合諸邑之選,而移于吏曹。吏曹按其簿,博採公論,更加精擇。凡差訓導之際,必以其邑之人授之,其邑無人,則授隣邑之人,隣邑又無人,則授以其道之人。不限其箇滿,惟以成敎爲期。使命之行,待之以禮,不入鄕校,則不使祗迎,除儒生試講之外,凡公會竝不來參。使訓導持身自重,勉勵學者。然後每年監司親臨,考其成績,但試儒生,不試訓導。若使儒生能知道學之可尙,整其威儀,飭其行檢,其讀書務以窮理爲要,則績之上也;若使儒生讀書不倦,操行無疵,雖不免科擧之習,而不至奪志於榮進,則其次也;若使儒生曉解文義,能善製述,則又其次也。績之上者,馳啓論賞,授以六品之職,以聳動士林;其次者,亦啓其勞,加其資級以示褒賞,使勉於敎誨;又其次者,監司深加奬勸,使之勖勵進步。若其依舊碌碌無績可考者,卽課以殿;又若依舊貪鄙誅求校生者,按律治罪。夫如是,則訓導之職甚重,而不屑就之士亦有肯爲者矣。」

客曰:「今之泮宮,首善之地,而士習日偸,不知學問,徒慕榮利,亦何術而可救耶?」

主人曰:「此非儒生之過也,朝廷之導率未得其道也。今之取人,只以文藝爲重,不以道德爲貴,雖有通天之學、高世之行,若不因科第而進,無由少試其道。且於泮宮以圓點會士,凡士之日用行事無非求利之術。導率如此,則士習何由可正乎?爲今之計,當使八道及京師五部每年一度選生員、進士、幼學之稍有學問之志不爲非義之人,不必太高其選,只知道學之可尙者,皆當與焉,錄其名,悉移于吏曹及禮曹。吏曹、禮曹會于一處,按其簿,而更加商議。取上舍生二百人,居于太學,分五番,每番四十人,雖在鄕者必及期而至;又取幼學二百人,分處四學,每學五十人亦分五番,每番十人,名之曰選士。別擇儒臣之學成行尊者,爲太學及四學之官,使誨諸生。惟以講明正學爲務。其學必本於人倫,明乎物理,擇善修身以成德爲期,曉達治道以經濟爲志。若有學行皆中於是者,則卽昇于朝,使居臺侍之列。雖不及此,而行無瑕玷,年過四十者,亦授以百執事之職。如有信道不篤,行己無檢者,刊除其籍,吏、禮曹更擇它人,隨闕隨補。且其廩養之具,極其豐潔,以盡朝廷待賢之道。若外方幼學與選之人,則隨其多少,居于鄕校或書院,量宜分番,官給供具,使受敎于訓導。若於外方選士中,別有學行卓異者,州縣報于監司,監司錄其名,移于吏、禮曹,俾居于太學下齋,接待與生員無異,觀其實德而昇補于朝。夫如是,則爲士者皆知德義之可尊,不徒文藝之爲尙,凡民興起,而四方風動矣。」

客曰:「生、進、幼學之不參選士者,當籍名于何所耶?」

主人曰:「生、進則籍名于太學,幼學則籍名于四學,皆依舊矣。但不爲圓點,不食官養,只於釋奠及主上視學及上疏章之時,則一齊聚會,乃參食堂矣。」

客曰:「外方校生多有不識一字者,何以處之?」

主人曰:「郡邑之儒皆有定數,數內儒生,汰去似難。但當更得年少者補之,而汰其年長無才者耳。若數外儒生之不可敎者,則悉補軍額可也。」

客曰:「外方所謂業儒者,置之何地耶?」

主人曰:「此則擇其可敎者,而悉歸之鄕校;汰其不可敎者,而悉充于軍額亦可也。」

客曰:「若有不羈之士,無所寄名,遯跡山樊,杜門求志,安貧樂道,德義之聲播于遠邇,則將何以待之耶?」

主人曰:「如此之人徵以處士,察其虛實,名不虛得也,則當待以不次之位,使任補衮之責矣。」

客曰:「生員、進士不爲圓點,則其應擧與幼學無異耶?」

主人曰:「然。」

客曰:「選士與凡儒應擧之規,亦無異耶?」

主人曰:「除式年及大擧別試之外,凡廷試則只選士得參,而凡儒不與焉。式年則生、進之爲選士者赴館試,其餘生、進赴鄕、漢城試。夫如是,則諸生尤知選士之爲重矣。」

客曰:「子言固善矣,庶幾三代取人之法矣。但世道已降,民僞日滋,選拔之時,不徇公道,則奈何?」

主人曰:「此亦流俗之見也。自古立法,固待人而行,亦不爲無人而不立其法也。玆法旣行,風俗漸變,士知廉恥,則徇私之弊亦當自止矣。若以徇私爲懼,而徒守常規,則利欲之網,無人得脫,尙可以明敎而作人乎?」

客曰:「世間賢者至鮮,不賢者至衆。子言若行,則豈不止於擧一世而仇君子乎?」

主人曰:「自古善爲政者,其初莫不有謗。子産,一年而謗興,輿人誦其欲殺;三年而謗止,輿人猶恐其死焉。孔子,投之無戾之歌雖發於初政,惠我無私之頌旋作於化成。惟堅守古道,力行不變,不沮不怒,然後民心可定也。且玆法之行,惟許改過,不念舊惡,則君子豹變,小人革面,皆欲入於陶鑄之中矣。怨謗之作,何患其不止乎?」

客曰:「王道之行,果止於此乎?」

主人曰:「吾所云云者,皆捄時之策也,非王道之至者也。夫旣安養斯民,則禮樂敎化,行之有漸,不可一日而盡施也。必使風俗有於變之美,制産得井田之意,用人合官之度,事神遵三代之禮,然後王道之至者可庶幾也。今者田無限制而貧富懸絶,民無檢束而鄕約廢壞,科擧之規尙有愧於賓興,三淸之醮尙未絶其異敎,宗廟之禮尙未合於古制,則王道之至者,烏可易言耶?當待別時更說耳。」

右論敎人之術。

客曰:「當今急務只在安民、作人而已乎?」

主人曰:「善哉!問。安民、作人,固今世之急務也。但國是未定,正名未盡,則雖欲安民、作人,其道無由。我朝自開國以來,正邪消長,固多反復,而至於殄殲士林,斬絶國脈,則莫甚於乙巳之禍。鄭順朋尹元衡李芑林百齡許磁斯五奸者,罪通于天,必殺無赦者也。文定塞淵于深宮之裏,明宗宅憂于幼沖之日,外間是非,何由灼見乎?斯五奸者,乘時謀利,欲以殺戮之酷立其威,以籍沒之財富其家。乃造飛語以罔聖聽,設嚴刑以取誣服,聚群不逞之徒以張其勢,擧一世之忠賢,悉陷于叛逆之深坑。又恐公議之不可終泯,則乃作羅織之法,若有街談巷議稍分是非者,則輒加以庇護逆臣之名,以參夷之典隨之,兇謀旣遂,錄以衛社之功。嗟呼!仁廟大漸,遺敎丁寧,中宗嫡嗣只餘一人。兄亡弟紹,允合天人,彼五奸者,有何寸功?當是之時,百僚戰懼,萬姓悲憤,宗社之不亡,實是天幸也。近來五奸已死,公議復發,上自公卿,下至氓隷,莫不慷慨扼腕,欲食五奸之肉。特主上獨未之知耳。」

客曰:「何以明其主上不知耶?」

主人曰:「昔者郭公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卒以亡國。今我主上聰明睿智卓冠百王,若知五奸之罪,則必赫然一怒,誅于旣死,而至今寂寥,故以爲主上不知耳。嗚呼!群臣之事主上,可謂非至誠矣。當今第一義莫大於正名,而不告主上,何耶?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今者忠讜之臣斥爲叛逆,奸慝之魁錄爲功臣,名之不正,莫甚於此。爲今之計,莫若暴揚五奸之罪,奪其官爵,盡削衛社之勳,悉宥無罪之人,以此告于宗廟社稷,頒敎中外,與一國更始。夫如是,則上以慰祖宗陟降之靈,下以安朝野憤惋之懷,維新之政次第可擧矣。」

客曰:「子言固切於時務矣。但先王已定之事,後王安敢改革?」

主人長吁數聲曰:「流俗之見一至於此,至治終不可復也。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好善嫉惡者,明宗之志也;勸善懲惡者,明宗之事也。彼憸邪之輩罔聖欺明,縱售奸術於一時,難逃鈇鉞於萬世。今我明宗於昭于天,其於奸狀,已悉洞照,亦必震怒于冥漠之中,欲假手于我主上矣。主上其將繼志述事以副明宗在天之心耶?抑將承訛踵謬以悅姦兇地中之鬼耶?嗚呼!國是未定,則人心易撓;正名未盡,則善政難成。若不掃蕩奸宄之囊橐,扶護國家之元氣,則君子無所恃而罔盡其忠,小人有所窺而欲紹其惡,國之爲國,未可知也。若如子言,諉以已定之事,必以無改爲孝,則昔者文王,而武王,此亦可謂畔父之道乎?」

客再拜曰:「善乎!吾子之說。子說若行,東方將見三五之至治矣。」

主人退而記其說。

右論正名爲治道之本。

臣按:李珥宣廟卽位之二年戊辰,賜暇讀書,翌年己巳,著《東湖問答》以進。蓋湖堂例有朔製而入啓故也。名雖問答,實與奏議同。蓋其所論,凡十一條。其文首論君道、臣道及君臣相得之難,次論東方道學之不行、我朝古道之不復,又次論當今時勢以曁務實爲修己之要、卞奸爲用賢之要,末論安民、敎人之術,終之以正名爲治道之本。李珥學問之功、經濟之才,可見於此矣。伏乞聖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