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楊維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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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曩遊海上之小金山,泊舟赤松溪上,午夜月明如水,聞水東歌聲累累乎如貫珠。已而又聞紫鸞聲卒起林杪,如雲端仙人挾笙鶴而去。異而問其人,則曰真定杜清氏之轉喉引商殺之歌,間以湘竹之龍鳴也。余明發開舟,不及識其人。今年秋再遊海上,道過赤松,而清來相見,為余作《慢辭古調》及《秦樓三弄》,遂出楮求一言以別。

昔賈充在洛,會夏統氏之客舟,充以會稽《土地閒曲》叩之,統為歌大禹時《朝會》之歌及伍胥《小海》之唱,其音節慷慨激烈,天風雲雨為之響應。又掀髯作一悲嘯,沙塵煙起,止之而後已也。吾後日舟還溪上,約吾竹西老人,當重叩爾《土地間曲》,如仲御氏之不忘其鄉者,豈無龍山朝會、萬國授化之遺音乎?竹西當為余協調於欏桫之檀,而發余鐵龍之不平者,夢寐以之。

士大夫以今樂府鳴者,奇巧莫如關漢卿、庾吉甫、楊淡齋、盧疏齋,豪爽則有如馮海粟,滕玉霄,醞籍則有如貫酸齋、馬昂父,其體裁各異,而宮商相宣,皆可被於弦竹者也。繼起者不可枚舉,往往泥文采者失音節、諧音節者虧文采,兼之者實難也。夫詞曲本古詩之流,既以樂府名編,則宜有風雅餘韻在焉。苟專逐時變、競俗趨,不自知其流於街談市諺之陋,而不見夫錦髒繡腑之為懿也,則亦何取於今之樂府可被於弦竹者哉!

四明周月湖文安美成也公之八葉孫也,以詞家剩馥播於今日之樂章,宜其於文采音節兼濟而無遺恨也。間嘗令學子吳毅輯而成帙,薰香摘豔不厭其多,好事者又將繡諸梓以廣其傳也,不可無一言以引之,故為書其編首者如此。至正七年十一月朔序。

大曆詩人後,評者取張籍、王建,而建之宮詞非籍可能也。宮掖之事豈外人所能道哉,建雖有春坊才,非其老璫宗氏出入禁闥,知史氏之所不知,則亦不能顓美。於是本朝宮詞自石田公而次,亡慮數十家,詞之風格不下建者多,而求其善言史氏之所不知則寡矣。

東陽李庸仲常為宮詞四十首,流布縉紳間,不特風格似建,間有言史氏之所弗知,如金合草芽、胡僧扇鼓、漢記琵琶、興隆巢笙、內苑籍田、室蠶繰事是已。蓋仲常以能詩,客於館閣諸老者且十有七年矣,其吏於徽政及長信,得間見宮掖者,亦熟矣。然則代之善為宮詞者,豈直慎怨興象之似建為得哉?觀是詞者,尚以是求之。至正戊子八月甲午序。

或問:「騷可以被弦乎?」曰:「騷,詩之流。詩可以弦,則騷其不可乎?」或有曰:「騷無古今,而樂府有古今,何也?」曰:「騷之下為樂府,則亦騷之今矣。然樂府出於漢可以言古,六朝而下皆今矣,又況今之今乎!」

籲!樂府曰今,則樂府之去漢也遠矣。士之操觚於是者,文墨之遊耳。其於聲文綴於君臣夫婦仙釋氏之典故,以警人視聽,使癡兒女知有古今美惡成敗之勸懲,則出於關、庾氏傳奇之變。或者以為治世之音,則辱國甚矣。籲!關雎、麟趾之化漸漬於聲樂者,固若是其班乎,故曰今樂府者文墨之士之遊也。然而,媟雅邪正豪俊鄙野,則亦隨其人品而得之。楊、盧、滕、李、馮、貫、馬、白皆一代詞伯,而不能不遊於是,雖依比聲調,而其格力雄渾正大有足傳者。邇年以來,小葉俳輩類以今樂府自鳴,往往流於街談市諺之陋,有《漁樵欸乃》之不如者。吾不知又十年二十年後,其變為何如也。

吳興沈子厚氏,通文史,善為古詩歌,間亦遊於樂府。記余數年前客太湖上賦《鐵龍引》一章,子厚連和余四章,皆效鐵龍體,飄飄然有變雲氣,心已異之。今年,余以海漕事往吳興者閱月,子厚時時持酒肴與今樂府至,至必命吳娃度腔引酒為吾壽。論其格力,有楊、盧、滕、李、馮、貫、馬、白諸詞伯之風,而其句字無小葉俳輩街談市諺之陋。關、庾氏而有傳,子厚氏其無傳,吾不信也已。書成帙,求一言以引重,因而論次樂府之有古今,為沈氏今樂府序。至正十二年夏四月十四日序。

張右史嘗評賀方回樂府,謂其肆口而成,不待思慮雕琢;又推其極至,華如遊金、張之堂,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具是四工,夫豈可以肆口而成哉?蓋肆口而成者情也,具四工者才也情至而,此賀才子妙絕一世,而文章巨公不能擅其場者,情之兩至也。

我朝樂府辭益簡、調益嚴,而句益流媚不陋。自疏齋、酸齋以後,小山局於方,黑劉縱於圓。局於方,拘才之過也;縱於圓,恣情之過也,二者胥失之。

松江沈氏耑嘗從余朔南士間,聽於音,往能吹余大小鐵龍,作《龍吟曲》十二章,遂遊筆樂府,積以成帙,求余一言重篇端。披其帙,見其情發於成,於才者亦似矣。生益造其詣,以小山之拘者自通,黑劉之恣者自撙,生之樂府不美於賀才子者,吾不信矣。生讀書強記,有志晉人帖、南唐人畫,樂府特其餘耳,有求生之才者勿以是掩之。

余在吳下時,與永嘉李孝光論古人意。余曰:「梅一於酸,鹽一於鹹,飲食鹽梅而味常得於酸鹹之外,此古詩人意也。後之得此意者,惟古樂府而已耳。」孝光以余言為韙,遂相與唱和古樂府辭,好事者傳於海內,館閣諸老以為李楊樂府出,而後始補元詩之缺,泰定文風為之一變,吁!四十年矣。兵興來,詞人又一變,往往務工於語言,而古意浸失,語彌工、意彌陋,詩之去古彌遠。吾不意得《瀟湘集》於四十年後,尚有古詩人意也。

瀟湘為洮陽唐升氏、字伯昚,自湖湘流離,越江漢,歷閩嶠,抵金陵,過錢唐,上會稽,周流幾萬里,無居與食,然不肯少貶事王侯。覓知己,顧容與於吟詠;求海知言,以質其所能,此升之見余草玄閣也。

其詩多傷賢人君子不得志,而不肖者合於世也。其樂府古風謠平易不迫,非有所托不著,至憤頑嫉惡、慷慨激烈者,聞之足以戒,而言之無罪矣。《三百篇》以六義見諷刺,瀟湘詩人不合於古風人者寡矣。於是賞會之餘為之評點,使覽者知我朝之詩如瀟湘者,亦可刻金石、流管弦,豈非吾儕遺老之至望哉?至正丙午三月望日序。

醫莫切於對證,證莫切於對藥。藥投其對,牛溲、馬勃、癩狗之寶能擅功於一時;不然,黃金水銀、鍾乳琅玕、沅之沙、婆律之腦、蛇之黃中,無益其貴也。

餘姚醫學錄苗君仲通論著《備急活人方》,會粹諸家所載、祖父所傳、江湖所聞及親所經驗者,筆成一編。世有奇疾,醫經所不備、醫流所不識,獨得於神悟理會而著為奇中之方,此其難也。夫人不幸抱奇疾,至於醫經不備、醫流不識,遂謂無藥可活,使病者待期以盡,不亦可悼也哉!妄庸者亂投藥餌以探疾,重不幸,速其斃,是醫殺之也。是書一出,備醫經之未備,識醫流之未識,使天下不幸抱奇疾有對疾之證、對證之藥,不重不幸為妄庸醫之所殺,是不大可慶歟?

昔甄權不著方書,其言曰:「醫者意也,不可以著書。」權蓋以意得者自秘,非淑後之仁也。君推其獨得,喜與天下後世共,其用心廣狹何何如哉!鋟諸梓,而過徵余序,於是乎序。

江陽許守中氏業醫已十數世,至守中名愈大、施愈廣,人以疾邀者,無分貴富賤貧輒往,往輒效而例不求施,鄙宋清之施藥受券為市醫,而切慕董杏林之為人。淞謝侯伯照嘗俾工畫者圖杏林以為贈,而又求言於余。

予惟杏自托吾聖人為壇緇帷之林,而《六經》之教始及天下,澤覃於萬世無止。噫,杏之盛也蔑加此已!神仙者流如董奉氏,亦托杏為施,成林於廬山五老之間。其施雖隘,杏之惠猶未絕也,其不愈於羯鼓催花、驕兒婦人以造化立坊、碎錦刺侈客於午橋之遊衍者乎?若托之卯金之帝,有曰實大如梨、文赬如橘,食其味者可以辟穀而上仙,則吾未之信。而奉之杏也,即嵩山之杏耳,將無信乎?嵩之杏以葛計,其民遇饑年皆賴杏為命。而奉之以杏一器易穀一器,以贍饑者,藉杏以為施,仁亦至矣,又何必神辟穀之杏乎。吁!此奉狡獪術也。

守中氏以其施為心,而不藉狡獪以為神。杏之植多植寡吾曾不計,而況計粟之易多易寡乎!此其為仁,近吾聖人之仁,而非狡獪之仁也。使守中有計較心,又何愈於宋清乎?」守中聞余言而謝曰:「擴予仁者,先生之教也。」

淞之張涇,有醫術過人、名於士大夫者曰莫仲仁氏。予來淞,未識其人。仲仁首謁,余扣其術,莫能對,顧相視一笑耳,從者曰「仲仁氏病聾」。余怪聾若是,何以聰於五聲之醫乎?易其人,且疑其術。異而鄰有以其病召之,即療若神者,始驚其術。且又介馮生淵持卷謁文,生為仲狀曰:

「邑人某病蠱,眾醫莫療,仲仁氏以峻劑,吐蟲若干升,生立愈。又某病寒逾九日,讝口發狂,陰且縮法死,仲仁氏徐以常藥理之而平。又某病噤痢不食餘七日,氣始絕,仲仁氏投以湯飲,即內食飲而起。又大官某氏病瘵,醫眾爭進藥期勝,仲仁氏望之而走曰『雖扁鵲不可醫已』,出門而斃。」

諗爾,則仲仁氏聾於耳,未嘗聾於心與目也。桑君教扁鵲者以飲上池,而使之視其五髒若神鏡見膽耳,故鵲兄弟三人皆善醫,長兄神於視色,仲兄神於視毫毛,醫固不貴於聰聽,而貴於明視也諗矣。余聞古至人者,有明而不視、聰而不聞,蓋養明於不視而無不視,蓋養聽於不聞而無不聞。若仲仁之聾,其養聰者非歟?不然,聾者視明,瞽者聽聰,絕一利原用師十倍。仲仁氏聾於耳、宣其聰於心與目者,非妄庸師之可及也。今之妄庸師,有推而為國師,衣繡、驅良從者後先,以出入於王公貴人之門,遇疾則雜投藥石,以希倖中,中輒繳美譚於文章家,以登載其能;不中,不以咎之也。若是者,曷可勝算?而仲仁氏復以病聾見遺於野,是戢勁翮於濆之退、藏逸跡於駿之伏者也。其求余言,與夫衣繡驅良、飾繆陋以繳美譚者異,故予樂畀之以言。至正庚寅春王三月有二日拜手書。

雲間陶叔彬氏有畫帙題曰《無聲詩意》,皆錄代之名畫也,請予文序其端。東坡以詩為有聲畫,畫為無聲詩,蓋詩者心聲、畫者心畫,二者同體也。納山川草木之秀,描寫於有聲者,非畫乎?覽山川草木之秀,敘述於無聲者,非詩乎?故能詩者必知畫,而能畫者多知詩,由其道無二致也。叔彬名畫以詩意,不惟知畫,其知詩矣!

詩之弊至宋末而極,我朝詩人往往造盛唐之選,不極乎晉魏漢楚不止也,畫亦然。吁!此豈人性之有異哉?世運否泰之異耳!弟未知叔彬所蓄之畫,繇宋而唐者幾何?繇唐而晉魏者又幾何?

求之勤而藏之夥,他日使余見之,其畫顧長康、陸探微、張僧繇也,尚有以卜余論之不誣人哉。是為序。

雲間義門夏氏孫名文彥、字士良,集歷代《圖繪寶鑒》凡若干卷,由史皇封膜而下訖於有元凡若干人。其詳博補郭若虛之所遺,其用亦勤持矣。其子大有持其編,謂予草玄閣曰:「鄧椿有言,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其為人也無文,雖有曉畫者寡矣。先生海內智文人,與歐陽文忠、東坡、山谷、後山、宛丘、淮海、月岩、漫仕、龍瑉諸公等聲價,敢乞一言標其端。」

予曰:「書盛於晉,畫盛於唐宋。書與畫一耳,士大夫工畫者必工書,其畫法即書法所在。然則,畫豈可以妄庸人得之乎?宣和中建五嶽觀,大集天下畫史,如進士科下題掄選,應詔者至如百人,然多不稱上旨。則知畫之積習雖有譜格,而神妙之品出於天質者,殆不可以譜格而得也。故畫品優劣關於人品之高下,無論侯王貴戚、軒冕才賢、山林道釋、世胄女婦,苟有天質超凡入聖,即可冠當代而名後世矣。其不然者,或事模擬,雖入譜格,而自家所得於心傳神領者則蔑矣。故論畫之高下者,有傳形,有傳神。傳神者,氣韻生動是也。如畫貓者,張壁而絕鼠。大士者,渡海而滅風。翊聖真武者,叩之而響應。寫人真者,即能奪其精神。若此者,豈非氣韻生動、機奪造化者乎?吾顧未知《寶鑒》中,事模擬而得名者,士良亦能辨之否乎?」

雖然梁武作《歷代書評》,米元章作《續平》,非神識高者不能。吾欲作歷代畫評,以繼蕭、米,士良父子,當有以讚予之品藻也。而吾所屬大有圖畫紀詠,則當亟成,以繼《寶鑒》云。是為序。

古今稱傳神者,晉之顧長康氏。長康寫照,非徒得人之形似,而並以其情性精爽者得之,此古今之稱妙也。其寫裴叔,則頰上益以三毛,而裴之神明見。寫謝幼輿,置之岩石之裏,而謝之情性知。傳神而不得其精爽情性,徒求規規之形似,其去土木之偶奚遠哉!天台葉清友昏,其父可觀覲京師,嘗寫天顏,被命為提舉梵像監。清友紹其家傳,嘗為予寫鹿冠吹笛之象於五湖之間,談者謂非徒得予形骨,而又得予神明,不在長康氏之下也。予嘗論傳神如長康氏,可謂絕古今之妙矣。抑律之在古殷之畫工,則長康氏又有所不能也。高宗夢賢於野,俾畫工於象求之,得諸傅說惟肖,說以夢交於畫工也。吾不知畫工何以而得肖於君之象也。畫工之神,蓋有陰奪造化之妙者矣。聖天子方寤寐求賢,版築之下亦有其人或俾圖像乎?試以畫工之神於商者神於今也,長康氏之稱妙者,又何足為清友道哉!

予嘗於談祿命者為之言曰:「德勝命者昌,命勝德者亡。推祿以命,孰愈推祿以德?」因舉古德二事:

五代王延政守建,遣一部將報事軍前,後期當斬,歸語其妻連氏。連氏急遣逃之,且資之金,部將潛投江南李主,隸查文徽麾下。徽攻延政,部將領師,城業陷,下令曰:「有能全連氏一門者賞。」連氏急告曰:「將軍不活建民,妾請先死,誓不獨生。」部將為之戢兵,全城不殺。至今連氏為建大族,世食祿位,官至卿相。

宋王方贄,上遣均兩浙田稅。錢氏時毒斂畝至三斗,贄陡減二斗。使還,上責陡減田額,贄對曰:「畝賦一斗,此天下之通法,兩浙既為王民,豈宜復循偽國弊政。」上喜,可其奏。至今浙田著為令,贄之遺澤也。官驟升右司諫、至京東轉運鹽使,生五丈夫子皋、準、覃、鞏、罕。準子珪,官至宰相。

夫以一將婦、一稅使存心仁厚,其福身福家、以覃其子孫之慶者如此。今食祿貴人任人家國事,不肯出一言、立一政以利天下,惟務全身保妻子,以為福身能事;而身或有不全,妻子或中走其門者無虛日。仙客談祿,必先警其凶吝,更宜推古德事以啟之,如連王氏之福身福家、以覃其慶於子孫者,仙客之術將有古君子之教也,故疏以告之。

自星命之學代神蓍,而《易》之數荒矣。天地之大,不逃乎數,而況於萬物乎。天地有定數則寒暑,乘除有定算,《書》曰先其算命(逸書)。今之數家有算術,而可以推步人之吉凶悔吝,亦神蓍之餘靈已乎。

西蜀楊懋昭算數以決人事,人推為神算,非其算過於蓍蔡者乎?吾觀世之術數亦眾矣,必據人之生年月日時否,必傳聲、傳字畫,而後數可依也。懋昭不然,占人意於冥交默接之中,而數生焉;數生而卦象出焉,卦象出而《易》之繇灼見於休咎之應。吁,亦神矣!故曰算過於蓍蔡,而知《大易》前民之用者,未忘也。雖然卦爻數也,有理焉,理制於數。而理之順,亦足以役數。嚴遵以《易》占人,而必依數言理,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臣言依於忠,蓋約數以理也。邴吉以陰德延齡,貢禹以守節愈疾,非理之順者足以役數乎?懋昭言人以數,盍亦參之以理,庶先天後天之道備,而《易》之教行矣。

懋昭韙余言,書其說以去。

世之非相地者曰:「古之葬者,授地於百司,無相地之術也。昔之聖人仰觀俯察,求利於吾人,至於農獵之賤,無不推其利害,以詔於人。使相地之術果信,其何教不在農獵後也?」余嘗辯之曰:「卜其兆成,以為藏者安,不可無也。卜其脈絡形勝,以為生者貧賤富貴壽夭賢昏之辨,則未必有也。《詩》云『既景乃岡,相其陰陽』,則岡之陰陽,亦有繫於相宇之便不便者。詩云『卜澗水東水西,惟裛食則之東西』,亦繫於遷邑之利不利也已。然擇丈尺之窆,以覬福於百年之腐骨。使人之愚子孫藏其祖考十年五年不即土者,則狐首指蒙之書之過也。」

天台何心傳,宋大學博士瓜隱先生之孫也。家有六宜樓,以延海內之名師傅,講習之餘,有傳其師玉平山人相地之術。將挾是以遊京師,求余一言以自儆。

余謂京師有公劉之相宇、姬旦之遷邑,子之術亦有應於《詩》《書》者不乎?不然,以狐首指蒙之書占一抔之土,以虛喝禍利,以售其術於人之愚子孫,吾固未之予也。玉平之師之曰悟流峙之法,以闖《河》《洛》之秘藏,探動靜之機,以識乾坤之妙用,此陰陽者流之上術也。心傳有傳於此,則吾之所未予者,其知免矣夫。至正八年九月十日序。

戰國以來,聖人之道不行,士之急功利者變而為遊說、為滑稽、為刑名。然以三寸舌簧鼓天下之向背者,則異甚於從衡捭闔之術也。漢有天下,風俗稍一,被從衡捭闔者知其伎之窮,則又轉時為談天相人之術,敗君誤世者往往有焉,而明昭往史亦不少也。唐以後,習相人術者益紛紛焉。挾是以為食,則其售於人者急,而罔於人者宜無所不至,揣摩臆度,言與其術自兵而有弗計也。嘻!以相求相者,將有利於己之富貴慶祥。以相相人,尤將有利於人之富貴慶祥耳。故相人者言慶言祥,則求相者喜;言妖言禍,則求相者怒。相人者將以為利也,又安得言妖言禍,以犯人之怒,而絕己之利哉?毋怪其揣摩臆度之說,與其術自兵而有所弗計也。

雲間孫德昭氏,於金陵山中得異人相術,其授受不苟。其談相於人也,善則云善,惡則云惡。善不善也由乎人,利不利也由乎天。而吾所首之術,不明由人由天者有所改也,所謂士之仰不愧、俯不怍者歟!

相術而有人若是,蓋亦近乎道,以君子之論,有所不惜也。因其乞言,遂書以為序。至正九年夏五月十四日。

藝必貴乎積,積而後化,化而後神。師曠氏之鼓琴也,奏清徵而玄鳥集,奏清角而風雲猝變者,非其精而化、化而神之效若是歟?君子論古樂之人而動物者,必曰琴,而箏笆厓篌有所不預焉,於乎大雅之音無聞也。則知今之樂有精而化、化而神如師曠氏之琴也,獨不動物乎?

松陵陳生彥高,博學多才藝,尤邃於音律。余嘗於三泖水雲之區,聽其鼓十三弦之掭作商聲調,林瀨激發,轉徵音而魚龍悲嘯。緣情而鼓,欲樂則樂,欲悲則悲,故喜者或墮淚,戚者或起舞,所謂藝之動物者非歟?余聞晉謝仁祖喜箏,歌《秋風》一詞,而受遇於桓溫,亟引歸府。生嘗東遊甌越,達官貴人有以溫之引仁祖者引生矣。今且給事漕府,將有祿位於民上矣。籲!非其藝之動物而遇於人者,至是乎?籲!一藝之精尚耳,而況藝之尚於生者乎。因其請言,故為藝說。以其生之遇,而歎儒人遇有不如生者,非藝之罪也,藝之精而至於神者未至於生也。至正庚寅三月十五日序。

百戲有魚龍角抵、高鳳皇、都盧尋潼、戲車走丸、吞刀吐火、扛鼎象人、怪獸舍利、潑寒蘇木等伎,而皆不如俳優侏儒之戲或有關於諷諫,而非徒為一時耳目之玩也。窟家起於偃師獻穆王之伎,漢戶牖侯祖之以解平城之圍,運機關舞埤間,閼支以為生人。後翻為伶者戲具,其引歌舞亦不過借吻角咇唧聲,未有引以人音,至於嬉笑怒罵備五方之音,演為諧諢咽咂而成劇者也。

玉峰朱明氏世習窟家,其大父應俳首駕前。明手益機警,而辨舌歌喉又悉與手應,一談一笑真若出於偶人肝肺間,觀者驚之若神。松帥韓侯宴余偃武堂,明供群木偶,為尉遲平寇、子卿還朝,於降臣民辟之際,不無諷諫所繫,而誠非苟為一時耳目玩者也。韓侯既賚以金,諸客各贈之詩。而侯又為之乞吾言,以重厥伎,於是乎書以遺之,時至正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有三日。

侏儒奇偉之戲,出於古忘國之君。春秋之世,陵轢大諸侯,後代離析文義,至侮聖人之言為大劇,蓋在誅絕之法。而太史公為滑稽者作傳,取其談言微中,則感世道者深矣。

錢唐王曄集歷代之優辭,有關於世道者,自楚國優孟而下至金人玳瑁頭,凡若干條。太史公之旨,其有概於中者乎!予聞仲尼論諫之義有五,始曰譎諫,終曰諷諫,且曰吾從者諷乎。蓋一諷之效,從容一言之中,而龍逢、比干不獲稱良臣者之所不及也。觀優之寓於諷者,如漆城、瓦衣、兩稅之類,皆一言之微有回天倒日之力,而勿煩乎牽裾伏蒲之勃也。則優戲之伎雖在誅絕,而優諫之功豈可少乎?他如安金藏之刳腸、申漸高之飲鴆、敬新磨之勉戮疲。今楊花之飛易亂主於治,君子之論且有謂台官不如伶官。至其錫教及於彌侯解愁具死也,足以愧北面二君者,則憂世君子不能不三唶於此矣。故吾於曄之編,為敘之如此,使覽者不徒為軒渠一噱之助,則知曄之感太史氏之感也歟!至正六年秋七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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