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楊維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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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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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雷隱禪師,予以師友之者幾二十年,其謝事歸隱於蓮峰也,嘗以本朝詩僧之作委其選輯,自端而下凡若干人,時詩凡若干首,持來徵序。

孔子論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夫以浮屠之教,棄倫理而宗空無,其為書又務為宏闊勝大之言,無有興觀群怨之事、鳥獸草木之情,而何有於詩?然有吳興沙門晝以來,不以空無為師,而以詩文命世者,代不乏絕,錯以成章,非徒侈乎風雲月露,而尤致君親之慕。其與吾魁人碩士往來倡和,因時以悲喜,隨事以比興者,風雅亦焉,是其人雖墨也,文則吾儒,非墨而空無,世之大夫士招而歸諸同文之代,不為異也。昔歐陽子序秘演之詩,以為秘隱於浮屠,與吾石曼卿隱於酒,皆世之奇男子也。第未知雷所選之士,孰為今之奇男子?吾老矣,於吾曼卿之輩未能見,隱於浮屠者或見之,吾將與雷從之遊。

曩余在錢唐湖上,與句曲外史、五峰老人輩詩,推余詩為鐵雅詩,雷隱震上人、復原報上人傳余雅為方外別派。繼又得祁川行已,方上人齒雖少,氣則盛、才則宿也,持所製見余曰:「《銕龍》《玉鸞》二謠,鏗然有金石聲。」余已奇之。今年至祁上,上人出《冷齋全集》,求余評,內有和余古樂府,題其辭多警策,余益奇之。嘻!可與震、報同列吾派矣。

余觀上人之才,蓄天地藏而又採諸歷代之載籍者,日積而不已,而終惜上人之才不用於邦國而用於山林,與二休輩爭篇什之工也。雖然,余聞太保劉公,沙門出也;大中忻公,又以文字禪動黼座,一言一行皆有裨於世主,吾儒流偉之。上才績日懋、聲華日大,將簡知上所,不得與二休輩較篇什工拙,而與二賢者相頡頏於九天之上也,余有待焉,上人勉之,以徵余言之不人妄也。

宋南渡後,大夫無文章,乃得於高安上人圓至者,方嚴陵有是言也。始予怪其言之自薄,及取至文覽之,則於江子參寥輩誠有過之者,其修辭有古作者法。吾中國聖人與西方聖人有合不合者,二之則不是,一之亦不然,則必推極初之母者言也。善夫至之能文也,至後未有接之踵者,閱七八十年而得江在外史新上人。

余老友劉海持《雪廬》一編過我,征序言。觀其修辭,幾近至,而論道亦似之。其曰:「佛以神道設教,以輔國君治本,使民從化不俟刑驅,且讚今天子以西天佛子為帝者師,所以崇其治本者耳。」

善乎新之言佛道,道之返其初於母也。其勉人必以問學思辯,以行其道,而振其教,則其文非穿空鑿幻務資口吻於人我者也。於是命筆胥錄其編,凡若干首,使與至文同梓於肆云。至正丙午夏五月朔日,抱遺道人書於雲鐵史藏室。

季代儒者談浮屠氏學十八九,而未見浮屠談吾儒者。自晉慧琳推吾白學,貶裁其本教,逮唐有衣冠外臣曰一行;宋有上天子書曰契嵩;我朝有《筠溪牧潛》之集曰至,秣陵《蒲室》之集曰,歷千餘年僅僅四五人耳。江左道上人有編曰《竺隱》,余喜其吐辭運旨,未嘗有本教闊大不經之言,其雅頗近韓、暢近歐,而簡白近太史公。求之浮屠文中,駸駸乎爭駕《牧潛》,而於《蒲室》也殆將過之。此余較其格裁而言。究其論道,則其不合吾道者亦蓋寡矣。

道嘗以書來曰:「吾子執文柄呼鐵史,寸善必賞,不在人求,不善而受議亦心服無憾,故道亦不腆之。文不自知其合道與否,印子一言。」

余自離亂棄官十餘年,以觚簡著作為事,絕交於勢要,而一時方外有文句近古,亦收而錄之,而況有文不畔吾道、追古作者如《竺隱》編者乎?樂為援筆而引諸首不辭。

雲間釋訓師受業郡之普照寺,丞事天竺如庵真公、玉岡潤公,入徑山得直指於元叟端公,洊謁大士鷹窠僧迦淮泗,尋一有於毗陵、姑胥,末參獅林天如子,今歸老故山之化城,築別室為燕休所,自命曰「漚隱」。錄其平日詩偈,題曰《一漚草》者凡十卷,求余一言傳諸其人。且曰:「為人膾炙者,元叟派外有吾鐵雅派焉。晚年詩律益嚴礉,唱餘和汝者,與吾門八駿爭後先。吾聞東山空法師有詩,入陳、黃派後,自以為齊已,貫休不得祖師圖者,詩累之也,從而自諱焉。」余亦曰:「師有伽陀妙天下,又何必詩?詩又何派?自其集而觀之,感化齊物、傷今吊古,背漚之醍醐甘露。探其學,則讀吾輩書多於貝葉鈔,故其托物比興者,吾風人之情;而觸物悟身者,其內典之教也。姑舍勿論吾與師論漚旨,漚之生何生、滅何滅?余嘗讀師《海月祖象》,謂月之景光在月乎、在海乎?海月不在海,而海且何在乎?知海月之無在不在,則知漚之在矣。」師起謝曰:「吾之漚,可一而萬,萬而一矣。」遂書為序,使人知師之上祖師圖者,固自有在。

余讀經子九流之書,恨有未盡;而身毒國之書,鞮譯於不可誥者,固有未暇。杭之淨性寺主僧無為師,觴余東塔院,談出世法。初聞其說婆內蘇迷盧外為七金水、為四州,東為弗菩提,南為閻浮提,西為瞿耶尼,北為鬱單越,地各袤數十萬由旬。又曰:「持地山外為香山、雪山、寶山,山上有池名阿耨達,東北山水至積石山潛流地下,為黃河之源。以吾聖元幅員之廣,西極河源,東盡震旦,窮步章水,不能萬由旬。而此日月世界,不知在鬱單越耶、閻浮提耶?」又曰:「日琉璃寶廣二千四百有餘里,天子天民居之。月宮水晶寶城,其廣如日,天后天女居之。不知二千四百有餘里宮城之內,誠有陰陽晝夜乎?有則又孰為之日月乎?」又曰:「念棖者性之原,即命也。人天性、地獄性,一念別爾,彈指頃見三十二億百千念,念念成形,形有識,以吾天命之性未嘗有地獄,不知一念為人天、為地獄,可為性原乎?」又曰:「牆壁瓦礫具有佛性,瓦礫又有念念不乎?」又曰:「千物出後世,卻乃壞天地。生滅在菩薩一吹唾中。未知菩薩之力有吹而成,孰與不唾不滅,使之為無生滅耶?而又使之不能不滅於十二萬,斯之後何也?」余時未辯所言,即嘿嘿別去。

明日,師復謁余邸次,出所著《三境圖論》,其論所演不出所言者。其圖又曰:「因境生象,因象生見、生想、生道。」余為披圖誦書,蓋有不得其續。師且過,索余言為引重。

余孔子徒也,言不相謀,得非云者有非其徒所能決回,必將決於言不相謀者邦。夫苟合卦體於入佛之道者,《易》之罪人也,故余為錄其言,以啟折中者,引於卷之端,非苟合也。抑余聞中土三寶有象,四十二有章,實身迦景摩騰、竺法蘭始。今三境有章,又自師始也。貪佛者欲不爭傳競習而得乎?吁!使三境者誠灼灼不誣,其罔諸法度群想、出大允而優入乎四聖之域者,當無勝矣。則是書,非台祖之宗子、外道之金城、四十二章之羽翼驂乘歟?

師名並學,自號無為子,台盤石人,脫白於杭之芝阜,受天台者乎知先,今主淨性寺云。

竹見於《易》、於《書》、於《詩》、於《周禮》,《易》言卦象,《書》言地宜,《詩》比德君子,《禮》述器於樂也,而未聞以瑞言者。然竹心虛,虛故靈,故與人心往往有感應之機。娥皇女英哭舜於三湘之野,而湘竹為之斑然。漢文帝孝於母,而子母筍生白虎殿。唐隴西地饑,而竹為結如米粳實,民賴以活者百萬數。蓋湘野之丈,義所感;白虎之萌,孝所感;隴西之實,仁所感。竹之靈若此,謂非瑞應可乎?

雲間心海上人植竹於庭,而有產雙莖並幹者,雙莖並幹不常得於有竹之所,則歸之海瑞應亦可也。或曰心海為沙門之民,不染於物者,烏有所謂仁義孝節之所感乎?予曰:「人情物狀,世容有偽,惟天出之物不可以偽參也。物不可以偽參,則不可以為動,物於天出者,其必有以也夫。」

其徒虛碧氏為繪竹形,來求予言,以記不朽。上人高德余未知,而信其動物者,故為志之;且使其徒之物我之相感應於理者,不可以離而去也。至正十年十二月朔旦序。

客有沙門,以金錫杖荷青襆橐,謁余雲間次舍者。問其出,吳興儒氏子也。問其業,縛筆也。余怪縛筆非沙門事,則曰:「余祖稱業,余弗忘其先也;且自矜生而穎悟,六歲善讀書史,日記萬餘言,長而善草隸詩書,詘於父命為浮屠。而俚浮屠惟以習歌咀擊鐃考鼓,利人死喪為事,無所用吾菩書記者,遂服先業,自號毛隱。蓋將附穎而逃吾浮屠氏之恥也,且可挾以見世之賢人君子。如閣老青城先生尚及見之,而喜余之為,且貽余以詩。今幸願見夫子也,竊嘗誦夫子《三史統辨》數千言,至今日不忘。」余覆其流誦,沛然若大江之奔決、無少哽也。於是異其人曰:「人生之初,受魄於陰,魄盛者多善記。昌黎伯稱毛穎善記,亦豈非以其明昧之裔奔月、合太陰之精受魄為尤盛故爾耶?上人以毛隱自號,非徒欲祖穎裔,而又將傳穎心至於博纂洽記、述為文章,資世之賢人君子,以文明昌天下乎!不然,何舍於浮屠事而復其先業,於僕僕走文章家之門乎?若是,則上人之志有所鬱而未信可知已。用上人之伎者,毋徒用於字書官府市井貨泉之注記、釋老巫覡之書鈔而已也。抑昌黎言毛穎有時,而禿不任事,遂以詩老退,且有中書不中之議。吾將還子顛毛、返子儒衣冠,萬一列諸鴻生碩士,聽受指畫,俾免冠之際毋得以老退議。子以為何如?」上人避席載拜曰:「夫子倘有意佛拭我,我將加巾冠載筆以從。」

至正九年十二月敘。

自跋曰:「余為此文後,主人者遂幡然為賈浪仙故事,言之不可已也如此。儒之才日衰、折而入浮屠家如毛隱者多矣。僅送用上人西遊序。」

金僊氏之教,上為坐,次為遊,下為誦習也。滅去𨔝息歸於頑空,坐而得之。聞觸知覺會於真原,遊而得之。誦習者,一出一入之學耳。然其遊也,不趨乎靈山勝水之聚求,即夫大浮屠之神者,耳目其聲光,則亦僕僕與販丁役卒等爾。

四明用上人蓋有志乎浮屠氏之遊,天台、廬阜、羅浮、南嶽蓋嘗遍歷焉,將自虎丘達金陵,馴致乎五台之山。其徒自妙聲而下凡十餘人贈之言,而去又持其卷來,請予一言。

蓋上人由吾儒而學浮屠,以為浮屠闊大之言以誘愚,非以誘賢也,故又非忘於吾儒之教。蓋吾儒亦有遊矣,孔子轍環天下,太史公歷覽天下之名山大川。孔子不遊,無以成《春秋》。太史不遊,無以成《史記》。吾嘗見浮屠氏之文史矣,擴詩外學、輔諸內典者,曰橘洲、曰石門,吾誦之予之,大抵得諸遊耳。上人之學得諸遊,他日東歸有所見予語言文字,足以繼石門、橘洲者,不屬之上人,誰屬乎?不然,僕僕乎與販丁役卒等者,固汝教之所無取也。上人尚以予言勉之。

四明山水與天台並秀,說者以比海之方丈蓬萊,則其鍾為人物,宜有清明俊傑者出,以應時需也。國家開鄉選法已三十餘年,而破送之荒者僅史渼孫氏、程端學氏,而來者無繼焉,豈其人好隱逃浮屠而去者不少耶?

以余交浮屠南北之秀凡數十人,而明亦寥寥無聞焉,晚始得斷江恩師,繼得照師覺元,才之難也可知已。照且不以才自止,從遊於吾門,稱方外弟子,連日夜記書數千言,屬詩文若干首,孜孜自課以為常,故其行修業進,今日與昨日之不等夷也。獨惜其學成、終歸無所於用,不得應吾盛時賢良之選,以接史、程氏之躅,君子不獨為明之才難惜也。

秋高東歸,來別曰:「照也有母焉,久不覲,心戚戚焉,矧先生篤倫紀之教,敢辭而歸。」予益歎照之性近於道,而才足與有為也。使照還鬚髮加冠巾、有祿位民上,其不篤吾倫紀之教以行先王之政者幾希!以明得才之難,而僅得如照者,又逃於浮屠而未知其返也。故送其去,余甚惜之,而申以告之。

予嘗論浮屠之教,足以捭闔宇宙、玩弄人世、歆豔王公大人,遂以法門位吾孔子之次,非徒以閎闊不經之文,亦其徒有異,比丘至靈甚睿,人仰之若古神明者得之。皇帝既定南京,奄有朔服,以天下版籍不白,浮屠氏脫兵而遺者十不一二,微賤勤力,疲於上農,夫斃版築於萬萬計已,而高望鴻德者示化顯神於不可蹤跡之中。天子聞之,為之動色,太史氏錄其人,使有所考,重選精進闍梨,立大壇場,設人天佛事,主以天界大龍象,教門阽僕而一日起立。吁!是孰使之然哉?

南湖在秀,當兵車使驛之衝。兵燹後,穹殿湧堂已入焦土,其徒縮以痹蓋,僅如逆旅舍,住山者代難其人矣。象元師,由杭之大名輟以升茲座。吾聞其人於元叟、雪囪、古鼎之間已久,顧今齒愈夙、才愈老、道愈神,其於秀主勝地,起廢補缺、完而大之,使文布述粲然如承平時,是不難者至。其妙通大知識,一言一動有以上讚大明之化靈跡異跡,照著一時,俾王公大夫仰之為古神明。如前所稱,則其教也當與吾孔子之教相表裏;西方聖人之道,誰得而廢之!吾以勉象元,而還以自勉。青龍集戊申冬十一月廿有一日序。

余在富春時,得山中兩生曰蘭曰仁,天質機穎,皆有用世才,授之以《春秋》經史學。兵興,潛於釋,來遊雲間,別余曰:「釋氏有衡台派,由北齊悟龍樹三觀法以授南嶽,南嶽以授智者,智者因悟法花之秘,於是約五時,張八教,總括群籍,歸諸一宗,復述《止觀》書。教理既白,觀行兼明,以是傳之章安,章安傳之法花,法花傳之天宮,天宮傳之荊溪,而其道大修。會昌之厄,教帙亡去,吳越王求其書於海國,得諸高麗觀師,四明由之而中興,三竺由之而弘演,猶孔聖之道由《河》《洛》而大振,由《詩》李而大行,儒、釋盛衰實相倚伏。今丁世變,刹毀於兵,經火劫厄甚,會昌學者解散,遺籍漫然,莫從稽正。某輩將參承故老,由三竺始,幸先生一言為指南。」余謂之曰:「文武之道具在方冊,人存政舉,人亡政息,汝佛之教亦然。二子齒甚稚、志甚宿、學甚武,能以宗乘與吾聖典合而為一,以載諸行事,以俟昭代之太平。吁!汝乘不墮,則吾道其亦興矣乎!」

天子即位之元年,於浮屠氏之教既立僧省,以上賦奔命京城者以萬計,而露殍者三千餘人,高德之寂而去者十有二人。上命僧統曇師傳錄之餘遺,而得恩歸故山者數十人。而會稽方舟奎師,由旌德新領天竺之大集慶住持事,於是薦紳士及其同袍,莫不謂法社之得人。

予聞主集慶者,由宋南峰佛光而下,若元之無極、宗周、天岸諸公,皆僧中大龍象,而桂子山之蟾兔尚有光也。今方舟踵其躅清,標古韻之所及,吾見桂子之山若增而高,蟾兔之窟若辟而朗也。於其行也,書以贈之。同盟之士歌以餞者,係諸後云。

海內兵變,三教之厄,浮屠氏為甚,壇塔資為烽燎,幸存者宿為戍舍。沙門之桀,至有易廬改服,以從山台野色毀去,幾與會昌之厄等。其能卓然自立,不忍僨其法門者,百無一二。大阿蘭若力扶象教,又以徭賦同瘐編戶,其暇拔漏身譚覺路,越濁悟昏,以為教乎。

驪峰,余客富春舊遊地也,方外友雪舟尊者月一招致,至則為宿留旬浹而後去。時沙彌儀年甫十二三,侍師左右,應對進退一一中軌則;余山中所為文,三過即能背誦。去之十餘年,驪峰兩罹兵燹,而雪舟亦隔世矣,寺之徒日解散,儀獨結茅為蓋,守其故址而不去。今年,不遠四百里謁余雲間,談山中往事,恍如雷比丘夢竟,三日告別,索一言歸為山靈重。

吁!浮屠氏遭兵不改業、又不自僨其法門如儀者,能幾何人?於其來也,不無感也,其歸也,不無望焉。吾老未木,尚及見驪峰宿革,復還舊觀。吾復大書「歲月出窟,鍾以落之有日」,斯也儀勉之耳。同袍之曰仁曰蘭在雲間者,當詩以繫吾卷。

韓子曰:「人有儒名而墨行、墨名而儒行者,可以與之遊乎?」曰:「揚子雲稱在門牆則退,在夷狄則進。」蓋儒焉而行墨者退可也,墨焉而行儒者進可也。浮屠文暢,以慕吾道,周遊天下,必有請於縉紳先生之教,故為韓子所進焉。夫彼之教,以蔑君親之倫;而吾之道,以有人倫為教。今有人焉宗浮屠之教,而又一旦燔然自外其說,以還吾道君臣父子之懿也,又豈非君子之亟予乎?

琦上人,吳之儒氏也,自幼落髮為浮屠天平山中。壯遊四明雪竇,見石室禪師,深器之,俾職記室。後浮遊淮湘間,以肆其輕世之志。未幾,丞相府以東上名宿所推,俾主毗陵龍興禪寺。留不期月,忽自唶曰:「出家以能脫俗而去,使俗高而慕之,以為不可及也。奈之何又掛名官府,罷送迎道路,覆為俗所厭邪?且余母耋矣。」即飄然荷包笠,尋先人舊廬於蠡澤之上,而先廬敝矣。今將築屋一區,以養其母,而終其天年,計未知所出,首以其事告予。

蓋上人嘗以儒行為余友者也,今又還天倫之懿職,其孝於母,以風𨔝其儔輩。吳人多孝親而義於成人之盛事,聞上人之風,其不有勇棄金粟如棄執缽俘屠以佞土木偶者,吾不信也已!上人出予言以往,吾明年至蠡上,將睹子之室突如化成,堂上之親無恙,且當為子奉豆觴為壽云。至正八年秋七月序。

道之不明也,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聖人載道於言,未嘗不簡易著明白,非不愚之極,皆可得而白也,故曰道若大路然。老氏道與吾聖人之道本無二也,引以為異者,私知求之之過也,於是乎有真無之論,要非老氏之本也。

金人抹撚氏仲寬以吾聖人之學注老氏之書,深諱儒者以虛無、以絕滅禮樂、以慘刻術數言老子,而必欲證其道以同吾聖人。蓋其讀老之見有獨至,而自信者篤矣。觀其十一章,首辟虛實之論與夫真無妙有之談。十三章,深折滅生脫患之說。二十二章,極其至精於真實信驗。三十七章,以天下之事相生相代為理之必至。五十三章,為備論修齊治平之道。八十章,為歷叙至治之化,以還淳返樸望於後聖之治。於此,見老氏之學非虛無之祖,而老氏之道非機謀術數者之所為也。坦乎其言,實訓詁諸家之所未見也。吾於是感無極翁之論無即老子有生於無之旨,而惜鵝湖諸子之疑於無者,未見抹撚氏之論也。

其高第弟子為四明董自損,嘗受師旨為《同歸論》。今將板行其師所注《老氏經》若干卷,持其編來見予錢唐,丐一言以引首。予頗是其說,故為之序云。至正六年冬有十月望序。

洪武二年夏旱,松陵太守陳府公初下車,首詣翟曇祠求雨。十日不降,守怒,欲焚曇象,浮屠氏拜以免。六月二十日壬午,移禱於鄧煉師法壇。明日,移壇公宇,守自製《心詞》一章告天曰:「下民六月之旱無伸所求,上天三日之霖有感斯應。鄧為奏章上帝,然後役五雷丁甲呼吸鬼物。」是日,少玄風從西北起,迅霆一聲振屋瓦,大雨如注。一日雨,二日雨,三日大雨足。松民咸抃手相慶曰:「此府公方寸中雨。」而非鄧之法力,則亦無以成其誠感之速也。守命屬吏於琮乞一言於東維先生,為鄧之勞。先生為敘其事,而又侈之以歌曰:

東海水枯沃焦,神工無處尋天瓢。松陵太平守閔民苦,疾呼鄧師誅魃妖。誅魃妖,役丁甲。蚩尤鼓風旗倒插,搜龍龍走白龍潭,迅霆夜擘干將匣。於乎!縣令不積薪,將軍不拜井,爐煙一穗達丹誠,三日甘霖雲萬頃。君不見,漕家糧船星火急,瓜州渡頭河水澀。蒼天蒼天不悔禍,海民盡作枯魚泣。鄧師鬼工煩叱訶,稻田粒粒真珠多。松陵太守報新政,和氣化作擊壤堯民歌。

安陽韓氏,自宋魏公至今凡十世,散處北南者代有賢子孫,如會稽道師致用父者其一也。致用不特以世家稱於人,尤以好古博雅稱,以清修敏學稱。其燕處之室曰「讀易」,所蓄書有先秦之秘文,有岣嶁篆刻、桐棺隸跡,有古器皿、漢司馬坡穀諸名公手書帖,皆代之故家所罕有。入其室者不問,可知其為文獻故家子孫也。求文獻之後如致用之博雅、之清修,而又敏學不倦,殆亦難其人已。

而致用不用於世,乃為道士錢唐,吾始甚惜之。別去數年,與朝陽薛公、伯雨張公為師友,學益晉、行益高、道益大也,重為之意而畏焉。顧視鄉之出而仕者,離親戚、棄墳墓,將以大榮身及家也,不知世變者可畏。名一掛牒書者如牒臬籍,錮而禁可也,放竄可也,斧質而奴而族可也;思一返其故鄉,非其君哀其老而憊、憊而瀕於死,乞與休告,則法亡得而去也。

今致用道遵於身、心泰於世,進退自如,駕一葉舟,絕江而東也,歸拜其鄉之父兄師友,塗迎門候、獲見風采者如見神仙。吁!其得錮而束之乎、放而逐之乎、斧質孥族而僇之乎?於其歸也,其不芃而慕之乎?抑吾聞鄉之稚老人民,非者已過半;而城郭之一新者,亦非舊矣。致用於風露之夕,馭壒於小蓬閣上,賦《海嶠》之詩,得無有同聲而應?過城頭話甲子,詔時人,以學仙而去者,為我誌之!漆書者為何人?夢道士而飛鳴者又為何人?至正十三年青龍集癸巳七月七日,老鄉客楊維楨在由卷之寄寄巢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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