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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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编辑記
编辑浮屠氏嘗有內觀之偈矣,其所謂內觀者,役心以觀心。有說者遂謂以聰聽者聾,收以氣聽則嘿而有雷霆;以明視者瞽,反以神視則瞑而有嵩華,皆畔吾心學者也,儒先生闕之。
儒先生所謂內觀,蓋聖人示人以自檢之幾也,故其教法施諸弟子者,往往發是幾,使之返照。返照而後,有以自悟其所學,謂之內觀之教。子使漆雕開仕;問子貢,與回也孰愈;以從我於海屬子路。皆發之以內觀,而使悟其所自得者何如也。至於顏子、曾子,則得於內觀者大矣。曾子之言曰吾日三省吾身,孟子推之為守約,他日竟以魯得聖人之道者,此曾子內觀之大者也。顏子之言謂瞻前忽後,而獨有見其所立卓爾,子貢推之為聞一知十,曾子亦指之若無若虛,他日意以遇而得夫子之道者,此顏子內觀之大者也。
學子呂恂以內觀名齋,而請記於予,故予示之於聖人之教,要之以顏、曾之學,而戒之以浮屠氏之說云。
道至於中而定耳,一越乎中,譬之衡也首尾軒輊,豈有定則乎?道不適乎定,則為仁兼愛也,為義為我也,為直證父也,為廉離母也,為敬召君也,為公賣友也,為不疑焚妻食子也,其害道可勝言哉?堯以天下傳之舜無佗,言中之執而已。舜之治天下也,用是中而已。然子莫亦執中也,子莫執而無權,是中而不知適乎定則者也。故聖人立中之教曰君子而時中,使人用中之有權度也。雖然權度未易精也,權度未精,中固未可定也。中之何如,密於惟危惟微,而安於無思無為。萬物之紛起紛伏於前者,不逃吾掌指,而與之釋然於兩忘之間,此吾權度之至也。若是,雖乾坤之開合、古今之往來,亦不越吾一定之內耳,矧萬物乎!
姑胥申屠生衡子既字曰權,而又名其治業之齋曰中定,衡遂始志齋,故為志如此。
吳興蔣生毅予既名其讀書之齋曰「約禮」,生遂有請曰:「願先生賜一言書諸室,以警教也。」
志之曰:「聖人之道,其高如天,其浩如海,返而求之,穹焉莫知其所郎,蕩焉莫知其所之,至於老死而不得者,以無繩尺為之約也。禮者所以為之繩尺之所也,此聖人以道教人而必正以禮,所以約其歸也。聖人之道高且浩者,若無紀極,至約於禮,則有極矣。老莊氏善以閎闊之言言大道,而聖人之徒無取焉,於道太高而絕禮太甚焉。聖門弟子稱顏子始焉求聖人之道,仰之則彌高,鑽之則彌堅,瞻之在前,又忽焉在後已,如有所立卓爾者,竟以約禮得之。學顏子之學,以求聖人之道,在是生也,生勉之。」
吳興陳生魯從余於雲間學經業,且曰:「某不敏,未敢學先生之《春秋》。而《詩》者實與《春秋》相表裏也,願先生學《詩》而復及於《春秋》也。且名肆業所曰《學詩齋》,請記一言以自勖。」
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之,數者豈泥於章句文辭之末者所能得哉!孟子論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而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此孟子之善學《詩》也。又曰《詩》亡,然後《春秋》作,蓋孔子錄夷王、懿王之詩迄於陳靈之事,而三綱五常有不忍言者矣,故《詩》亡《春秋》作矣。籲!學者誠未得於《詩》,又烏能得於《春秋》也哉!生學《詩》於《春秋》之先,亦有理哉。雖然,食魚而味者,不知有熊掌;食熊掌而味者,不知有魚。夫人莫不飲食,而知味者鮮矣。故善學《詩》者,不知有《春秋》,善學《春秋》者不知有《詩》,非謂二學不相通也,學經貴乎知味之說也。生於《詩》知食矣、食而飽矣,而味不知,則謂之善學詩,不可也。孔子固疾夫學《詩》而無知味之得者矣,其曰誦《詩》三百,授之於政,不達,雖多亦奚以為?生以予言勉之,他日授之政也,雖蠻貊之邦行矣,奚往而不達哉!
常城之西有家塾為經鋤,而世以《詩》《禮》傳家者為倪用宣氏,即其居之西偏顏之曰「鈍齋」者,則用宣燕處之室也。用宣之大父、富陽公,予之舉主。用宣視予猶叔也,遂以鈍齋請志於予,且曰:「某不幸早孤,稍長即承門蔭,役於筦庫之賤者三年,志不獲伸,而養廢於親、學廢於身,一旦勇自棄去,歸讀舊書,以待吾豆觴母氏。欲為世之趨走縣簿,站站焉效鷹犬之役,以圖躁競之進者,吾不能已,故名齋曰鈍雲。」
余疑用宣出紈綺家,春秋鼎茂,宦軔之發,如舟縱下水、鴻迅順風,而遽以鈍自止,豈其情也哉!惟其豐於用而局於地,至於寵辱不驚、遲速不較,此非其學力之素則、天資之特也?余悼世之士,峨弁高足於連嶁列埒之間,尋奇闖竇,病於隴斷,將一以捷於進也,不知足一躓則沒陷阱,率不免為人僇,其捷何在哉?回視鈍齋之鈍,優遊於水之陽、山之北,上有垂白之親,下有舞褓之僮,外有賢師良黨之交際,樂其樂,而不知世有崇高權貴、炎冷榮悴之一去一來者,其相越豈不霄壤哉!
用宣之師為張安國氏,友為康伯齡氏。以其獨到之資,加之以師友之學,用宣之光其先,而載德乎其後者,不可量已。外物之一利一鈍,又烏足以計吾短長也哉!
吳興趙生,名柯字仲則,又自號其讀書之室曰「則齋」。生以大父、府判公與予同仕於台,而其外舅、府推吳叔巽氏,又予之舉主也,遂以則齋求說於予。
予惟生之則,取義於《伐柯》之詩,中庸嘗取是詩,以證道之未嘗遠乎人也。夫求柯於木,其柯之則在此柯矣,人猶惑於彼此,睨而視之,猶以為遠也。治人之道,於此取之,未嘗遠也,以為遠者,何異睨之為惑者哉!聖如孔子,而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故其治己也以求乎人者,反於吾身而已。生能以孔子之自謂未能者,不敢不勉,則其在是矣。《傳》曰「能為人則,不為人下」,君子之欲上乎民者,無是則,其可乎?故推是則於身也,則容止可觀、進退可度矣。推是則於民也,則畏而敬之,則而象之矣。故曰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於乎!此則之極功而學之能是也。生以是則勉之哉!至正十年冬十月廿有五日記。
月有山乎?佛氏謂月中之景,大地山河,謂之月有山可也。山有月乎?趙知微登天柱峰,得月於陰晦之秋,謂之山有月可也。夫月者,水之精;山者,石之積也,水與石不相入,而未嘗不相入也,此彥明氏得月之山,以為物之奇會也。彥明昔為開化縣,得此於金錢溪上,孤峰特起如一弁,今之顛有白章若月之弦者,彥明喜之若獲拱璧,曰:「溪名金錢,而溪之神不以錢凂我,而以此月之山,吾烏得不拜神,休以為奇也。」遂名之曰月山,且繪為圖,出以示予,請《月山記》。余笑曰:「此月山之假耳,圖益假,余何記?吾將與子梯九節杖,挾飛仙,以遊於廣寒宮,以俯攬乎海內外之名山。又將東上岱峰萬仞之頂,看黃玉輪出九地底。此全山之象,全月之真,恍乎,惚乎,得諸泰初之鄰庸,眾人之烏睹者也,子能從之乎?」彥明曰:「吾不能,吾已得之月山之月云。」至正十年十一月三日記。
神仙之說八方有巨海,巨海之中有仙洲十,瀛洲其一也。漢武帝嘗延東方朔曲室,問十洲所在及方物之名。謂瀛洲在東大海中,地方四千里,上生神芝、玉石,山高千丈,出泉如酒名玉醴泉,飲之令人長生。洲上皆仙家,其山川風俗似吳中,然其所也可聞不可到也。故秦王開館,選天下學士其中,地位高而人物勝天下,比之登瀛洲云。
吳興褚壽之之居有水木花石之勝,名其堂曰「小瀛洲」。壽之宴予堂上,以記請,非徒以山川風俗似瀛洲也,以其前之人有居瀛州十八士之列也。壽之之先,出瀛洲學士亮。亮子遂良居杭,其後有徙湖之南潯朱塢莊者,遂為湖州人。壽之蓋瀛洲學士若干世之孫也。壽之伯仲凡四人,子侄凡十餘人。自五世祖、淮安縣丞由科第起身,代以詩禮傳家。壽之先府君棄仕侍親,壽之伯仲皆有仕才而不仕。其學而仕而都清高之地、以繼登瀛之榮號者,不在諸子乎?予又喜諸子皆聰爽善學問,諸父益輕金重名師之聘,師有不憚千里而至者,吾知褚氏子孫光繼祖亮者的的有人。今日居小瀛,不為異日登大瀛之階乎?問其所者,又何必指神芝、醴泉、白玉之山乎,而況山川風俗之美類吳中者,不在他此也。書諸堂為志,至正十年冬十一月序。
予讀《楊子》書至「孝子愛日」,未嘗不掩卷為歎。嗟夫!孝天誠之出也,惟其自知日不足者,吾知孝子之天之誠也至也。吁!樹欲靜而風不寧,子欲養而親不待,此孝子愛日有不能自已,非有使而然也,故曰孝天誠之出也,愛日誠之至也。
錢唐市中有金孝子鑒者,築室於舍之南,以養其親,顏之曰「愛日」,取楊子語也。吁!金孝子之養親,殆出於天之誠之至也,朝於斯而省焉,夕於斯而定焉,出於斯而告,反於斯而面焉。至於問所欲、推所與、承所欲以行,無不一於是,孳孳養親,惟見其日不足也,謂金孝子天誠之至,非歟?吁!愛日之書,蓋孝子天誠之托也。昔者仲由,賤食藜藿,躬負米百里於親在之時;其後累裀坐列鼎食,而悼其親之弗及也。吁!是有愛日之誠,而不能俟乎貴富以為養者也。狄仁傑親在河陽,登太行見白雲孤飛,以為吾親舍其下,而瞻望弗及。吁!是有愛日之誠,而有不能恒在膝下以為養者也。金孝子者,家有奉親之資,又不肯輕仕以一日去其親,蓋不俟乎後時之貴富,不在遠方之谘嗟而悼恨也。吁!金孝子之養親,豈非人子之大幸,而能乎季路、仁傑之所不能,使愛日之誠始終無怠,如大舜之慕其親者。
吾為記茲軒於後子孫耳,後子孫皆以爾孝子之心為心,是孝子一行純,推為一家之政;又使天下人聞其風而興起焉,孝子之感於人、而動以天下者,不可勝用。金孝子之行,為世教之繫者,又豈小補哉?魏生本信持其卷來,於是乎書為金孝子《愛日軒記》。
吾州諸暨有東、西施家,西家之秀鍾於苧羅美人,而東家無聞焉。至宋,始為施宗聖者,學行尊於里閈,人稱為東丘先生。東丘先生之後有鍔者,紹興中進《中興雅頌》,子姓由東而西,多隱處吳門。吾入吳,得諸閶關之外為仁傑氏,其先蓋自越來者,殆吾邑東丘之後已乎。
吾初未識仁傑氏,吳中學子張守中年十四,稱奇童,能夜誦經史書數千百言,日課大經義騷賦表章若干首,貴官女及里中多田翁爭婿張氏子,而獨為仁傑氏所先,可以識其人矣。仁傑嘗招致余於所居堂,顧其題顏曰修齊,吳興趙魏公之所書也。因擎觴拜以請記。
余視閶關之居,皆貨財之亭,而其人皆五方商賈之伍也,日出而蚤營,日入而未息,所與言者皆錐刀之末、乾沒之計也。與之語身修,則曰衣被文繡耳;與之語家齊,則曰峻宇雕牆耳,烏知吾聖賢《大學》之道哉!而仁傑乃獨拔乎流俗,以《大學》之學自律。仁傑蓋古椎魯長者也,素孝友於家。孟子推《大學》之教,曰「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知一身修,一家斯齊矣;一家齊,一鄉斯善矣。遠而推之千里之治,廣而充之四海之均,不過一修、齊而已耳。《大學》之言曰「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感應之機,其捷固如此。修、齊之化行,又豈獨善一身、齊一家而已哉!
吾聞吳俗,多好內而外尚勇,有逞匹夫之鬥而殘厥軀,惑於兒婦之舌而亂厥家者,聞施氏之風,豈不有愧哉!施氏之化行,則吾之記斯堂,庶不為空言也矣。至正十年十二月十日記。
信都吳公,僑居吳興,築樓岸霅水,北枕蒼弁,金蓋、玉幾諸山拱在離向,因命樓曰南,且以自號。置書萬卷樓上,一時名士考經斷史及東南民事,必客是樓。余亦在客數,而征記於余。
余謂:南樓在武昌,於晉庾亮氏代之貴家富室,高甍峻宇,偭陽而樓,庋玉帛,棲歌舞,以都山川風物之勝者以萬萬數,而亮後無名焉。越數百年,而吳公之名於吳興者繼之,豈非樓倚於地之靈,而地又倚於人之傑也耶!雖然亮非人傑也,亮本莊老氏學,善清談之士也,識暗才短,徒以周公親受重,顧四海惻心,奸臣肆志,非賴二三方岳,則未度之國幾至大弊;末路之窮,至欲竄山遁海;不獲已,為蕪湖之出,武昌之駐。其在武昌也,未聞有所經略,顧欲任猜忌,黜大臣,諸左吏皆東閣之物,又未聞雄特其中;月色橫陳,秋思不淺,南樓之登徒與浩輩談詠光景,曾無裨於中州多故,越雷池一步也,其才不足與有為如此。今公以方之學、相家之英,既出為天子耳目,剟除奸惡,登進忠良。遭吳喪亂,又出而身任城社之重,而樓與門客寮及之所講白者,皆經國之道、弘濟時艱之策也。今日之吳興,豈與昔日武昌同一秋月哉?吁!秋月無古今,而人物有古今,庸詎知夫今人之不優於古者也耶!登斯樓者,攬山川人物之勝,又安知無善賦大夫飲酒山川之神,以述大業頌隆功,以鄙浩輩之所談詠光景者哉?書諸樓為記。
公名鈞,字元播,平章、冀國公之季子,御史中丞南囪公之仲氏云。至正十三年夏五月記。
嘉禾謝玉淵氏名其燕處之堂曰「生春」,取靈運《西堂》詩句也,京兆杜伯原父既為作小篆書之,而又徵記於予。予嘗過其家,必宴予堂之上,講《春秋》經學。
嘗扣玉淵曰:「聖人以春一言加王正之上者,非史氏文也,《春秋》第一義也。傳經者盧周正非春,則曰夏時冠周月。吁!寅正始春,人所知也,又豈知子正為春之生之始乎。論三統者,以十一月乾之初九、陽伏於地,故黃鍾為天統,春之所由以生,而為萬物開闢之端也。使聖人假寅正於子月,是天時懸隔於王正者常兩月也,何以示信於人乎!生春之義莫深於《春秋》,又豈汝家容兒吟弄草木者所能知乎?」玉淵避席曰:「謹受教。」予曰:「未也。吾聞幽有谷也,壤美而苦寒,五穀不生,百草不殖,工律者一吹,而春氣應、草木生,人之相天時有如此者。今深山窮谷,豈無固陰沍寒、歷春氣而不毛,雖太陽仰煦而有不能及者,使律氣均,應不毛者皆生生而不已,君豈無術乎即生春者?推之物有彼其賜者矣,毋徙資之夢寐之間、為吟哦之具而止也。」玉淵崇酒攜觴鞠蒐而謝曰:「某不敏,不惟受生春教,且受《春秋》教也。」至正十三年七月十八日記。
余讀《陳勝傳》,未嘗不歎:士非志不立。勝以燕雀待傭儕,自待其志為鴻鵠,勝之志在富貴,後亦訖不誣。吁!勝人奴耳,矧不為勝者乎!聖門弟子如顏淵、曾點、季路、公西華,聖人必以志發之。諸子之志,無大於顏子。顏子願得明王輔相之,故其善適天下而無所伐勞,過天下而無所施。若顏子者,所謂大人君子之志非歟?孟子曰士尚志、尚如、尚服、尚車之尚,蓋尊而主之之辭。然尚一也,而志有不同,不可以辨也。
昆山呂子正氏,名其燕處之齋曰「尚志」,蓋其友張希顏來謁記。予謂:「子尚《易》也,弟未知子志安在?」子正曰:「中也學於聖門者,徒切有志焉在季路氏之聞也,顏何敢哉?」予謂之喟然曰:「子之志不鄙矣,推是以往,不為顏子也吾不信也。顏子未達,陋巷之人耳;使達也,則春秋之伊尹也。學顏子學,志伊尹志,吾不以望子正,其誰望?」
子正年方逾冠,而好學不倦,事承父以行,其志未著也而所尚已如此,異時秉志以奮,吾知其無能禦者矣。書齋為記。至正八年夏六月記。
藍田山三一精舍者,桐廬姚傑氏之所創也。山去桐江北三十里,北負鍾阜,與周顒氏隱地伊邇。其東香爐峭壁、紫煙瀑布,如白蜿蜒掉尾雲際;西見天日;南見烏龍冠停蓋佇,江水帶其下,如玉虹在地,繚山而去。此藍田形勝之會也,宜有仙人逸士之所都。而傑以三一精舍據其會,創於至正甲午,落成於明年。予過桐江,欲抵其所而未遑,傑乃圖山水狀及其營造歲月,介予徒章木求言以為記。予詰三一,則曰:「三者孔、老、釋也,一者道之歸也。其位置,中聖人,尊以文昌之殿,釋左之,老右之。」予疑:「三一者既推尊孔氏,而孔氏之左右不無徒也,何取老釋耶?」則又曰:「道之大者,莫如吾聖人,其岐而去者為老、為釋,吾將約其岐而歸之大而正者,此傑意也。」
近代縉紳大家,廟製不講,旁營三教之堂,且以孔聖翼瞿曇之尊,其侮聖教大矣。傑也乃於吾道陵夷之際,挈而尊之,彼二氏者若在弟子之列,化異端歸皇極,使俱知有君臣父子之倫、禮樂刑政之教;民之秀而出者,不沒溺於虛無寂滅之歸,豈非傑之用心弘、而推化者廣也。故予樂為之書,使詔諸裏,以垂諸後人,不終為異端如周顒氏之惑也。世教之補,渠曰小哉?」
公名傑、字君用,裔出唐之少監,合年八十,耳目精明,結廬於雙柏間,以文酒自娛其天年,學者尊為柏庭老人。其養徒之田,世入主奉者,凡若干畝,砧籍見碑陰云。
吳興東去若干里,其聚為南潯,褚氏樂閑君之世家在焉。至正甲午,先廬遭兵毀。其子質、字彥之,重創別業朱塢溪上,蒼松夾徑數百植,林下石床雲磴,蔭以重軒,時焚香讀《易》其下;月夕則鼓琴,或歌騷,或與客嘯傲賦詩,仰聽虛籟,俯席涼影,儼若物外境也,遂即「松月」扁其軒。不遠二百里走雲間,請記於予。予交其父兄幾二十年,彥拜予為父行,予視之異姓侄,義不可以老懶辭。
夫蟠根錯節貌、風霜心鐵石,閱歲寒而不與眾草、樹同腐者,松之操也。乾坤一氣之清,鍾為太陰、麗虖天而與日代明,以成七政之功者,月之德也。彥取托於松月,松月不在松月,而在吾一氣之剛、方寸之明矣。爾祖瀛洲學士遂良,任顧命之重,當逆牝萌亂之時,不以萬死懼,抗顏而極諫,厥忠盛矣。彥為其云耳〈(音仍)〉。甲午,諸兄罹不測之禍,彥捐軀歷險,誓不與共天,必復其仇而後已。遂良稱忠,彥氏稱孝。嘻!人之行,莫大於忠與孝也,使彥立人之朝,當大任,必能操大節,又何忝爾祖哉!吾所望於彥者在此。其托物於剛與明者,於松月見之,豈果騷人墨客玩弄草木者比哉?
彥作而謝曰:「某雖不敏,敢畔先生之教?請書諸軒以為記。」龍集己酉秋七月初吉書。
詩人以月配竹者,自六朝無聞焉。李謫仙有「何處我思君,天台綠夢月」,月寄於夢而不在竹也。六一翁有「顏侵風霜色,病過桃李月」,月寄於桃李而不在竹也。老杜「竹送清溪月」,月又兼以溪言也。惟老坡「明月浸疏竹」,始專於竹。然坡得此景於方外之虛寂堂耳,而未見於士大夫之家。見於士大夫之家,吾今得於雲間義門夏公子益中之軒。
予嘗夜宿其軒,少焉月出竹頂,益中坐客其下,仰見玉立數十挺,喬秀疏朗,若空穀佳人將儔挈侶訪,至於虛庭蹁躚盤礴不忍去,而不知清夜之徂也。已而,主客相與酌酒盡醉,脫巾掛疏枝,或鼓琴,或吹匏擊石,與玉立君鏘璆相舂,應籟縣於天,而景散在地,鈞韶鳴而龍鸞舞也,是時主客頹然就臥,忽不自知其身世在白玉闕中、軟紅塵裏也。席上客遂各賦詩,明日連書諸軒,主者因以竹月名軒,而推余為竹月志。益中青年,而才氣甚老,尊師樂友,化勢利之俗為禮義之鄉,無忝奕棄義門之後。故樂為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