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樊川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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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元年舉進士及第,鄉貢上都,有司試於東都,在二都羣進士中,往往有言前十五年有進士李飛自江西來,貌古文高。始就禮部試賦,吏大呼其姓名,熟視符驗然後入。飛曰:「如是選賢耶?即求貢,如是自以為賢耶?」因袖手不出,明日徑返江東。某曰:「誠有是人,吾輩不可得與為伍矣。」後二年,事故吏部沈公於鍾陵、宣城為幕吏,兩府凡五年間,同舍生蘭陵蕭置、京兆韓乂、博陵崔壽,每品量人之等第,必曰:「有道有學有文,如李處士戡者寡矣,是卑進士不舉嘗名飛者。」某益恨未面其人,且喜其人之在世也。

大和九年,為監察御史,分司東都,今諫議大夫李中敏、左拾遺韋楚老、前監察御史盧簡求咸言於某曰:「御史法當檢謹,子少年,設有與遊,宜得長厚有學識者,因訪求得失,資以為官,洛下莫若李處士戡。」某謝曰:「素所恨未見者。」即日造其廬,遂旦夕往來。開成元年春二月,平盧軍節度使王公彥威聞君名,挈卑辭於簡,副以幣馬,請為節度巡官。明年春,平盧府改,西歸病於路,卒於洛陽友人王廣思恭里第,享年若干。

君諱戡,字定臣,七代祖渤海王奉慈;祖杠,衢州盈川令;父䔲,婺州浦陽尉。浦陽晚無子,夫人吳興沈氏夢一人狀甚偉,捧一嬰兒曰:「予為孔丘,以是與爾。」及期而生君,因名曰天授。君幼孤,旁無羣從可以附託,年十餘歲即好學,寒雪拾薪自炙,夜無然膏,默念所記。年三十,盡明《六經》書,解決微隱,蘇融雪釋,鄭玄至于孔穎達輩凡所為疏注,皆能短長其得失。一舉進士,恥不肯試,歸晉陵陽羨里,得山水居之,始開百家書,緣飾事業。每有小功喪,訖制不食肉飲酒,語言行止,皆有法度。陽羨民有鬬諍不決,不之官人,必以詣君。

所著文數百篇,外于仁義,一不關筆。嘗曰:「詩者可以歌,可以流於竹,鼓於絲,婦人小兒,皆欲諷誦,國俗薄厚,扇之於詩,如風之疾速。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後代知有發憤者,因集國朝已來類於古詩得若干首,編為三卷,目為《唐詩》,為序以導其志。

居江南,秀人張知實、蕭寘、韓乂、崔壽、宋邢、楊發、王廣,皆趨君交之,後皆得進士第,有聲名官職。君尚為布衣,然於君不敢稍怠。君在洛中困甚,河陽節度使蕭洪移鎮鄜州,諫議大夫蕭俶以君言於洪,洪素敬諫議,即欲謁君以請,君曰:「人間譁言洪盜籍外戚,一窺其面,能易吾死,尚且不忍死,況為其黨乎?」居數月,洪果敗。

娶弘農楊氏女,早卒。子二人:長曰審之;次曰鼎郎,始五歲。以某年月,權葬於常州義興縣某鄉里。某於君為晚交,得君最厚,因為之銘曰:

命如煙雲,道比宮宅。煙雲飄揚,莫知往來。為道不至,無以偃息。有道有命,偶然相值。命不在我,不肖亦貴。豈可指此,與彼為市。嗚呼定臣,曰德孔脩,曰學必聖。飭我兢兢,一不言命。可傳其心,以教後生。嗚呼哀哉!

君諱顗,字勝之。曾祖涼州節度使、襄陽公贈、左僕射希望,大父司徒、平章事、太保致仕、岐國公、贈太師某,皇考駕部員外郎、贈禮部尚書某。君幼孤多疾,目視昏近,先夫人不令就學。年十七,讀《尚書》十三篇,《禮記》七篇,《漢書》止《賈誼傳》,不復執卷。年二十四,明年當舉進士,始握筆,草《闕下獻書》、《裴丞相度書》,指言時事,書成各數千字,不半歲,遍傳天下。進士崔岐有文學,峭澀不許可人,詣門贈君詩曰:「賈、馬死來生杜顗,中間寥落一千年。」

年二十五,舉進士,二十六一舉登上第。時賈相國餗為禮部之二年,朝士以進士干賈公不獲,有傑強毀嘲者,賈公曰:「我秪以杜某敵數百輩足矣。」始命試秘書正字、匭使判官。李丞相德裕出為鎮海軍節度使,辟君試協律郎,為巡官。後貶袁州,語親善曰:「我聞杜巡官言晚十年,故有此行。」大和九年夏,君客揚州,六月,授咸陽尉、直史館。君曰:「訓、注必亂,可徐行俟之。」至汴,二兇敗。及洛,以疾辭,東下居揚州龍興寺。丞相奇章公僧孺請君入幕府,君謝曰:「李公在困,未願副知己。」

開成二年春,目益昏,冬遂喪明。李為淮南節度使,復請為試評事,兼監察、觀察支使。兄自馮翊迎醫石至,曰:「是狀腦脂下融,名曰內障,如蠟塞管,蠟去管明,俟脂凝可以抉去,無不愈者。」後二年,石曰「可治」,治不効。自馮翊別迎醫,醫曰:「嗟乎!障有赤脈,如木根橫去,牢不可斷,是法名曰日脚,內障生日脚者,法不可治。」君因居淮南,築室治生,不復言治眼事,聞於天下,無不嗟嘆。君安泰自如,令人旁讀十三代史書,一聞不遺,客來與之議論證引,聽者忘去。年四十五,大中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卒。一男曰麟師,年十歲;女曰署兒,始五歲。六年二月八日,歸葬先塋,實萬年縣洪源鄉少陵西南二里。某今年五十,假使更生十年為六十人,不夭矣,與君別止三千六百日爾!況早衰多病,敢期六十人乎,忍不抑哀,以銘吾弟。銘曰:

古之達人,以生為寄為夢,以死為歸為覺,不知生偶然乎,其有裁受乎?偶然即泯為大空,與不生同,其有裁受乎?嗚呼!勝之今既歸而覺矣,其自知矣,何為而然乎?嗚呼哀哉!

灞陵駱處士名峻,字肅之,華州華陰人也。當建中四年,年二十,遊京師。值泚亂,為其黨源休拘,委以事,處士逸,一日夕行二百里,拜親於華陰。因啓度賊終不能東出百里間,鄉里不足憂,願得一見天子於艱危中。遂入奉天,至漢中,屢以兵食干執事者。後長安李懷光踵叛,關中公私饑,李、馬、渾兵十餘萬,計日餉食,有司因請授處士岳州灞陵尉,繫職於饋運間。後四遷上揚州士曹參軍。

至元和初,以母喪去職,哀哭濱死,終喪,因曰:「汚吾跡二十餘年者,食豐衣鮮,以有養也,今可以行吾志也。」乃於灞陵東坡下得水樹以居之。相國杜公黃裳在蒲津,相國張公弘靜在并州、大梁,渾尚書鎬在易定,潘侍郎孟陽在蜀之東川,司徒薛公革在鄭滑,皆挈卑詞幣馬至門,曰:「處士不能一起助我為治乎?」皆以疾辭。長慶初,桂府觀察使杜公凡兩拜章,乞為梧州刺史,詔因授之。眾皆曰:「今黃家洞賊熾,邕、容兵連敗,縮首不出,猶鼎鼈耳。交阯殺都護,復旱亂相仍,朝廷豈捐此三處,不以公治之,而久置公為梧守耶?」處士慘而讓,祇以疾辭解,訖不言其他,爾後人知其堅不可復動矣。

田三百畝,菓蔬占其一,捽墾辛苦,不受人一錢惠。朝之名士,多造其廬,未嘗以栖退超脫之高露於言色。溫敬畏下,如勇於仕進者。論及當代利病,活人緩邊之策,必亹亹盡吐,冀達於在位者,至於安危機鍵之語,默不出口。尤不信浮圖學,有言者必約其條目,引《六經》以窒之,曰:「是乃其徒盜夫子之旨而為其辭,是安能自為之。」善圖山水狀,鑑者比之朱審、王維之儔。里百家鬬訴吉凶,一來決之。凡三十六年,無一日不自得也。以會昌元年十一月某日卒,年七十九。以某月日,歸葬於華陰縣先人之墓。

處士嘗曰:「相國劉公晏,不急征,不橫賦,承亂亡之餘,食數十萬兵者二十餘年,斯過蕭何遠矣。」每長短校量今古富人強國之術。我烈祖司徒岐國公、趙國公李公,當貞元、元和時,儒學術業冠天下,每與處士語,未嘗不嗟嘆其才,恨其尚壯,不可屈以仕,優禮接之。嗚呼賢哉!銘曰:

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古之作者,窮栖自斷。去聲。子伯子至,王霸久臥。向栩相趙,馬良車煥。子夏高弟,心中交戰。處士之居,落青門畔。文駟連羈,繡軒交貫。危冠自喜,音戲。前縈後絆。言訖揖去,一如不見。我齒未衰,誰知己知。岐公主師,見必迎喜,語必移時。論兵計食,屈指無遺。功名富貴,不能釣之。諸侯六辟,南服一麾。笑而不答,亦無是非。三百畝田,百實滋繁。三十六年,食具衣完。今其去矣,誰知其端。嗚呼賢哉!

公諱銓,字謹夫,河西隴右節度使襄陽公贈司空之曾孫,司徒歧國公贈太師之孫,司農少卿贈給事中之子。公以歧公蔭,調授揚州參軍,同州馮翊縣丞衛尉考主簿,鄂州江夏縣令,復州司馬。年六十,某年月日,終于漢上別業,歧公外殿。內輔凡十四年,富貴繁大,兒孫二十餘人,晨昏起居,同堂環侍。公爲之親,不以進門內家事條治裁酌,至於筐篋細碎,悉歸於公。公稱謹而治,自罷江夏令,卜居於漢北泗水上,烈日笠首,自督耕夫,而一年食足,二年衣食兩餘,三年而室完新。六畜肥繁,器用皆具。凡十五年起,於墾荒不假人之一毫之助,至成富家翁。常曰:『忍恥入仕,不緣妻子衣食者,舉世幾人?彼忍恥,我勞力,等衣食,爾顧我何如?』後授復州司馬,半歲棄去,終不復仕,以某日月歸葬於長安城南。少陵原司馬村先塋,某爲從父弟泣涕而書銘曰:

公侯之家,所業唯官。簿官業農,墾荒室完。入仕多恥,以農力勞。等衣食,爾勞力者賢。歸全故丘,慶期孫子。

君諱希顏,字某。裴氏於百氏中,獨摽其族曰眷,三分之為東西中,君東眷裴,在國朝名位最大曰冕,艱難中定冊立肅宗於靈武而相之,繼相代宗,僅十五年,國史有傳。冕於君為堂伯祖父。王考某,終朗州刺史,娶宣州寧國公滎陽鄭某女,生四男,君為首生。朗州為盩厔、河西令,道、朗二州刺史,公廉剛簡,強於愛人,凡關百姓一毫事,與京兆尹、節度使爭論,大聲於廷府間,前如無人。然未嘗以杖責治家,家人有過失則諭之,諭不變者,出之為良人,終不忍牽鬻於市。將終,鄭夫人泣請遺令,曰:「吾之廐騾,為盩厔時役之,今踰十年,聽其老死,慎不可賣。」言訖而絕。君生浸染仁父之化,溫良柔友,窮居鄠縣,飢寒餘二十年,未嘗出一言以慍不足。司農卿裴及為邕府經略使,辟君為從事,得南方疾歸。大中二年某月日,卒于其家,享年若干。不娶,無子。某娶裴氏,實君之私,其弟覺泣來請銘。銘曰:

淑其性,生無位,死無子,孰識其端?

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寶後,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毬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鬬之事。

鎮州有儒者黃建,鎮人敬之,呼為先生,建因語生以先王儒學之道,因復曰:「自河而南,有土地數萬里,可如燕、趙比者百數十處。有西京、東京,西京有天子,公卿士人畦居兩京間,皆億萬家,萬國皆持其土產,出其珍異,時節朝貢,一取約束。無禁限疑忌,廣大寬易,嬉遊終日。但能為先王儒學之道,可得其公卿之位,顯榮富貴,流及子孫,至老不見戰爭殺戮。」生立悟其言,即陰約母弟雲,竊家駿馬,日馳三百里,夜抵襄國界,捨馬步行,徑入王屋山,請詣道士觀。道士憐之,置之外門廡下,席地而處。始聞《孝經》、《論語》。布褐不襪,捽草為茹,或竟日不得食,如此凡十年。年三十,有文有學,日閑習人事,誠敬通達,汝、洛間士人稍稍知之。

開成三年,來京師舉進士,於羣輩中酋酋然,凡曰進士知名者多趨之,願與之為交。生嘗曰:「丈夫一日得志,天子召座於前,以笏畫地,取山東一百二十城,唯我知其甚易爾!」因言燕、趙間山川夷險,教令風俗,人情之所短長,三十年來王師攻擊利與不利,其所來由,明白如彩畫,一一可以目覩。

開成四年,客遊代州南歸,某月日,於晉州霍邑縣界,晝日盜殺之。京師名進士聞之,多有哭者,資其弟雲至霍邑取生喪來長安。以某年月日,葬於城南某鄉里,其所資費,皆出於交遊間。曾祖昌嗣,涿州刺史;祖顗,易州長史;父勸,鎮州石邑令。某常以生之材節薦生於公卿間,聞生之死,哭之,因誌其墓。

會昌五年十二月,某自秋浦守桐廬,路田錢塘,龔軺袖詩以進士名來謁,時刺史趙郡李播曰:「龔秀才詩人,兼善鼓琴。」因令操《流波弄》,清越可聽。及飲酒,頗攻章程,謹雅而和。飲罷,某南去,舟中閱其詩,有山水閑淡之思。後四年,守吳興,因與進士嚴惲言及鬼神事,嚴生曰:「有進士龔軺,去歲來此,晝坐客館中,若有二人召軺者,軺命駕甚速,始跨鞍,馬驚墮地,折左脛,旬日卒。」余始了然。憶錢塘見軺時,徐徐尋思,如昨日事,因知尚殯于野,乃命軍吏徐良改葬于卞山南,去州城西北一十五里。嚴生與軺善,亦不知其鄉里源流,故不得記。嗚呼!胡為而來二鬼,驚馬折脛而死哉?大中五年辛未歲五月二日記。

牧,字牧之。曾祖某,河西隴右節度使。祖某,司徒平章事岐國公,贈太師。考某,駕部員外,累贈禮部尚書。牧進士及第,制策登科宏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江西團練巡官,轉監察御史裏行御史淮南節度掌書記,拜真監察御史,分司東都。以弟病去官,授宣州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內供奉,遷左補闕史館修撰,轉膳部比部員外郎,皆兼史職。出守黃、池、睦三州,遷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以弟病乞守湖州,入拜考功郎中知制誥。周歲拜中書舍人。牧平生好讀書,為文亦不由人。曹公曰:「吾讀兵書戰策多矣,孫武深矣。」因注其書十三篇,乃曰:「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無以加也。後當有知之者。」去歲七月十日,在吳興夢人告曰:「爾當作小行郎。」復問其次,曰:「禮部考功為小行也。」言其終典耳。今歲九月十九日歸,夜困,亥初就枕寢,得被勢久酣而不夢,有人朗告曰:「爾改名畢。」十月二日,奴順來言「炊將熟甑裂」。予曰:「皆不祥也。」十一月十日,夢書片紙「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傍有人曰:「空谷,非也,過隙也。」予生於角星昴,畢於角為第八宮,曰病厄宮,亦曰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工楊晞曰:「木在張於角為第十一福德宮,木為福德,大君子救,於其旁,無虞也。」予曰:「自湖守不周歲,遷舍人,木還福於角足矣,土火還死於角,宜哉。」復自視其形,視流而疾,鼻折山根,年五十,斯壽矣。某月某日,終於安仁里。妻河東裴氏,朗州刺史偃之女,先牧若干時卒。長男曰曹師,年十六;次曰祝柅,年十二。別生二男,曰蘭、曰興,一女曰真,皆幼。以某月日葬於少陵司馬村先塋。銘曰:

後魏太尉禺,封平安公,及予九世,皆葬少陵。
嗟爾小子,亦克厥終,安於爾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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