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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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端甫看了那第一道上諭,他的恩師出了軍機失了冰山,已覺無所倚靠,還不十分著急。看了那第二道上諭,這軍機大臣卻是補的他本部堂官,這位堂官向來同他不大合式,常說他是個一無性情的人,外面做的言現行矩,骨子裡頭也還是些狗肺狠心。倒反不如那些大大方方要兩個錢,講究點聲色自娛的倒還光明磊落些,而且恨他只知道趨奉著厲大軍機,也帶著幾分醋意。賈端甫那時候,因為是大軍機的得意門生,把這位堂官卻也不放在眼裡,不再去揣摩他的脾氣,這就是他的本事不如那位把弟范星圃的地方了。這回見他進了軍機。一想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要想再去巴結他,恐怕也巴結不上了。悶坐了一會,打聽著厲尚書已經回了宅子,趕緊跑到那邊去安慰安慰。

  問起甚麼緣故,厲尚書道。「這兩天因為外省有幾處上摺子,要廢科舉辦學堂,我說這是祖宗成法不可輕更,那曉得拂了洪中堂的意思,在上頭說我見解拘執。現在百度維新,必得要有兩個講求時務的在樞垣襄贊,方能共濟時艱。所以把我擠了出來,熊炯臣就是因為他學堂辦的好,所以才叫他進去的。我們是老舊無能的人了,且看他們這一班維新經濟的好手,怎麼支撐這個時局罷。」賈端甫說道:「老師所講的是法古尊先的正經道理,朝廷雖一時求治太急,用了他們這些新進喜事的人,久後必定還要念及『人維求舊』的這句古訓,倚重老成典型的,藉此暫時恰養恰養也好。」厲尚書道:「我心裡倒也沒有甚麼,省得天天要起早,就是住在園子裡,也真不方便,你曉得的,我家裡就只有你嫂一人跟我到園子裡服侍服侍,又要記掛家裡,無人在家裡照料照料,又恐怕我在那裡沒人調護,真個兼顧為難。如今倒可以在家安坐,況且我又沒有甚麼至親子姪在外頭做官,必得要靠我聲光照顧的人,更覺得一無罣礙。」

  談了一會,賈端甫辭了出來,趕緊到衙門裡去走走。秋審處的那幾位提坐,正在商量約齊了去替熊大軍機道喜。見他來了,有一位坐辦那幼嵇員外,名叫那鍛的同他向來要好,就向他說道:「我正派人去催你,我們要到熊大軍機那邊去,你叫你的趕車的不要卸了。」說著大家一齊穿了補褂,套好了車,到了熊大軍機宅子門口,真是一登津要冷熱迥殊,那道喜的人,已經填門塞巷,熊大軍機又預備車馬搬進,園子門前更顯擁擠。

  這八位到了,回事的管家知道,全是本部最有面子的司官,趕緊就上去回。這位熊大軍機是個陽分人,真做得出,說那七位一起請見,這賈老爺道乏改日在衙門再見罷。那管家照著傳話出來,賈端甫聽見這話,臉上真是下不去,心上又更加焦急,比在那小銀珠家聽增朗之奚落的話,還要加上一層難過,然而沒法只得退了出來,沒精打采的上車回去。第二天,去訪那位同事,同鄭幼嵇員外商量說:「熊大軍機呢,平日同我就有點過節兒,我也曉得我這脾氣有些不合時宜的地方,以為我們做大位的人,總應該大度寬容,不料昨天竟如此相待,以後要想好處恐怕不見得。你替我想想,應該怎樣呢?」那幼嵇道:我替你打算,你已經是補了缺的人,倒不如就了截取直隸州,出去運氣好,三五年裡頭也還可以做到實缺,道府比京察外放也差不多,這是兄弟的愚見,承端翁見愛,所以就傾心相告,端翁再自已斟酌罷。」賈端甫想想部幼嵇的這番話,也真有道理,就說:「承幼翁指教,我就這麼辦罷。但是,我這脾氣恐怕外官也不相宜。」鄭幼嵇道:「這倒不然,外官圓話的太多,近來,有些省撫,把那些油腔滑調的看厭了,倒往往賞識端重謹厚的多,只在各人仗著本事去做,總而言之,非運氣不行,你道以為何如?」談了半天,賈端甫告辭。

  回家想了一夜,也只有走這一條小路,就去捐了歷俸,在吏部呈請截取分發,又想想那一省好呢?因想起河南擾台胡霖胡雨帥是厲尚書提拔起來的,那位藩台喬方伯官名叫名俊的,又是本司掌印出去的,平素相處也很好。河南省的直隸州缺分也還多,就指省河南引見出京。那熊大軍機也曉得是避他的風頭,因為他一個已經進了新審處補了缺的人,肯如此小就,總算是認虧吃的,也就高高手不再同他計較了。

  這賈端甫初中進土,在家鄉開賀的那天,就滿口拿定了是要提員外、升郎中、得京察、放府道的人,那曉得已經看著要如願的事情,忽然出了這個岔兒,竟提不了員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道府,還要出去做個候補官兒。可見,事由前定,俗語說的「滿飯好吃,滿話難說」,而況這做官是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的事體,怎麼能自己拿得穩穩的呢?

  然而,他京官的運氣已終,外官的運氣甚好。到了省,這胡雨帥因為他是厲尚書的門生,甚為親熱。不多幾天,就委了地河工局的提調。這位喬方伯更為契重,說他是學有本源的人。

  喬方伯正兼著學務處總理的差使,就同撫台要了他,兼著學務處的提調,面子要算好極了。那學務處的委員甚多,懂得學務的卻甚少。賈端甫看著皆不足與談,只有一位參議兼高等學堂總理的魏琢人太史,見了兩面覺得甚有道理。這位魏太史官名行堅,是江西南昌府人,未滿弱冠即入詞林。後來,因為參了一位當道大員,這位大員勛位名望甚為朝廷倚重。他這折子上去,不但沒有參得動他,反傳旨嚴加申飭,幾乎送了前程。他見風頭不好,就告養回家。這胡雨帥做江西糧道的時候,就同他很要好。到河南撫台,正值朝旨申飭各省縣辦學堂,就把這魏太史卑禮厚幣的請來開辦。胡雨帥於學堂的事體,本來絲毫不懂,全仗魏太史維持。佈置高等學堂預備科開學的這天,行禮已畢,教習領著學生上來參見,胡雨帥要想說兩句內行話,就望著魏太史道:「這學生的功課裡頭,體操一門那是最有益的,我天天還要做那八段錦的功夫呢。算學一門似乎可以隨便些,難道叫他們學成功了,到洋行裡去做剛伯杜麼?至於地理,這是琢翁貴省的人最講究的,琢翁想來也總高明的了,來龍去脈水風木火那是不容易考求的呢,他們在這學堂裡學成了就能夠替人家看地麼,還是也要到山裡去走走,磨練磨練呢。」魏太史曉得他全弄左了,怕他下不來台,只好含糊答應了兩句,拿別的話岔開去,這番話卻是通學堂都聽見的。魏太史雖然再三叮囑,不准傳說出去。然而,那裡攔得住這許多嘴呢,恰好同時有一位省撫,也是因為要辦學堂,開了個單子叫那學堂總理買幾部書,那位學堂總理,把單子一看共是五個字,分作三行,第一行是「抉微」兩個字,第二行是「天文」兩個字,第三行是「雷」一個字。這位總理看了不解,只得上去請示道:「奉大帥發下單子吩咐買幾部書,那『扶微』大約是幾何『抉微』了?」那位省撫點頭道:「不錯!」這總理又問道:「請示這『天文』買那一種呢?」那位省撫道:「虧你是一位翰林,連個『天文』的書都不曉得,可笑可笑。」說著就端茶送客。

  那個「雷」字,這位總理也不敢再問。回到學務處,請了幾位提調、文案、教習,大家猜擬不出。有一位悟心好些的,忽然想著道:「大約是那『電學』的『電』字之誤。」大家齊說「不錯」。這兩件事被一家報館聽見了說:「這『地理』對『天文』真是天造地設,工巧絕倫。」就拿來登在報上。

  再說這位魏太史少年時候,詞率裡夫最好,做點六朝小品溫李香奩一時,無出其右,通籍之後,殫心經籍研究說文,繼又結交名流,講求新學。後來見這新學的流弊太多,幾至牽動國脈,怕為比匪所傷,又力矯其弊,格守著聖經賢傳尊君親上的道理,真是識實古今,學通中外,而且言坊行表趨向必端詢,不愧為學界津梁,師儒表率,把這河南的學堂辦的井井有條。

  學堂裡的學生,雖不能淬勵精神,翊衛邦族,卻個個循規蹈矩,沒有一些爭競囂張之習,要算是時下辦學堂的一位能手。見了這賈端甫,也覺得針芥相投,沒事就常常遇從,彼此意見都說這學堂的教科第一最重的是經學,若各門學科不從經學入手,將來皆成為無本之學。所以,他們講究的學堂功課,首在讀經解經,比那從前講八股的時候,倒還講的認真些,這也是保全國粹的大道理。有一位過路的狂上同他們說道:「經書裡惟有一部《論語》是最為有益於身心家國之書,文字亦簡而賅,賤而奧,樸而華,為人生所必應讀的,左氏為文筆之袒不在經書之列,卻也不可不讀,此外,皆是些斷碣殘碑。禹貢是個不全的地輿圖,月令有如隔年曆本,只好視為商彝周鼎,作為一種最高貴之陳列品而已,又何必費有用的精神,鑽研這無用的故紙呢?」這兩位說這狂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要請抗台拿辦驅逐,擾台因為這位狂士也是當代知名的,未敢輕易動手,這位狂土也就望望然而去了。

  他們兩位逢到禮拜學堂放假,就迭為賓主煮酒論心。這天,又是禮拜的日期,賈端甫得了一條極大的黃河鯉,又新由南貨客人帶來的金華茶,堡上一天,買了幾盆菊花,就約了這魏太史銜杯賞菊,又談到政治上,魏太史道:「他們講新學的,總說不可用專制手段,其實,天下事非專制不行,就是他們外國說起來呢,有甚麼君主、民主、立憲、共和的,分別替他按實了考較起來,也還脫不了這專制的主義,像我們這個學堂,要不是我們用專制手段壓服住了,這兩年,不知要起了多少風潮,怎能夠這麼服服貼貼的呢。講到治家更非專制不可,不專制,兒子不服老子的管教,妻子不受丈夫的約束,那還成個甚麼人家呢?」正說到這裡,只見他的管家手裡拿了一封信,匆匆的跑了來,魏太史忙問:「甚麼事體?」那管家回道:「今天早上,老師出了門,太太就叫家人僱輛車,說到於太太那裡去,家人說:『家裡有車,何必僱外頭的呢?』太太說:『那騾子不好,會岔眼。』家人就到街上展了一輛,太太就叫小桃拿了一個包袱,一個鋪蓋卷,一隻箱子,一個提盒,還有鏡盒等類裝在車上,家人問小桃帶這些東西做甚麼,小桃說太太要在於太太那邊住兩天呢,家人也就不能再問,也沒有要人跟,說路近有車把勢行了,省得多個人跨在轅子上討厭。剛才姪少爺到老爺內簽押房拿件公事,看見案上一封信,說是太太寫的,裡頭說的話甚是希怪,姪少爺即加了一張信封了口,叫家人送來,請老爺看了,吩咐怎麼辦法。」魏太史聽了甚是詫異,連忙拆開看,裡頭一張信箋上寫的是:者之書,情節甚奇,就呈察閱。嬸母至今未歸,應如何辦理?恭叩福安。

  福安佳男傳經謙筆

  再看那小信封上面寫的是:「留呈庵帶主人親展」,下款是「碧珍手緘」,抽出裡頭是三張離合如意的毒花箋,上頭寫的是:遁庵主人親鑒:絮自奉裳衣,荏苒八載,初以主人才名署於鄉里,直聲震乎雲端,伊然一代偉人。自必有非常德業,慚非德耀,獲致伯寫,竊引為三生之幸。造依侍既久,始知主人生平學術經濟,都從「心勞日拙」四字中來,謹就確有可指者數端,為主人陳之。

  主人以乞養辭官,乃歸裡之後,高堂之甘旨常虛。而主人之樽盤必備,德色評語,時中傷乎庭幃,側帽扶輪,徒飾觀於戚□,迨至金撥就萎,風木增惡。主人侍疾曾無嘗藥之誠,枕塊猶戀桑中之好,而徒以表阡塵墓,為驚世駭俗之方,此見主人之所以為孝過也。

  主人,兄有孟皮,疾如貢父。

  主人不求第萌,俾荊樹以重榮,轉燃豆箕,致棠華之遽隕,道得獨攘腴產,猶憂侈說並祧。此則主人之所以為弟也,若光臨財之際,主人素以千駟不顧自矜顧,何以主講嶽麓脩脯一支十年,未及一載,以燔內不至,托故而行,而預支之脩,未聞以絲毫還壁。

  主人之產,因如是乎?至於中構之事,更有不堪為外人道者,即如令姪麟如,名為依阮籍之光,實則賴懷贏之助,此中曖昧,他人不知,寧王。絮之日待。

  房帷者,亦憂襄如充耳耶,絮頻年體察,知主人之宅心行事,斷無作善降祥之理。為之妻李者,將何以仰望終身?因念良禽擇木而棲,賢士擇主而事。臣之於君,」既有斯義,婦之於夫,何獨不然。泰西男女,離合固可自由,即在支那,伊古以來,婦人之下堂求去者,亦史不絕筆。絮蓄此態久矣,前在尋陽,獲見主人表弟池客中書,以英挺之姿,具磊落之概,方方主人,其誠偽相判奚啻霄懷,絮寧為誠者妾,不願為偽者妻也。所以不亟亟相從者,良以孟子去齊,三宿書畫,既餘惓惓之情,何惡悻悻以去。且以主人智慧卓爾,識見過人,或能猛省前非,亦未嘗不可白頭相守。近見,主人顛倒黑白,日益加增,欺世盜名,若將終身,斯真不可救藥矣。伏念絮湘弦數遍,已屬殘春,若再含垢忍無,鬱鬱居此,必致終論藩圂,未免負此性靈,用是薄檢奩妝,長驅就道,古人絕交,不出惡言,不忍面謫主人之短,是以不別而行,而又不肯如玉清之私通,用特留書告別,一聲鄙忱。從此,使君不妨另自有婦,羅敷亦自有夫矣,素念主人於此等處,尚能達觀,當必夷達視之,不以追騎相追。萬一主人未能免俗,必欲置諸法網,罪以潛奔,在絮固不辭緊線之差,恐主人辦轉揚推簿之站,似林匕均有不利,當望高明反覆審之。書不盡言,千萬珍重。

  長沙何絮留後

  魏太史看了這信,沉吟了一會,賈端甫問是怎的,魏太史本想把這信送與賈端甫看看,商量商量辦法,但是信裡頭所說的話,實有不可告人之處,賈端甫雖是至交,也不便與他曉得。

  想了一想,把信望懷裡一揣說道:「沒有甚麼,內人急於要回娘家,怕我攔他,不等我回去就動身了。」當時就叫那管家來說道:「你回去告訴姪少爺,即說信我收到了,沒甚麼要緊,我回來再說罷。」他仍然與賈端甫吃酒談心,從從容容的吃了飯才回去。他本想派人去追,又想這位夫人是說得出做得出的,萬一遍了回來,當著人把這些話說個淋漓盡致,叫我怎麼收場,又叫我怎麼在此地做人呢?倒不如忍忍氣聽他去罷。這真可以算得個有學識有涵養的人了。然而,看書的諸位替他設身想想,除了這樣還有甚麼萬全之策呢?

  他這位何氏夫人,小名柳光,名號籍貫都已見過,不必再提他。父親也是個名士,早不在了。十七歲上嫁這魏太史,做續弦。他本是個闊達不羈的才女,就他這書信也可略見一斑,同這矯揉造作的魏太史怎合得來呢。這就是我們中國婚姻,不由男女自擇的毛玻在南昌,同這魏太史的表弟章廉相見,就彼此有意,恰好章廉是由舉人考取內閣中書要進京,魏太史就了河南的學堂,兩人各帶家眷一齊動身到了九江,同住一個客棧,因等輪船耽擱了幾天,這個當口何碧珍就同章池客,了卻那五百年前的孽債,本想跟著他溜進京去,因怕九江人多,萬一鬧出事來。不免都要吃點眼前虧,所以,沒有敢輕舉妄動。

  在這河南住了兩年,心裡實在忘不了那稱心如意的情節。曉得這些滿臉道學氣的人,最怕人窺側他的隱衷,更怕人把他那不可告人的事體,當著大家掀出,使他那個架子裝不成功,所以寫了這書信,以為鉗制他不敢追緝之計,其後卷了些金珠細軟,帶了一個丫頭,僱車揚長而去。到了路上,才同這趕車的說起叫他送到順德府上火車,這趕車的說我甚麼都沒有預備,又沒有帶辦套牲口,怎麼能走呢?這位魏太太道:「車上東西輕,單套也行了,至於應用的物件,我多加你些錢,在前頭站上買,有甚麼事總是我擔承,斷不會叫你吃虧的。」那趕車的也就肯了他。熟料,這書信到了魏太史手裡,必勝於埋伏著十萬斷後精兵,果然魏太史不出這女諸葛所料,不敢以一矢相加,可從此知道此娘子軍的背水奇陣了。這何碧珍到了順德,加倍給了車價,打發那趕車的回去,帶著小桃上了火車。到京的時候,已有五點鐘,暫在騾馬市的佛照樓住下,寫了一封信,叫店伙送到潘家河沿內閣章老爺宅子裡,請章老爺就來。這章池客恰好才從館子裡吃酒回家,剛下車,進門就接到這信,拆開一看,見上面寫的是:池客中翰夫子愛鑒,妄自洪都識荊,即深依戀,猥以殘質,獲接幃裳。一夕郵亭,三生夢石,當時即擬追步紅拂,奔侍藥師,只以兩家車從在途,耳目繁多,恐累清德,遂爾忍恩割愛,勞燕分飛。別後膏沐無心,淚痕常洗塵,妾之思君如是,不知使君之念妾何如?

  近與傖父訣別,有泰西男女離合自由之權,間隙來都,投托字下。妥之婢之,惟君新命。敢乞速臨賜存,一商進止。俟奉台命,再當整理荊釵,晉謁大歸。臨穎仁盼,飾言面陳。敬請劉安!何絮檢衽謹上。

  章地客看了這信,倒也覺得十分奇異,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當下就對店伙說道:「你回去說我就來。」又吩咐趕車的不要卸車,他進去轉了一轉,交代了不實等他吃飯,就出來上了車。一出街口,就到了佛照樓,進去一見面,這何碧珍就盈盈下樓,章池客連忙還禮,說道:「表嫂你怎麼來的?」何碧珍道:「我已經同那魏琢人思斷義絕了,你這樣稱呼,那可不好。」章池客又改口叫碧妹妹,何碧珍說:「也不好。」章池客道:「你叫我怎麼稱呼呢?」何碧珍道:「我如今是你身邊的人了,叫我柳兒也可,叫我何姨娘也可,聽你的便罷。」

  章池客道:「那總不好這麼樣罷,我們彼此以字相稱何如?」

  何碧珍道:「那也隨你。」當下,坐下細談別後之事。章池客道:「你大約還沒有吃飯,我們叫幾樣菜,弄點場來吃吃罷!」

  何碧珍道:「不但要你在一塊吃飯,並且你今天可不能回去,我到了家裡不敢爭夕,今天才到,你可得在此陪陪我,我還有多少話要同你談呢。」章池客說:「這也沒有甚麼不可。」

  一面叫店伙計去叫菜打酒,一面吩咐趕車的說:「你把車趕回去罷,我今天不回家了,明兒八點鐘來接。」不一會,店伙燙了酒拿了幾個下酒的碟子來,兩人對前,談到臨走寫的那書信,何碧珍細細的背與章池客聽,章池客道:「寫的真好,只是說的阮微畢露,未免太刻毒些。」何碧珍道:「不是這樣如何制得住他?我怎麼能平平安安、放放心動的來找你呢?我可同你說,我是心服情願跟你做妾的,你家太太跟前我總低頭取小,盡我做妾的道理。」章池客道:「那總太覺屈事,我們再商量罷。」何碧珍道:「不是這麼說,我要不願就是叫我做貴妃、福晉、夫人,我也不要做,我要願,就是叫我做個外婦私窩。通房丫頭也沒有甚麼不可,我看不獨我何碧珍一人為然,凡是天下的女子,沒一個不為此心的。不過受了父母男人的束縛,叫做沒法罷了,而且我覺得,只要男女合意不拘一夫多妻、一妻多夫都無不可,那泰西人要講一夫一妻的道理,似乎還未能體貼的十分透澈。」章池客拍手道:「這話很是狠是,卿真可話解人。」兩人又喝了兩杯酒吃了飯,談了一會,收拾就寢。宦海鐘.88.這一宵的歡愛,真是新婚久別兼而有之。直睡到紅日滿室,方才披衣同起,好在這內衙門一月誤班的日子有限,所以甚為清閒,又叫了兩碗麵來吃了。章池客道:「我先回家佈置佈置,再放車來接你。」章池客回到家中,同他妻子平氏太太說道:「奇事,奇事。」平氏太太道:「甚麼事呢?」章池客道:「你曉得我昨夜住在那裡?」平氏太太道:「趕車的說你在佛照樓有個女客,在裡頭留你住,大約是你在上海相好的倌人,特為到京裡來找你的。」章池客道:相好的呢,倒也不錯,卻不是上海的倌人,你道是誰?就是魏家的表嫂何碧珍。我不是前回同你說過,在九江客寓裡那一晚上的事體呢。」平氏太太道:「他怎麼能來到京裡?」章池客就把他寫信與魏琢人斷絕,帶了一個丫頭來京相投的話說了一遍,平氏太太道:「倒也狠好,只是這魏琢人怎麼肯甘心呢?恐怕他要鬧的話,說我是讓他來做伴,再好也沒有的了。但是,叫做妾,總不好,我就同他妹妹相稱罷。」章池客道:「恐他未必肯回來看罷。」

  平氏太太叫丫頭、老媽子收拾對面房間,買蠟燭鞭炮,一面叫套車去接何小姐。不多一刻,何碧珍已經到了,家人連放鞭炮。

  何碧珍先到祖宗面前行了禮,回來就請老爺太大受禮。平氏太太道:「妹妹,我們平行了罷。」何碧珍道:「那可不敢,我何絮今兒是自己情願做章老爺的妾,太太若不受何絮的這頭,那就是不肯收納何絮,我何絮只好遁入空門了。」平氏太太沒法,只得立受了他的頭。平氏太太還是叫他妹妹,他一定不敢當。章池客道:「昨天我說過,就叫他碧珍罷。」平氏太太讓他到房裡坐,他一定見讓著平氏太太先走,到了房裡就搶著替太太倒了一碗茶,還要來裝水煙,平氏太太說:「這可不必。」

  停了一會,又領他到對面房裡看了新房,收拾的也還乾淨。晚上,叫了一桌菜。這平氏太太生了一兒一女,兒子才八歲,女兒六歲,團團圓圓的坐了一桌,吃的倒也十分有趣。晚上,送章池客到這何氏新姨太太房裡去休息。章池客雖是一個清苦京官,有這一妻一妾相陪,膝下又有一雙兒女,過的也狠舒服。隔了將近一年,忽然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一封信,想來要具問興師了。他夫婦三個看見,皆不免有點心涼。究竟魏太史的信上說些甚麼,請諸位猜一猜春。

  章池客接到他表兄魏琢人太史的信,心中甚是驚惶,及至拆開一看,是替一個朋友托他領誥軸的,並未提及何碧珍一字,他夫婦三人才放了心。這位魏太史真度量寬宏,能忍惡辱負重的大才,將來宮保中堂恐怕都有份呢。又隔了兩三年,章池客的老翁在籍身故,他聞訃丁艱,帶了家眷奔喪回吉水原籍。這時候,正在開辦九南鐵路,奔祭事還未辦畢,就接到這鐵路公司總辦大紳的邀,請他去當辦路事紳董,他想在家無事,藉此也好混些茶水之資,就答應了。辦畢祭事料理動身,他的夫人平氏,因為本房分得一分簿簿的田園,必須親自經理經理,兒子也要送進本城的學堂,不願同到省中,勸他帶了何碧珍同去,他想家中卻也不可無人,好在省城到吉水往來還便,也就應允。到了省裡,會了總辦,又會了同事與幾位紳董及文案收支人員。紳董裡頭有一位廣陵的王夢笙太史,是他同年換帖之好,見面就說年伯的祭事,未先視臨叩奠抱歉之至,章池客也給了他賻儀。王夢笙問道:「嫂夫人可曾回來?」章池客道:「內人因要料理小兒進學堂,沒有出來,是帶了一個妾來的。」

  王夢笙道:「原來老弟也納了妾,大約就是京裡人,我們倒要見見。」章池客道:「卻不是京裡人,說來話長,裡頭還有一大篇文章。老弟的寶眷在省裡麼?」王夢笙笑道:「我同你一樣也是帶了一個妾。」章池客道:「老弟是幾時納的?記得你放差出京那時還沒有,大約是在上海討的了?」王夢笙道:「不是上海對的,說來也話長,這麼樣罷,我們把這裡的事弄完了,到我那裡吃飯細細的談罷。」章池客說:「也好。」又到別位同事的房間裡應酬了一陣。王夢笙也把日行事件看完,有四點多鐘,邀著章池客一起回了公館。王夢笙問道:「老哥哥的公館有了沒有?」章池客道:「沒有,現同小妾暫在棧房裡住著。」王夢笙問起他這位如夫人的來歷,章池客就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說到那書信,王夢經聽了道:這位如嫂夫人棄暗投明,要算是一個女中豪傑。」章池客又問王夢笙的如夫人是怎麼樣的,王夢笙笑道:「我兩人真要算異曲同工,無獨有偶。」於是把他討這如夫人的緣由,細細講來。

  但是,這緣由在王夢笙嘴裡講,總不如做書的說的詳細,何以呢?難道他自己做的事例說的不詳,還是王夢星也是個喜歡遮遮掩掩的人呢?這卻不是,只因有些話,本是章池客知道的,王夢笙可以不說,看書的可不曉得,必定要做書的替他說了。

  這王夢笙名鶴,老翁是做廣東鹽運使的,母親吳氏,只生這王夢笙一人,他老翁又討了一位姨娘,也生了一子名叫王鴻號夢書,比王夢笙要小到十多歲呢。王夢笙隨任讀書,請的是一位九江的名孝廉,姓謝號達夫,榜名如命,據說是他老太爺五十歲才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這謝孝廉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所以也就一齊接到廣東,順便叫這女兒跟著讀讀字,讀讀書。他夫人懷著他這女兒的時候,夢見人送了他一張琴,上頭有「文君」二字;後來,就生了這位小姐。謝達夫說道:「『文君』卻沒有甚麼好。」就替他起了個名字叫琴,號叫警文,卻是生的秀外慧中,伶俐異常。王夢笙的母親吳夫人看見甚為鐘愛,認了他做乾女兒,可憐他九歲上,他母親就染了廣東的瘍子症死了。謝達夫還沒有得子,吳氏夫人就把自己用的一個丫頭叫喜珍的,送了這謝先生。過了一年多些,居然生了一個兒子。這謝先生的教法最好,講書能達言外之意,不拘泥於章句成法,學生所不能懂的地方就略而不講,而且循循善誘,使學生樂於親近,絕無那種師嚴道事,拒人千里的神氣。這王夢笙卻也天資聰穎,舉一可以反三。十四五歲筆下就狠有可觀,一位梅學台看見他的寫稿甚為賞識,就把他的女兒讓卿許字與他。梅學台是南京人,任滿之後請假回家。這年王夢笙十八歲了,因為秋間卻逢恩科,他老翁就替他捐了監,托謝先生帶他回江西應試,順便完姻,吳夫人也一同回家替兒子料理喜事。

  謝先生也就帶著如君兒女,扶著他夫人的靈樞一齊動身。這科王夢笙就中了,舉榜後到南京贅了婿。這位梅氏讓卿既美且賢,吳氏夫人見了甚為歡喜。王夢笙十九歲上就聯捷點了庶常,第二年就留了館,二十二歲就放了湖南副主考,真是少年科第,一帆風順。誰知放榜之後,就接到廣東電報,他老翁在任病故,他就托湖南擾台替他奏報丁艱,由海道奔喪到廣東,扶了老翁靈樞,帶了庶如兄弟一起回家守制。二十七個月服滿之後;吳氏老太太因為家道狠可過得,那時正是新舊兩黨互相爭競的時候,恐他年輕的人出去容易買禍,就不准他進京起復。他在家奉著慈母,伴著嬌妻,有時課課弱弟。梅氏夫人也連舉兩子,大的已能讓梨覓棗,倒也極盡家庭之樂。這年,他這位業師謝達夫,忽然奉委來此廣陵教官,他們得信喜歡非常,打聽謝達夫到了任,王夢笙就趕緊來見先生,先生一見這位高足,也甚歡悅,問了老太太的安。王夢笙問道:「先生家眷想已同來,可曾再添世弟?」謝達夫道:「家眷是同來的,前年又得了一子。」王夢笙又問世妹可曾完姻,謝達夫聽了這話,就慘然道:「唉!不要說了,我回家之後,過了兩年,有一位新秀才叫歐陽哲軒的,比你世妹大兩歲,生得極為聰秀,筆下也極好,不過父母俱故,家道寒些。朋友來提親,我就答應了。這年就入贅過來,那如不到兩月竟爾夭折,你世妹已孀居三年了,他婆家也沒有甚麼人,現在還是跟我過著,你想可憐不可憐呢?」

  王夢笙只得拿話寬慰了兩句,就請見見,並要見見喜姨、太太同兩位世弟,謝達夫皆叫出來見了。只見這世妹比那小時更加嬌豔,春山鎖翠,秋水橫波,穿著一身縞素衣裳,尤為光彩奪目。不覺得竟看出了神,因為先生在坐也只得收視返聽。談了些家常,說家母明天就要來接過去玩玩,謝達夫也說,本也就要過來替乾娘請安。談了半天,王夢笙回去告訴了老太太,談這警文世妹竟守了寡。吳氏老太太也覺得可憐。第二天,就叫打轎子,把謝小姐同喜姨娘一起接了過來見過面,自然有許多憐惜安慰的話,以後也就常來常往。這警文小姐有時也就住在王家,同這梅讓卿更加莫逆,兩人結了姊妹。王夢笙本是從小見慣,同窗共研的人,也就不時親近,那警文小姐倒也沒有那種躲躲藏藏的小家習氣,不過總是談論些文調,講說些時事,卻不敢一語及於押褻,有時王夢笙也在那蘊藉的談風裡頭,寫著點愛憐的密意,那警文小姐也似解非解、似答非答的說上兩句,那種機鋒全在若即若離之間。

  看書的諸位,天下的「色」共有好幾種,大約那實事之外更無拿情的,最為下等,那事前則撫摩挑逗,事後則偎倚依戀的,其神趣已不專在實事之時,這也算是中等。獨有這種含意不伸,幽懷難寫的,說他是無情,卻有無限的然倒纏綿,在那語言眉目之外,說他是有情,又有一種端莊大雅在那起居言動之間,叫人親又不能親,放又放不下,那些小說書上就說,這種是情而不淫的了,不知這一種人卻是上等之色。請到極處,亦淫到極處。比那見面就為事,完事就無情者相去懸殊,就比那必須親沾色澤,鐵掛片冠,然後令人動心的,也覺得一個當須憑實,一個全在摩空了。碰到這種人,在那蠢男莽漢,他本不能領略倒也沒甚要緊。若是慧業文人,鍾情才子,真要被他將魂魄攝去,做那腳壘上的孫子夢呢。所以,有一部筆記說,這一種叫做銷魂獄。這個名目真真不錯,這王夢笙碰著這謝警文可就進了銷魂獄了。因憐成愛、因愛成癡竟弄得夢魂顛倒,茶飯不思,說他病又沒病,說他不病又似有玻他這位梅氏夫人看出幾分,問他道:「你到底覺得怎麼?」他總賴說:「並不怎麼。」再隔幾天,更加甚了,竟會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言不語的,出上半天神。見了那謝警文倒也是呆呆的,並不像從前的有說有笑。梅氏夫人雖不敢告訴人,心中卻十分著急,晚上再四盤問並且說道:「無論有甚麼心事,你告訴了我,總替你想法子做成功。」他才似乎有點醒悟說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的,自從見了這謝警文,這心裡就放不下,我也明曉得這事萬做不到,時常自己抑制自己,但是不能自主。這兩天覺得這個心竟變了個靈飄飄的,也不知道在我身上不在,也不知道在他身上不在?」梅讓卿道:「我早已看出來了,我說有法子想,必須遂了你的願,才算我做成這個讓字呢。」王夢笙望他連連作揖道:「但是想甚麼法子呢?」梅讓卿沉吟了一會,笑道:「有了,下個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篤?你可唱天戲。」

  附著耳朵道:「就如此如此罷,到那時你可要放出本事來,我可不能來幫你。」王笙聽了,心中大喜,那似癡非癡的病,也就好了。這吳氏老太太是九月十六的生日,這天王夢笙定要做壽唱戲,老太太想兒子也是個翰林家裡,有的是錢,做做壽也不妨,也就答應。這天府中文武無一個不來應酬,男女親友來祝壽的真不少。那謝小姐同喜姨太太自然也來了,到了晚席散後,謝家派人來接梅氏夫人,定見不放謝小姐回去,說今天雖然還有兩位本家小姐在一塊住,我們就姊妹同牀罷。喜姨娘也說小姐就在一塊看看,我是有這小少爺不能不回去。謝警文也就答應了,那喜姨娘先道謝回家。到了十點鐘,客已散盡,老太太興致甚好,同著謝警文、梅讓卿,還有兩位本家小姐,那位老姨太太又舒舒服服的看了兩出方命歇鑼。梅讓卿伺候老太太安睡,同著謝警文到自己房裡,又吃了兩杯酒,然後解衣安睡。約有一刻工夫,聽謝警文微有呼吸之聲,連忙輕輕的起來用了拔趙幟易漢幟的法子,換了王夢笙上牀,他卻躲到套房裡去睡。這王夢笙已把外頭衣服脫了,只穿著緊身小衣,掀開了香衾看,這謝警文嬌眸雙合,媚靨微豔,真如著雨海棠。輕輕的把他中衣褪了一半,映著燈光看那粉臂雪股,十分醉心,正在細細賞鑒,準備著真個銷魂。不想那指尖兒微微碰了一碰他腿上的玉肌,竟把這天人警醒,翻身坐起,見是王夢笙,登時柳眉倒豎,杏眼含嗔,就有個要高聲喊叫的意思。嚇得這王夢笙連忙爬起,跪在牀前,那謝警文本來要喊,因想這時候已交四更,在他家裡鬧了起來又怎麼樣呢?而且這位老太太平日相待甚厚,計算他辛苦了一天,剛剛睡著,驚動了他似乎過意不過,就忍住了沒有喊出來。看這王夢笙筆直的跪在牀前,謝警文披了小襖,指著他罵道:「你這禽獸拿我當甚麼人看待?要來污我的名節,你仗著你是個翰林有錢有勢,欺負我貧家孀婦,明兒倒同你去評評理看。」一手在牀面前條桌上取了水煙袋吸著了,嘴裡千禽獸萬禽獸不住的罵,到桌頭上就拿著火煤子在王夢笙頭頂上燒,可憐這王夢笙也不敢回嘴。那謝警文燒的手勢雖不重,到底有些疼也只忍著,不但不敢動並且不敢哼,竟為木雞一般,聽這謝警文數說一回燒一回,總是甘心忍受足足有一個時辰。聽見轉了五更,這謝警文見罵也罵不出個所以然,燒也燒不出個所以然,也就漸漸的有點倦意,把水煙袋望桌上一放,有個星眼微含、玉客無主的光景。

  看書的諸位可曉得,這婦女人家夜間動了氣,你若在他那氣頭上同他搶駁,他的肝火越說越旺,竟要鬧到不可收拾。若讓他一人數說,他那火出盡了,到了這四五更之際,自然就覺得嬌惰不勝,而且這肝火既下,那慾火不由自升,就有一縷媚情從丹田直達胸膈臉上,就現出一種春情倦態,無論他貞姬淑女,只要是有點性靈的,到這時候,總有這番光景。這時候就同那花炮信子已燥,點的得法就會響的,諸位要不信,請在自己嬌妻愛妾面前想法子試驗試驗,用心去體會體會,就知我做書的所說不錯了。這位王夢笙是憐香惜玉的慣家哪有看不出的呢。曉得這時候,機不可失,轉禍為福就在此時,就低低的說道:「唉,今天呢,實在怪我不好,唐突了妹妹,罪該萬死。」

  謝警文道:「不怪你還怪誰?明兒再同你算帳!」王夢笙道:「我呢,是曉得罪無可辭,無論拿我怎樣,我也是應該具受的。但是,我替妹妹想你怎麼呢?」謝警文道:「我有甚麼怎麼?」王夢笙道:「我是三更多天進這房裡,到這時候已有兩個更次,房裡只有我同妹妹兩人,我跪在牀前下,妹妹坐在牀上,原是規規矩矩的,然而,沒有別人看見,明兒妹妹鬧了出來,我呢自然是聲名掃地,咎由自取還說甚麼,妹妹難道好逢人輒訴麼?就是說了,人家要不信,瞎造謠言又待如何?」

  謝警文道:「那也是你害我的。」王夢笙道:「害呢,原是我害的,我也無可辯,但是妹妹擔了一個空名,若是未出閣的閨秀尚可一試,守宮現在是無憑據的了。」謝警文聽著,不覺下了兩點珠淚說道:「你真害得我苦,叫我怎麼辦呢?」王夢笙知道有點轉機,忙又說道:「我也曉得妹妹是玉潔冰清,原不敢以非禮之事冒昧相待,不過因見妹妹這般的慧性韶年,為這草草短緣拘守著,遂爾孤寂終身,斷送了這天生美質,實在可憐可惜,日日如此著想,這魂靈兒竟不知到那裡去了?前幾天的精神,妹妹也應該看見,後來梅讓卿見我這似癡非癡的樣子,覺得不好,要想救我的性命,才出此下策。現在,妹妹明天嚷出來,我的性命自然是沒有了,明天就不嚷出來,我的命也總是活不成,然而,我因妹妹而死,我死的甚是情願,再沒有一絲怨言的。不過我死之後,望妹妹看顧我的娘,不時來替我的娘解解悶,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感激不盡。」說著眼睛裡掉下淚來,那謝警文眼睛裡也不覺下淚,歎了一口氣,道:「唉,你不曉得是我那一世的冤家,你起來罷,我明天不說就是了。」

  王夢笙這時候倒又放起刁來說:「妹妹不拉我一拉,我一世也不起來。」謝警文也只得用手來拉,他就趁勢爬上了牀。那曉得跪在地下的時候,心是提著的,倒不覺得冷,到了牀上,心朝下一放,這深秋的天氣,只穿了一身緊身褂褲,怎麼禁得住的呢?倒發起顫來了。謝警文不由的生了憐惜之心,將他摟了過來說道:「我也是前生造的孽,所以我母親生我的時候,夢見卓父君,這回真要做卓文君了,只好聽你罷。但是,以後如何呢?」王夢笙連忙說道:「以後無論如何,總與妹妹白頭相守,好在讓卿同妹妹也是好姊妹,我萬一要負了妹妹,叫我死無葬身之地。」說到這裡,謝警文就拿那纖纖玉手掩了他的嘴說:「不准亂說。」兩人就同入鸞衾。可憐謝警文三年清譽,就斷送在這一宵被底。這王夢笙雖然受了半夜的折磨,卻得了無限的樂趣,在枕頭上謝警文撫著他頸上的瘢痕,低低的問道:「燙的你不疼麼?」王夢笙道:「妹妹下的手本輕,就是再重些,我只知道愛妹妹,也斷不會覺得疼的,不信妹妹再燒燒看。」謝警文笑了,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沒得說的。」天下愈難得的事,愈覺快心。這時候,這兩人真是苦盡甘來,此憐彼愛,比那輕易成就的更增出無限興趣。不一時,兩人倦極同入酣甜,那謝警文夢回鴛枕,已過辰牌。梅讓柳輕輕走來,揭開帳子,微微一笑,謝警文羞的無地可容,只說得一句:「姊姊你害得我好」梅讓卿不敢拿他開心,連忙說道:「都怪我,不是我因為要救他的性命,又捨不得將來與妹妹分離,才出此冒昧之計,總望妹妹海涵一切在我身上。」謝警文道:「我現在還有甚麼說呢?只望姊妹弄得圓滿,不要使我輕失此身,沒得下梢就是了。」說著,推醒王夢笙說:「還不起來,虧你好意思。」王夢笙睜眼,看見兩人真有要伏而慚訟的光景,連忙起身,謝警文同梅讓卿商量說:「怎麼辦呢?」梅讓卿道:「你再住兩天,我自己去求先生,把先生那邊求妥,這邊老太太我看更容易些。」謝警文道:「我此刻是沒有法子的了,聽你們把我怎樣就怎樣罷。」兩人當室理妝,收拾完畢,同去請老太太的安,王夢笙也出去謝客。這天晚上,還是反客為主,還是如姜肱大被鼎足而眠,也就不得而知。

  過了兩天,梅讓卿同謝警文商量,叫他先回家去,卻不必說甚麼。梅讓卿隔了一刻,也坐了轎子過來謝壽,在警父同喜姨娘房裡坐了一會,打聽謝達夫的簽押房裡無人,梅讓卿本是見慣的,就走了過來,見著謝達夫深深自責,跪著不起來,說道:「先生,門生媳婦做了一件無法無天的事,要求先生責罰。」

  謝達夫道:「甚麼事,你起來再說。」梅讓卿道:「這件事實在都是門生媳婦一個人的錯,要求先生寬恕了,並且要求先生答應了門生媳婦才敢起來。」謝達夫被他弄的沒法,又不好攙他,只好站著說道:「甚麼事呢?你且說罷。」這遭梅讓柳才把王夢笙見警文怎樣發癡得病,他自己怎樣怕將來與世妹分離,用計使他兩人成了好事的話,委委婉婉的說了一遍,並說道:「我梅讓卿情願以嫡位相讓,自居造室,總要先生允了,才能完全這一重缺陷。」謝達夫聽了,本來也有些氣,然而木已成舟,即使翻起臉來,壞了學生的功名也補不了女兒的名譽,那又何苦呢?況寡婦改嫁,漢唐以來,多少名人皆不以為異,只有南宋之後,那些迂儒好為矯激,才弄成這個世風,也不知冤冤枉枉的害了多少性命。我又何苦蹈他們的圈套,斷送這一雙兒女,叫人家說是頭巾氣呢?再則,自己家道本寒,女兒夫家又沒有人,將來也不是個了局,不如就此完全了他們罷。沉吟了一下說道:「事體既已如此,只要是你三人情願,我也不去講那些道學話,你可得要同你老太太講妥,名分倒也不拘,總沒有僭你的道理。」這梅讓卿連忙磕頭謝了,起來跑到謝警文房裡,拉了警文說:「我已經說妥當了,你得同我去見見你爹爹。」謝警文只得忍著羞,同梅讓卿走到老翁的簽押房裡,跪了下去,一言不發,謝達夫倒也捨不得說他甚麼,只說道:「你們的事,你姊姊已都同我說過,大約也是你們前世的緣分,本來你娘當日夢見卓文君生你的,我心裡就覺得不好,為今可都應了。你且起去同你姊姊商量商量,怎麼辦法罷。」謝警文磕了一個頭起來,同梅讓卿回到房裡。梅讓卿又坐了一刻,上了轎,順便到幾處親戚本家那裡去謝了壽。回到家裡,把這事細細的同吳氏老太太說了,總把錯處認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一邊是愛子,一邊是乾女,又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古板人,自然無甚不可,就說道:既然謝先生答應了,就這麼辦罷。你們就姊妹相稱,也不必分甚麼嫡庶。」說著,就叫人去喊王夢笙。不一會,王夢笙進來,梅讓卿先向他說道:「你的事我已經求娘恩允了,你快過來謝謝。」王夢笙趕緊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老太太道:「你也是個讀書明理的人,怎麼做出這些糊塗事來。現在看你媳婦面上,替你們成就這事,你以後可得要好好的愛你這媳婦,不可稍有偏袒。」王夢笙連連應著,磕頭謝了,起來停了一刻,同著梅讓卿回房。到了房裡,王夢笙望著梅讓柳撲通跪下,梅讓卿連忙去拉,已在那石榴裳下至至誠誠的磕了三個頭。晚上又細問梅讓柳,怎樣同先生說的,梅讓卿一一同他說了,他真是歡感不盡,應該如何加功謝這媒人,請諸位替他想想看。

  次日,梅讓卿又到謝先生這邊來說是奉了婆婆之命過來求親的,謝達夫也就答應,說道:「這事呢,原無甚麼不可,但是廳耳倍目的人,那裡曉得甚麼道理,倒反要造言生事,不如掩避些,不必鋪張,就用轎子抬了過去。至於你們將來怎麼稱呼,怎麼相處,悉聽你們,我也不管。」梅讓卿一一答應,回來告知吳氏老太太,就照著謝先生的話辦。挑了日子,也不驚動親友,用一乘蘭呢四轎接了過來,到門之後,也還是掛燈結綵,吹打放炮,同著王夢笙拜了堂,謁了廟,雙雙的磕了老太太的頭,同老姨太太王夢笙也見了禮。謝警文卻定請梅讓卿立著受了半禮,老太太就吩咐,以後梅氏叫太太,謝氏叫二太太。

  第二天,王夢笙也穿了衣帽到謝達夫那裡謝了親。吳氏老太太又請謝達夫同著喜姨娘,帶著兩個小少爺,過來吃了會親酒。

  從此,一夫兩婦快樂非常。

  後來,鐵路公司請王夢笙去當紳董,梅讓卿要在家侍奉婆婆,就叫他帶了謝警文到剩這天,王夢生把這一段緣由細細的同章池客談了,連那一夜跪著,聽燒聽罵的情形,都沒有絲毫諱飾。這就是他們兩人的好心處,雖然是蕩檢論閒,卻不失為光明磊落。王夢笙就邀章池客搬來同住,章池客也允了。第二天,就搬過來。謝警文見了何碧珍,也甚投契。這時,鐵路公司方在初開,事體不多。我們中國向來遇到開辦一事,總先安置了多少人,為在以天下之利養天下之人,也未常不有個道理在內。這天,兩人無事,各帶著一位如夫人同去逛百花海。

  看那殘花在沼絲柳成蔭風景,也頗不錯,玩了一會,正要回去,忽然碰著一位客,同王夢笙招呼道:「夢翁那裡去?」又問:「這位尊姓?」王夢笙代答了,章池客也回敬請教。原來,這位就是那年在上海同增朗之、范星圃他們聚會的葉勉湖,他已過了道班,現當著江西省銷的差使,同王夢笙是狠熟的。葉勉湖說道:「兩位不要走,停回同到我那裡看戲,今兒有我們家鄉帶來的熊掌、鹿筋呢。」王夢笙曉得他的烹調最精,他那公館裡常唱戲,那戲台也收拾的絕好,心裡也頗願意去,卻說道:「我們都有內眷同來的,怎麼去呢?」葉勉湖道:「讓他們先回去,兩位只至晚點回去,唱一出滾燈也就完了。」

  王夢笙同章池客只好吩咐家人,送二太太回去。近來章池客的這位何氏夫人,也援著謝警文的成案改了稱呼了。章王兩人同著葉勉湖又逛了一刻,就一齊到葉公館,不多時,客已來齊,有南昌府的亨太尊,新達啟的華大令,派辦處兼軍機所提調全太尊,這全太尊,就是那做吉安府的全似薦。還有他本局的幾位委員,及書啟帳房師,即共坐了兩桌。五點鐘開鑼,唱了兩出,只見一個穿出煙銀紡綢衫夾紗背心、繡花薄底鑲鞋,留著全發的小旦,走了進來,年紀約有十八九歲,生得眉清目媚,齒白唇紅,走到兩席面前,遍請了安。葉勉湖拉著他手道:「豔香,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七姨太太等了你半天,快些進去妝粉罷。」豔香說:「我今天起來遲了些。」說著就走到點房裡去。這葉勉湖的七姨太太,就是從前賈端甫賞識的那個雙珍。葉勉湖在秦淮時討他也有四五年了。看見豔香進來,就說道:「你怎麼來的這麼遲?把人家眼睛都盼穿了。」豔香趕緊走近兩步,靠著膝前請了個安道:「勞姨太太久等,真對不住。」

  七姨太太就拉著他手說:「你坐著罷,不早了,我來替你梳頭。」桌上妝具已經擺好,趁著丫頭出去泡茶,兩人臉靠臉的照著鏡子,親熱了一會。然後替他把頭髮打開,慢慢的替他梳好頭,拿自己的珍珠輕鑲玉發花別子替他插好。豔香卻自己洗了臉,撲了粉,微微的點了點胭脂。七姨太太開了衣櫥,拿自己的衣服與他穿,豔香說:「今天排的戲裡頭有出廟會,是要解懷的,連兜小衫都要呢。」七姨太太就拿了一個京城裡帶出來,一面紅紗,一面夾層裡畫著青蛇的兜肚與他帶,豔香脫了衣裳,露出一身雪白粉嫩的肌膚,七姨太太親手替他把這兜肚結好,他就穿了這七姨太太的貼身小衫,坐到七姨太太的牀上,套了七姨太太的一條紡綢鑲腳的褲子,裝了蹺。然後加了外衣,收拾停當,照了照鏡子,戴上七姨太太的耳環,望著七姨太太說道:「我就要上台,你就來看罷。」七姨太太笑著應了,帶了一個小丫頭,走到廳旁邊一間小書房裡去看,這是他向來看慣的地方,葉大人特為替他收拾出來的。豔香走到花廳,真是一個婷婷裊裊的佳人。不知道的,幾乎當作葉大人的姨太太出來了,又在葉勉湖身邊坐了一坐,然後上台。這裡開席,又叫了幾個檔子班的倌人陪酒。豔香先唱了一出崑曲的「偷詩」,做到那潘必正掀開帳子看他那杏眸嬌合,蓮瓣斜倚,潘必輕輕抱起腰肢,真令人心馳目眩。隔了兩出,又喝「廟會」,解開衣襟露出了紅紗兜肚,映著那雪白胸膛,任著那迎三公子摩挲雙乳,看的人皆羨這小生幾身修到。那南昌府亨太尊,笑著向他那相好倌人玉仙道:「比你的不曉得如何?」玉仙把他打了一下,又低低的說道:「你也去摩一摩看好不好。」亨太尊就伸手來摩玉仙的說:「先摩摩你的看。」玉仙連忙推開他的手,又低低的笑著說道:「我的你還沒有摩夠麼?你去摩摩他的,就曉得了。」不一時,豔香下臺,仍在葉大人身邊坐著。

  等到那笙歌歸別院、燈火下樓台的時候,眾人都已各歸府第。

  這豔香是否就住在葉大人的上房裡頭,那就不得而知。

  葉勉湖本是富豪,又當闊差,不時邀了親王過去選舞微歌,賭花論酒,往來甚歡。又過了兩個多月,有一天傍晚,王夢笙、章池客打公司回家,同著兩位如君坐在一處閒談,忽然接到葉勉湖一個條子,說是今日擬為豔香除樂籍列入金釵,務乞兩君速臨商酌。此一篇花樣翻新的文字,亨波如太尊亦在坐,望即命駕勿卻為幸。兩人看了說道:「消除樂籍呢,倒也常見,至於列入金釵,可是從未聽見過的。我兩人生平的事,已經要算出奇出格的了,若像這樣新鮮文章真是聞所未聞,倒不得不去領教領教呢。」兩位如夫人也說這事真正稀奇,你們去了回來細細的講與我們聽罷。諸位要知其詳,請等他兩位回來告訴他姨太太的時候,讓做書的去聽他一聽,演說出來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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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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