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010
第九回 ◄ | 歧路燈 第十回 |
► 第十一回 |
|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
编辑話說譚孝移午睡,做下兒子樹上跌死一夢,心中添出一點微恙。急想回家,怕兒子耽擱讀書。也知內人必請先生,但婁公一去,極難為繼。又想王中是精細人,必不得錯,但擇師之道,他如何曉?又想孔耘軒關切東坦,必有妥辦,又想大喪未闋,如何動轉?或者程嵩淑、蘇霖臣、張類村諸公,代為籌劃,又恐築室道謀,不能成的。左想右算,不得如法。欲將回去,又想保舉一事,乃是皇恩廣被,因兒子讀書小事,輒想放下,那得一個窮廬書愚,竟得上覲龍顏,這也是千載一遇的厚福,如何自外覆載?少不得在讀畫軒上,日看柏公所送書籍,滌煩消悶。有時柏公來園說些話兒,添些老來識見。
猛的一日,鄧祥、德喜兒飛跑上軒來,說道:「婁師爺來了。」抬起頭來,只見婁潛齋已進的房來。正是他鄉遇故知,況且是心契意合的至交,更覺歡喜。連鄧祥、德喜兒,也都喜的呆了。敘禮坐下,兩家家人各磕了頭。孝移便道:「昨前閱邸鈔,見潛老高發,喜不自勝。已從提塘那裡,寄回一封遙賀的書信,未知達否?」潛齋道:「累年多承指示,僥倖寸進,知己之感,銘刻難忘。但弟是十月,即起身來京,所賜尊翰,實未捧讀。」孝移道:「為何來京這般早?」潛齋道:「此中有個緣故。原是舍表弟宋雲岫,有一宗天津衛的生意,今冬要與伙計們算賬,攜我同行。家兄也極願意叫一搭兒來。且盛價王中,掛慮老長兄客寓已久,極力攛掇。多蒙嫂夫人贈贐二十兩,曲米街王兄十兩,即此鳴謝。還帶了一個布縫的包封,一並交納。」即命跟隨的小廝多魁--「這就是舊年老哥到舍下,誇的學織荻簾兒那小孩子,如今也長成人了。」--將包封交與德喜。
孝移直覺得喜從天降,還疑是夢由心生。遂吩咐燙酒。鄧祥早已安排停當,擺酒上來。吃酒中間,孝移問:「如今宋兄在何處?」潛齋道:「前二日,弟已同表弟午時進了京,尋店住下。舍表弟在外邊去了半天,不知怎的探聽得他的伙計,有些嫖賭的勾當,把本錢虧損。一夜也沒睡得著。次日即上天津衛去。臨走還說,沒得工夫來看譚兄,著實有罪。待天津回京,即行拜謁。托弟先為奉達。弟在店中,並不曉得長兄寓處。長班們到晚間說,長兄在此作寓。他今日引的到門首。弟進來時,他說有一宗吏部緊文書,要去投遞。」孝移道:「婁兄可搬到這裡同寓。」婁潛齋道:「若地面寬綽可以聯榻,自然遵命。」孝移即吩咐鄧祥道:「你可套車,同婁老爺的人,上店搬取行李到這裡來。回來再鋪一張牀。」鄧祥道:「知道。」二人自去辦理。婁、譚杯酒往來,問些家中兩學生讀書功夫。潛齋也問了些各省保舉曾否齊集,引見在於何日,守候日久作何遣適的話。酒已吃完,日色西沉,行李搬來,牀帳設妥。二人晚間剪燭說話,至雞鳴時方寢。
自此二人旅處不孤,各不岑寂,論文說經,頓覺暢快。不覺日月荏苒,早至正旦。雖肴核略具,仍未免動些鄉思。到了燈節,兩人晚間看燈一回,果然帝都繁盛,有許多想不到、解不來的奇景。轉瞬到了二月初一日。孝移禮部過堂,方才曉得通天下保舉賢良方正。時已齊集輦轂。回來告於潛齋,潛齋賀道:「面聖在即,不勝代為欣忭。」孝移答道:「文戰有期,捷音不日到耳。」自此潛齋進場事務,孝移皆代為經營,不叫潛齋費心。無非俾之靜養,以決一勝之意。及到了場期,孝移同至場門新寓。這送場,接場,俱是孝移親身帶人料理。三場已畢,復回讀畫軒候榜。寫出頭場文字,孝移看了,預決必定入彀,潛齋謙遜不迭。孝移道:「此舉不勝,弟情願絕口不復論文。你我至交,豈作場前盲贊之態。」潛齋亦知孝移是能文高手,賞鑒不差,本來場中就覺得意,因亦默為自負。
此時禮部啟奏科場事務,並附奏天下保舉賢良方正共九十四人,俱已到部,伏請引見之期。奉旨於二月二十五日帶領引見。一時禮部預集保舉人員,到部演禮,諭以拜跪務要整齊,奏對務要清朗。到了二十五日,禮部司官,帶領一班保舉人員,午門肅候。嘉靖皇帝御了便殿,一起人員俱按省分挨次而進,十人一班,各奏歷履。天顏有喜,目顧閣臣說道:「各省撫臣,遴選尚屬詳慎,可嘉。」須臾聖駕還宮。禮部引一起人員出朝。遲了幾日,各長班俱向禮部打聽消息,鈔出部臣奏議硃批回寓。只見上寫:
禮部奏,為遵旨速議事。臣部於二月二十七日申刻,接到內閣奉硃批:「這所保舉賢良方正,其如何甄別擢用之處,著該部速議明白具奏。欽此。」臣部欽遵。謹查宣德二年保舉之例,在內以中、行、評、博用,在外以通判、同知用;其有年衰病情願終養者,聽其回籍,許以正六品職銜榮身。臣部請照例辦理。如蒙俞允,臣部秉公詳驗,甄別內外,另行啟奏,即將各保舉年貌冊籍,移交吏部,按缺選授。謹奏。
奉旨:「知道了,依議。」
卻說旨意一下,各省保舉人員,有靜候驗看者,有營運走動者。內中亦有投呈禮部情願終養者,有自陳年愈五十不能稱職者,亦有告病者。孝移也要投遞告病呈子。這鄧祥、德喜兒正打算隨主榮任,辦理行頭,忽聞這話,急的要不的。長班也極為攔阻。孝移寫就呈子,遞於潛齋看,潛齋道:「這個如何使得?前代以選舉取士,這是學者進身正途。異日展布經綸,未必不由此發腳。況守候年餘,今日方被皇恩,如何忽而以病告休,實所不解。」孝移道:「告病原非虛捏。弟自昨年進京,水土不與脾胃相宜,飲食失調,且牽掛家務,心常鬱鬱,因有胃脘疼痛之症。潛老不信,請問兩個小價。」鄧祥接口道:「去年八九月,原有兩三次胸中不爽快,入冬以來,再也不曾犯著。」潛齋道:「這樣說,乃是偶爾小恙,何足介意,為何遽然告病?長兄無非留心家計,其如皇上天恩何。」孝移吩咐家人:「你們外邊伺候,我與婁爺說一句話。」鄧祥等退避。孝移移近潛齋道:「年來閱邸鈔,向來海疆不靖。近日倭寇騷動的狠,沿海一帶州縣,如嘉興、海鹽、桐鄉,俱被荼毒。
原其所始,總由日本修貢入中國,帶有番貨至內地,由市舶司太監掌之。這太監們那曉得朝廷柔遠之道,其貪利無厭,百倍於平人,斷斷未有不秉權逞威而虐及遠人者。即令太監少知自斂,而跟從之廝役,差使之胥皂,又決乎沒一個好的。中土無業之民,失職之士,思藉附外以償夙志。如宋素卿、徐海,麻葉,皆附外之最著者,竟能名傳京師;所寵之妓,如王翠翹、綠珠,亦皆雷灌於沿海將軍督撫之耳,思賄之以得內應,則倭寇之虐燄滔天可知。看來日本之修貢,非不知來享來王之義,而導之悖逆者,中國之刁民也。貢人之帶販番貨,不過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思得中國之美產,以資其用,而必迫之窘之,使懷忿而至於攻劫者,閹寺之播毒也。總之閹寺得志,其勢先立於不敗之地,官僚之梗直者,若必抗之,則觸禍;塌冗者,又必媚之以取容。今竟至於開邊釁,而沿海半壁天為之不寧矣!
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撥人員,兵前聽用之舉,若說弟有心規避,這效命疆場,弟所不憚,此情固可見信於兄;但行兵自有主將,而必用內臣監軍,弟則實難屈膝。此其隱衷一也。況弟即做官,未必能升擢,萬一做起去了,遇見大事,若知而不言,不惟負君,亦負了先父命名忠弼之意;若以言獲罪,全不怕殺頭,卻怕的是廷杖--這個廷杖之法,未免損士氣而傷國體。況且言官無狀,往往觸怒皇上,昨年因議大禮,廷杖者竟至一百八十人。雖武宗時舒殿撰諫阻南巡之事,也不過此。又有四五位科道,為參奏汪太宰,俱行罷斥。內中有位馮道長諱恩者,為人忠正,天下聞名,老兄想也是知道的,所言尤為直切,獨被遣戍。背後聽的人說,這個太宰汪鋐,奸邪異常,寵任無比。當九卿在闕門會訊馮公之時,仍命汪某在首班秉筆,因馮公面斥其奸,汪鋐竟下座親批其頰。像這等光景,忠義何存?將來在上之人,必至大受其禍,履霜堅冰已有兆矣。此其隱衷二也。
若說留心家事,看來不做官,便當以治家為首務。既做官,則州縣以民事為首務;閣部以國事為首務。弟豈庸庸者流,求田問舍,煦煦於兒女間者?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此其所以告病也。況實在心口兒上,有一塊作祟。」
潛齋知孝移心曲已素,也愁良友鬱結。未及回答,忽的一個客進門,潛齋認得,孝移卻不認得,行了相見之禮,潛齋道:「這就是舍表弟宋雲岫。」孝移雖不認得,卻是誼關桑梓,不勝忻然。讓坐已妥,彼此略敘寒溫。宋雲岫便向潛齋道:「真正的,三里沒個真信兒。天津這份生意,在咱省聽說伙計們傷了本錢,急緊到京,見熟問信,話也恍惚。到了天津,誰知伙計們大發財源。買了海船上八千兩的貨,不知海船今年有什麼阻隔,再沒有第二隻上來,咱屯下的貨,竟成獨分兒,賣了個合子拐彎兒利錢。昨伙計算了一算,共長了一萬三千五百二十七兩九錢四分八釐。天津大王廟、天妃廟、財神廟、關帝廟,伙計們各殺豬宰羊,俱是王府二班子戲,唱了三天。」譚、婁拱手同聲道:「恭喜,恭喜。」宋雲岫道:「托福,托福。別的不說,總是二公盤費休愁。只要中進土,拉翰林,做大官,一切花消,都是我的,回家也不叫還。」說著早不覺哈哈大笑起來。譚、婁共道:「這個很好。」德喜捧茶上來,宋雲岫道:「這是咱家裡人麼?」譚孝移道:「是。」宋雲岫道:「娃娃認得我麼?我在曹門大街路北大門樓兒住,我姓宋。」德喜道:「認得。」一面散茶,一面磕下頭去。鄧祥也磕了頭。宋雲岫笑道:「轉筒好二爺,好二爺。」大家都笑起來。又說道:「你們在這裡住,我從沙窩門進京,再找不著。昨日到尤老爺、戚老爺處,才問明白在憫忠寺後街。今日才著門兒。到明日,我請二位老爺到同樂樓看戲。叫你們跟班也看看好戲。」
婁潛齋道:「表弟如今在京,別有什麼事體?」宋雲岫道:「別的無事。我當初二十歲,隨你表伯在京走過,今年十七年了。如今到京裡瞧瞧,住上一個月,還要到天津,同伙計張老二,回咱祥符。」譚孝移道:「這裡房子寬綽,就搬行李,移在一處何如?」宋雲岫道:「我是要到京裡看看,各人便宜。」須臾,擺上飯來。讓坐吃飯。飯完,宋雲岫就要起身。德喜道:「宋爺跟的人,還沒吃完飯哩。」捧茶上來,宋雲岫接茶在手,說道:「我今日出去看條子,揀好班子唱熱鬧戲,占下座頭。不請別人,就是咱三人。我親自來請,與二位添些采頭,好做官。我異日路過衙門,唱堂戲回敬我,不准推辭。我走罷,我還去看看宋門上荇洲汪老爺去。」孝移道:「明日不能看戲。」潛齋極力攛掇,孝移方才應允。雲岫說罷就走,二人送至大門口。雲岫上的車,還說道:「只管放心盤纏,現今咱發了財。來時全然不料有這。」乘車而去。二人回來坐下,孝移道:「少年豪爽的很!」潛齋道:「這表弟是個最好的。為人心無城府,諸事豪爽。他卻不妄交一人,不邪走一步。將來還有個出息。」
到了次日傍午時,宋雲岫來了。恰好二公在寓,進門來拱手道:「我今日來請看戲,江西相府班子,條子上寫《全本西遊記》。我親自進同樂樓揀的官座占定。二公只穿便服,娃娃們帶上墊子,咱就同去。」立催二公各帶一僕,鄧祥套車送去。雲岫坐在車前,一徑直到同樂樓下來。將車馬交與管園的,雲岫引著二公,上的樓來。一張大桌,三個座頭,僕廝站在旁邊。桌面上各色點心俱備,瓜子兒一堆。手擎茶杯,俯首下看,正在當場,秋毫無礙。
恰好鑼鼓響處,戲開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這唐僧頭戴毗盧帽兒,身穿袈裟僧衣,引著三個徒弟--一個孫悟空,嘴臉身法,委的猿猴一般。眼睛閃灼,手腳捷便。若不是口吐人言,便真正是一隻大玃猴。一個豬八戒,長喙大耳,身穿黑衣,手拿一柄十齒鈀子。出語聲帶粗蠢,早已令人絕倒。一個沙僧,牽著一匹小白馬,鞍屜鞦轡,金漆奪目。全不似下州縣戲場,拿一條鞭子,看戲的便會意,能「指鞭為馬」也。師徒四人,到女兒國界,一個女驛丞,帶著兩個女驛子接見。孫悟空交與天朝沿路勘合,到一國,國主要用印,過站還要迎接管待。女驛丞雙手接住勘合,回朝轉奏國主。這個豬八戒的科諢俳場,言語挑逗,故作撾耳撓腮之狀。這眾人的笑法,早已個個捧腹。女驛丞回朝,這女主登殿。早奏細樂,先出來四個鎮殿女將軍,俱是二十四五歲旦腳扮的,金冑銀鎧,手執金瓜銅錘,列站兩旁。又奏一回細樂,四個女丞相出來,俱是三十歲上下旦腳扮的,個個襆頭牙笏,金蟒玉帶,列站兩旁。又打十番一套,只見一個女國王出來,兩個宮女引著,四個宮女擁著。這六個宮女,俱是十七八歲年紀扮的,個個油頭粉面,翠鈿仙衣。那兩個引的宮女,打著一對紅紗燈前導,那後邊四個宮女,一對日月扇,一對孔雀幢,緊擁著一個女兒國國王出來。這女主,也不過二十歲,鳳凰髻,芙蓉面,真正婉麗自喜,且更雅令宜人。再看那些旦腳,縱然不下儕於曹檜,只可齊等乎虢秦。女王霓裳霞矞,看者目為之奪;環珮宮商,聽者耳為之醉。六個宮女圍住上場,念了一套《鷓鴣天》引子,才輕移蓮步,回轉到主位坐下。這女驛丞奏明天朝活佛,路過本國,勘合用印的情事。女王俞允,便與四大丞相商量,款待天朝高僧的事宜。四丞相奏了儀注,傳旨,明日迎迓,到柔遠廳上筵宴。即著女驛丞投啟訂期,速回驛伺候;若是有慢,即行梟首為令。
做完此出,下一出即是女主郊迎玄奘師徒,到柔遠廳上擺筵。話要捷說。到了排宴之時,玄奘正坐,左邊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三席,右邊是女主一席,仰面斜簽相陪。這個場中,豬八戒口中不吃素席,搖耳擺腮;眼中卻豔女臣,神馳意羨。
這孫悟空再三把持,怕八戒失儀,卻又不敢手扯口斥。這個光景,早令人解頤不已。那邊席上,女主含著個伉儷之情意,有許多星眼送暖,檀口帶酸的情景。這陳玄奘直是泥塑木雕,像是念《波羅蜜多心經》。這一出真正好看煞人。
再一出,更撩人軒渠處,乃是八戒渴了,曾吃了女兒國子母河的水,懷孕臨盆。上場時,只見孫悟空攙著大肚母豬,移步蹣跚可笑,拘腹病楚可憐。這潛齋欲解孝移的胸中痞悶,笑道:「孝老看見豕腹彭亨麼?」孝移笑道:「今日方解得『豕人立而啼』。」彼此大笑不已。只見這孫悟空扶八戒坐在一個大馬桶上,自己做了個收生穩婆,左右撫摩,上下推敲,這八戒哭個不住,宋雲岫道:「怎的不見女兒國女人?」潛齋道:「豕四月而生,想是過了女兒國了。」孝移又復大笑。少時肚子瘦了,悟空舉起大馬桶細看,因向戲台上一傾,傾出三個小狗兒,在檯子上亂跑。孝移笑道:「『三豕』訛矣。」潛齋亦笑。原來是戲班子上養的金絲哈叭狗。那看戲的轟然一笑,幾乎屋瓦皆震。忽的鑼鼓戛然而止,戲已煞卻。
且不說眾人擁擠而出,這婁潛齋看譚孝移眉目和怡,神致舒暢,不似前日顰蹙之態。宋雲岫道:「人鬆了,咱也該走罷。」一齊動身下樓。德喜兒、多魁兒,夾著墊子。宋雲岫道:「就到晉郇館內吃飯。」孝移也不甚推辭。
原來孝移在都中柏公花園居住,為甚的有了胃脘作疼之病?總緣人生有性有情,情即性之所發。若是遇的事有個趣兒,聽的話有個味兒,心中就可以不致鬱結。這孝移住在讀畫軒內,雖有花木可玩,書史可看,畢竟是琴瑟之專一,自非聖人,誰能無悶。況且又有家事在心,鞭長莫及,不免有些悶悶。這婁潛齋是孩童時知己,一眼瞧破,想著破其鬱結,所以雲岫說請看戲,潛齋便慫慂。及見了戲,卻也有些意外開豁。譚、婁純正儒者,那得動意於下裡巴人。此段話說,於理為正論,於書上為卮言。
單講宋雲岫,邀譚、婁二公到晉郇館,點了幾碟子菜兒,不過是珍錯雞魚,熏臘醃糟等物,吃了數瓶南酒。德喜兒、鄧祥、多魁及宋宅跟的,共成醉飽。開發食飯銀兩。出的館門,一向憫忠寺後,一向沙窩門街。彼此致謝,各拱而歸。
譚、婁徑向讀畫軒而來。到了讀畫軒,早已黃昏,點上燭台,孝移說也有,笑也有,婁公暗喜不置。心中想到:「人生客居在外,最怕的是有病,有病最怕是孤身,今早譚兄外邊走一走,便爾精神爽利。」早寬了朋友關心之責。次日,二人坐車上沙窩門,訪著宋雲岫住處,一來回拜,二來致謝。偏偏宋雲岫向汪荇洲家赴席。將信兒留於店主,徑自回來。
一日,戚、尤二公,先後來拜。譚公不在寓所,二公俱回。隔了數日,戚公具柬春茗,尤公亦差人投帖,譚孝移俱具了辭謝柬兒。婁潛齋問道:「兄言戚、尤二公,情意周密,何以辭他的席面?」譚孝移道:「戚、尤兩鄉親,雖切於梓誼,但官場中還有別客。咱的前程低微,那朝貴視之如泛泛,何苦的樽前一身多泥?即令少為垂青,未免都是官場中不腆之儀注,無意之關切,反誤了咱兩個一日促膝快談之樂。」婁潛齋極為歎服。自是朝夕談論,共閱柏公所送詩文,有疑則互質,有賞心處則互證。以待次月放榜,南宮高發。
誰知到了曉期,禮部放榜,潛齋竟落孫山。潛齋卻不甚屬意,孝移極代婁公抱屈。自己長班來了,與了三百錢,寫了河南婁昭名字,代查敗卷。查來時,只見三本卷面,寫著「兵部職方司郎中王閱」,大批一個「薦」字。頭場黑、藍筆俱全,二場亦然。到了第三場策上,有兩句雲:「漢武帝之崇方士,唐憲宗之餌丹藥。」這裡藍筆就住了。譚孝移道:「咳,此處吃虧,可惜了一個聯捷進士!」閒話中,孝移甚埋怨潛齋策中戇語,殊覺無謂:「總之人臣事君,匡弼之心,原不能已,但要委屈求濟,方成得人君受言之美。故如流轉圜,君有納諫之名,而臣子亦有榮於史冊。若徒為激切之言,致人君被拒諫之名,而臣或觸惡而予杖,或激怒而為殺,縱青史極標其直,實則臣子之罪彌大耳。況潛老以過戇之詞形於場屋,既不能邀其進呈,且暫阻致身之路,此何為乎?要之,弟非以結舌凍蟬勖良友也。」潛齋極為謝教。孝移又道:「臣子固不可以戇言激君父之怒,若事事必度其有濟,不又為阿諛取容輩,添一藏身之窟乎!」潛齋又極為首肯。
一二日間,河南回籍舉子,也有約婁潛齋偕歸的,潛齋以不能遽歸謝卻。緣潛齋之意,想著留京與孝移作伴。見孝移精神爽豁,心下著實喜歡,自己功名得失,反付之適然。
忽一日,孝移不吃夜間晚酌,蒙頭而睡,說是胸膈作酸。
德喜兒泡蓮粉,不吃;問說燙甜水雞蛋兒,也搖手不用;只吃了一口元肉磚茶。潛齋問了幾遍,總言:「微微作酸,無甚關係,婁兄只管放心。」
過了一夜起來,孝移說:「告病呈子,我是一定投部哩。」潛齋因在外邊聽說,浙江監軍內臣,果有奏請揀發海疆佐貳人員沿海備倭以憑差遣一疏。深服譚公料事不差,尚未敢對譚公說。且深知譚公是留心經濟之人,斷斷不肯規避。但這本係內臣所奏,到浙必要謁見閹寺,出身之始,先難為了此膝一屈。恰好譚孝移仍要遞告病呈子,婁潛齋是真正經術之士,明決果斷,即於本日幫長班的,把呈子投訖。爾時天下保舉賢良方正人員,告病者共有七人,部批候驗。大人遂差儀制司司官,照司務廳冊子所注各員寓處,親行檢驗。
別處不必詳說。單講到了讀畫軒,驗了萬全堂包丸藥兒票兒,取具「原任吏部司務廳、房主柏永齡,同鄉、河南舉人婁昭,結得保舉賢良方正、正六品職銜譚忠弼,委係患病,並無捏飾規避情弊」甘結,司官回部稟明,大人即於譚忠弼名下,吩咐注「患病回籍」四字,交與經承書辦收存呈詞、甘結備案。
此下單講譚、婁商量南旋事宜。譚孝移道:「讀畫軒住了二年,當備房租交與柏公。」潛齋道:「我亦半年,亦當分任僦價。」孝移笑道:「東君該與西席墊備。」潛齋笑向箱中取出一封道:「此嫂夫人之預墊也。」只見鄧祥跑來說:「宋老爺來。」二人忙出迎接,宋雲岫已到軒中。為禮坐下,道:「我在天津衛,見人家門首插捷報旗,說是京城已開了進士榜。料表兄必然高中,火速進京,到沙窩門街店裡,們房有貼的《題名錄》,方知表兄抱屈。」孝移道:「策上兩句話錯了,便成下科高魁。」潛齋道:「自不檢點,更有何說。」孝移道:「那忘了檢點,就是下科檢點張本。」雲岫道:「譚先生呢?」潛齋道:「已得正六品職銜,告病回籍。」雲岫道:「幾日起程?」孝移道:「不過三日。」雲岫道:「桌面上銀子做啥呢?」潛齋道:「主人房租。」雲岫道:「就是這些麼?」孝移道:「得五六十兩。」雲岫叫跟的小廝說:「提過褡褳來。」雲岫掏出兩封,放在桌面上笑道:「我本意是為中進士拿來,難說未曾中進士,就不拿出來麼?既是決計要走,我如今與二公辦馱轎去。就定於十六日起身。」吃了茶就走,婁、譚留不住,出門坐車走訖。
這二公回到軒上,叫德喜兒拿褡褳來,裝上六十兩銀子,帶兩個辭行名帖,徑上北院而投。這蝦蟆一見,飛告柏公;走的大急,絆了一跤。起來又跑,剛到廳上告說,二公已上階級。柏公急忙出迎,說道:「老者不以筋骨為禮。」一拱而坐。譚公說:「兩年攪擾,兼聆教益,這十六日旋裡,理應稟辭。」婁公說:「遽爾瞻韓,屢蒙見召,尚未暇拜謝。今附譚兄驥尾,同回河南。轉盼三年,再來登堂。」柏公道:「二公之事,老朽已知巔末。只是遽爾言旋,情不自勝,卻也無可奈何。但再吃我一杯酒兒,少伸微忱。」譚公道:「繾綣二年,無以留別,謹此不腆,老先生胡亂賞人罷。」柏公大笑道:「嘻!二公,我今年八十七歲,我還要這東西做啥呢?我自幼兒就不曉的見錢親,只曉的見人親。我做那芝麻大官兒,日日到部裡,謹慎小心,把我該辦的事趕緊辦完,只怕有破綻,惹出處分來。那各司郎中、員外老先生們,盡有實心做官的,我心中雖極為歆羨,卻從來不曾妄為攀援,流落到那走聲氣的路上,叫旁觀者誇是官場一把手。官兒雖小,著實怕這『一把手』三個字。這老先生們,也就有俯念拙誠,忘分下交的。始而略賜顏色,漸漸的也竟成了性命之交。咳!只因我多話了幾十歲,如今都謝世而去。算將起來,沒人了。內中有幾位,俱是君子路上的人,只是見理太執,有受了廷杖死的,有貶竄遠方不知所終的。最可恨者,朝中若有了專權的官兒,他們個個俱是糊塗厲害,愚而且狠的。這幾位老先生,偏偏要出來和他們兑命。卻不知千古之巨奸大憝,將來總沒有好結局。何況閹宦。譬之猛虎當道,吃的路斷人稀,必有個食肉寢皮之日。這些弄權蠱國的人,將來必有個燈消火滅之時。我若有馮婦本領,就把虎一拳打死,豈不痛快?只因他有可負之嵎,又有許多倀鬼跟著,只有奉身而退,何必定要叫老虎吃了呢?及到老虎沒了時,天朗氣清,這正是朝廷蒿目四望,想幾位留為有餘的老成典型,大家整理起來,可憐這君子一邊人,早已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矣!此豈是祖宗養士數百年之意?」
說未了,女婢玉蘭托盤捧出玫瑰澄沙餡兒元宵三碗,分座遞了茶匙。吃完,玉蘭托盤接碗已畢,柏公吩咐道:「你叫廚下焦家女人來。」柏公又叫道:「蝦蟆過來。」蝦蟆站在門邊,焦家、玉蘭俱到。柏公取過小封銀子拆開,乃是八錠兒,笑道:「掠美市恩罷。」與了蝦蟆兩錠,說:「為你會看狗。」與了玉蘭與焦家各三錠。叫蝦蟆磕頭。「你兩個不謝賞,走罷。」遂推大封,叫德喜兒仍自收住。孝移道:「別無可奉,聊作別敬。」
柏公大笑道:「別敬乃現任排場,弟已告休,二公尚待另日,何必為此?但願二公再來京時,我若未填溝壑,還到南書房居住,或者也顯得『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若是沒了我,只望到門前一問,不敢求脫驂之贈,也不敢望出涕之悲,但曰:『此吾故館人之喪也。』那時節老店家九泉之下,就平白添上無數身分。」因指銀子道:「這就算弟之贐儀,叫貴管家收住,路上一茶。弟是萬萬不受的。」譚、婁二公見柏公語言剴切,不敢再讓。又略坐一坐,說要收拾行李,告辭起身。柏公相送作別。
回到讀畫軒,宋雲岫已早坐在那裡。跟定兩個騾夫,在院裡。宋雲岫道:「兩頂馱轎,我已置辦停當。六頭騾子,我亦僱覓妥貼。銀子已開發明白,只用二位驗驗他們的行契。他們跟來,只問是十六日起身,那日他們早來這裡伺候。到家留他們住一天,賞他們酒錢一弔。路上伺候的好,酒錢再添一弔。到那日我早晨就到。我走罷,還要置兩件東西。」說罷出門,騾夫也跟的走訖。
這譚孝移又坐車到戚、尤二公處辭行。婁潛齋照料鄧祥們包裝箱籠褡褳。不多一時,孝移回來說:「二公俱上衙門,有伺候皇上宿齋宮事。帖子留下。」到了次日,柏公送到一席,說不能親往奉杯。晚夕,戚公差人送路菜一甕,隨帶包封家信,說不能看行。少時,尤公差人送上好油酥果子一匣,說是路上點心泡茶。各與謝帖及家人犒封兒。
到啟行之日,宋雲岫來。跟的人提兩把寬底廣錫茶壺,說到轎內解渴便宜,省的忽上忽下。兩個長班,各來送行,譚公賞銀四兩,婁公也與了一封。馱轎已到,兩長班各扶二公坐訖,回首別了雲岫。卻見蝦蟆大痛,孝移極為惻然。騾夫打了一聲胡哨,馱轎走開。鄧祥套車,德喜、多魁坐在上面,壓住行李相隨。霎時出了彰儀門西去。卻說這彰儀門,進的,出的,是兩樣心思。有詩為證:
洞敞雙扇附郭門,來時葵向喜朝暾。
但逢西出常回看,萬里依依戀至尊。
本夕停驂良鄉,投店住下。鄧祥等又復檢點行囊,務要捆紮妥適,以便長行。婁潛齋怕孝移前症或犯,路上難以行走。
看時卻見孝移細閱壁上寫的詩--有旅人詩,女郎題句,也有超群出眾的。孝移心曠神怡,極為忻賞,毫無一點病意。潛齋不勝暢快。因想著縷路揀古聖先賢遺蹟,忠臣孝子芳蹤,與孝移流連一番,足以撥去塵囂,助些興致。至於曹瞞、高洋、慕容、石虎的屯占地方,俱以無何有之鄉置之,恐其敗尚論之興。
早已打算停當,這良友關切至情,可謂周到極矣。次日過涿州,黃昏到店。說張桓侯四言詩、《刁鬥銘》,桓侯美秀多髯,李義山所謂「張飛胡」的考證,孝移歡然。此後,過慶都縣,謁帝堯廟。至趙州橋,說隋匠李椿造,並說俗云張果老騎驢,將壓斷此橋,魯班一手撐住,各鼓掌大笑。過洺州,說李文靖故里,婁潛齋還提起寫匾事,筆法慚愧先賢。過沙河縣,說宗廣平《梅花賦》。至邯鄲縣黃梁夢祠,孝移說:「昨年在京做夢,曾到此處,遇見一個官兒,請我做參謀。」彼此又笑起來。過彰德府,說韓魏公相業。過湯陰,上文王演易台,謁岳忠武祠。過衛輝,謁比乾墓,看宣聖遺筆。到延津,說黃河故道,遙指濬縣大伾山。不說沿途考證芳躅。單講到黃河,船走對岸登崖。二公復上馱轎,遙見鐵塔。不多一時,進了古封丘門。德喜引路上蕭牆街,多魁引路上文靖祠西邊衚衕。轎上各謝承攜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