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歧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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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 一品官九重受命 兩姓好千里來會 编辑

  卻說譚紹衣在浙江藩司任所,日夜不暇,盡心竭力,無非上焉為德,下焉為民的事體。浙江合省屬員服其正直,百姓悅其清廉。三年已屆,頌聲載道。譚紹衣仍是小心翼翼,不敢怠遑。忽一日皇上有旨:「著浙江左布政司譚紹衣進京陛見,問話來說。」命下之日,即刻就道,水舟陸車,星夜進京。陛見之時,皇上嘉其平倭輯民有功。未出三日,聖旨又頒:「河南巡撫,著譚紹衣去。欽此。」

  塘報一到祥符,滿城都謠起來,說如今新來的撫院大人,即是舊年北道哩那位道台。這屬員中君子加慶,百姓們正人皆欣。可見正人做官,到重來時歡聲遍野,若是小人,只得唾罵由其唾罵了。穿補衣的人,何可不懼!也可悟「得意夫妻欣永守,負心朋友怕重逢」這句俗諺,人世偶侶,作如是觀也可。

  卻說二月初二日,譚撫台到任。先一日黃河大渡官船,彩畫的如五色大虯一般,闖門大敞,紗窗四張,中間一根鑽天高大桅,半空雲中飄著一面大旗,上寫「巡撫部院」黑布縫的字畫。隨帶五六隻大船,四乘轎,二馬車,大車十輛,皮箱幾百個,被套衣褡數十捆,從陳橋搖擺而來。這南岸鸞鈴報馬望見,早飛鞭向南跑訖。船至中間,又一匹報馬望南電奔河南彩棚。

  這數十員官員,文員之胥役是棍板,武職之目丁是弓箭,早在黃河南岸聚了幾千人。船將攏岸,手本重重,都是向船上遞的。中軍官尚且不看,何況大人。只聽得道:「傳河廳。」河廳飛奔上船稟見請安。譚撫台吩咐道:「方才過景隆口,縷堤還可。月堤之外遙堤,卻被牛牧踏溜了許多。目之所見如此,不見之處,或亦如此。貴廳不必進城稟見,可並為審視,有坍敝更甚者,即丈明長短若干。造確實清冊,以便領帶補修。南岸亦照此一例辦理。」河廳說:「是。」下船而去。

  大人起身方欲下船,忽聽有女人持紙呼冤者。衙役推阻,大人忙吩咐,連人帶呈交祥符縣,進署即行代為投遞。及下船時,跪下幾十員官,中軍官喝一聲「免!」都起身雁行而立。所過村莊,俱有盒酒迎接,六十、七十老頭兒,扶杖叩頭,有跪下爬不起來的。總為大人做道員時,驛上草料豆子,公買公賣,分毫不虧累民戶;漕糧易得交納,只要曬乾揀淨,石斗升合不曾浮收;衙役書辦犯了一個贓錢,立刻處死。

  今日百姓所供*的酒,大人跟隨內丁,肩上挎一個大錫瓶,一桌一杯,俱貯在內。要知此等村釀,不減玉液瓊漿,做公祖父母官,聞香早已心醉,與瓊林宴上酒,恰好對酌。何也?人君為國求賢,無非為這幾個百姓。百姓飽爾飲食衽席之德,你才得醉百姓曲跽擎拳之酒。你到歿世後,百姓還有俎豆哩。

  旗幟前導,旌旄後擁,到了天王寺前。這天王寺,是宋朝行軍,例在城北供奉天王。在當年為禱勝處,在今日為接官廳。只見寺前一個大彩棚,兩藩一臬出棚遠接。大人下了八座,藩桌跪下請了皇上聖安,大人站答聖躬安和。藩臬望上叩賀福慶,然後按儀注行大僚相見之禮。進了彩棚,伺候官奉茶。茶罷,伺候官奉酒。酒過三斟,大人起身。這一條北門進城的路,轎馬在前邊搶奔,何嘗是魚隊雁陣;旗傘在路上亂跑,不能分蝶素蛾黃。惟有將近大人時,樂班騰細響,長騶奮高呼,才有整齊嚴肅光景。

  行不半里,見道旁案垂桌圍,座鋪椅褡,肴核滿陳,酒醴全具,旁邊站了一個七品補服官,一個穿襴衫的少年諸生。大人轎到,這兩個道旁打躬,大人即忙下了八座,二人讓至桌邊,卻是立談。遠遠望見,有甚為親密之狀,又不敢近前,聽不的說些什麼。款曲半晌,大人上轎,二人恭送轎旁。頃刻間,人都知那是黃岩縣公譚紹聞及兒子譚簣初秀才。

  三聲炮響,大人進了北門。遲了半晌,又九聲連珠炮響,滿城都知是大人進了衙門。這衙門前蜂屯蟻聚,紛紛攘攘。惟有譚紹聞橋梓,人人屬目。少頃,只聽得說:「大人內邊請黃岩縣譚老爺。」紹聞父子進署。外邊稟見的,內邊請會的,紛紛錯錯。時刻藩、臬、道。府,都曉的蕭牆街黃岩公是大人的近支族好。那些微員未弁,腹內便有了蕭牆街三個的印板。緣大僚位重,這門下的牛馬走,官兒們還都要有以知其姓字為通竅之能員,何況大人之本族弟姪?譚紹衣做了河南巡撫,這些善政,作者要鋪張揚厲起來,不僅累幅難盡,抑且是名臣傳,不是家政譜了。作文有主從,稗官小說亦然,只得從了省文。

  單說譚紹衣蒞任,應對少暇,與紹聞提起簣初姻事,說道:「皇上撫豫命下,論公事則隕越是懼,論私事則咄嗟可喜。簣初與薛甥女聯姻一事,我在京已差人上浙江接家眷了,大約再遲一月必到。到了,咱先辦聘禮,既聘咱即辦娶事。《易》著乾坤,《詩》弁《關雎》,《書》美釐降,《春秋》重元妃,五倫六經的大義,叫八股子秀才寫來套去,倒弄成老生常談。即如薛甥女之賢德,及簣初姪之美材,我千斟萬酌,看的至當,直是天作之合,非關人力所為。及年將及笄,而男女相隔數千里,且官場中北燕南閩,朝齊暮晉,毫不成定。忽而你有終養之請,我有撫豫之命,千里姻緣到六禮該完之時,俱以我兄弟二人君親之義成之,將來桂蘭繁衍,不煩蔡卜可決。但我向來不曾問你,這簣初是何姓所出?」紹聞道:「庶出,是一個房下生的。」紹衣道:「嫡室何姓?」紹聞道:「元配是父親在日定的,姓孔。繼室是父親去世後母親定的,姓巫。」紹衣道:「這可臆斷:叔大人定的,必是士夫之族,我知叔大人學問性情。嬸太太定的,必是市井之輩。若是女人管聯姻大事,不是母家之瓜葛,必是殷實之小戶,此不待問可知。不然,聖人何以有女不言外之誡?我且問你。簣初生母何姓?」

  紹聞道:「說來可笑,一向不曾問及。」紹衣道:「賢弟大差。經曰『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卜必在問之後。簣初名列膠庠,而為之父者,尚不知其生母何姓,如此何以做官?即如異日修族譜,當注生母某氏出。若不知其姓,則須注『紹聞庶子』,因子而填父諱,何以示後世?朱子云:家庭間沒個禮字,定然是天翻地覆世界。咱家累代仕宦,現今你我兄弟,都蒙皇恩做官,家庭間不得不以禮為遵循,顴頇是行不得的。」紹聞口服心折,意中暗道:「無怪乎皇上大用,委以統馭百官,節制萬民,撫綏一百二十府州縣之重任。」紹衣道:「你今家居,別的沒事,現這鴻臚派一支,又添了一輩人,你也做了黃岩知縣,將來還要升遷。有了兩個姪兒,該續在家譜上。你今日到家,問明白簣初生母姓氏,即刻寫了,叫剞劂匠人刻板,續上一張,以繼叔大人在丹徒寫的族譜之後。將來簣初高發,族譜上曉然明其所出,異日居了大位,好特疏請封生母。若不問明,現今簣初就要寫『河南副榜、黃岩縣知縣譚紹聞庶子』,這父親名字,唯君前可以直呼,《春秋左氏傳》所以曰『欒書退』也。若因簣初姪而書曰『紹聞』,叫簣初心中何以克安?況咱丹徒一族,半城士大夫,豈不心裡添個悶賬?我看著,該把簣初、用威寫在你的名子底下,用威寫『繼嫡母巫氏出』,簣初注『生母某氏』,聖人云『必也正名乎』,聖人如神龍變化,萬不迂闊。」

  紹聞領命出衙,回家先省視了母親。問了冰梅出身,進署稟道:「幸奉兄大人命,問了一個明白。簣初生母,原是一個世宦後裔。據他說,他是江南人,不記的什麼縣。他父親是一個廕生,不能知他祖上是什麼大官。他小時只知他家姓趙,他祖與內官兒爭氣,惹下正德皇上,打了一頓棍,又殺了。他奶奶與他母親,還要發落什麼司,說是怪不好。連他也解送京城。走到半路,奶奶與母親自盡,他母舅是個秀才,他記的叫葛子淹,跟著送京。婆媳既然自盡,他舅只叫他哭妗子。來了一個官,三綹長髯,他記的像戲台忠臣樣兒,說既是趙姓外甥女,那得送入北京。他舅才領他走開。到背地裡,引著他說:『與那三綹鬍子官多磕些頭。』他舅只是哭。奔到河南省城,自己只假說姓劉。因無盤費,又不敢帶他回南邊,把衣服賣的吃盡。他舅對人說,是賭博輸了,人就叫他舅是槅子眼。把他寄在薛媒婆家,轉賣到咱家。他舅分手時哭著說,萬萬不可提前事,露出一個字來,就不得活了。所以他在咱家多年,沒人問他,他也不敢說。今日說時,兀自哭個不了。」紹衣道:「與闈宦爭氣惹出大禍,必然是個正直君子。他這舅曲全甥女名節,費盡苦心,也算個有本領的人。奶奶、母親自縊,可謂節烈。只可惜那三髯官兒不知名子,他能順水推舟,開籠放鳥,吾知此公子孫必然發旺。賢弟一問,萬善俱備。怪道簣初才識卓越,器字謙和,咱家鴻臚派定長髮其樣。為兄的還要一與靈寶爺、孝廉公叩喜。」

  正說話時,報鎮江家眷船已到商水縣周家口,沿河州縣送下程、辦縴夫,傳牌已到朱仙鎮。鎮上官員催點拉縴夫一百五十名,預備伺候。飛馬走報轅門,傳宣官說,大船到周家口換小船,好進汴水。紹衣道:「這接嫂太太,須得賢弟引梅克仁去。自古叔嫂無服,何敢以琴瑟累壎箎。但此番來送家口,不知是丹徒那一個。這些屬員必是接的。料送家口人必是姪輩之平常者,何能應答?況薛家姑太太,趕舊親是姊妹,論新親則賢弟與甥女有翁媳之分,是以兄弟而照應姐姐,以父母而照應兒女,於情為切,於理即為宜。賢弟等再有從周家口到朱仙鎮報時,吩咐大轎十乘,連丫頭養娘都有了。鎮上必有備就的公館,賢弟與梅克仁先到公館裡等候。捨舟而陸,早晨起身,傍午可以進城。」

  果然又一日,報汴河船明日泊朱仙鎮。這首縣已將轎馬伺候停當,譚紹聞坐轎,梅克仁及十個乾役,各騎馬匹,巳牌時到了朱仙鎮。南船日夕方攏岸,轎子抬進公館。譚紹聞稟見了嫂太太、姊太太,說了明日早晨起身的話。到了次日將午,已抵開封南門。許多微員末弁,隨路陸續來迎,俱是譚紹聞應承開發。三聲大炮,進了城門。不多一時,又三聲大炮,太太八座大轎進了院署。那八九頂四人轎,俱自角門而入,通進了內宅。車上小廝幼婢,亦俱進內宅。

  到了次日,藩、臬、道、府來賀,無不迎會。至於外府州縣有進省者,俱有手本叩喜。其有政務商榷者,會見酌議。其餘只簽叩喜者,傳宣官俱發還手本,概行免勞。午後回拜大僚,各有首領官攔路跪稟不敢當的話。日夕時謝步、謝光的手本,帙疊內送,傳宣官登了堂簿,手本送還。

  次日凌晨,宅門傳出祥符陰陽官面話。這陰陽官是從來不曾傍院門的,一聞傳話,直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急穿補服,到院門伺候。少刻內催,陰陽官鞠躬奔進。引到花廳,一跪三叩首,站立恭聽吩咐。撫台道:「有一事相煩,叫你擇個嫁娶吉日。」陰陽官跪下道:「請示新男新女貴造。合了生辰八字,照天德歲德喜神方位貴神照臨吉日,細寫紅鸞喜書進呈。」撫台道:「只要在二十日以內,十五日以外,尋個日期便是。速去辦來。」

  這陰陽官叩頭起來,出的撫院大門,身上不肯寬了補服,街上匆忙而歸,一似人人知其上院光景。到了家中,展開黃儀鳳《選擇全書》,抄些大吉大利話頭。又急向書柬鋪中買了銷金龍鳳大啟,徽墨湖筆,抄到啟上;寫不甚端楷之字,錄不甚明晰之文。抄完,穿上公服,跟個小廝捧著鸞書,又上院來。

  上號房吏代為呈進。撫台只看一行「一遵周堂圖,乾造天乙貴人,坤造紫微紅鴛,謹擇於本月十六日喜神照臨,定於辰刻三分青龍入雲吉時吉刻大利」,別行不曾寓目。發出喜禮四兩一個紅封。到了上號房,號房定索傳遞勞金,陰陽官失備,逼令解封捏了一塊,方放去訖。

  這院門前大小衙門聽事哩,早各報本官大人,本月十六日有撫台娶嫁喜事。三日間布、按、道、府以及豫屬進省官員,並武鎮、參、游等官,綢緞綾紗珠翠釧環則書奩敬,外附銀兩則書年餪敬,大約共值五千有零。撫台那裡肯收,眾官那個肯依,再三往復,情不能恝,撫台只得收下。無可位置,乃分一半與姑太太做陪妝,分一半送與黃岩公作娶資。這男女二家,便順水行舟,不費推移之力。不過針工裁縫,木櫃皮箱,牀幾桌椅,衣桁鏡架,銅盆錫燈之類,凡省會之所有者多錢善買,遇世家舊族所售之物,則不難以賤值而得珍貨。

  這譚家的聘禮,薛家的妝奩,俱已各備。單等吉日屆期,好行奠雁、御輪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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