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回 歧路燈
第一百零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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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薛全淑洞房花燭 譚簣初金榜題名 编辑

  卻說譚黃岩家娶婦之禮已備,薛榆次家遣嫁之奩俱全。撫台又添了些金釵玉簪圓珠軟翠的首飾,楠箱楩桁鐵梨紫檀的東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領官選個大宅院作公館,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內,丫頭養娘十數人跟隨。姑太太道:「衙門甚為便宜,何必更為遷移?」撫台道:「非是我好另起爐灶,只為那邊姪子親迎,有許多不便處。大堂儀門乃朝廷的大堂儀門,閃放俱要作樂放炮,豈可為我家之私喜擅動朝廷之儀注?此其不便一。衙門是譚姓做官,今迎親的新郎,即是譚姓,嫌於無甚分別,此其不便二。且姪子來迎親,外甥沄十三歲亦可做的主人,陪著新人行告先之禮。若在衙門中行事,則薛沄不宜立大堂迎賓,我無以伯接姪之理。婚姻為人倫之始,叫簣初姪子在何處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設下一個公館,就像薛府一般,設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著奠雁。此是典禮之大者,萬不可苟簡的。」

  姑太太與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禮,一說就明白。差頭引著首領官,揀了院署西邊舊宦大宅一處,連著一個書房院,委實寬敞。安插桌椅牀帳廚灶什物俱已完備,黃昏時打上燈籠,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轎,丫頭養娘又坐了二人小轎七乘,垂髫小廝、白髯家人步行可到,徑至公館住下,單等吉日屆期。

  這黃岩公家,早令人打掃西樓,以為新人洞房。把碧草軒打掃乾淨,擺花盆,安魚缸,張掛字畫。適然盛希僑親來送伊弟問候書札,即刻督送雕漆圍屏一架,妝飾點綴,以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譚宅抬出浙中官轎四乘,俱加紅綾作彩。即用舊日浙中傘扇旗幟,肅靜、迴避牌各一對,打的新張黃岩縣燈籠二對。雖說小小排場,卻也不濫不溢,名稱其實。簣初坐了花轎,前往迎親。新婿陪堂,卻央的張正心引禮。那兩頂轎,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號頭鑼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蕭笛,細吹細奏。到了薛宅公館,榆次公的十三歲小公子門左立迎,兩個長髯老家人伺候。張正心與簣初下轎來,小公子迎面一揖,躬身讓進。娶女客下轎,自有送女客出迎,兩起兒丫頭養娘,一擁兒進去。

  張正心引簽初上的大廳,泡的松子元肉茶奉到。茶畢,張正心便問榆次公神主何在,禮應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客邊難以載主而來,寫的先榆次公牌位在書房院北軒上。一說就當全禮,不敢動尊。」張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為重,理宜肅叩。」一齊動身,細樂前導,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面掛了一副當年萬民感德對聯:「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濟宏猷霍以東。」行了前後八拜大禮。公子照數行禮拜答。張正心代簣初辭不敢當,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張正心攙住。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裡再掙的動。

  回到大廳,又獻了茶。擺上酒席,簣初首座,三酌四簋後,又捧的碗茶來。張正心陪席起身,鼓樂喧豗。這一回廳上奠雁,門外御輪,俱遵著聖人制的儀注而行。

  張正心、簣初上轎,迎姑嫂、送女客共攙全淑姑娘上了八抬大轎。母女離別,淚點不乾,提他不著。四位女客,一齊上轎。撫台太太坐了八抬轎,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樂。最好看者,四抬八抬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黃傘攪藍傘,金瓜攪銀瓜,龍旗攪彪虎旗,亂跑亂奔,忽前忽後,參差紛錯。看的人山人海,無不手指頤解。

  花轎抬至蕭牆街大門前,橫拉三匹彩錦,直如三簷傘一般,卻是三樣顏色。泥金寫的鬥口大喜字,貼在照壁,並新聯,俱是蘇霖臣手筆。墨黝如漆,划潤如油,好不光華的要緊。因門窄走不過八抬,各堂眷只得在大街下轎。滿地下襯了蘆席,上邊紅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氇。自大門至於洞房,月台甬道直似一條軟路。門閾上橫馬鞍一付,機筬一架,取平安吉勝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轎前,扶出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頭戴五鳳金冠,珍珠穗兒,纓絡累累,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錦繡閃爍,官裙百折,鳳履雙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擁擠上來。撫台的軍牢皂隸烏鞘鞭子只向空中亂揮,爭乃人眾只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頂舊轎擠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紋。猛聽的喊道:「樹上小孩子壓斷樹枝跌著了!」鼓樂旁邊,又添上喚兒叫女之聲。古人云「觀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攙定新人,懷抱玉瓶,進了大門。各堂眷以及丫頭養娘相隨而入。到了堂樓院裡,中間設一方桌,絨氈鋪面,紅圍裙四面周繞,上面放了紅紙糊的一隻大鬥,中盛五穀,取稼穡惟寶之意。鬥內挑銅鏡一圓,精光映日奪目,明盥濯梳妝所有事也;插擀麵杖一條,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桿,細杼一口,示以稱繭絲、紡木棉,軋軋機杼之意。這些設施,雖不准之《家禮》,卻俱是德言容功婦職所應然者。所謂求諸野;觀於鄉,此其遺意。

  薛全淑隨譚簣初拜了天地,懷抱玉瓶,丫環攙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來,侍立旁邊。全淑一見舊好,心中有久別重逢之樂,出於不料:兩賢媛溫款深衷,不便唇吻,只眉宇間好生繾綣。

  譚紹聞自引兒子上碧草軒照客。茶罷設饌,張正心讓薛沄首座,薛沄不肯。張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沄作揖謝僭,坐了東席。譚紹聞西向相陪,張正心坐了西席,譚簣初向東北陪座。山珍海錯,烹調豐潔,自不待言。這犒從席面分層列次,俱是王象藎調停,井井條條,一絲不亂,無不醉飽。賞分輕重,俱是閻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無不欣喜。

  內邊特設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撫台太太專席,沒陪客;四位送迎女客兩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豈知撫台太太乃是閥閱舊族,科第世家,深明大義,不肯分毫有錯。稱王氏為嬸太太,自稱姪媳,說:「那有咱家待客,咱家坐首座之理。」撫台太太分兒大了,王氏平日頗有話頭,今日全沒的答應。撫台太太看是難以結場,吩咐請弟婦巫氏。先撫台太太原請過道喜,巫氏雖亦成官太太,卻不曾到過衙門,聽說撫台太太今日來送親,氣早已奪了,不敢上堂樓來,回了丫頭一句鄉里話:「不得閒,忙著哩。」如今又差丫頭來請,沒的說了,只得上樓。撫台太太見了,先道太太納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納什麼福,每日忙著哩。」撫台太太方曉的弟婦是個村姑,吩咐丫頭道:「看太太那邊有桌面沒有?」丫頭道:「有。」撫台太太道:「姪媳與嬸太太無對座陪客之禮,姪婦願與弟婦妯娌們討個方便,說話兒。這兒嬸太太與妗子陪客,自然兩下都寬綽。」望王氏拜了一拜,辭出下樓。巫翠姐只得跟著,到了自己樓下。丫頭們早已將果碟飣盤酒盞壺瓶之類擺設已就。

  這三席未完時,薛沄已早起身歸去。直入衙門,那公館早交付主人訖。

  這邊撫台太太席完,要到洞房看看姪女。薛全淑早已另洗別妝,換成滿頭珠翠,渾身彩衣。俱是全姑伺候的。撫台太太坐下吃了一杯茶,說了幾句安慰話,吩咐一聲回衙。丫頭傳與家人,家人傳與伺候人役,將八座放正,傘扇排開,二乘送女客轎子,隨著一切家人媳婦婢女二人小轎七八乘,吩咐不鳴鑼不喝道,徑回院署而去。

  卻說薛全淑、王全姑二人,在西樓下溫存款曲,王全姑見薛全淑有欲問而赧於口光景,薛全淑見王全姑有欲言而怯於膽情態。王全姑想了一想,將樓門上了拴,竟到全淑面前,跪下細聲說:「小妮子蒙老太太成全,已經伺候了少爺一年。」全淑疾忙攙起,也細聲說:「緣法本在前生,今日天隨人願。既然如此,咱兩個就是親姊熱妹,坐下說話。」王全姑那裡肯坐,薛全淑立起身來說:「你不坐,咱就同站著。」用手一按,二人並肩坐下,手挽手兒,說細聲話。恰好照在大鏡屏中,一個倩服豔妝,一個家常梳攏,斜插兩朵珠翠,四位佳人,面面相覷。這個親愛的柔情,千古沒這管妙筆形狀出來。可笑不敏譾陋,辜負了好情況也。院中只說是樓內新婦自尋便宜,全姑小心伏侍不敢有違,誰知美合兩全,名稱其實。兩人並坐,愛之中帶三分敬意,莊之內又添一段狎情,玉筍握蔥指,親的只是沒啥說。

  只聽的老樊拍門說道:「來送點心來了。」全姑只得開門。老樊道:「關門不開,你們不餓麼?」全姑接住點心道:「再泡一壺茶來。」老樊道:「我取茶去,休要上門就是。」到了日夕,院中漸漸人影稀疏。將近燃燭,院中人不辨色時,全姑提個小燈籠,引全淑後院路兒。全淑道:「我的路生。」全姑道:「扶住我的肩膀。」少刻回來,銀燭高燒,巫氏、冰梅並用威小叔兒,齊到新人樓下。新人站立不坐,說未曾廟見,不敢行禮。巫氏道:「用威,請你哥哥來。」簣初到屋,桌上盞碟俱備。巫氏怕禮法不週,催的冰梅、用威齊去,單留全姑伺候。

  將近一更天氣,全姑斟酒兩讓,吃了合巹盞,和了催妝詩。全姑要辭別而去,全淑牽住衣襟只是不放。全姑輕輕以手推開,關住樓門而去。這新夫婦之相敬。不過相敬如賓;相愛,不過相愛如友。二更天氣,垂流蘇壓銀蒜六字盡之,不敢蹈小說家窠臼也。

  次日,薛太太與薛沄跟的女從男役,來蕭牆街送餪。老太太一席,譚黃岩一席,巫親家母與冰梅一席,新郎一席,女兒點心十二色,共五架食盒。譚宅款待,晚歸。犒從賞封,無不如意。

  三日,新郎新婦,本家廟見,又與合家行禮。已畢,往見岳母,禮謂之「反馬』,俗謂之「回門』,新夫婦順便就與撫台大人磕頭。厚禮豐幣,撫台不受,說道:「我但受鄉會硃卷兩本,俾老伯之名,得列於齒錄履歷;我位至撫軍,賢姪不為無光。願族譜賢姪名下刻『聯捷進土』,則丹徒一族並為有光。賢姪勉之。」款待而歸。

  簣初夫婦回來,日色尚早,全姑已在樓下伺候。全淑到各樓下,與王氏奶奶、巫氏婆婆、冰梅姨娘,通行了反面之禮。

  回到自己樓下,全姑捧的茶來,全淑笑道:「我還不曾拜你哩。」說著早已萬福。全姑放下茶盅,急忙相還。簣初笑道:「好禮,好禮,如何遺下我?」全姑笑道:「大叔在俺兩個跟前,無禮多了。」簣初笑道:「我怎麼無禮?」全姑道:「我不說。」全淑面發紅暈,面向裡坐了。全姑道:「奶奶昨夜叫我來這樓下住。我兩個合成伙兒。」簣初笑道:「你不識字,這位是有學問的。我說他省的,從今以後『熊魚可兼』。」全姑懵然,全淑在牀上只羞的向隅。簧初道:「全姑不解,我說一句兒答應我。」全淑一發羞了。簣初便要對著全姑,露些狎態魔障全淑。全淑急了。強答一句道:「省的人鷸趣蚌撫相持。」簣初道:「怪道你會畫,真正好丹青。從此『火齊必得』矣。」全姑只見兩個俱笑,看的呆了。是晚奉奶奶命,移於樓下南間。

  樓上設兩張桌兒,一張簣初書桌,繙經繹史;一張全淑畫桌,筆精墨良,每印臨《洛神賦》,摹管道升竹子。一日問簣初索紙,簣初笑道:「娘行自會做紙,何必求人?」全淑微恚道:「罵人沒深淺。」簣初笑道:「我之與卿,原是就其淺矣,交淺不敢言深。」全淑沒奈何又笑了。夫婦妻妾之樂,簣初頗為修撰郎。從此讀書,日有大進。大凡人之讀書日進而不已者,有兩樣:或是抑鬱之極,以發憤為功程;或是暢遂之極,以怡志為進修。簣初白日在碧草軒目不窺園,黃昏到自己樓上課畫談帖,偶然鬮韻聯句,不覺天倪自鼓。兩樣功夫互乘,屬題構思,竟成了風發泉湧,不惟不能自己,並且不能自知。到了秋闈,中了第四名《春秋》經魁。到了臘月,舅爺王春宇的生意已發了大財,開了方,竟講到幾十萬上。年來,在漢口成了藥材大莊,正要上京到海岱門東二條衚衕如鬆號發賣。又在本省禹州橫山廟買的伏牛山山查、花粉、蒼朮、桔梗、連翹等粗貨,並帶的封丘監獄中黃蓍,湯陰扁鵲廟邊九岐艾,汝州魚山旁香附子售賣。賣完,好趕鄚州廟會,再購藥材回漢口。緣天下都會地方,都有各省會館,而河南獨無;惟漢口有河南會館,以其為發賣懷慶地黃之故。所以王春宇多在漢口。如今年紀已老,正要到京城如鬆號藥材行算帳齊本錢,好交付兒子王隆吉掌櫃。恰好姐姐孫子簣初中了舉人,正月初二日上起身上京會試。舅爺王春宇於九月放榜來道喜時,說帶簣初一齊京,合家無不忻喜,說舅爺領的上京,雖他年輕,也就毫無掛心縈記之處。」

  年底,譚紹聞坐轎上盛宅,說:「小兒公車北上,府上家書、物件,著小兒帶的去,好交盛二哥。我也隨一封問候信兒。」盛希僑道:「多謝的很。我正要寫書子,叫賢姪帶的去。但只是我家有了奇事,要對賢弟說。前十數日,我家老婆子忽然對我說,該把二爺叫回來。我說他在京裡求功名,如何肯誤了他的事?老婆子說:『功名是小事,爹娘是大事。老人家年紀大了,我時常聽老人家念誦第二的,該把他叫回來,叫老人家喜歡。』我聽的這話,心裡說,狗嘴裡如何吐出象牙來?到底拿不穩他的心。我說:『第二的回來,又要各不著。』老婆子道:『誰家嫂嫂有各不著小叔道理,圖什麼美名哩?都是漢子各不著兄弟,拿著屋裡女人做影身草。我也是進士做官的孫女兒,你賴我不省事我不依。都是你想分,他想分,把我當中做壞人,落個攪家不賢。我再不依這事。難說我就沒見,俺家二老爺在福建做官回來,把皮箱放在客廳裡,同我家大老爺眼同開鎖,把元寶放在官伙裡。我小時親眼見的。你待兄弟有二心我知道,若不是我在暗裡調停,管保你兄弟兩個打的皮破血出。』我心中暗喜,這老婆子竟改話了。我說:『都是我為哥的不成心腸,多承賢妻調停。我糊塗,竟是在鼓中住著一般。明日我就上京,或差人上京,叫老二回來,叫老人家喜歡。我有眼不識泰山,冤屈,冤屈。』如今賢姪上京會試,我請來餞行,煩他帶我的家信。」紹聞道:「晚輩正當效力,何須賜飯。」盛希僑道:「我的心事,我的道理。」紹聞作別,盛希僑送出大門。

  卻說紹聞回來,年內將簣初約的偕行同年,備席餞過。盛希僑亦請席,付與家信。單等開春,偕王春宇北上。

  開正初二日,公車北上。到了京都,不去如鬆號,投中州會館停宿。至國子監交了盛希瑗家書,敘了離別。場期臨時,向觀象台邊尋了小下處,進了三場。場完,謄錄對讀,不必細言。譚簣初卷子,彌封了筵字三號,分房在翰林院編修吳啟修《春秋》房。薦上副總裁,搭上取字條兒,單等請了各省額數,以便定奪。偏偏《春秋》房所薦卷子,溢了額數一本,餘下筵字三號、貢字九號要汰一本。兩本不分伯仲,房考官吳老先生難以瑜亮。副總裁擇筵字三號經文中有一句不甚明晰,置之額外。不知怎的,筵字三號卷子,又在束中,貢字九號卷子落在地下。只得自疑手錯,仍然易去筵字三號卷子,拾起貢字九號卷子入束。及隔了一宿,睡到半夜時,微聞案上有窸窣之聲,窗上像個什麼黑黑的影兒。天明看時,貢字九號卷子,已被油污墨跡,不堪上呈。副總裁默然無語,暗忖此生必有大失檢處。筵字三號遂昂然特薦。蒙大總裁批了「中」字,放榜時剛剛中了第二十一名。殿試又賜進士出身第二十三名。金殿傳臚以後,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即有走報的到寓,知會於二十五日到任。

  至日冠帶,偕眾同年赴翰林院聽候宣旨訖,隨換朝衣朝冠,恭謁聖廟,同年團拜。到任之事已畢,回至寓處。盛希瑗已補得南陽縣學教諭,來告回豫日期。譚簣初道:「且少遲幾日。我已打算告假修墳,與老伯同行,好領教益,途中不甚寂寞。」兩人訂明,譚簣初告假,蒙掌院學土批准,二人同坐一車,從人行李一車,出了彰儀門,徑投河南而來。

  到了家中,拜主祏,與祖母、父親、母親、生母各磕了頭,說了幾句話。祖母王氏吩咐:「孫孫你去歇歇去,換換衣服。」回到自己住樓,全淑、全姑迎進臥房。全淑含笑萬福道:「恭喜!」簣初答揖,笑道:「何如?」全姑磕下頭去,笑道:「叩大叔天喜!」簣初伸手拉起,道:「罷麼,待我明日公服回拜。」全淑道:「不敢當。」全姑道:「那裡當的住。」夫婦妻妾溫款了一會,又上堂樓說中進士、點翰林的話。

  王氏道:「近來人說話,只嫌聒的慌。你說的我不憧的,你上大廳與你爹爹說去罷。」父子到了大廳,把進京以至出京,子午卯酉細陳一遍。黃岩公問道:「帶的本城各宅家書末?」簣初道:「明日拜客送去。」黃岩公道:「你爺祖傳,帶人家信,不可一刻沉滯。」簣初連忙入後解開行篋,照封皮差人與各京官家送訖。

  到了次晨,黃岩公、太史公各坐大轎,跟隨人家人,徑出西門,向靈寶公祖塋來行禮祭奠。黃岩公祝道:「後裔得成進士,欽點翰林,墓前封贈碑,門外神道碑,統俟鎸成擇吉豎立。」

  周視楊樹,俱已叢茂出牆。俗語云:一楊去,百楊出。這墳中牆垣周布,毫無踐踏,新株分外條暢。黃岩公吩咐看墳的,平鋪坑坎,剪伐細碎,另日領工食時,再加十分之四的犒賞。看墳的欣然承命。依舊上轎進城。進的西門,滿路都是賀桌,人人舉觴,黃岩公父子疾忙下轎,一一致謝。說:「改日補帖罷。」到家用了早飯,黃岩公道:「該先到撫台大人衙門叩見。」簣初揀得聯捷硃卷二十本,朝考卷二十本,西河沿洪《縉紳》四部,刻絲蟒袍全料,顧繡朝服全料,朝靴四雙,羊脂玉瓶一枚,金鑲如意一匣,前邊金瓜紅傘導路,跟了京城帶來長隨四人,到了撫院衙門,傳進愚姪帖柬。大炮三聲,兩樓鼓樂齊奏,閃了儀門,大人出暖閣,傘扇罩著恭候。簣初見伯大人在暖閣上罩著,那裡還敢坐轎,急忙下來,跑上大堂。傘扇閃開,撫台大笑道:「賢姪榮列館選,老伯禮合迎迓,乃遵朝廷之儀注,非寵吾姪之私情也。丹徒生光矣!」簣初搶了一跪,稟道:「姪兒荷伯大人寵光,俟謁神主後,萬叩以謝。」撫台哈哈大笑,扯手進了暖閣。簣初躬身緊隨。到了後宅,閃開主祏,大人在前,簣初在後,大人跪下祝道:「鴻臚派後裔譚簣初中了進士,蒙皇上天恩,授以庶常,紹衣謹簣初告先。」一齊磕下頭去。簣初又扶台坐臨,以便叩拜。撫台道:「只此行禮便是。」簣初行了禮,又請伯母太太行禮訖。遂請榆次姑母太太行禮。榆次夫人見乘龍佳婿,少年英俊,加上官服,愈覺光彩奪目,好生喜在心頭。簣初行禮,薛沄陪著,禮畢,照樣還禮。撫台心中大喜,笑道:「看哥哥作戲,與甥女擇此賢坦何如?哥哥還要吃媒紅酒哩。」簣初留署管待,撫台首座,薛沄以客論坐東向西,簣初以姪論坐西向東。捧出席面,撫台道:「我生平做官日,從不過飲。今日先盡三巨觥,以志吾喜。」薛沄滿斟,簣初親奉。今日這席面,好生暢快人也。席完簣初出署回家,這賀客盈門,不必細述。

  只此,譚紹聞父子,雖未得高爵厚祿,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譚孝移於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倘仍前浮浪,不改前非,一部書何月歸結?至於王中赤心保主,自始不二,作者豈可以世僕待之耶?把家人名分扯倒,又表其拾金不昧。筆墨至此,不必再往下贅,可完一部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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