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00回本)/第019回
| ← | 第十八回 | 水滸傳 (100回本) 第十九回 林冲水寨大併火 晁盖梁山小奪泊 作者：施耐庵 |
第二十回 |
| 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 第7卷, 第69页-第98页 |
詩曰：
獨據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優柔。
秪將冨貴爲身有，却把英雄作㓂讐。
花竹水亭生殺氣，鷺鷗沙渚落人頭。
規模卑狹眞堪笑，性命終須一旦休。[m 1]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台㫖下廰來，隨即到機密房裡與衆人商議。衆多做公的道：「若説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舡人馬，誰敢去那里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廰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週廻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閑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强人在裡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里捕獲得人？」府尹道：「旣是如此説時，再差一貟了得事的捕盜廵檢，㸃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台㫖，再囘機密房來，喚集這衆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廵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㸃起五百軍兵同衆多做公的，一齊逩石碣村來。
且說晁盖、公孫勝自從把火焼了莊院，帯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却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五已把老小搬入河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見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里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逩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舡隻，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舡裡，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家正在那里商議投逩梁山泊，只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裡來也！」晁盖便起身叫道：「這厮們赶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裡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盖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舡裡，逕撑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随後便到。」阮小二選兩隻棹舡，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舡裡；吳用、劉唐各押着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摇了舡，先投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駕小舡，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舡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廵檢帯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舡，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舡裡進𤼵，岸上人馬，舡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納喊，人馬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屋，裡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裡住，非舡不能去。」何濤與廵檢商議道：「這湖泊裡港汊又多，路逕甚襍，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疋都敎人看守在這村裡，一𤼵都下舡裡去。」當時捕盜廵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舡。那時捉的舡，非止千[y 1]隻，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聼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衆人且住了舡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児洼，不種青苗不種麻。
酷吏賍官都殺盡，忠心報荅趙官家。」[j 1]
何觀察並衆人聼了，盡吃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隻小舡児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衆人併力向前，各執器械，挺着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賍官，直如此大胆！敢來引老爺做甚麽！却不是來捋虎鬚！」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拿着撶楸，翻筋斗鑚下水裡去。衆人赶到跟前，拿個空。又行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花蕩裡打唿哨。衆人把舡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着一隻舡來。舡頭上立着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緑簑衣，手裡撚着條筆管鎗，口裡也唱着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何濤廵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衆人又聽了吃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撚着鎗，唱着歌；背後這個，摇着櫓。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衆人并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敎走了！」阮小七聼得笑道：「潑賊！」便把鎗只一㸃，那舡便使轉來，望小港裡串着走。衆人𤼵着喊，赶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摇舡的，飛也似搖着櫓，口裡打着唿哨，串着小港汊，只顧走。衆官兵赶來赶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舡且泊了，都傍岸邉。」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疑惑，却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里有許多去處。」何濤便差撶着兩隻小舡，舡上各帯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囘報。何濤道：「這厮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撶兩隻舡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撶了兩隻舡，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囬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着一隻舡轉來囘報？不想這些帯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顚倒。天色又看看晚了，在此不着邉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舡，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槳起五六把撶楫，何濤坐在舡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裡蕩將去。
那時已自是日没沉西，撶得舡開，約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見側邉岸上一個人，提着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里是甚麽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里庄家。這里煥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舡過來麽？」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烏林裡厮打。」何濤道：「離這里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聼得，便叫攏舡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𣗋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斗都打下水裡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却待逩上岸，只見那隻舡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鑚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桶地倒撞下水裡去。那幾個舡裡的却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赶將上舡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𦞂膊來綑了。看水底下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弟兄兩個看着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厮直得甚麽！你如何大膽特地引着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盖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綑做個粽子，撇在舡艙裡。」[m 2]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裡去了。兩個胡哨一聲，蘆葦樷中鑚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舡。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舡出來。
且說這捕盜廵檢領着官兵，都在那舡裡，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囘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衆人都在舡上歇涼。忽然只見一陣怪風起處，那風但見：
飛沙走石，捲水摇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滿川荷葉，半空中翠盖交加；遍水蘆花，遶湖面白旗繚亂。吹折崑崙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衆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舡索都刮斷了。正没擺布處，只聼得後面胡哨嚮。迎着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衆人道：「今番却休了！」那大舡小舡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却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舡，兩隻家㨍住，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焼着，乗着順風直衝將來。那四五十隻官舡，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廻避䖏。那頭等大舡也有十數隻，却被他火舡推來，鑚在大舡隊裡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着舡燒將來，燒得大舡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逩走，不想四邉盡是蘆葦野港，又没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衆官兵只得鑚去，都逩爛泥裡立地。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舡，舡尾上一個摇着舡，舡頭上坐着一個先生，手裡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寶劔，口裡喝道：「休敎走了一個！」衆兵都在爛泥裡，只得忍氣。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㟁，兩個人引着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裡明晃晃拿着刀鎗走來。這邉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着四五個打魚的，手裡也明晃晃拿着飛魚鈎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児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裡。[m 3]東㟁兩個是晁盖、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舡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
五位好漢引着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裡，单单只剰得一個何觀察，綑做粽子也似丟在舡艙裡。阮小二提將上舡來，指着罵道：「你這厮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虫！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却要你囘去與那濟州府𬋩事的賊驢[j 2]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盖，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裡借粮，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着，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竉！[j 3]俺們放你囘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敎他休要討死！這里没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舡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里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衆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j 4]且請下你兩個耳朶來做表証。」[j 5]阮小七身邉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挿了刀，觧下𦞂膊，放上岸去。[m 4]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囘濟州去了。
且說晁盖、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數個打魚的，一𤼵都駕了五七隻小舡，離了石碣村湖泊，逕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里，相尋着吳用、劉唐舡隻，合做一䖏。吳用問道拒敵官兵一事，晁盖備細說了。吳用衆人大喜。整頓舡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廰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𬋩待衆人。随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嚮箭，望着那對港蘆葦中射去。嚮箭到處，早見有小嘍囉摇出一隻舡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俻細寫衆豪傑入夥來歷縁由，先付與小嘍囉賫了，敎去寨裡報知。一面又殺羊𬋩待衆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舡，請衆多好漢下舡，就同帶了晁盖等來的舡隻，一齊望山寨裡來。行了三個時辰，早來到一䖏水口，只聼的岸上鼓嚮鑼鳴。晁盖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囉撶出四隻哨舡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舡隻并打魚的人在此伺候。又見數十個小嘍囉下山來，接引到関上。王倫領着一班頭領出関迎接。晁盖等慌忙施禮，王倫荅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盖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麄鹵。[j 6]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着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廰下，王倫再三謙譲晁盖一行人上堦。晁盖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衆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堦下衆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𬋩待來的從人，関下另有客舘安歇。詩曰：
西逩東投竟莫容，那堪造物挫英雄。
敝袍長鋏飄蓬客，特地來依水泊中。[j 7]
且說山寨裡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攂筵席。衆頭領飲酒中間，晁盖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衆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已沉吟，虗應荅。筵宴至晚席散，衆頭領送晁盖等衆人関下客舘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晁盖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j 8]我等皆以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盖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只是一勇，你道王倫肻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顔色動静規模。」晁盖道：「觀他顔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看他早間席上，王倫與兄長說話，到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廵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顔色變了。雖是口中應荅，動靜規模，心裡好生不然。[m 5]他若是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麄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冲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敎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冲看王倫荅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矁這王倫，心內自已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眄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畧放片言，敎他本寨自相火併。」[j 9]晁盖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敎頭相訪。」吳用便對晁盖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冲入到客舘裡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呈之心，奈縁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爲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眄之意。感恩不淺。」晁盖再三謙譲林冲上坐，林冲那里肯，推晁盖上首坐了，林冲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帯坐下。晁盖道：「久聞敎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冲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禮莭不曾有悞。雖然今日能勾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逕來陪話。」晁盖稱謝道：「深感厚意。」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冲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莭，但提起，毛髮植立，又不能報得此讐！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爲小旋風柴進的麽？」林冲道：「正是此人。」晁盖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踈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勾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冲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敎頭若非武蓺超羣，他如何肻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譲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合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j 10]林冲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逩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心術不定，語言不准，失信于人，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冲道：「今日山寨天幸得衆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懐妬賢嫉能之心，但恐衆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衆位殺死官兵一莭，他便有些不然，就懐不肯相㽞的模樣，以此請衆豪傑來関下安歇。」吳用便道：「旣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𤼵付，自投別䖏去便了。」林冲道：「衆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曉。小可只恐衆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厮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厮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冲身上。」晁盖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爲我弟兄面上，倒敎頭領與舊弟兄分顔。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衆豪傑且請寛心。」林冲起身別了衆人，說道：「少間相會。」衆人相送出來，林冲自上山去了。正是：
惺惺自古惜惺惺，談笑相逢眼更青。
可恨王倫心量狹，眞敎魂魄䘮幽冥。
當日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裡頭領相請衆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盖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晁盖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j 11]今日林敎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兄長身邉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撚鬚爲號，兄長便可協力。」[m 6]晁盖等衆人暗喜。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盖和衆頭領身邉各各帯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却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囉擡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逕投南山水寨裡來。到得山南看時，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冲、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
四面水簾高捲，週迴花壓朱闌。滿目香風，萬朶芙蓉鋪緑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遶芳塘。画簷外陰陰柳影，鎖牕前細細松聲。一行野鷺立灘頭，數㸃沙鷗浮水面。盆中水浸，無非是沉李浮瓜；壶內馨香，盛貯着瓊漿玉液。江山秀氣聚亭臺，明月清風自無價。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冲、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盖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囉輪番把盞。酒至數廵，食供兩次，晁盖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冲時，只見林冲側坐交椅上，把眼矁王倫身上。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囘頭叫小嘍囉：「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裡放着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盖說道：「感蒙衆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俻些小薄禮，萬望咲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m 7]晁盖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逕地特來投托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衆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决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囘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納衆位豪傑，奈緣只爲粮少房稀，恐日後悞了足下衆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冲雙眉剔起，兩眼圓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與衆豪傑到此山寨，你又𤼵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壊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𤼵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赶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m 8]林冲道：「這是笑裡藏刀，言清行濁的人！[j 12]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學，[j 13]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壊了頭領面皮。只今扮[y 2]了舡隻，便當告退。」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㽞道：「且請席終了去。」林冲把卓子只一脚，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盖、劉唐便上亭子來，虗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吳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爲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㨍住杜遷，阮小五幇住宋萬，阮小七㨍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林冲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里。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却。今日衆豪傑特來相聚，又要𤼵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妬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之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m 9]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㨍着，那里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却被晁盖、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冲這般凶猛頭勢，誰敢向前。林冲拿住王倫，罵了一頓，去心窩裡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j 14]可憐王倫做了半世強人，今日死在林冲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晁盖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裡，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𤔄𤔄執鞭墜𩍐！」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裡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爲例！今日扶林敎頭爲山寨之主。」林冲大叫道：「差矣先生！我今日只爲衆豪傑義氣爲重上頭，火併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却譲此第一位與林冲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衆位肻依我麽？」衆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林冲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敎：聚義廰上，列三十六貟天上星辰；斷金亭前，擺七十二位世間豪傑。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疎財漢便來。畢竟林冲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囘分觧。
眉批
夾批
回末批 李卓吾曰：吳用此人，用得，用得。又曰：天下秀才都會嫉賢妬能，安得林敎頭一一殺之也。
校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