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00回本)/第02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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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
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 第8卷, 第4页-第30页 |
詩曰:
豪傑英雄聚義間,罡星煞曜降塵寰。
王倫奸詐遭誅戮,晁盖仁明主將班。
魂逐斷雲寒冉冉,恨隨流水夜潺潺。
林冲火併眞高誼,凛凛清風不可攀。
話說林冲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着衆人說道:「據林冲雖係禁軍遭配到此,今日爲衆豪傑至此相聚,争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妬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厮,非林冲要圖此位。據着我胸襟胆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兇首惡?今有晁兄仗義踈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爲重,立他爲山寨之主,好麽?」衆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盖道:「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盖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林冲把手向前,將晁盖推在交𬃪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請勿推却。若有不從者,將王倫爲例!」再三再四扶晁盖坐了。林冲喝道:「衆人就于亭前㕘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裡擺下筵席,一面叫人擡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後,喚衆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裡聚義。
林冲等一行人請晁盖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裡來。到得聚義廰前,下了馬,都上廰來。衆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𬃪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冲向前道:「小可林冲,只是個麄鹵匹夫,不過只會些鎗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衆豪傑相聚,大義旣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荅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又無經綸濟世之才,雖只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林冲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譲。」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晁盖道:「却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譲之時,晁盖必須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誰能及也?」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還是頭領請坐。」林冲道:「今番克敵制勝,誰人及得先生良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冲再要譲時,晁盖、吳用、公孫勝都不肻。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𪔂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再要譲人時,晁盖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晁盖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那杜遷、宋萬見殺了王倫,尋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的他們,不若做個人情。」[j 1]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廰前㕘拜了,分立在兩下。
晁盖道:「你等衆人在此:今日林敎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敎頭等共𬋩山寨。汝等衆人,各依舊職,𬋩領山前山後事務,守俻寨柵灘頭,休敎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m 1]再敎收拾兩邉房屋,安頓了阮家老小,便敎取出打刼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并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廰賞賜衆小頭目,并衆多小嘍囉。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衆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晁盖與吳用等衆頭領計議,整㸃倉廒,修理寨柵,打造軍器,鎗刀弓箭,衣甲頭盔,凖俻迎敵官軍;安排大小舡隻,敎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殺,好做隄俻,不在話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頭領聚義,真乃是交情渾似股肱,義氣如同骨肉。有詩爲証:
古人交誼斷黄金,心若同時誼亦深。
水滸請看忠義士,死生能守歲寒心。
因此林冲見晁盖作事寬洪,踈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m 2]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俻細訴與晁盖道:「小人自從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盖道:「賢弟旣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冩書,便敎人下山去,星夜搬取上山來,以絶心念,多少是好。」林冲當冩下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邉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不過兩個月回來,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敎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敎頭亦爲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剰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聼得眞實,囘來報與頭領。」林冲見説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絶了心中掛念。晁盖等見說了,悵然嗟嘆。山寨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凖俻拒敵官軍。
忽一日,衆頭領正在聚義廰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差撥軍官,帯領約有一千人馬,乗駕大小舡四五百隻,見在石碣村湖蕩裡屯住,特來報知。」晁盖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此乃兵家常事。」隨即喚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冲、劉唐受計道你兩箇便這般這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分付了。正是:西迎項羽三千陣,今日先施苐一功。
且説濟州府尹㸃差團練使黃安并本府捕盜官一貟,帯領一千餘人,拘刷本處舡隻,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舡隻作兩路來取泊子。且說團練使黃安帯領人馬上舡,摇旗吶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得水面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來分作兩路,去那蘆花蕩中灣住。」看時,只見水面上遠遠地三隻舡來。看那船時,每隻舡上只有五個人:四個人摇着雙櫓,舡頭上立着一個人,頭帯絳紅巾,都一樣身穿紅羅綉襖,手裡各拿着留客住,三隻舡上人都一般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舡上三個人,一個是阮小二,一個是阮小五,一個是阮小七。」黃安道:「你衆人與我一齊併力向前,拿這三個人!」兩邉有四五十隻船,一齊𤼵着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舡忽哨了一聲,一齊便囬。黃團練把手內鎗撚搭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那三隻舡前面走,背後官軍舡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舡艙裡,各拿起一片青𧲲皮來遮那箭矢。後面船隻只顧赶。赶不過二三里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舡,飛也似撶來報道:「比[y 1]不要赶!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舡隻,都被他殺下水裡去後,把舡都奪去了。」黃安問道:「怎的着了那厮的手?」小舡上人荅道:「我們正行舡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舡來,每舡上各有五個人。我們併力殺去赶他,赶不過三四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鑚出七八隻小舡來。舡上弩箭似我[y 2]蝗一般射將來。我們急把舡囘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牵一條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却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㟁上灰瓶石子如雨㸃一般打將來。衆官軍只得弃了舡隻,下水逃命。我衆人逃得出來,到旱路邉看時,那㟁上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牵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裡。我們蘆花蕩邉尋得這隻小船兒,逕來報與團練。」
黃安聼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敎衆舡不要去赶,且一𤼵回來。那衆舡𦂯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舡又引着十數隻舡,都只是這三五個人,把紅旗摇着,口裡吹着胡哨,飛也似赶來。黃安却待把舡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中砲嚮。黃安看時,四下裡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脚。後面赶來的船上叫道:「黃安留下了首級回去!」[j 2]黃安把舡儘力摇過蘆葦㟁邉,却被兩邉小港裡鑚出四五十隻小舡來,舡上弩箭如雨㸃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裡奪路時,只剰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過快船內,回頭看時,只見後面的人一個個都撲桶的跳下水裡去了。有和舡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着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邉一隻船上立着劉唐,一撓鈎搭住黃安的舡,托地跳將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別的軍人能識水者,水裡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裡都活捉了。
黃安被劉唐扯到㟁邉,上了㟁,遠遠地晁盖、公孫勝山邉騎着馬,挺着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疋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舡隻,盡數都收在山南水寨裡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盖下了馬,來到聚義廰上坐定。衆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緞匹,賞了小嘍囉。㸃檢共奪得六百餘疋好馬,這是林冲的功劳;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劳;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劳。衆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裡筵會。自醖的好酒,水泊裡出的新鮮蓮藕,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𣑯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魚肉鵝鷄品物,不必細說。衆頭領只顧慶賞。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有詩爲証:
水滸英鋒不可當,黃安捕捉太譸張。
戦船人馬俱虧折,更把何顔見故鄉。
正飮酒之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盖便喚來問道:「有甚麽事?」小嘍囉說道:「朱頭領探聼得有一起客商,約有數十人結聮一處,今夜晚間必從旱路經過,特來報知。」晁盖道:「正沒金帛使用,誰可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我使劉唐隨後來策應你們。」三阮便下廰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𣗋义、留客住,㸃起一百餘人,上廰來别了衆頭領,便下山去,就金沙灘把舡載過朱貴酒店裡去了。晁盖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㸃起一百餘人,敎領了下山去接應。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盖到三更不見囘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晁盖與吳用、公孫勝、林冲飮酒至天明,只見小嘍囉報喜道:「三阮頭領得了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物,并四五十疋驢騾頭口。」[m 3]晁盖又問道:「不曾殺人麽?」小嘍囉荅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勢頭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逃命去了,並不曾傷害他一個。」晁盖見說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銀,賞了小嘍囉。四個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衆頭領盡把車輛扛上㟁來,再叫撑舡去載頭口馬疋,衆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敎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晁盖等衆頭領都上到山寨聚義廰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擡過許多財物在廰上,一包包打開,將綵帛衣服堆在一邉,行貨等物堆在一邉,金銀寶貝堆在正面。衆頭領看了打劫得許多財物,心中歡喜。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様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廰上十一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衆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浪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鎻在後寨監房內。晁盖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爲一小頭目,多感林敎頭賢弟推譲我爲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苐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馬舡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衆弟兄的才能?」衆頭領道:「皆托得大𤔄𤔄的福廕,以此得采。」晁盖再與吳用道:「俺們七人弟兄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爲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苐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裡,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j 3]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㓦劃。宋押司處酬謝之恩,早晚必用一個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敎驀生人去那里使錢,買上嘱下,鬆寬他,便好脫身。我等且啇量屯粮造船,製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打造刀鎗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盖道:「旣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敎。」吳用當下調撥衆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盖上山,好生興旺。却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囘的軍人,俻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襍,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聼了,只叫得苦,向太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個迯得性命囘來,已被割了兩個耳朶,自囘家將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無一個囘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并本府捕盜官,帯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裡正懐着鬼胎,沒個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接官亭上,望見塵土起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度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裡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粮等項。當下安排筵席,𬋩待新[y 3]。舊太守俻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莭。說罷,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擡舉我,却是此等地面,這般府分。又沒強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厮們來城裡借粮時,却怎生奈何?」舊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囘東京聼罪,不在話下。
且說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貟新調來鎮守濟州的軍官來,當下商𧫛招軍買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准俻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併力剿捕;一靣自行下文書所属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属縣着令守禦本境。這個都不在話下。且說本州孔目,差人賫一紙公文,行下所属鄆城縣,敎守禦本境,防俻梁山泊賊人。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敎宋江迭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軆守俻。正是:
一紙文書火急催,官司𫿞督勢如雷。
只因造下迷天罪,何日金雞放赦囘。
且說宋江見了公文,心內尋思道:「晁盖等衆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犯了大罪,刼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却饒不得。倘有疎失,如之奈何?」自己一個心中納悶。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自理會文卷。宋江却信步走出縣來,去對過茶房裡坐定吃茶。只見一個大漢,頭戴白范陽毡笠児,身穿一領黒緑羅襖,下面腿絣護膝,八搭蔴鞋,腰裡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個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别轉着看那縣裡。宋江見了這個大漢走得蹺蹊,慌忙起身赶出茶坊來,跟着那漢走。約走了二三十步,那漢回過頭來看了宋江,却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畧有些靣熟。「莫不是那里曾厮會來?」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囘,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脚,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個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只見那漢去路邉一個篦頭舖裡問道:「大𤔄,前面那個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道:「這位正是宋押司。」那漢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個大喏,説道:「押司認得小的麽?」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漢道:「可借一歩説話。」宋江便和那漢入一條僻静小巷。那漢:「個酒[y 4]個酒店裡好說話。」
兩個上到酒樓,揀個僻靜閣児裡坐下。那漢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卓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荅禮道:「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個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顔,蒙恩救了性命的赤髪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説道:「賢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見,險些児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怕死,特地來酧謝大恩。」宋江道:「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敎你來?」劉唐道:「晁頭領𤔄𤔄再三拜道這[y 5]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如何不報。見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頭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冲一力維持,火併了王倫。山寨裡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個,共是十一個頭領。見今山寨裡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計其數。只想兄長大恩,無可報荅,特使劉唐賫書一封,并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并朱雷二都頭。」
劉唐便打開包裹取出書來,遞與宋江。看罷,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開包兒時,劉唐取出金子放在卓上。宋江把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揷在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還放卓上,且坐。」随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的篩酒與劉唐吃。看看天色晚了,劉唐吃了酒,把卓上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賢弟,你聽我說。」宋江道:「你們七個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且放在你山寨裡,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却敎兄弟宋清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于内[y 6]受了一條。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與他,我自與他説知人情便了。雷橫這人又不知我報與保正,况兼這人貪賭,倘或將些出去賭時,他便惹出事來,不當𥡷便,金子切不可與他。賢弟,我不敢留你相請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䖏。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囘山寨去,莫在此擔閣。宋江再三申意衆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𤔄𤔄大恩,無可報荅,特令小弟送些人倩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𤔄𤔄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令,非比舊日,小弟怎敢將囘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旣是號令嚴明,我便冩一封囘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肻接,随即取一幅紙來,借酒家筆硯,俻細冩了一封囘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個直性的人,見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肻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來,劉唐道:「旣然兄長有了囘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喚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你且權收了,我明日却自來筭。」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樓來。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昏黃,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携住劉唐的手,分付道:「賢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䖏。我更不遠送,只此相別。」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門[y 7]脚歩望西路便走,連夜囘梁山泊來。
再說宋江與劉唐别了,自慢慢行回下䖏來。一頭走,一靣肚裡尋思道:「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児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盖[y 8]落了草,直如此大弄。」倒去轉不過兩個灣,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里去來?老身甚䖏不尋遍了。」不是這個人來尋宋押司,有分敎:宋江小胆翻爲大胆,善心變爲惡心。正是言談好似鈎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畢竟來叫宋押司的是甚麽人,且聽下囘分解。
眉批
夾批
回末批 秃翁曰:可惜王倫那厮却自家送了性命。昔人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豈特造反,即做強盗,也是不成。底嘗思天下無用可厭之物苐一是秀才了。
校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