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海上塵天影
第十回
第十一回 

第十回 訂同心私室訴纏綿 選佳制良緣征契合 编辑

  知三醉倒燕卿處,不知一夜什麼時候方醒,醒後什麼光景,究竟燕卿曾否與知三同宿,宿了又有何公幹,作書的至此本來要摹擬一番,畫個春宮兒看看。因作書的當時並不在場,不忍唐突,故且不題,都記在外錄之上。按蘭生回來後,即知其住在仲蔚處,也不深責。惟被許夫人喚到房中說:「前日胡順唐說,上月底縣裡已有告示,奉到宗師行文,於十二日縣試。我們請客,只得於明日請了。你荒了許久,也該把文章抱抱佛腳。你老子信來,望你上進,縣考是必要去的。我已打發秦成在縣前租了兩間考寓,叫知三陪你。你初九就搬去養息,將來好進場。你的考具,也命霞裳收拾好了。所有考食到時再買。場裡吃的菜,這裡有莊家送來的魚鬆,陽親家寄來的乾雞脯、蝦子鴨羹、糟蝦子筍,這四件東西,放六七日不壞的,你帶了去,就命松風、梅雪跟你去,接考送考照料一切。場外伙食帶了湯調去,也夠了。」蘭生道:「我早已聽得縣考,故夜間睡子常把讀熟的文章背誦背誦。有時起一個腹稿,這三四天實在應酬的利害,什麼閒都沒有。我意欲初六日就搬到寓裡靜靜,這裡請客,橫豎有胡先生照應,大約不妨的。」許夫人道:「那更好了,你明早就去,但場裡身體要留心,文章做得好些,進一個學也好的。」蘭生諾諾連聲,先到書房裡把窗稿理了出來,一並放在考具裡。墨匣子裡的墨,也叫松風磨好了。就在書房裡翻翻典故,看看詩文,真個自早至暮,心無二用,連飯也在書房裡吃。顧母、許夫人私心竊喜,初五晚間到房裡回明了老太太。顧母又安慰叮囑了良久,此時顧母腰間正在作痛,只得睡了。珩堅在坐,也箴勸了一番,講了許多作文的法子,說:「龔定■的文法,最利偏鋒。文章只要好,或包孕史事,或按切時事。須知此刻文風大變,不似十年以前。若確守著理法清真明,文國初的繩墨,總是不售的。你看現今發科的雖多僥倖,然有一等老手,盡行變通。文章雖不切題,只要奇怪有理,大言炎炎,獨矜才氣,看文章的人得了此文,不肯不看,且不敢不看。總之引典用字命意鍊句,均要生辣,不可人云亦云,切記切記。」原來珩堅生性聰明,一目十行,經史子集,幾於無所不覽。又肯用心詩賦文詞,下筆即至,雖老宿儒也不能及。蘭生時文大半珩堅改筆,楊先生是一個東南名宿,見了這位小姐,自歎弗如。本來明年還須到館,因所改文章不如小姐,故寄信來,把這館辭去了。顧母欲請一個宿儒,一時不得其選,只得暫時擱起。那珩堅惜是女流,若易弁而冠,怕不是金馬玉堂人物。當時珩堅說一句,蘭生答應一句。談了良久,珩堅回房,蘭生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只覺一味甜香,熏的馥馥鬱鬱。霞裳在燈下低著脖子,縫蘭生卷袋上的繡帶呢。一見蘭生進來,把針線停了,笑嘻嘻的道:「恭喜官官,從今一去,破壁而飛了。」蘭生笑道:「姐姐也來打趣。」便走到燈前笑問道:「這個還沒做好麼?」霞裳道:「做好已久,還等到這會,我想現今天氣冷,卷袋上的帶子掛在頸項裡涼涼的,恐怕一時受了寒,那就不好,所以翻出一條小灰鼠的領頭皮料來,把他在這帶上四週兒縫密,帶子在頸上免得受寒氣。低了半日頭,這會子脖項酸酸的,你替我輕輕的捶捶。你在那雞鳴壺上先倒口洋蓮湯我喝喝。」蘭生遂去取一個白磁銅質西洋杯,將清水滌了一滌,把手巾擦乾了,倒了半杯,送到霞裳口邊,霞裳笑道:「謝謝,秀才相公。」隨一飲而盡。蘭生把杯放好,就替霞裳捶起來。霞裳把這皮重新再縫,又說道:「右邊多捶捶,輕些。」蘭生看霞裳梳著四套盤雲大圓髻,平滑晶光,一絲不起。而當中楊妃色絲繩紮心,髻下旁邊又有銀紮心一段,插著一只嵌空鏨金花押髮,一只金花瓣,一只碧玉茉莉雙頭簪,髻縫嵌著四五朵臘梅花。太陽上邊掠著兩個圓光蟬煙鬢,貼著兩個金背頭風中西大藥房的小膏藥,帶著一只十二嵌條烏絨勒,勒上並無妝飾。穿著一件元縐窄袖緊身襖,元縐緞邊半新舊的比肩,越覺的姿致不凡,風流旖旎。蘭生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霞裳或答,或不答,一回子道:「輕些,不要捶在一處。」一回子又道:「不要你捶了。」卷袋完功,月佩走進房來,取擦臉的香皂,見了笑道:「你們做什麼?房裡幾時招了一個剃頭師父了?」霞裳似笑非笑的道:「我頸子酸得狠,叫他捶捶。你又看見什麼當一件故事了?比你那日擦背的戲法兒好些。」月佩笑道:「我擦背怕你不教他擦。」說著已取了香皂將門簾一揭出去了。這邊霞裳安排蘭生睡下不題。

  次日蘭生起牀梳洗好了,到祖母、母親處請安,大家吩咐了許多說話。珩堅知道這位兄弟年幼少閱歷,又無剛斷,連丫頭僕人都不能管的,遇了他人說一聲好話,求一求便心慈口軟,什麼事都肯招攬,故也告誡一番:「第一不許隨著不好的人浪嫖浪賭,第二除了知三這些人不可多交朋友,第三有復試便復,沒得復便回來。」蘭生本來最佩服這姊姊,通答應了,便到帳房中。許夫人叫了松風、水月來,當著蘭生訓飭一番,說:「蘭哥兒年紀尚輕,你跟著他須處處留心。時常在寓裡伺候,不許引他出去。蘭哥有什麼想不到的,你要同他想想。進場出場,兩個人一在轎前,一在轎後,接考時兩人更替看好,不要蘭哥兒已經過去了,你們看不見。你對湯調說是我說的,茶飯肴菜須清清潔潔,要新鮮,又要熱。火爐你二人常要管好,雞鳴壺裡火不可熄了,夜裡火要小心。舒爺在那裡,聽他調遣,你懂得不懂得,知道不知道?」許夫人說一句,二人就答應一句。許夫人道:「你二人服侍得好,回來賞你。倘有三長四短,你試試看,敲折你的狗腿!」二人諾諾的去了,蘭生便到賬房中同順唐吃了早飯,講了一番家常。蘭生本來不知當家世故,所以談的話不倫不類。順唐也曉得他的脾氣,揀些風月纏綿的話說說,蘭生就按部就班的分析得極明白。一會梅雪來,回說周全馬車駕好了。蘭生遂回到房中,見霞裳在那裡指揮小斯抬箱子、考籃、食籃出去。見蘭生進來,便笑說道:「你來得正好,我來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把所開的行李小折兒交給蘭生展開來,一一告訴說:「元號箱是灰鼠二毛羊皮衣服,二號箱是見客的衣服,三號箱是短衫領衣褲襪,還有兩件緊身絨襖,絨絲棉褲也在裡頭。平常用的斗篷也在元號箱子裡,二號箱當中又有一套雨衣,四號是書箱,五號是食箱,六號是考籃,七號是鞋子、靴帽、臉盆、燈鏡雜物。橫豎這上頭通通開出,我已交給松風了。」又另取一只小鐵箱道:「這是英洋五十元,四開一百個,八開二百個,十六開五十個,十元頭的匯豐票十張,你須隨身帶去鎖鑰,親自藏好,務要留心,親自撿點,取了東西便鎖好,不可大意。我剝的蓮桂肉同洋參膏子,在四號箱的幾個磁瓶裡,外邊標出字號兒,早晚叫松風■敦一點子吃吃。燕窩一匣,亦在一處,也好叫他熬煮,隨意吃些,他們是懶慣的,你不想著他就不做。就是衣服冷暖,也要自己留心,寧可暖和些。須知在外邊不比自己家裡。」又笑道:「你考完了,得空替我到洋貨舖子裡買一條西洋圍頸的巾兒,與那女人用的軟棉巾一打。那圍巾須要新式樸素些;買軟巾你須自己買莫給他人知道。」蘭生唯唯答應,說:「我去了,怕做什麼呢?你就常到珩姊姊那邊學學寫字做詩罷。」霞裳笑道:「我們做丫頭的要學他什麼?難道皇上要開才女科麼?就是學好了,也沒得出息。服侍幾年,將來不過配……」便覺說得造次,止了口,眼圈兒就紅了,蘭生道:「你放心,我總不教你失意。」霞裳方欲再說,許夫人進來說:「可曾妥帖好了?」蘭生道:「完了。」遂走出來,顧母免不得再叮囑一番。蘭生問腰間那痛可好些,總要叫大夫治,顧母道:「你莫管。」蘭生方才退下。霞裳跟著蘭生送出來,直送至夾弄口,立著,呆呆兒的看他上了車,走了,方才慢慢的進去。眾人皆不在意,惟月佩看出兩三分。初九日顧府請客,知道蘭生去應試了,也就淡淡的了。胡順唐代主人應酬一日,至晚方散不題。

  卻說蘭生坐車到上海德鄰里,記著佩纕,就命停了車進去看看。車後跟的是松風,也是好玩的。他看見蘭生玩,也樂得自己玩玩,況且蘭生待松風又不放出主子的樣兒,有時給他一兩半兩銀子,買果子吃。故凡蘭生要玩,他非但不阻,不告訴人,反要說幾句話慫慂蘭生呢。那馬夫只管本分,本來不管別事。松風又同他說不要告訴家裡,所以蘭生安然到那裡,進去,有一個男人來,衣服倒也楚楚,來開了門。知星蘭生,那男人倒不好再進去,就走了。蘭生不知他是何人,想也糊糊塗塗的過去了,把門自己關上,走進來。佩纕已迎到了中間,眼圈都紅了,讓蘭生進房,又想了隔夜的夢,不覺的嗚嗚的哭起來。蘭生倒出於意外,說道:「這是何故,受了誰的氣?你看頭也不梳被也不疊,梳妝鏡子打破了,奩具滿地,同誰怄氣呢。」佩纕愈禁不得無聲之泣,蘭生倒嚇怔了,勸道:「你受誰的氣?我同你相商,我做的到地方,總可替你分憂。」一面把自己的手巾替他拭淚,又說道:「那晚你吐污的一方手巾,洗好了不曾?」停了一會,佩纕忍住了泣,叫蘭生坐了說道:「那方手巾洗是洗了,擱在那裡,骯髒氣味,我另給你一方罷。」蘭生道:「我不嫌那骯髒,要收回的。」佩纕遂去取來,向蘭生懷中一摔,坐在湘妃榻上不言語,哭的滿面飛紅,淚痕狼藉,還有微微的淚珠,在兩眼眶中慢慢的淌出來。蘭生看佩纕覺得粗服亂頭,另有可憐之態。又同他在地下把奩具一件一件的拾起來,把鏡箱盒裝好,碎的玻璃、洋蜜瓶擲在庭心裡。佩纕道:「大少爺,不用你忙,坐坐罷。」蘭生就坐到佩纕這邊,把手巾再替他拭了淚痕,佩纕道:「你可是在家裡來麼?」蘭生道:「是,因要赴縣試,行李等物已搬到城裡寓處了。因記著你,進來看看,到底為什麼哭呢?」佩纕道:「幾天你為何不來?」蘭生道:「我那裡能出來呢?今住在上海,天天好來了。」佩纕道:「我打諒不住房子了,昨日聞得有人說,新來一位姑娘,要招人,他是住家,沒甚應酬的,要想到那家去,我去了給你信,你來玩。」蘭生道:「是姓什麼?」佩纕道:「說是姓蘇,極紅的。不曉他什麼名字,你考寓在城裡那裡?同我說,我回來好給信。」蘭生道:「我也不知,問松風知道的。」遂出去叫松風進來,松風見佩纕,知是主人所眷,遂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佩纕倒笑了。蘭生道:「我考寓在那裡?」松風道:「在城裡。」蘭生啐道:「城裡我也曉得問你什麼。」松風笑道:「是縣前直街,王恒泰米舖子裡面,第三進房子。房屋坐西朝東,共兩間,灶頭公用。爺的房在裡頭一間,是朝東的玻璃窗。外面一間,分為兩隔。外半間坐起吃飯,後半間舒爺住的,我們並沒有住處,只得就在坐起地上朝攤夜卷,湯調就住在……」松風還要說下去,被蘭生喝了一聲:「蠢奴才,不說便是城裡,說了便是一長篇。誰要你講這個嚕嚕嗦嗦,快同我到街上去倒開水來,這茶壺也拿去,回來同姑娘把被頭折好,掃掃地。」松風答應著,取了銅壺、茶壺去了。佩纕笑道:「這個孩子還伶俐。」蘭生道:「差遣是好的,不過愛玩,沒氣性,沒條理。」說著,松風已買了水來,每人倒了一茶碗,把開水傾在臉盆裡。蘭生催佩纕去洗臉,自己就也在這盆裡洗了手。松風疊好被,掃好地,桌上也都擦了一回,就出去。蘭生道:「你守好了,我就出來了。」松風自去,蘭生喝了茶,問道:「你早點可曾吃過?」佩纕道:「我不要吃,你恐怕也不曾吃,你要吃,我這裡有乾點心。」蘭生道:「我早已吃過了,你若吃,我同你大家吃些。你不吃,我也不要吃。」佩纕道:「這麼著,我也吃一點子。」於是在一個櫃子裡取出兩個洋瓶,把瓶蓋開了,取出兩樣點心,裝在兩個西洋磁碟裡,拿來擱在桌上。洋瓶仍放好了,蘭生看一樣是加利梅餅,是羊乳精同麵粉、白糖、加利果子汁做的。一樣西洋鴿蛋糕,用燕窩、參須粉和著鴿子蛋、白冰糖制的。西人名弗而利司糕,其價極貴。每瓶約一斤,須三四元,這幾件蘭生是都知道的。當時二人大家用了些,蘭生要究問哭的緣故,佩纕又慘慘的呆了一會,歎口氣道:「這事不與你相干,橫豎掠開了手就是了。我要問你,今年幾歲?」蘭生道:「十四歲。」佩纕道:「定了親不成。」蘭生道:「定雖未定,但是心裡頭的願,往往不能如意的。」佩纕道:「家裡有幾位人?」蘭生道:「老太太、太太、姊姊三人。父親、生母在橫濱,明年要回來。」佩纕道:「你不如意,何不告訴老太太、太太?」蘭生道:「自己能說麼?說了也未必中用,將來再看緣分罷了。」佩纕道:「你倘是娶了,再能娶如夫人麼?」蘭生道:「我雖然要,還有上頭呢,大約當了家,比這會子總好些。」佩纕想了一會,喝了一口茶,立起來,似笑非笑的扯蘭生同坐在牀上道:「我有一句話兒,要同你說。」蘭生心中便如小鹿一般的跳起來,說道:「姐姐有什麼話?」佩纕又停了一回,飛紅了臉,又不說出來,一會兒又道:「不必說了,我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你也不要忘了我。」說著,又哭起來了。蘭生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直閃照到心坎裡頭,看其光景,如此親切,比我心裡要說的話還深。這麼一想,不知不覺也垂下淚來,怔怔的看著佩纕,佩纕也怔怔的看著蘭生。一會子,蘭生說道:「你的心我知道了,橫豎大家在上海,你等罷。」佩纕聽了這句話,又喜又愛又愁,把身子近一近,將粉臉貼著蘭生的臉,揩擦眼淚,說道:「我的心肝爺,我為你死了也願!」蘭生道:「不許說這話,我們大家再把手巾洗洗臉罷。」於是起身傾了面盆裡的水,把用剩的熱水,重新傾入,大家洗了,因道:「你來了好一會,我這裡沒中飯,你回寓去吃飯罷,時候也不早了。只要大家有心,這幾日也不必來,我也不在這裡了。有了地方,我招人來給你信。你場裡保重些,就是花柳場中,也不必去,等考完了再玩,心無二用的。又要考,又要玩,只怕弄出病來。做文章要緊。回來進了學,也是好的。現在我在這裡,望你考得高高的。千萬進了寓,靜養靜養,你去罷。」蘭生喏喏連聲,說道:「你要錢不要,我這裡有,你拿去使。」佩纕道:「我的錢現在儘夠使,將來再問你要罷。」蘭生道:「我去了,你莫悶住了,還是出去玩玩,我考完了再來。」於是分手別了,佩纕出門,佩纕送出門口,看他走出德鄰里,方進去。蘭生就出去上車,到考寓去了。那佩纕自去辦事不題。

  蘭生的馬車,不過到新北門,便回去。蘭生同松風步進城中,覺得地方污穢隘窄,與城外有天淵之別,竊笑中國人不能振作。蘭生一直走到寓中,那知三到靜安寺去了,行李均已妥當。蘭生命湯調開了飯,略略吃了些,就在寓裡看書養息。晚間,知三、伯琴、仲蔚、介侯、黽士、子嘉均來,蘭生應酬了一會,各人也就去了,說再來送考。知三陪著蘭生,談談考事,講講文章。到了十一夜,眾人送蘭生進場。十二夜深,又來接考。蘭生在場裡,到也安心作文,承珩堅所囑,刻意求新。那縣尊本來愛才若命的,看了這一篇文章,擊節歡賞,就濃圈密點的批道:「按時勢以立言,議論縱橫,上下千古,至其措辭佈局,力矯平庸,慷慨激昂,尤有石破天驚之勢。次清真雅正,詩工切不浮。」就置了一個批首。因有一個幕友力爭,說文章固佳,終是偏鋒,第一名宜取純正之作,以端風氣。於是抑置在第二名。發案之日,知三等同他看案。見取置前列,飛報到寓。見報子已在寓中,順唐在那裡開發喜賞呢。蘭生自是歡喜,佩纕打聽第二名是姓顧,但不曉得蘭生名字,心中雖喜,尚在疑慮。後差人到蘭生寓裡打聽,方知確實。於是真正喜歡,把心上事放下了大半。報到家中,顧母許夫人也歡喜得了不得,重賞了報子。傳諭蘭生:復試,好好用心,掙一個第一,身體尤須留心。一面叫順唐寫信到橫濱去報喜不題。

  十七是初伏,蘭生果然靜養寓中,有時與知三談談心,不問外事。復試後,出場,果然取了個第一。闔家上下親友,愈加歡喜。後來正案仍列第二名,其時顧母之腰疽已成。司香舊尉寫到此處,萬分為難,因書中兩個要緊的人,尚未出來,又只得一枝筆,如何分寫,古人雙管齊下,亦是空談,並無此事。如今要寫這個人,不能不把蘭生一邊暫時撇開。真是:

  事跡空空理卻真,描成樣子費艱辛。冬郎不厭才華賞,重寫情天薄命人。

  這首詩是作書人抄錄瘦鶴詞人的成作,因這個書中的人,自家生秉癡情,平生潦倒,家貧境澀,天地拘囚,即使欲把這種纏綿肫摯之衷,婉轉淒涼之抱,與那憐香愛玉,忠君尊上之心,發洩出來。而傖父不知,非鄙其輕狂,即嫌其怪僻。是以包含蘊結,留此無窮之恨,以貽待盡之年。自此以後,已拼得白夾埋春,青山葬骨的了。豈知炬灰絲盡之時,又遇著一個情重的汪倫才高的蘇小,雖非贈來鈿盒,世世生生,卻已印入肝腸,依依叩叩。晚年得此,也算窮措大風塵中的知遇了。這是書中人的旨意,也是作書人的本心。如今所述之人有兩個:男的是鶴仙,女的就是第一章所述幽夢靈妃的後身,第四章所述汪楚君廉的愛女畹香小姐,那年自被伯父所累,父親已死,棲寄荒庵,家破人亡。蘇州不能居住,母親孔氏,本是揚州人,因家鄉稍熟,且係鹽商舊地。因帶這位小姐,收拾一切,尚有三百餘金,乃秦成所留,擬到了廣陵,尋得著一個機緣,將這位小姐嫁一位讀書公子,自己就可相依了。其時這位畹香小姐,年十六歲。八月初九,母女二人,僱了一隻小船,從許墅關、無錫、常州一路,逕抵鎮江。該處為通商積貨之區,百物雲屯,客商麇集。是日正是中秋,母女二人,換了江船,移宿焦山之下。其時天空雲淨,萬籟沉沉,只有那江濤聲在船底舂激,一隻船晃晃蕩蕩的。母女相對愁歎一會,小姐覺得異地孤衷,萬愁交並,因口占七律一首云:

  老父仙靈何處通,玉顏憔悴怨飄蓬。支離弱骨香桃瘦,宛轉芳心碎錦同。
  古寺鐘沉秋正半,長天雲淨月當中。阿依不是浮萍草,愁對江邊蟹火紅。

  吟畢,只覺身世淒涼,不堪回首。自念我畹香本是一個大家的讀書閨女,何故椿庭早謝,負罪飄零。母親煢弱孤鸞,攜帶我這孤弱女子,至今流離跋涉,無家可歸。旅費無多,不知道到了揚州,作何位置。倘遇著一個好人,身有歸著,尚可免後半世的苦惱,萬一所遇不如,資費漸漸用完,我母女兩條性命,還是葬骨清流,還是遊魂異地。天呀,你困厄我畹香,也太甚了!遂不禁俯仰傷心,流下幾點淚來。良夜過半,舟子等均已睡著,鼻息如雷,但聽歎乃之聲,在月明中望見,有一個寧北紅船泊到船邊來,方在驚疑。聽舟子醒了,問道:「那邊什麼船隻?」聽得紅船上人叱罵道:「你老子船!你問他,要你命!」畹香知是不好,忙喚醒母親,已有兩個黑色短衣的強盜,跳到船上來,手中執著亮晶晶的利刃。那舟子亦皆起來抵拒,孔夫人與畹香大聲呼救,兩個匪人鑽進艙來。危急之際,忽上流大長龍舢板炮船兩艘,高點明燈,順流而至,聽見呼救,就飛傍船邊。那匪徒連忙回舟開船逃走,炮船駛到,盜船已去了一箭多遠。母女顫作一團,相抱而哭。那一隻炮船駛去追趕,一隻停在船邊,問是什麼船?舟子道:「是兩個蘇州來的婦女,要到揚州訪親的。」孔夫人驚定了,在隔窗告謝。看見船上有十數個兵勇,一個人穿著一件箭袖,立在房艙門口,面孔為燈光所耀,看不甚清。一個兵勇在門前照了一盞玻璃明燈,這個人年紀大約還不甚大,身材彷彿神俊異常,差一個兵勇向船艙裡說:「我們是喬大人的炮船,韓師爺說,你們不要怕,叫你們就開船,護送你們到揚州。」孔夫人謝了又謝,畹香也念佛起來。幸虧物件一未被劫,遂命舟子開行。時逾半夜,東南風正厲,拽上了帆,飛駛而去。那只炮船追隨在後,相去不過數箭地步。天明,已到揚州,炮船竟不別而去。母女二人,感激不已。孔夫人親自在下街北首河上地方,尋了一個寓處,是德隆客棧,命船家把一肩行李搬進寓中,畹香也進了寓。那寓主姓王,當家人已故,是寡婦了。寓旁另有兩間,可以閉斷,獨門出入。價亦相宜,並有女主人自用的現成女媼,可以差遣。當此萍蹤遠寄,家室仳離,廚下辛勤,及洗衣淅米,孔夫人只得自己動手,就畹香也來幫替。其餘不盡的差遣,只得招人辦理,這也是貧戶當家的苦處。孔夫人既到揚州,訪尋本族,他們孔姓是山東搬來做小經營的,當初雖有一兩個人,如今十餘年已是死的死,去的去了,連親戚也無一人。就是汪氏親友,因器倫在日,刻薄無緣,今日獲罪之餘,誰肯前來親近?就有族人,也皆在安徽原籍,因此母女二人,所如不合,倒弄得進退兩難,要把畹香給一個體面人,無奈貧女嫁人,終難其選。來求親的,都是鄉蠢之輩,那裡捨得,把這精金美玉,輕易一擲呢?孔夫人住了半年,忽然想出一主意,與女兒私下商酌,要請人畫一個圖。小姐自題一詩,請人和韻,以為擇婿之法。如少年才美,未經娶過,能養岳母者,即肯許字。畹香是一個千金小姐,紅了臉,那裡肯說呢?後經孔夫人一而再三,說得萬分懇切,以為此是終身要事,再不然,我兩人用完了這些銀子,要餓死了。說著,就哭起來。小姐無可奈何,只得請人繪成一圖。上畫一隻蝴蝶,幾片花瓣,正中一個美人,一個老婦,上寫深閨侍女圖。請吟壇和韻,落了款,自題一首云:

  東風閒侍小紅樓,阿母深恩孝未酬。手寫一雙癡蛺蝶,蛾眉無賴鎖春愁。

  此圖一出,標在牆上,一時好事者,四處風傳,和詩紛至。揚州地方物博,人才眾多,有說是為賣畫揚名的,有說是為量才擇婿的。不上兩月,就有數十家和句,或貼在寓前牆上,或托寓主人送進,或來求畫。小姐壓其紛煩,悔其孟浪,又寫一字條貼於壁上云:「前寫之圖,偶爾興到,遊戲筆墨。諸名士聚訟紛紜,莊謔不一,可知江花雙管,自須愛汝吟身,而春水一池,為問干卿底事,好防物議,莫損才華。」此紙標貼之後,浮議漸息,心中自喜,卻將投來之詩,細細選擇,得其五人。孔夫人便暗暗差人打聽,那五人中一個是老貢生,五十餘歲了,兩個是皆有妻室,內中一人,已娶兩妾,大婦極悍,一人是眇一目的,只有第一及第五名的詩可選。第一名款是情天仙侍,是從南京寄來的詩,探聽不出底細。一是姓賈號倚玉,江西的秀才,新到揚州謀事的,年紀只得十九歲。生得極為體面,知道尚未娶過,孔夫人就鍾意這個,兩個人的詩,情天仙侍的詩是云:

  愛日長暉蔭玉樓,慈烏恩重總難酬。等閒只怪春風惡,一片花飛一點愁。

  賈倚玉的詩是:

  紅樓未必是青樓,一片烏私何處酬。底事東風欺鳳子,要他雙翅負香愁。

  論兩首詩呢,原是第一首的好,就小姐也愛這首,不過不能探聽姓名籍貫,乃勸母親不必性急,後來總要知道的。況看這首詩,想這個人,必是多情自好有血性的人,若要曉得這個人蹤跡,孩兒到也有一個法兒。現經日報通行,就將這詩寄去,登在日報上頭,求請姓名,或能知道。那時便可探聽,再作計較。孔夫人亦深以為然,就叫小姐作信寄去,下邊並加一小跋,說些欽佩感謝的話,又說些願示姓名的話,款書「幽貞館主識於維揚」八字。不多幾日,這詩刻了出來,果然被這個人看見,知道是此女深心,遂又答和一首。詩云:

  憐才溫語出紅樓,文字同心夙願酬。弱水柔波千萬丈,誤人薄命是春愁。

  下邊也有一個小跋云:己丑初夏,從交南歸,見日報所登拙作,下有畹香女史小跋,推獎過當,竊念餘年二十七矣,生平狂傲,不合時宜。八載離家,妻孥久棄,不謂花天萍海,竟有愛才慧眼如畹香者,謹熱心香,望風叩謝,蓉湖情天仙侍韓秋鶴髮稿。畹香看了這張報,盡悉緣由。孔夫人就也意有所屬,便托寓主四處訪覓賈倚玉,倚玉豈有不願的呢?看官且聽表白:這位賈倚玉是江西萍鄉縣人,雖有才名,未免少年矜躁。家中本無長物,亦乏親丁,此次來揚,本欲領略邗江風景,豈知成就了這段喜事,也是意外遭逢了。當時央了媒妁,向孔夫人說親,孔夫人說:「須要他親自來面談,方可允洽,此不過要看他一面,鄭重之意。」那媒人果然邀他過來,見了孔夫人,果然一表非常。少年玉立,出言吐語,井井有條,孔夫人道:「老身先夫在日,本是大家,只因意外飛災,家亡人散,遺此煢獨,客地浮萍,倘許相依,有三事相約:一須終身母女相依,二須擇一吉壤,將先夫及夫人合葬,老身故後,亦葬其中。三須善待我母女,日用衣服,不必求豐,亦不能虧減,可允則請媒畫諾,否則請作罷論,至於聘禮等情,倒也不必計較,但能過得去罷了。」賈倚玉知畹香巾幗仙才,深情美貌,豈有不允之理。遂放出一種規矩出來,唯唯遵命,就央媒人辦妥了,然後別去。擇了日期,居然行聘,送過禮儀,定於冬間入贅。因是年有恩科鄉試,須秋試後,再議合巹。孔夫人甚喜,畹香雖不甚歡喜,然母親做主,小姐又是極考的,豈肯過違?遂也不論不議了,原來這位賈秀才,性亦不羈,從江西動身時,向一個有錢的親戚,說要進京捐官,須借數百金。豈知竟到廣陵,意在領略那北里胭脂,南都金粉,今定這種親事,費了百金,也不愛惜。時己丑年四月上旬也。定親之後,倚玉有一個初交,知其囊中頗裕,遂佯為親近,同他在門戶人家走走,稍染餘腥。倚玉雖識其奸,然非此不可共事,就也親近起來。又打著了五百元呂宋票一張,於是游資充極,樂而忘歸,結識了揚州一個鰉魚,同他租住房,開門戶,不上一月,化了一百餘金了。那畹香小姐自定這種親事後,心事重重,漸漸的改了前時光景。雖承歡日,色笑無違,言語精神,終若勉強。一日看馮小青傳,至「顧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不覺香淚如珠,宛轉欲絕,說道:「小青這人,不能見憐於其夫,必得自己相憐。我母女形單影只,幾同芝草無根。萬一老母不諱,不知我畹香能否自憐呢?」想到傷心,就臥了一會。時初夏將終,天色陰晦,到傍晚之際,就落起一陣梅花雨來。庭中竹子颼颼淅淅的響,隔壁人嘈雜之聲,有呼父母的,有稱兄妹的。少頃孔夫人來房中上燈,說道:「我兒,晚飯已煮好了,你起來吃些,看看書不要貪懶,睡出病來,我看你連日不大高興,似有什麼病呢?」畹香連忙起來,笑道:「並沒什麼,但心上好似有什麼似的。」就同孔夫人吃了半碗飯,也就不吃了。自此日就頹惰昏昏然,還幫母親做做事,說說笑笑,講些閒書,給母親聽聽。時到端陽令節,竟不能支持了,一頭臥倒,患起病來。胸中悶脹,心上昏沉。初起數日還好,到了十餘日,坐也坐不起了,飲食不進,連忙請幾個醫生,延治吃藥,非但無用,病反增添。又過了兩日,連氣息也小了,問她幾聲,不知答應。孔夫人這一急,連魂靈兒也出竅的了。然則畹香如此之病,真乎否乎?不過作者忍心害理,欲圖文勢曲折耳。病勢若何,請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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