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海上塵天影
第十一回
第十二回 

第十一回 病入膏肓情郎捨體 酸回肺腑倩女離魂 编辑

  孔夫人見畹香病勢日劇,只得招媒人去問這賈相公。豈知賈相公寓中,行李都已搬去,住在那新歡的地方。不歸寓中,已五六日子。媒人無可如何,前來復命。孔夫人更加憂悶,求籤問卜,吉少凶多。聞得南街上有乩壇甚靈,孔夫人前往求之,默默禱告道:「老身垂暮之年,只有此女,視同性命,望仙人可憐,救她一救,示一個吉凶消息。」禱畢,只見乩盤飛動,批出四句道:

  仙草經霜,國香墮圂。仙鶴之肌,可以救命。

  孔夫人回來,招人細詳乩語,似乎要仙鶴的肉方得有救。正在遲疑,忽聞門外銅鈴響,說老僧專治不起之症。孔夫人連忙出去招進來,是一個癩首頭陀,因說道:「小女新得一病,醫治無功,請老師一看。」遂領到房中,頭陀看了一看,歎口氣道:「老僧來同她懺悔懺悔。」因道:「一念慈悲,墮落塵海,離恨天別後,已十七年矣。何夢不真,何情非假,精神所注,金石為開,蘭妃你醒醒罷。」卻也稀奇,畹香不省人事,閉目昏沉已兩日了,這時候把眼睛睜開,看了一看,說要喝湯。孔夫人連忙將匙舀了給她喝了一口,說:「老和尚真是活菩薩了,索性請診診脈,你看到底怎樣?」於是頭陀診了一會,說:「病也來得奇,救是好救,不過要一樣藥味難辦。」說著從身邊取了一小紅紙包,包裡頭幾十顆丸藥,說道:「這名缺陷丸,老僧近從恨海帶來的,但須男子胸頭的肉一錢,和這丸同煎吃了便好。若無此肉,非獨此丸無功,且反速其死,慎之慎之。」孔夫人道:「這也難了,此肉從何處可得?」頭陀道:「卻不曉得,可誠心出去求求。」孔夫人遂取五錢銀子謝他,頭陀道:「老僧方外之人,要此無用,不過聞得令愛病重,來救救她罷了。」說罷便自飄然逕去,那寓中老媼看他出門瞬息不見了。大家以為菩薩化身,小姐必不至於死的。但是男子的胸肉,誰人肯割呢?孔夫人願出重價購買,一時不得。寓主婦獻計道:「小姐許了賈官人,便是賈家人了,何不向賈秀才說一聲?他必然肯的。」孔夫人道:「你前日已經尋過的,人也招不到。」寓主道:「我昨日在街上,聽見有人說賈相公相與一個外舍,住在混堂街弄唐裡浴堂隔壁。不滿一個月,就拆開了,近來要沒進京,仍舊住在原處。」說著,外邊報賈相公來,說道:「明日進京來辭行的。」孔夫人接見,大喜。告說小姐病的緣故,倚玉也覺吃驚,說道:「何不請個好大夫看呢?」孔夫人道:「什麼大夫多請到,只是不中用。昨日一個和尚,來給一點子藥,說怎麼是結鹽丸,須要男人胸膛頭的肉一錢,一同煎吃,方好。否則萬不可治。我想他已是你們賈家人了,要求官人忍一忍痛,賜給一塊,救救她。」倚玉聽了,不快起來,說道:「我是來辭別的,不是來割肉的,你小姐許了我,就要我割肉,難道我不割肉,你就可以賴婚麼?況且我明日動身,割了肉,爛起來,你小姐好了,我倒死了,這是混賬話,可笑得很。你小姐不死,我今年就要娶的,有媒人在此,不怕你們逃到那裡。」說著一逕去了,自後賈倚玉進京鄉試,後來仍未中舉。姑且不表。

  孔夫人見賈倚玉負氣而行,氣得無可如何,心中又急,眼看得這個病不得救了,正在憂慮,忽然來了一個救命的人,登堂拜謁,毛遂自薦。孔夫人出去見了,但見這人年紀二十七八歲,好像曾經見過了的,一時卻想不出來,只見這個人生得:

  面色蒼然氣象雄,英姿颯爽貌微豐。若教與世爭風格,一鶴翩翩下太空。

  原來這個人,就是第三回及上回所說畹香取他題圖詩第一的韓廢,號秋鶴,別號情天仙侍,是蓉湖一個飽學秀才。他父親早年得子,有一個祖墳,葬在吳縣鹿山上一塊大石之下。山民呼這塊石為石朝官,石上刻天養人三個字,有一堪輿家范先生,曾經墓下,說道:「風水雖好,必當出一個古怪人。可惜一衿以終,毫無出息。」生他這個時候,在九月二十七日子時,其時本是天黑若漆,忽然庭中光明起來,其出嗣的曾祖母及祖父母,均在堂,不知何兆。祖父向庭心天上一望,覺光明■■,有一隻極大的白鶴,從天飛下,到屋上,天忽驟暗,一物不見,鶴亦不知何處去了。裡面錢安人就生出這位公子來。一家愛如珍寶,遂名為伯祥,號秋鶴。封翁亦是仁厚讀書人,一世讀書,不能高發,就灰心得很。其時兵災之後,家室仳離,封翁不要他讀書,其祖太封翁,力持不可,就送他到蘇州一個親戚處。不多幾年,便進了學。那公子最恨時文,不願仕進,故改名曰廢。平時吟風弄月,一往情深,於經濟上則專習算法洋務,真個是有用之才。無如起自式微,無人汲引,即稍有知遇,他性格高傲,不合時宜,鄉試了幾回,薦了幾回。有一回業已中定前列,因「天方回紇」四字被拙,後來又考兩回,均是堂備。最後一回,出粵東黃姓房師門下,批的是:戛戛獨造不同,凡響詞意精湛,三亦警煉,詩親切不浮。二場批:易熟,精算術,書講究地學,詩推測天文春秋,自摅議論,禮兼嫻詞章合觀。五藝亦宏博亦典雅,此才何可以斗石計。三場批:徵引詳洽,判斷分明,第五道用駢體,尤覺莊雅。這等好批,依然不中,秋鶴從此灰志文章,專事遠遊,閱歷題場中。詩云:

  五度秋風五薦才,天方回紇失元魁。而今看罷闈中月,灰盡雄心不再來。

  秋鶴此時祖父母已故,就別了堂上妻子,一路遊歷,到也逍遙自在。前二年,曾在惠山尼庵,眷一個名妓姓金,名翠梧,又名環,人皆呼為環姑。所居惜餘春館,曾訂終身,因鴇媽索價過奢,不能藏之金屋,未幾環姑為一個西賈所得,秋鶴悲痛得無可如何。以後又遇了幾個,皆不如翠梧。到天津時,又遇著一個名妓朱素芳,秋鶴看出她有些浮蕩,也就絕了交。以為海角天涯,無人知己。於是又到美國、法國、日本,遊歷一番,察看形勢風土,就輯成洋務志略一書。凡得二十六卷,回經上海,有人邀他到青樓中去玩,秋鶴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現今青樓中人,皆是庸脂俗粉,只要孔方,不知情意,豈足污我的慧眼。」眾人皆笑其迂。過了幾日,有喬經略,因平交南海寇,道出申江,聞秋鶴之名,就聘了去。秋鶴上了破敵計策十二條,經略極為賞識,就命他在金陵鎮江一帶,募勇四營,教練技藝。經略出關去了,秋鶴就去招起兵勇來,一夕從瓜州口到焦山下,恰值畹香被盜,就將他母女救了,護送到揚,彼此皆不知名姓。後來有個朋友,從揚州到金陵,抄了畹香的一首詩來,說是一個女史求和之作,係自題深閨侍母圖。秋鶴見這首詩,細膩風流,情真語摯,就愛得了不得,就和了一首,向友人問了地址,便封寄了去。豈知被畹香所賞,至於請問姓名,初起頭尚淡淡的,後來聽得汪氏為救婚起見,故作圖征題,自己的詩已被這位女史取在第一,願委身嫁他的,因其母嫌秋鶴年紀加增,家有妻子,故將畹香許了賈姓。然小姐之意,仍不甚甘心呢。秋鶴得了這個信,落了幾點感激的眼淚,以為閨中知己,宛如重遇了環姑,喜得比登科及第還勝了數倍。仔細思量,我已及壯年,妻孥為累。現下雖逢青眼,薪水之外,皆是辦公之資,豈敢一絲一毫濟其私欲?且家中菽水,月寄十餘金,尚還不足,半生勞瘁,依然是兩手空空。又性好揮霍,黃金到手輒盡,因歎道:「小姐承你青眼,加及狂生。你又已字人,若要同心,除非來世了。」想到此不覺五中感結,俯仰無聊。一夕忽夢到畹香那裡,見小姐臥病在牀不省人事。旁邊一個老婦坐守,憂愁不語的光景,但聽孔夫說:「我的畹香,你死不得的,我來替了你罷。」方在憂悶,忽然見了秋鶴,叱道:「你是何人,敢到這千金小姐房裡來?」秋鶴嚇得連忙退出門口,遇著個癩頭和尚,說道:「看你這樣濁臭,本不應到這仙女房中。」秋鶴因道:「老師到底知道是什麼人家?」和尚笑道:「他雖是你的恩主,你就是他前世的冤家,他為了你遭了這個煙花劫。」秋鶴道:「這是何說呢?」和尚指道:「你不見他的病麼?要除非是男子心前的肉,才救得好。你若肯給她吃,救了她,她就能活命了。」秋鶴道:「莫非就是深閨侍母圖上的才女麼?」和尚笑著點頭。秋鶴道:「這是容易的。」和尚笑道:「這麼著,我有一柄小戒刀在這裡,你就挖一塊給她。」秋鶴道:「好極。」就脫了衣服,向和尚取了刀,真個一刀。和尚拍手大笑道:「你上了當了,她並不是要你的肉,她不過要你的心。」秋鶴聽說,並不要肉,就大悔起來,覺得刀戳處極痛,大罵和尚,就醒轉來,乃是一夢。外面正打三更,細思夢境,疑惑不定。起來把燈剔了一剔,喝了一口茶,想道:「此夢支支離離,不知是真是假。難道這位小姐真個有病麼?倘果然有病,要我割股,我何妨割給她,報報知己?但是不能知道真信,幸虧這些兵勇已練熟了,我就帶去江陰交割統領,請他先運赴交南,我再隨後趕去,趁便到揚州將這知己訪她一訪。」主意已定,次日吩咐安排船隻,明日午刻由小火輪拖帶啟行前赴江陰。一面請一個游擊官暫充統領,即將此兵帶去,請大統領示下。汝明早即去安排,早早開駛,我要到揚州一走,隨後就來,軍令甚速,大家照辦去了。原來此事因韓秀才精神感激,故至夢寐相通。可見天下事但以真意相孚,斷無不成之理,就如汪韓二人,本非相識,只因秋鶴一心感激,遂得相逢。次日秋鶴遣發該班新勇登道,自己亦附輪前行,其時是己丑六月初一。

  初二午刻,已到鎮江,運兵船自向江陰前去。秋鶴僱了一隻小江船,逕赴揚州,上燈後始到,就住在船中一夜。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次早起身,便去問信,果然到了她家。彷彿夢中所見,孔夫人出來見了,問了姓名,始知就是畹香器重的人,疑係求親而來,方欲告訴已經字人的緣故,秋鶴問道:「晚生專誠而來,並無別故,第一欲見令嫒一面,第二聞令嫒病重,不知真也不真?倘果有病,我可救他的。」孔夫人泣然淚下道:「小女之病,將及一月,已一息矣。」秋鶴道:「吃過什麼藥?」孔夫人道:「通通吃過,昨日一個和尚來說要男人的胸肉,你想塵海茫茫,誰人肯捨己以救人,所以實在為難,只得待死了。」說著,淚下如雨。秋鶴道:「晚生承令嫒錯愛,感切五中,方慮無可酬報,今有此機會,敢不以肌膚相酬,但一言唐突,可否入房一見,即他日韓某因傷而死,亦是瞑目。」說著不覺眼圈兒紅起來,孔夫人見他這樣,感激自不必說,因說道:「小女福薄,難侍君子,前已許過姓賈的了。」秋鶴道:「夫人這話,未免多心。我韓某豈見色而圖,借此挾制者?請即放心。」孔夫人大喜,遂引秋鶴入房,見小姐瘦骨如柴,僅有餘息。將薄夾布被蒙了身體,頭上青絲,蓬鬆雜亂。口中氣息,細若垂絲。掛著一頂半新舊的葛紗帳,微微蕩漾,一看窗紙上有幾個破孔,秋鶴道:「了不得,這病人還經得起風麼?這幾個破孔先要補好。夫人請去取幾粒米糊來,我就把這台上的包藥紙替你補好了再說。」孔夫人深感週到,就去取了米糊,一時補好了,秋鶴道:「我這割肉的事,請千萬莫同小姐說。她若聽得了,恐怕傷感起來,身虛之人,容易變病。就是要說,須等她大好了。」孔夫人點頭稱是,秋鶴重把小姐審視一回,看她雖是消瘦,而容貌端整,雅韻欲流,好像從前曾經見過似的,但一時想不出來,就命孔夫人取了一柄剪刀,又恐剪後受傷,因向孔夫人說明了,自己到藥鋪裡買了止血金瘡藥,然後再到房中,解開衣襟,露出胸膛來,量了大小就把剪子狠命一剪,剪下一塊銅錢大小的肉來,放在杯內。只見血流如注,孔夫人老大不忍,感激到千分萬分,忙替他敷了藥,外邊加一層薄油紙,把棉花墊好,用幾尺洋布,替他紮好。秋鶴初時不痛,自敷藥後,不覺痛極難當,又不敢呼叫,就在孔夫人榻上臥倒,口裡舒舒的輕響。孔夫人問道:「什麼了?我母女後來怎樣的報你呢?」秋鶴道:「不妨,這是藥性在那裡收斂,停一會就好的,你去煎藥罷。」孔夫人就把這肉和丸藥一齊傾在小磁罐裡煎起來,一會子煎好了,秋鶴還在那裡忍痛,一會又要起來服侍小姐吃藥。孔夫人道:「相公請睡罷,老身能服侍的。」就一匙一匙的喂入小姐口中,又不住的念佛,小姐是半受半吐的一會吃完,又去煎二次又來看看小姐,看看秋鶴,秋鶴尚在小痛,身體動不得,孔夫人哭道:「小女之病,累得相公這樣,心何以安?老身無可為謝,願贈養傷費,待小女好了再謝。」秋鶴哭道:「我韓某為報知己,甘夷父母之身,豈賣肉而來者?夫人所言,未免小看了。」孔夫人自悔失言,深深告罪,說:「既這麼著,擬留相公在此暫住幾日,俟傷痕好了再去,也可以看看小女以後病勢。倘男女不便,請相公住在外房,不要嫌骯髒,就把老身的榻移到那裡。外人問起,只說是姑表至親,來探小姐病的,便無飛語了。」秋鶴道:「這卻甚好,但以後稱呼不必相公恩人,當隨便稱呼。我們就算姑表親,我稱姑娘,太太叫我姪兒方好。」孔夫人道此卻甚好,但不敢當,說著已是午刻。

  中飯孔夫人端了來,秋鶴勉強吃了半碗,就略問了一番家世。到晚間,孔夫人就把自己的榻搬來,讓於秋鶴。孔夫人自己輕輕睡在小姐腳邊,小姐二次煎的藥也吃好,孔夫人預先煎了一罐陳米薄湯粥,秋鶴先吃了些。說也稀奇,這個藥比仙丹還靈,不到半夜,畹香竟微微的出了一身汗,腹中咭咭咯咯響了良久。忽然要解手起來,孔夫人連忙把腳布要來替她襯,小姐不肯,要起來的。此時秋鶴已在外邊榻上睡穩,孔夫人只得扶了女兒,就在牀上放著溺桶,小姐尚不肯,孔夫人哭了,小姐方在牀上就坐了一會,出了些清穢。孔夫人又扶她睡了,把桶移下,一會子嚷餓。孔夫人這個一喜,倒反落下幾點淚來。忙安排餵了小半碗薄陳米粥,小姐還要添,又喝了三四匙,便臥下,沉沉的睡去了。孔夫人忙了三四更天,也倦極了,亦即睡去。直到次日天明,小姐醒來,見母親正在那裡熬粥,一張榻已不見了,因問母親何故。孔夫人不敢說出這個緣故,因哄道:「我娘家有一個族姪,你向來不認得的。你病了他正在南京,不知怎麼得了信趕來看看,誰知已病倒了,這會兒已經好些,他住三四天就要去的。」秋鶴已聽見了,等畹香吃了粥,便支持起來要進去望望。孔夫人不許道:「你且睡過兩三日再起來看他未遲,這會身子一動,這傷痕不肯收結的,那是到反為不美。」秋鶴一想也是,就安安逸逸的睡,日夜不起身來。孔夫人服侍兩個病人,房主人的傭婦常來幫助,女房東王奶奶知小姐病有轉機,也來安慰。知道這少年是孔夫人的姪子,也就不疑。原來秋鶴之傷,因當日割了隨即敷藥,又一連睡了兩日,並未激動傷痕,且兩人又是前生因果,故好得極速。到第三日,傷疤已結得堅牢妥帖,就先同孔夫人說了,進房來看這個巾幗知心。此時畹香亦能坐起片刻,稀飯也可吃半碗了。秋鶴入房,見孔夫人正同畹香理髮呢,覺得畹香病後愁容,另有一般丰韻,便就叫了一聲妹妹,心中一動,墮下幾點淚來。畹香看秋鶴頗覺相熟,心裡想表姊妹本來休戚相關,見了我這病他傷感起來,也是有的,也就低低的叫一聲哥哥。那裡知道有題詩割胸這件委曲呢?因又道:「多謝哥哥前來看視,倒累得哥哥也得了病。且不要忙,等大好了再去。」秋鶴道:「愚兄本不是大病,今養了兩三天,已全愈了。尚要到江陰呢,明早就要走了,妹妹自己保重罷。我回來再來望你,倘資用不夠,愚兄現今帶來十五金,就放在這裡,將來再好寄來的。」小姐尚未接口,孔夫人便道:「這是帶累恩……」又覺說得造次了,秋鶴看了一眼,孔夫人便改口道:「帶累老姪,萬不敢收的。」秋鶴道:「這倒不必,即是至親,何須客氣呢?」孔夫人道:「天下斷無此理的,我不送你,你倒送起我們來。」秋鶴道:「你們母女當家人已故,那裡再有照顧的人。我這銀子不算贈你,算送給妹妹病後調理的費用。」畹香道:「哥哥是一片誠心,但是沒有這個理呢。」說著覺身體力乏,就臥倒了。孔夫人替她蓋了被,秋鶴也就走出來,孔夫人低低說道:「老身受賜已多,恩人斷斷不要這樣。」秋鶴道:「再談罷。」橫豎明日必要走的,於是又安宿一夜。到明早孔夫人起來,秋鶴早已開了門去了。把門拽上,桌上放著一包銀子,寫一字條兒在那裡。孔夫人萬分不安,把紙條兒交畹香一看,下面並不落款,上寫著:

  存銀十五兩,區區者亦所以報也。病後虛柔,須謹慎調攝。母女客寄,終非良圖,賈生回,即可催了向平之願。海枯石爛,來日方長。薪水倘有贏餘,還擬續寄若干,此非盜泉,受之當無愧耳。

  小姐看了道:「這位表兄風義可嘉,世所難得,母親何以一向未曾說起呢?」孔夫人哄道:「他同吾兄向在外邊,吾也不過僅見一面。」畹香道:「他現在何處呢?」孔夫人道:「據說他在營中,眼前要到外國去平海寇呢。」畹香道:「我原疑心他不是平常人,他清秀中有一派蒼勁之氣,即就現在而論,情義是極篤的。母親有這個姪子,可惜當時不曾想到把我……」說著又悔造次了,就住了口。一會兒赸赸的就臥倒了,孔夫人也知道她說差,就不接她這句話,卻說:「我兒勤慎調理,這個病漸漸好起來,在閨中無事靜養做詩。悶的時候看書,與母親談笑談笑,講講故事。」

  其時是中元令節,外邊迎秋賽祀、社壇,街頭熱鬧異常。小姐在門縫中張了一會兒,見來往行人,塵囂雜沓,也就厭煩得了不得,就走過王奶奶這邊來。王奶奶也在外邊看會,只有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睡著在一張小春椅上,檯子上有幾本亂書,小姐隨手取了兩本一看,皆是閒書《說唐三笑》。小姐道:「這有什麼好看呢?」又換了一本,一看是《六才子》,玩文理,倒好的。因笑道:「原來有這個好東西,可惜只得一本。」方欲再搜,那王奶奶走了進來,笑道:「外面好玩,姑娘倒不去看看?」畹香笑道:「剛才我也望了一望,鬧得怎麼似的,我就到這裡來,看見這些書,是哪裡來的?」王奶奶道:「是三年前一個客人欠了房金,把一箱東西質押在這裡,箱中有幾部閒書,他不來贖了,就取出來看看。我幼年雖然識幾個字,有些書還看不明白,還是這《說唐三笑》姻緣好看,那《六才子》不知是怎麼東西,前氣不接後氣,句子也多費解。還有一部名叫《紅樓夢》,又什麼《品花寶鑒》,他都說的是京話,瑣屑嘮叨,書也多,看了厭煩,頭裡發昏。」畹香道:「全不全呢?」王奶奶道:「通全的,亂擱在這箱裡。」畹香道:「肯借我去看看麼?」王奶奶笑道:「小姐說這些話來,有怎麼不好呢?你要就在這箱裡,自己去尋,盡管拿去,不過三笑我還要看呢。」畹香道:「這三笑我不借,單要借你《六才子》,同《品花寶鑒》。」王奶奶道:「你取罷。」畹香就把一只書箱門開了,一部一部尋起來。想道:他說還有《紅樓夢》,我幼時在學堂裡聽見父親的朋友說《紅樓夢》是極好的閒書,我當時不在心上,今番倒要看看了,就將第一本略閱一通,看他編的回目極好,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軟綿綿靜日玉生香;《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因向王奶奶道:「這《紅樓夢》也借我去看看。」又看箱裡頭,還有《牡丹亭》一部,也通借了去。王奶奶道:「這三部書我本不愛看,你要就拿了去,我索性送給你罷。」畹香道:「這麼著,你也是費本費利的,我回去送一兩銀子來,你算賣給我罷。」王奶奶道:「也好,不受你錢,你不安的。」畹香大喜,就將書抱了過去,送來一兩銀子。王奶奶收了。

  原來畹香家教本嚴,幼年讀書雖多,這些閒書小說,父親從不令她看的。畹香又是不出閨門的小姐,那裡能到書舖子裡買去呢。這回子得了三部書,如獲至寶,就先把這《西廂記》慢慢的揣摹起來,果然琢句甚精,纏綿旖旎,就是道理不合些。金聖歎批得也好,然多迴護雙文之處,惟曲子極好,如隔花人遠天涯近、游絲牽惹桃花片、鴛鴦夜月銷金帳,這詞句是精湛極了。惟酬簡一折,太露色相,張生何人,把雙文如此輕薄?就是雙文未免有情,亦不應輕失身分,想也前生的孽緣,就是我畹香現雖許了賈家,將來又不知能守著一輩子呢。又想道:「雙文雖苦,終是宰相之後,有一個知心服侍的紅娘,我畹香只有老母一人,操勤習苦。雙文居相國寺的西院,房屋甚多,不要租費的。我居在客寓西屋只有兩間還須租賃。仔細一想,我畹香比雙文又苦數十倍呢,遂不覺滴下淚來。是年有閏七月,十八夜戌時,始交立秋節。畹香想了一會傷心了一會,那天忽然下起雨來,屋瓦上繁聲細碎,簷漏滴滴不停,好像滴到心坎裡來似的。一會雨停了,簷漏變了殘聲,又起了一陣秋風,把隔窗的竹子搖得颼颼■■。梧桐葉也■■■■的,黃葉墮下,也有聲音。遠遠豆棚中的促織,叫得熱鬧。不多一會,月色微明,射入窗際。母親業已睡著,隔牆隱隱有鼾息之聲。畹香俯仰身世,倚枕纏綿。又當此秋景感懷,深宵燈ㄠ,真正把這個心也拖碎了,便就起來剔了燈,拿起筆來,倚浪淘沙調,作秋宵詞四首云:

  悵絕可憐宵,夜雨瀟瀟,雨晴又是晚風驕。竹子颼颼梧瑟瑟,亂助商飈,骯髒海棠嬌。身世無聊,夢魂回首故鄉遙。
  多少傷秋離別恨,齊上眉梢。

  涼意下虛空,夜正當中,隔窗月色又朦朧。半壁殘燈三轉柝,一片秋蟲。心事等飄蓬,幽怨重重,可憐情味可憐儂。
  碧玉年華容易誤,只怪罡風。

  秋景十分清,玉漏三更,吹簫故作斷腸聲。促織不嫌人寂寞,替訴離情。宛轉睡難成,淚眼盈盈,玉顏底事要飄零。
  南國相思紅豆子,記得分明。

  雨洗嫩涼天,秋思誰邊,月華如水夜如年。幾度銷魂人不寐,坐起還眠。顧影自家憐,容貌空妍,濃歡淺笑總成煙。
  安得凌霄騎鶴去,重赴遊仙。

  畹香吟畢,把玉版錄箋錄出,重讀一遍,心中自是歡喜。就夾在書裡,聽外邊已轉四更,孔夫人醒轉來見女兒未睡,說道:「天將明了,病未大好,要受寒的,快睡罷。」畹香答應著,遂把蚊帳裡的蚊子用蒲扇驅逐一會,脫衣上牀安臥不題。

  次日為七月十九,天氣微涼,又看了一會《六才子》,批的批,圈的圈,戳的戳,總不過賞其詞藻,其土語不好,及曲調失協之處,便將墨塗了一大點。《六才子》看完,又看《還魂記》,見杜麗娘如此多情,別有賞識,因歎道:「男女之愛,本是天生成的。只要情意相感,便是精靈固結之處,任你怎麼,總要會合在一處,就是我賞識的情天仙侍。第二次贈和的詩,他必然曉得我這般意思。雖是不能會面,他不知怎樣感激我是個知己呢?讀到「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不禁拍案叫絕起來。說道:「好個無語怨東風,他所怨的不是東風,而不忍竟怨,只得把東風怨了,誰叫這東風吹送得來,把他幽怨提起?不怨東風,將怨誰呢?」小姐天性溫柔聰慧,把這兩部書同《品花寶鑒》看了,約及一月已熟透了,遂收拾起來,看《紅樓夢》,不看則已,一看之後,真是廢寢忘餐,把這個心思齊歸到這部書裡去了。有時笑一會,有時哭一會,孔夫人看她這個光景,癡癡顛顛的,說道:「這是什麼書?你病後現在正吃調理藥,怕傷壞身子,消消悶看看罷了。當一件正經事哭哭笑笑的,怎麼呢?」畹香笑道:「真是好文章!這寶玉實是情聖,不過苦了這位顰卿同晴姑娘。原來天下真有這種多情的侍兒,看完了這本來講給母親聽聽,母親當也歡喜。」孔夫人道:「我愛聽正正經經的書。」畹香道:「這書是正經的,比先前講的《西廂記》《牡丹亭》還好呢。」孔夫人道:「你現在身體嬌弱,怕你費了心不好。」畹香道:「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母親這種待孩兒的恩典,孩兒自己想想,不能報答。母親已四十餘歲的人了,女孩兒講講書,博母親笑笑,也是好的了。回頭母親已老,不知我母女兩個再能相聚幾年,聽女孩兒講幾年書,只怕將來天上人間,女孩兒再要講書給母親聽,也不能夠了。」說著眼圈兒就紅起來,孔夫人也掉下幾點老淚。自此為始,小姐的病已大好,有時看書寫字,有時做些針黹,有時講講什麼,孔夫人也心中竊喜,惟望女婿在京中得一個舉人,又望韓秋鶴吉人天相,馬到成功。

  這夜正是中秋,小姐齊了月宮,收拾妥當了,就在窗外小庭心裡梧桐樹的旁邊,放一支矮腳小茶几,點了兩枝蠟燭,母女二人談心。孔夫人要聽中秋故事,畹香道:「中秋的故事多呢!開元遺事,是日唐明皇與楊貴妃臨太液池望月,心中不快,遂命左右就在池西築百尺台,來歲望月。又唐逸史,開元中,羅公遠侍明皇於宮中玩月,公遠說道:『陛下可要到月中去看看麼?』明皇說道:『好是好的,但那能夠去呢?』公遠說:『這也容易,臣自有法兒。』就把一枝拐杖向空中一丟,這個拐杖忽然變了一條極大的長橋,橋的顏色晶瑩明透,渾如玻璃,明皇歡喜得了不得。這公遠就挽了皇帝的袍袖扶到橋上,一同走。走到數里,四面一望,氣質空明,好像到了鏡子裡似的。不過冷氣利害,後來走到一座城垣,公遠說道:『那就是月宮。』明皇一望,看見仙女一處一處的幾百個人,都著素練雲裳,衣袖子又寬、又大、又長,都在那庭心裡舞呢。口中又唱什麼歌兒,明皇覺得實在好玩,看得呆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戲法兒,就向一個舞罷的小仙女問道:『這是怎麼呢?』小仙女把明皇望了一個望,說道:『看你是下方來的,難怪你不知道。這是我們天上的戲,叫霓裳羽衣曲。』明皇道:『有趣,我倒要細細的領略領略。』於是又看了一會,把這個聲調記得好好的,就同這個羅公遠回來。公遠把橋收了,仍舊變了一支拐杖。明朝,明皇傳了一班供奉的優伶來,學了昨夜的聲調,做法演習,成功一套戲文,就叫霓裳羽衣曲。」孔夫人道:「恐怕沒有的事。」畹香道:「這是書上所說,那裡曉得真假呢?中國小說記載本來假的最多,何必去仔細辨起來?若要辨清,倒是穿鑿了。」二人講了一會,講到去年遇盜的一節,畹香道:「上年這個時候,我們正是吃驚呢。」孔夫人道:「真個幸虧炮船上的一位義士,好似他船上人說道袁師爺,否則我母女二個人性命也沒得了。他倒還護送我們到揚州,這也算是恩人,應該今夜多點一分香燭替他祝祝。」畹香道:「橫豎香燭多餘幾份,這何難呢?我就來點起來。」孔夫人道:「你索性多點一份。」小姐道:「那是畫蛇添足了,既只一份,何必兩份呢。」孔夫人道:「這個我自有道理。」小姐道:「怎麼道理,說不出來的麼?」孔夫人道:「這個人與你有益,你應該也點一份替他祝壽。」小姐道:「母親這話真令人悶死,到底是什麼人呢?」孔夫人歎了一口氣道:「這個人已經去了,你且把香燭點了,我且同你說。」小姐真個就去取來,點好,向天祝告一番,然後起身要母親說出這個人來。孔夫人道:「時候不早了,你把這門通關上了罷。」小姐遂又把門戶檢點了一番,留著庭心的窗子不閉,然後坐定,向母親請問緣由。下回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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