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五十回
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回 風流雲散雪塢開筵 威重權行花園執法 编辑

  當日下了大雪,韻蘭見了,因向秋鶴道:「現在梅雪塢的梅花盛開,下了雪,我們好賞雪了,你去請你一班好朋友來,看這個雪。若下了今晚一夜,必有幾日開花,我們就定初七日罷。」秋鶴笑道:「踏雪尋梅,真是雅人深致,我就去約他們,姑娘們你命佩纕請去。到這日,我們男女還是分了兩處宴賞。」韻蘭笑道:「甚好,你去干你的罷!這日,我就算年酒,一舉兩得了。」秋鶴便去了,這裡韻蘭吩咐佩纕,預備請貼,到次日分頭去請。佩纕道:「今早我在天香深處,恍惚聽得雪真姑娘那裡有什麼喪事,雙瓊姑娘有病,二人恐未必到。」韻蘭道:「你但去請,便是了。」佩纕便去照辦,原來雙瓊之病,已十日有餘,近日方才好些。去請了雙瓊,欲思散散悶,便允了。惟雪貞的丈夫諸又人新死,雪貞尚未過門,得了這個信,宛轉欲死,哭得淚人似的,也顧不得了,向仲蔚、伯琴說:「要過門去成服,抱木主成親,替他守節。」伯琴等無可奈何,只得成其素志,便連夜打點僱船,冒雪送他前去。因此伯琴、雪貞,都不能來了。此信傳到綺香園,韻蘭、秀蘭正在珊寶處,大家歎息,秀蘭道:「為什麼近來我們花神祠,這班人,大家不順,死的死,寡的寡,失去的失去?」佩纕道:「不是倚虹姊姊有眾芳歇的一句麼?上句是鳳一行,大約鳳字與馮同音,馮姑娘一走,眾姑娘便失了色了。孤墳魄,墳是墓,暗切陳墓,又厝在鎮外,是指柔姑娘。俊官的望夫石、斷弦琴,便說的喜奶奶同雪姑娘子。下文的不祥,不知著誰?」韻蘭歎氣道:「若果如此,我要哭死了。」珊寶道:「天數難逃,我們只要自己守定了就是了,憂愁也不中用的。」

  閒文少敘,轉瞬初七。雖不見日卻是天氣晴明,雪深一尺,韻蘭起來心中自是歡喜,連忙梳洗畢,佩纕上樓來請姑娘同行。大家用些點心,下邊竹輿已經伺候好了。韻蘭一個人登台,佩纕、伴馨、侍紅三人隨著,到梅雪塢來。只有馬利根、蓮因、萱宜、玉成、湘君、凌霄、舜華、月仙、月紅先到了,笑道:「好個主人太太,客人反先來伺候。」韻蘭一面下轎笑道:「我是萬花總主,你們都是我管下的散仙,不應該伺候麼?」說著只見珊寶同秀蘭、紉芳來了,笑道:「你們來得什麼早!」韻蘭笑道:「十一點半過了,你們自己起身遲了,還說早!」珊寶笑道:「昨兒秀丫頭約我今日同來,今日我梳洗畢,等了好久不來,我只得過去,他還睡著呢,給我掀他的被,他方起身,趕緊梳洗,吃了些點心,就趕過來。我不去他還在那裡做夢呢!」湘君方要接話,只見文玉披著鵝黃皺紗粉紅邊小狐皮斗蓬,後面跟了金姐走過來,秀蘭笑道:「我們遲,還有遲的呢!你看天氣又不狠冷,又不下雪,還披著這個!」文玉一面把斗篷寬下,一面笑道:「早晨起來,這個雪氣逼著人,狠有些冷,所以穿這個。」萱宜笑道:「為何來遲?」凌霄笑道:「大約被客人■唣了,不叫他起來。」文玉笑道:「這幾天實在冷,睡在被裡覺得暖,懶得起身,好似多睡一回好一回的。」蓮因道:「溫飛卿的詩,寒戀重衾覺夢多,真是至理至情。」文玉道:「陽太太,雙瓊姑娘還不來麼?」韻蘭道:「不差,佩纕好打發人去邀請他就來,說客多齊了。」佩纕笑應,便差人去了。忽見黽士、仲蔚、生蘭三個人在外邊進來,佩纕連忙迎出去,笑道:「你們在北首便高叫!」秋鶴道:「客人來!」只見秋鶴同友梅、介侯迎出來,把三人接進去,到北間坐地,只見雙瓊也是披著猩紅廣皺元緞纕邊大元斗篷,扶著明珠的肩,後面霞裳跟著一齊來,家人迎接入內。明珠一面把雙瓊的斗篷寬下,霞裳笑道:「陽太太昨兒到我們太太那裡,尚未回來,恐怕不得來了,也不必等他。」侍紅笑道:「你怎麼倒來了呢?」霞裳笑道:「我昨日來請雙姑娘,反被他把我留住,說明日同你去賞梅花,韻丫頭做東呢!」霞裳說到「韻丫頭」三字,覺得造次了,不應如此稱呼,但已經說了出來,不能改了,便訕訕然臉上不好意思起來。眾人也知為這個不便駁他,只有雙瓊笑道:「你這個快嘴丫頭,我們是慣了的,怎麼你好叫他韻丫頭?」雙瓊這麼一說,霞裳愈加臊了,韻蘭怕他下不來場,便笑道:「這有什麼呢?我們大家花神廟裡的姊妹,不要說霞姑娘,便是我那天去看素秋奶奶,叫差了,也叫他素丫頭起!」幸虧素雯在那裡,他倒答應去了。眾人想著當日的情形,大家歎息。文玉道:「素雯丫頭,到底有信息麼?」韻蘭道:「一無影蹤,我頗想他呢!」珊寶道:「我們一班人,怎麼一時之間,寥落起來?珩奶奶到天台去了,素奶奶、碧丫頭寶應去了。雪姑娘又做了孤鸞,素雯丫頭嫁人,柔姑妹索性死了,又死得這麼悲慘,連俊官都從他死,蓮民是不用說了,只有燕丫頭,搬了出園,還可以找他來,再停一年,只怕去的去,嫁的嫁,蕭瑟到不知什麼似呢。」眾人聽了大家歎氣,佩纕、霞裳、凌霄、雙瓊,竟出了幾點眼淚。文玉道:「燕卿姊姊來麼?」韻蘭道:「因雪貞姑娘不能來,所以園外的人,索性不請,幾位男客人,是園外的,也是秋鶴去請來呢!」凌霄道:「我們來了好久,應該把梅花去賞賞。」雙瓊道:「不差。」於是大家一齊出來,只見秋鶴一班人,在那裡折梅呢?大家看這梅花壓了雪,分外精神,果然是凍乾欹斜,暗香清冽。有紅梅幾樹間雜在白梅、白雪之中,愈覺娥媚。雙瓊、蓮因便去攜了一個大磁缸,取梅花上的雪去煎茶。湘君道:「我昨日同秀丫頭已來,取得不少了,還送給韻丫頭兩大缸。」韻蘭笑道:「正是,還沒謝呢,明兒我有知三送我的黟孫墨茶送你。」文玉道:「我也聽得墨茶一種,出在黟孫小桃源,說其味極好,也從未品過。」韻蘭道:「現在有梅花雪,佩纕你去教人取一包來,大家品品,究竟如何?」佩纕答應著,便差人去了。停了一回,方取了來。又到蓮因屋裡,取了一個竹爐,用瓦罐盛水。霞裳同雙瓊親自在爐上煎水泡了,其色微黑,大家細品,果然不同。秀蘭道:「椎青竹裹自煎茶,古人的茶都是煎的,現在是泡的,究竟煎不如泡。」韻蘭道:「煎有煎的時候,適當其可。蘇軾所作『魚眼已過蟹眼生,茶鼎已作蒼蠅嗚』,便是煎茶的火候,但畢竟也要葉子好。」月仙道:「我最愛雲霧茶,這個葉子,其細如髮,味也香美。」萱宜道:「天台雲霧,本來貴品。」月仙笑道:「雲霧茶出在安徽不是天台。」雙瓊道:「我泡過福建的茶餅子,畢究不如散葉。」韻蘭道:「茶餅也有韻致,東坡詩云:『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可見古人也用茶餅的。」文玉道:「他是說的普餌茶,這個茶到底不佳,也不配第二泉。」蓮因道:「第二泉在惠山,我喝得最多,第一中冷泉,卻沒嘗過,不知好不好?」韻蘭笑道:「你要喝,這個到秀丫頭那裡去。他鎮江最熟,常有人送來。」秀蘭道:「這幾天恐怕又有人送來了,是我托他帶的,等他送了來,每位送你們一小罈子。」珊寶道:「上回你送我的,還擱著沒用完呢。」佩纕道:「我前日在小連珠姑娘那裡,有個客人送來的什麼荷珠露,比這個好,有些清香,可惜多生了小蟲兒。」湘君道:「名打拳蟲,不妨事的,就是名泉,也要陳久生過了蟲吃方好。」月仙道:「這個蟲多,變蚊的,第二年還要生蟲,第三年不生了。」此時已交午後一點鐘。韻蘭命老媽排起席來,左一席雙瓊、霞裳、萱宜、文玉、小蘭、玉成、舜華、佩纕,右一席湘君、珊寶、秀蘭、蓮因、紉芳、凌霄、馬利根、韻蘭共十六人。酒過數巡,聽得北首秋鶴那裡嚷五嚷六的猜拳,凌霄也要拇戰,雙瓊道:「我們不要學這個市井氣!還是行令好,你不能行,等我們替你,你豪爽,就請你同佩纕做令官監酒!」韻蘭道:「行什麼令呢?」雙瓊道:「那天的詩鐘甚好,現在我等看梅賞雪,就把梅雪做詩鐘如何?」湘君道:「這個太容易,我想裡頭還要嵌字,他譜上說的,把一本書放在桌子上,一個人隨意說第幾行、第幾字,便隨意翻出這個字來,再說第二個字再翻出來,便把這兩個字,分嵌在兩句裡,須並排嵌。如這句把這字嵌在下句,也要嵌在第一,這句嵌第二下句,也要嵌第二,嵌在第一個字,名鳳頭格,第二個字,名燕頷格,第三個字,名鳶肩格,第四個字名蜂腰格,第五個字名鳧脛格,第六個字名鶴膝格,足一個字名雁足格。」秀蘭道:「倘兩個平聲,或兩個仄聲,都是雁足格,豈不是兩句都是平聲句了麼?就是在第二第四第六也不能對!」雙瓊道:「倘兩平兩仄不合格,可以重翻的,翻對了一平一仄才做。」文玉道:「倘然一個實字,一個極虛的字,怎麼呢?」韻蘭道:「這個沒法,不能換了,總要對得熨貼穩妥才是。」月仙道:「那是難了,又要切題,又要安排字的位置,恐怕沒得好句呢!」雙瓊道:「只要細細的想,譬如又開了一個詩社。」蓮因道:「誰人翻書?」凌霄道:「是說第幾頁第幾行麼?」佩纕道:「還要說第幾個字,你說我來翻,不好罰一大杯,好的眾人公飲,不能飲者一杯算了。」凌霄笑道:「我不能先來飲了。」說著,斟了一大杯,一飲而盡。月仙、玉成、馬利根、霞裳、小蘭都道:「我等也只好喝一杯,陪凌姑娘。」於是大家飲了。佩纕道:「誰人先說?」韻蘭道:「從那席上輪下來,自然雙姑娘先說。」凌霄便斟了灑,佩纕命人取了一本書來,卻是慕真山人著的《青樓夢》。佩纕道:「第一字是鳳頭格,我來替你們寫錄出來,大家好看看。」遂又命人取了紙筆墨壺來,上面先寫著一個雙字,鳳頭格。凌霄道:「第一頁第四行第八字,又第七頁第七行第七字。」佩纕翻開一看,是天字還字,佩纕道:「都是平聲,幸虧第一個字,是不用換了,雙姑娘請教罷!」湘君道:「侍紅去點一枝細盤香,以半寸為度,你做了墨記,到了墨點那裡,你便把几上掛的銅鈴擊一聲,就算過令,不完卷罰兩大杯,不好罰一大杯。」侍紅遂去取了一枝盤香做了墨記,點在小銅架上,等著擊鈴。雙瓊想一回,說:「渾寫大意,可以麼?」佩纕道:「只要好都使得。」雙瓊便念給佩纕寫出來道:

  天賦性情同耐冷,還留香色許爭春。

  佩纕道:「包括渾雄,真是名句,大家當賀。」於是各人飲了,輪到萱宜,凌霄說道:「第二頁二行第二字,同第三字。」佩纕道:「燕頷格而字骨字。」萱宜道:「而字怎麼做呢?」蓮因道:「你快想罷,香狠容易完呢!」萱宜便想了道:「實在難。」走去看看香,還有一分多,乃苦心孤詣的想,忽然笑道:「有了,只是不好,佩姊姊替我寫。」因念道:

  反而香動來銀雀,刻骨寒生戰玉龍。

  湘君道:「上句稍晦,下句極好。」萱宜道:「心肝都嘔出來了,不好也只得罰酒。」佩纕道:「不用罰,還是賀。」大家又飲了,凌霄又說了字,佩纕翻出來說道:「文姑娘做了鳶肩格,者字疏字。」文玉道:「者字更難對了,不過王者香的典可用,但切蘭花呢?」於是立起來,走來走去的想,又走到花前,看了一回,回轉來看看香。又到假山邊立著,回來道:「實在想不出,換說一個我喝一杯。」便拿起來一飲而盡,佩纕道:「文姑娘多飲了。」文玉道:「你只管換罷,第五頁,第一行末一字,二行,第三字。」佩纕一看道:「裘字子字,蜂腰格。」文玉道:「這個還好。」於是又細細想起來,便道:「有了。」因念道:

  磯石羊裘閒釣月,灞橋驢子瘦馱寒。

  韻蘭佩纕皆拍掌起來,珊寶笑道:「好個瘦馱寒,真是超心煉冶。」雙瓊笑道:「文玉姊姊的者字疏字,我現在想了一個,但是不好,韻蘭道:「你且念出來。」雙瓊道:

  鳥聲者者林都失,花影疏疏月正明。

  韻蘭笑道:「工切之至,我賀一杯!」便一氣飲了。輪到月仙,月仙道:「蜂腰本應我做的,韻丫頭應仍做鳶肩格。」秀蘭道:「不差,停回子文丫頭做鳶肩了,現在只得月仙妹子做鳶肩格,這都是令官粗心,要罰一杯。」佩纕笑道:「就是我差,罰一杯!」便斟了一杯,飲盡。凌霄說了字,佩纕翻看了,說:「月仙姑娘鳶肩格,欲字先字。」月仙道:「這是容易的。」便到西首空桌上自己取了水煙袋,吸了三四袋,便道:「佩丫頭寫。」見是:

  明來欲飲寒如許,春早先開冷不知。

  佩纕道:「真是貼切,現在輪及我鳧脛格的了。」凌姑娘說字了,眾人大家飲了賀杯。凌霄道:「第十七頁,一行第六字,第十二頁,十行第一字。」佩纕翻出給大家看,天字月字。佩纕笑道:「題目太容易了。」便略想一想,寫出來。眾人看時,但見寫的:

  高士喜逢天白戰,美人宜共月黃昏。

  眾人大家賀過,凌霄又說了兩個字。佩纕道:「水字休字,鶴膝格,輪到湘姑娘了。」湘君口中嚼著瓜子,也不答應,只笑了一笑,脈了一回,便道:

  草閣吟癡何水部,竹腰壓瘦沈休文。

  秀蘭笑道:「湘丫頭,了不得!那裡想出兩個人來?」佩纕道:「可惜閣字不對腰字!」珊寶道:「換了便不通,只得如此呢。」於是大家賀了。珊寶笑道:「現在是我的雁足了,凌丫頭快說,佩纕快翻!」凌霄便說了兩頁數行數字數,佩纕把書一看,道:「珊姑娘,是女字心字。」珊寶笑道:「阿彌陀佛,題目好了,容易完卷。」便出坐,踱到窗口。倚著窗檻想,又把香唾,唾在雪裡,看他溶化一回。又出去走到梅林邊,折了兩朵梅蕊嗅著,看那凍雀喙小花蕊兒。文玉笑叫道:「香到了,侍紅鳴鈴了。」珊寶便急急的趕進來看香,真個要盡了,便道:「佩纕快寫,我念你聽!」佩纕便執著筆聽他念,念完寫在上頭。眾人看道:

  香口才華吟謝女,春風消息見天心。

  大家又不覺拍案起來,韻蘭笑道:「現成典故,真是夫子自道!」秀蘭笑道:「兩句好比天造地設似的,我要五體投地了。」珊寶笑道:「什麼著你跪下來?」秀蘭笑道:「等你洗澡,我請秋鶴替跪好不好?」珊寶瞅著秀蘭啐了一口,佩纕笑道:「又耍鳳頭了。」凌姑娘說罷,這回秀姑娘做了。凌霄便隨意檢了此字東字,秀蘭想了一回說道:「上句不好,只得將就罷。」因念道:

  此日山中孤夢冷,東風竹外一枝斜。

  文玉道:「還算穩愜。」此時馬利根那裡有人來叫馬利根,只得先走。眾人送了出來,霞裳也要走,雙瓊不許。霞裳道:「初九家裡年酒,還有許多事未了。」雙瓊道:「你同蘭生一起走。」霞裳道:「我到蘭生那邊去看看。」便走到北首,眾人方才席散了,要走。霞裳便與蘭生出了後門北首,私走了,蘭生本來不肯回,要來混一回,給霞裳逼著,遂不得不走,眾人也不來相別。女席上凌霄又說了兩字,檢得是不字天字,燕頷格。輪到蓮因,蓮因想了一回,便叫佩纕寫著,眾人看時是:

  鄂不花清留賈島,長天夢冷怯袁安。

  眾又大家稱好,輪及月仙本是鳶肩的。因兩個鳶肩方才都做過了,月仙遂做蜂腰格,得未字毛字。眾人因只毛字,大家看著月仙抿著嘴兒笑,月仙也知道了。紅著臉,臊起來換一個字,什麼毛不毛。凌霄笑道:「你毛還不懂麼?」大家又哈哈大笑,雙瓊背著臉,假意拈帶。萱宜把巾掩了口,也嘻嘻的笑。凌霄道:「我來換一個!」因道:「第三頁第七行第九字。」佩纕檢是杯字,月仙道:「好了許多。」便思索起來,停了好久,舜華道:「香到了。」月仙道:「有了,佩纕姊姊寫罷。」

  話未說完只聽得丁東一聲,侍紅把鈴擊,舜華道:「鈴已響了不好算。」雙瓊道:「他說在前應該寬免。」佩纕遂叫月仙念,自己寫著。眾人看時,是:

  花曾著未增鄉思,寒欲持杯動酒情。

  佩纕等均擊節歎賞。於是輪到韻蘭,乃鳧脛格。韻蘭笑道:「凌丫頭題目放寬些,不要出了難題,不能完卷。」凌霄笑道:「我那裡知道了,你要自己選了兩個罷。」珊寶道:「不要搖唇鼓舌快說罷!」凌霄道:「第二十一頁二行第九字,第二十頁三行第八字。」韻蘭道:「皇天保佑不是難題。」佩纕檢出看時,是家字則字。眾人笑道:「你祈禱不誠心,偏偏是古怪難對。」韻蘭笑道:「家字還好,倒是則字難。」秀蘭笑道:「則效準則,都可用的。」雙瓊道:「代猜要罰。」韻蘭笑道:「我偏不用他迂腐套頭。」遂拈了一個青果嚼著,又命伴聲裝煙,只管摹神的想。停了一回煙也不吃了,笑道:「有了,佩纕快寫,你們看服不服?」於是念出來,佩纕寫好了,傳向眾人看時是:

  黨帳休辭家伎雍,唐宮還待則天催。

  大家一齊叫妙,道:「只個則字,虧你對的真要壓元白了!」珊寶笑道:「蘭丫頭仔細受苦。」凌霄道:「為什麼?」珊寶笑道:「不是去年倚虹說過,他在武則天時候,曾受罰降生他是百花仙子,被這女皇帝一催,又要倒運了?」文玉道:「《鏡花緣》不准的?」珊寶道:「《鏡花緣》不信,難道倚虹的話,我們大家當面聽得的,不准麼?」湘君笑道:「韻丫頭現在已經受罰了,不知幾時再罰?只要自己守得定,怕他什麼?」雙瓊道:「不要議論了,酒已夠了,令已完了,凌姑娘倘要拇戰便戰。」凌霄道:「時候也不早了,大家吃飯罷。」於是韻蘭又替各人斟了一巡酒,便催飯來吃。雙瓊身弱不能吃飯,喝了三口粥,便漱了口,擦臉了,便問蘭生、霞裳要同回去,小丫頭回道:「他們都私自走了。」雙瓊無法,只得同明珠先是回去。眾人都已吃完,漱口擦臉已畢,送了雙瓊出來,再回屋裡散坐吃茶,談天。佩纕把做的詩鐘,另錄一紙,已是上燈。大家告別回去,韻蘭也就回到屋裡。佩纕直等眾人將梅花塢的酒具及地方收拾已畢,方回華■仙舍來不題。

  次日蘭生來望佩纕,佩纕將詩鐘卷給他同賞一回,忽然想雙瓊之病,曾否大癒,昨日鬧酒乏不乏,遂欲來看雙瓊,與蘭生同去。蘭生大喜道:「我正要去看,並要拍張新年衣冠小照。」於是兩人遂去拍照,秋鶴忽得冶秋的信,說軍事掣肘,所用人非,戰事萬分緊急,七月至九月,尚能得手。刻日連敗數陣,死者數萬人,餉饢不支,孤營難守。某既受國恩,誓以身殉,舍弟諸仗照拂云云。秋鶴便替他憂慮起來,豈知禍不單行,是日韻蘭也接著寶應的信,吳太太於初六日身故,於是碧霄不能來申。秋鶴與韻蘭商量,即日約了伯琴、蘭生、黽士,前往寶應弔喪去了。轉瞬元宵,花神祠開一日的門,晚間張紮燈彩,大殿庭心裡一座燈牌樓,大殿上都是廣東細彩,中有機器,自然活動,花草人物,禽獸介族,惟妙惟肖。配殿上按著花神,各花另裝五彩燈火。戲台上鼇山一座,用一班好身手的健兒演舞,龍燈馬燈獅燈,內殿庭心裡,燃放西洋燄火流星,爆竹花筒,紅綠電火,各處樹枝上,也掛著東洋五色小紙燈。韻蘭在西院治席款待女客,是晚遊人雜沓,魚龍漫衍。紅男綠女,珠翟成行,鬢影衣香,真有傾國來觀之勢,仲蔚、友梅、介候等邀著諸多朋友,在東院宴賞,另招一班女戲孩演戲。西院裡另有珠翟新奇燈火,均是園中姊妹公贈的,燕卿送一齣西洋水戰故事尤為幽奇,惟遊人一概不准入內。倘有與裡頭認識的,也只許女人入觀,外邊巡差兵役,逡巡彈壓,以防滋事。其爬竊之流,亦屬不可枚舉。眾人竟鬧了一夜一日,方才閉門。此舉惟佩纕最忙,到了那裡,此處又去叫了。當熱鬧之際,文玉那邊看守的人張七私來看燈。巡夜的到那裡,見寂然無人,遂進去看了一遍,幸未被竊。因命手下的人,來告訴韻蘭,韻蘭轉飭佩纕查問,那張七已知道了,訕訕的偷走回去。佩纕聽得,帶了老媽子、丫頭、小廝去查,等張七到延秋榭後面,佩纕已經過去了。張七便不敢回去,要尋幽貞館裡的人說情。恰恰遇著珊寶同玉憐,因取要緊物件回來。珊寶是園中最和氣的人,上下部愛他,張七見了,如睹青天,忙跪著叩頭求他說情。珊寶道:「你也自己不好,看守門,怎麼鎖也不鎖便走開?」張七道:「我的妻子妹子,都在殿後看燈,我去叫他來小屋子吃夜飯,因就回來的,所以門未扃著,並未貪懶去看燈。」珊寶道:「你離開總是不好,你且去,我就叫人來說。」張七道:「我的菩薩姑娘,我去了,他要打呢?請玉憐姑娘陪我去走一躺好不好?」珊寶道:「我要緊取東西呢,他就來便是了。」說著,只見張七的妻秦氏同妹子也到了,連忙替珊寶、玉憐請安。珊寶道:「你二人同他先去,我便差人來。」秦氏道:「他實在是來叫我們吃飯,還沒走到我那裡,剛才聽得裡頭蘇姑娘著惱,傳佩姑娘叫他帶人到棠眠小筑來,我打聽為這個事,所以也來求謝姑娘行個方便。既這麼著,我三人先去,請姑娘就差人來。」說著同了張七走了,到文玉屋裡,只見兩旁五六個老媽子、小丫頭提著燈,有三四個小廝僕人執著藤條,立在外簷下,佩纕正坐著門前,點了兩盞大洋燈,就是北邊的氣死風,方要差一個小廝來拿張七,張七急昏了不敢進去,叫秦氏同妹子先進去說情,秦氏二人一逕入內,看見佩纕怒容可掬,只得跪下告訴:「張七並非擅離職守,因叫我們吃夜飯,他少年粗心,未把門拽上是有的,求姑娘開恩饒他一次罷。」說罷叩頭,佩纕道:「你們起來,也不用求我,是蘇姑娘叫我來的。」張七的妹子道:「蘇姑娘請姑娘來,本來應該辦理,但也是無心之過還求做主。」佩纕道:「你們去叫他來,我自有道理。」秦氏二人遂出去叫張七進來,到佩纕面前跪下叩頭,搗蒜,佩纕冷笑道:「你好大膽,叫你看夜,就是有事,也該叫人帶看,或替了方走。現在如此,倘賊來偷了東西去,你將怎樣?」張七又叩頭道:「我實在該死,求姑娘減恕一次。」佩纕道:「你上回看果子給人偷了去,你老子娘來求我,已從寬饒恕了,這回子還有何說?」秦氏等再替他求,張七哀告道:「下回不敢了,求觀音菩薩,千手千眼姑娘做主!」引得兩旁立著的人,都笑了,佩纕也不禁笑起來。只見玉憐進來,佩纕連忙起身,玉憐笑道:「我們姑娘叫我替妹妹說,他這個人還誠實,不過少不更事,現在幸虧不少什麼,請妹妹饒這一次,以後兩罪均罰罷。你姑娘我們那裡替他說去了。」佩纕笑道:「論理應該給他些厲害,既姊姊親到說情,也是他的造化。」便向張七道:「下回再敢麼?」張七道:「萬不敢了。」佩纕道:「再如此你仔細,這回子玉姑娘來了,大面情是他饒你的,你謝他!」於是張七夫婦妹子,均向玉憐叩頭。玉憐笑著,把身子回轉,張七三人又向佩纕叩頭。佩纕道:「起去!」三人便起身出去,佩纕到裡邊又向張七吩咐了幾句,便與玉憐到花神祠告訴韻蘭、文玉、珊寶去了,韻蘭等聽得事已過去,便也不題。

  次日張七又來向韻蘭磕頭,又去謝了珊寶、佩纕,也乏極了,睡了一天。轉瞬十八,秋鶴已回申江,把碧霄、素秋合信交繳,並告訴喪中一切。韻蘭及園中各人,略略安慰。十九是女公塾開館之期,得女學生三十餘名,韻蘭、佩纕,又忙了一天,塾中外事,都交秋鶴,內事請蓮因就近辦理。秋鶴便搬在西院,萱宜搬在綠芭蕉館。光陰易過,又是初三。子虛到申,此番場面,更闊大了。住了五六天,見了屬員下了紮子,帶了家眷,乘公司船出洋去了。馬利根也附了同去,所有東西拍賣了,氣球送給韻蘭、程夫人母女,與園人熟悉了,臨別之際,頗覺依依。韻蘭在梅雪塢別蘭生,借彩虹樓邀齊園中粉黛,專餞雙瓊,並親送到船。大家相對,覺有無限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蘭生只說得一句「千萬保重,三年再見」,雙瓊哭了,執著蘭生的手,也只說得一句:「你不要忘我!」蘭生無限傷心,口占一絕,嵌著雙瓊去了四字,其詩云:

  雙輪激水去匆匆,瓊玉難留最懊儂。
  去後相思三萬里,也教空弔落花蹤。

  船主鳴鐘開船,送的只人得登岸。自此蘭生咄咄書生,如失左右。韻蘭等也無不惆悵,姑且不表。

  十二日百花生誕,照花神祠定章,開門十天,韻蘭先約人到十二,齊集祠中,拈了香,又派人日夜巡察,以免■唣。這十日間的人,來來往往,不啻恒河沙數。佩纕一日三四次,前往看視,十日間,人多乏透了。彈指光蔭,殘春已去,綠葉成蔭。園中多少姊妹花,均不見客,或自行己意,或待嫁閨中。仲蔚因無子息,欲娶文玉,尚未出口。五月間,又有一個散館知縣林之周,是珊寶舊容,新斷鸞弦,寫信要娶珊寶,珊寶去了,便做夫人,心中自是願意。惟要等補了外缺,方來迎娶,一同到任。珊寶便告訴了秋鶴,韻蘭歎道:「從良本是大事,但一個個的去,園中更覺蕭條了。」聽了大家默然,自此韻蘭雖處繁華,心中常悒悒不快。不過與湘君、秀蘭、珊寶、文玉幾個人,消遣消遣,園中房屋多空,門戶中人住進來了,不許接客,所以無人問信。四月初,碧霄又來住在幽貞館。園中多了這個人,無不歡喜。一日有兩個闊姑娘,是姊妹雙花。搬到彩虹樓來,姊妹不過各自一個客人。其中一個客人姓高,名唐,號夢雲,是如玉的客人。生得年少風流,有登徒之癖。看見韻蘭、佩纕一班姊妹,不能上手。豈知白萱宜反看中了,出進習熟,未知有無苟且事情,園中人都不知道。只有湘君知道,蓮因自秋鶴住到東院,相去較近,便常常聚起舊來,十分恩愛,把前因後果,都忘了。直到三月下旬,孽緣已滿,湘君來提醒他,把昔日所遭遇,一齊想起,便猛然省悟起來,將秋鶴婉言拒絕。於是重新用功起來,至四十九日,漸漸的復原了些小事情,也能料得一二。因此萱宜之事,略略得知,無意中帶箴帶勸,說萱宜反給,萱宜還奉了幾句不入耳之言,大約就是秋鶴往來的事。蓮因氣極也不再開口了,又不好告訴人,但與秋鶴說:「這個人,是他父親臨死,寫信托你的,你也應該替他擇配。」秋鶴點頭稱是,要想說給蘭生,尚未啟口。六月初二夜,秋鶴在幽貞館,與碧霄談,便把這事說起。韻蘭道:「男女到是相對,你便寫封信給士貞就好了。」碧霄道:「本來應該早替他設法,就到靜安寺去說一聲也好。」秋鶴道:「且等幾天,一面寄信,一面說。」正說著,忽燕卿進來,眾人連忙起身讓座。碧霄並未與燕卿會過,碧霄三次去看燕卿,燕卿到東洋去玩了,所以未遇。近日新回,所以進園來看碧霄及韻蘭等姊妹,韻蘭親自倒了茶送去。燕卿笑道:「忽然如此客氣!」韻蘭笑道:「你是園外的客了,又是日本新回,明日替你接風。」燕卿笑著,拿玉田生三封書來,一交秋鶴,一交碧霄,一交韻蘭,說道:「還有珊丫頭等幾封信,都交去了。」於是述了一回玉田的近況,及問候的話。眾人看了信,方知玉田在火輪車下碾了足,死去復生,因此一驚,得了怯症,據燕卿說不是久長的人物了,燕卿因又坐近碧霄,細細把碧霄看笑道:「我們八個月沒見了妹妹,好似消瘦些。」韻蘭笑道:「他的肉,並在一個人身上了,安得不瘦?」燕卿笑道:「碧妹妹畢竟好福,你在園裡,好似蜂王似的,什麼人都仗著你,你一去就不像樣了,嫁的嫁,去的去,逃的逃,死的死,阿呀妹妹,你可知柔仙妹的結局?真是苦呢!還有那個俊官,真是有義氣。」說著,眼圈紅起來,碧霄、韻蘭也把眼擦了幾擦,燕卿又道:「我們這些人不比良家,不知身體屬誰,真是聚散無常,靠不住的。」碧霄因問燕卿近日景況,也未必見好,大家歎氣了一回,燕卿道:「我要去望如玉,碧妹妹,你同我去,這是你的舊居呢!」碧霄遂與燕卿同走了,路中問冶秋的軍事,碧霄搖頭道:「不好,上月底又有信來,敵兵添了十餘萬槍炮,新式均極利,因歇熱不開戰,我們的統兵大員,個個都有逃志,後隊的還淹留在乾溝,玩姑娘,吃花酒,手下兵丁,均是鴉片煙老瘾,時事真不堪設想了。」說著,將到綠芭蕉館,只見月光中好似有一人隱出門來,一直望北去。碧霄心粗,燕卿新來,俱不措意。燕卿道:「妹妹見麼,這個人出來的地方,是幼青的綠芭蕉,現在沒人住麼?」碧霄道:「白姑娘住在裡頭。」說著,已走到門前,燕卿道:「我們順便進去望望。」碧霄道:「好。」便走了進來,萱宜已經接到門口,見了燕卿,便笑道:「這是燕姑娘,你游東洋去了,幾時回來的?」一面說,一面攜著碧霄、燕卿走進去,到縵雲齋坐下,歎道:「這是幼丫頭彈琴的地方。」燕卿道:「去年六月,我還同他在蕉下乘涼,睡了一小覺,而今是室邇人遠了,連死活也不知道呢。」於是相對歎息,萱宜道:「我們也到蕉下去坐好不好?」燕卿道:「還要到彩虹樓去呢,就在這裡坐坐罷。」萱宜倒了茶送來,又去取煙袋,點了火給燕卿。碧霄道:「你用的人呢?」萱宜道:「一個老媽子在後面,一個小丫頭,我叫他去取東西了。琴娘在花神祠西院,替蓮姑娘剝蓮子,這時候快回來了。」燕卿見桌上一柄折扇,便順手取來一看,上款寫的夢云。萱宜連忙說道:「這是我先父的朋友的。」燕卿道:「字還好。」原來就是知三寫的,萱宜道:「碧姑娘生個小官官,聽說生得甚好,為什麼不帶來?」碧霄道:「我又不給他奶吃,帶來做什麼?」燕卿道:「我們姊妹,現今漸漸的散了,聚會甚難。碧丫頭可過了夏去,也到我那裡來走走,我不過除了介候,就是你的相好郭俠臣,也沒生客呢。」碧霄道:「我本要七月底回去,盡管好聚呢,我們到彩虹樓去罷。」萱宜道:「再坐一回。」燕卿道:「不坐了,你閒了也來走走。」萱宜答應著,燕卿遂同碧霄走了,萱宜送到門口,方才進去。碧霄等一逕去了,不知以後如何,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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