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九

卷第十八 淮海集 卷第十九
宋 秦觀 撰 景海盬涉園張氏藏明嘉靖刊小字本
卷第二十

淮海集巻之十九

            秦 觀 少㳺

  進論

   晁錯論

臣聞世之論者皆以為漢用爰盎之謀斬晁錯以謝天

下為非是以臣觀之漢斬錯七國之兵所以破也何則

勝敗之機繫於理之曲直理直則師壮師壮勝之機也

理曲則師老師老敗之機也故善戰者戰理昔晉欲報

楚之惠退師三舍軍吏以為師老子犯曰師直為壮曲

為老豈在乆乎若子犯可謂善戰理矣盖不退師則背

惠食言而曲在晉師退而楚不還則曲在楚我直彼曲

所以勝也漢斬晁錯之事何異於此夫漢之諸侯連城

數十地方千里雖號彊大然則皆髙帝之封也一旦用

錯計擿其罪過而削奪之則天下忿然皆有不直漢之

心當此之時諸侯直而漢曲故吴王得以藉口反也然

吴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以其子故招致天下亡命欲

為反者三十餘年其稱兵也發憤削地以誅錯為名耳

漢斬錯而兵不罷則逆節暴露天下亦忿然有不直七

國之心當此之時諸侯曲而漢直故太尉得以破其兵

也雖然漢之斬錯也其謀發於爰盎盎與錯有隙故世

之論者以錯死為寃此正樓緩所謂以母言之則為是

以妻言之則為妬夫言之者異而其意同也就使盎與

錯素無眦睚之嫌其為漢計亦當出此然則漢不斬錯

柰何即七國之兵未易破也何以知之以唐安禄山之

事可知也方明皇之時姦臣楊國忠用事天下皆切齒

不平故禄山以誅國忠為名而反是時唐若斬國忠以

謝天下則禄山安得而至長安乎惜其不知此至賊入

潼闗人神共怒然後為陳元禮之所殺也由是觀之漢

不斬錯則七國之兵豈易破哉或曰王思禮之徒嘗以

此勸哥舒翰用其計留卒三萬守闗悉精鋭渡滻水以

誅君側禄山可遂破乎曰不然漢斬晁錯事出景帝爰

盎發其端而巳故足以激忠義之氣而折姦雄之心使

翰雖斬國忠事不出於人主亦不能感動天下秪足以

危身矣尚為禄山之成敗哉故斬國忠以破禄山事非

明皇不可為也

   韋元成論

臣觀韋元成等議漢宗廟之事未嘗不竊笑之以為此

乃不達時變腐儒之論也何則禮非天䧏地出出於人

心而巳合於先王之迹而不合於人心君子不以為禮

也夫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古今之情一也上古之

世生養之具未備巢居而穴處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

飲其血茹其毛則祭其先也亦不過薦毛血於中野而

巳中古以來養生之具漸偹範金合土以為臺榭宫室

以炮以燔以烹以炙以為醴酪夫以備者自奉而以不

備者奉其先則非人心之所安也於是始制宗廟之禮

祭祀之儀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日有祭月有祀時有享

嵗有貢始終有歸其物則天之所生地之所長茍可薦

者莫不咸在夫豈求勝扵上古之世哉盖以謂不如是

則人心怵焉而不安此制禮之本意也昔惠帝作複道

叔孫通因請以為原廟又嘗出逰扵離宫因請獻櫻桃

夫原廟與諸果之獻前此未嘗有而通輙以為請者知

制禮之本意則可以義起之也彼元成等不然徒見漢

之宗廟祭祀不合六藝之文遂欲一切毁之不知六藝

之文中古之事也上古之事不可盡行扵中古中古之

事豈可盡行扵後世哉古者君子將營宫室宗廟為先

廐庫次之宫室為後將毁宫室廐庫為先宗廟為後何

則營之先親而後身毁之先身而後親可知也漢之制

度不合於六藝之文者多矣彼元成等徒知陵廟園𥨊

便殿𥙊祀之為過而不知神仙長年合歡増成飛廉象

玉之為過也知廟在郡國月㳺衣冠之為非而不知千

門萬户之宫神明通天之臺離宫别舘百有餘區之為

非也元帝初元中雖以侈異嘗罷角抵上林宫餘希御

幸者而永元中幸長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射熊館布車騎大獵則是宫室

宴享之亊未能如禮也宫室宴享非禮則置而不議宗

廟祭祀非禮則議而毁之漢之祖宗神靈不存則巳神

靈若存能不發怒於子孫乎元帝寢疾而夣祖宗譴責

也豈非以此乎史稱元帝少而好儒及即位用元成等

為宰相而孝宣之業衰焉後世遂以儒為不足用嗚呼

以元成等議宗廟祭祀之事言之元帝所用者盖腐儒

耳安得真儒用之哉

   石慶論

臣聞漢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内修法

度外攘胡粤封泰山塞決河朝廷多事丞相李蔡嚴青

翟趙周公孫賀劉屈釐之屬皆以罪伏誅其免者平津

侯公孫洪牧丘侯石慶而巳平津以賢良為舉首用經

術取漢相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其免固宜牧丘鄙人

耳為相已非其分又以全終何也盖慶之終於相位非

其才智之足以自免也事勢之流相激使然而已矣何

則夫君之與臣猶隂之與陽也隂勝而僣陽則發生之

道缺陽勝而偪隂則刻制之功虧僣實生偪偪亦生僣

兩者無有是謂太和萬物以生變化以成方武帝即位

之始富於春秋武安侯田蚡以肺腑為丞相權移主上

上滋不平特以太后之故隠忍而不發當此之時臣强

君弱隂勝而僣陽武安侯既死上懲其事盡收威柄於

掌握之中大臣取𠑽位而巳稍不如意則痛法以繩之

自丞相以下皆皇恐救過而不暇當此之時君强臣弱

陽勝而偪隂夫豪傑之士類多自重莫肯少殺其鋒鄙

人則唯恐失之無所不至也當君强臣弱陽勝偪隂之

時雖有豪傑安得而用雖用之安得而終然則用之而

終者惟鄙人而後可也慶為相時九卿更進用事不闗

決於慶慶醇謹而巳在位九嵗無能有所正言嘗欲治

上近臣反受其過上書乞骸骨詔報反室自以為得計

既而不知所為復起視事嗚呼此其所以見容於武帝

者歟夫慶終於相位是田蚡之所致也故曰事勢之流

相激使然而已矣然則平津之免何也洪之才術雖不

與慶同日而語至於朝奏暮議開其端使人主自擇不

肯面折廷争公卿約議至上前皆背其約以順上㫖如

此之類則與慶相去為㡬何耶洪與慶為人不同其所

以獲免者一也盖是時非特丞相也如東方朔枚臯司

馬相如嚴助吾丘夀王朱買臣主父偃之屬號為左右

親幸之臣而亦多以罪誅唯相如稱疾避事朔臯不根

持論以此獲免由是觀之武帝之廷臣鄙人者多矣豈

特慶也哉故淮南王謀反惟憚汲黯好直諫守節死義

至説公孫洪等如發䝉耳嗚呼如黯者可謂豪傑之士

   張安世論

臣聞張安世匿名迹逺權勢自前史皆以為賢以臣觀

之安世亦具臣耳賢則未也何則有大臣者有具臣者

有姦臣者天下之士於道可進則請於君而進於道可

退則請於君而退進退在道而不在我進之不從退之

不聼去而巳此之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大臣者也進

賢而不能固退不肖而不能必取充位而已具臣者也

同乎已雖不肖必與異乎巳雖賢必擠専為利而已此

姦臣者也安世身為漢之大臣與聞政事當天下進賢

退不肖之責而竊竊焉専為匿名迹逺權勢之事進之

不從退之不聽也能致為臣而去乎臣知安世之不能

也盖安世與霍光同功一體之人其女孫敬又霍氏之

外屬婦也光得薨而子禹謀反夷宗族敬尚相坐宣帝

雖赦之而安世心不自安顧上懲愽陸之顓方貪權勢

在巳是以深思熟計欲以自媚於上故每定大政已决

輙移病出聞有詔令乃驚使吏之丞相府問焉謂其長

史曰明主在上賢不肖較然臣下自修而巳何知士而

薦之嗚呼其視姦臣則有間矣豈大臣之所以事君者

乎臣故曰安世則具臣矣賢則未也昔伊尹之相湯曰

阿衡周公之相周曰太宰衡者所以權萬物之輕重而

歸於平宰者所以制百味之多寡而適於和惟其和平

而巳矣故為重為多者無所扵徳為輕為寡者無所扵

怨衡宰之工實無心也伊尹周公所以事其君者如此

曽若安世逺權勢者乎雖號不同而其於有心則同也

昔叔向被囚祈奚免之叔向不告免焉而朝范滂被繫

霍諝理之滂往𠉀之而不謝管氏奪伯氏駢邑三百沒

齒無怨言諸葛亮廢廖立李平及亮卒立泣涕平致死

嗚呼國之大臣其好賢也如祈奚之扵叔向霍諝之扵

范滂其疾惡也如管仲之扵伯氏諸葛之於廖立李平

則名迹之或匿或見權𫝑之或逺或近皆可以兩忘矣

山濤為吏部拔賢進善時無知者身歿之後天子出其

奏扵朝然後知群才皆濤所進而王通以為宻不以仁

予之也嗚呼知通之不與濤則知臣之不與安世矣






淮海集卷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