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鐵路中立問題
客冬美國大統領下教令於其國會,有「美國對於中國將開政治上之新紀元」一語。識時之士,固已劌心怵目而亟欲觀其後效,果也未及一月,而有美政府提議滿洲鐵路中立案一事。其內容之大略則:(一)使俄國將東清鐵路日本將南滿洲鐵路賣回中國。(二)中國贖回此兩鐵路之款,由英美法德日俄六國公同合資組織一「仙治潔特」以借給之。(三)滿洲鐵路歸六國共同合資所組織之「仙治潔特」管理,隻以供商業上之用,而不許以供軍事上政治上之用。(四)英美兩國將來所得之錦愛鐵路敷設權,亦歸入此「仙治潔特」共同管理。
此議初出,環球聳動,各國報館,莫不以此為世界一大問題揃筆以論其得失。及去臘之杪,日、俄兩國,相繼為反對之覆牒;英、法回答亦在模棱兩可之間;其純然讚成者,惟德國而已。中國答文如何,雖未能確知。要之此事關係最密切者,除中國外,厥惟日俄,而中國全立於被動之地位,舉足左右,不足以為輕重。日俄既聯合反抗,則美國之提議自將消滅於冥冥之中。此曇花一現之外交事件,殆幾於雲過天空矣。雖然,美國何故而忽然有此提議,其命意果安在?此提議若成,則其利害之及於中國者何如?今此提議雖不成,然其餘波之影響於中國者,又當何如?此我國人所亟當猛省,而未可遽以明日黃花置之者也。
美國提議之意向,就其表面上言之,似出於義俠為我國援手。蓋日、俄兩國擁南滿、東清兩鐵路,兼有沿路之警察權。我地方官之設施在在被其掣肘,名義上雖曰我國領土,而主權已喪失殆盡。就中南滿鐵路,對於日本輸入貨物,特廉其運費,又設法逃避關稅,以致東三省市場成日本獨占之勢,使我國及他國不能為正當之競爭,而經濟發達將無可望。美國當俄人與我爭哈爾賓行政權問題時,振振有詞,仗義執言;當日人與我解決懸案五件之時,詰問日政府以是否不悖於開放門戶之主義(參觀前號記事門宣統元年大事記)。而今茲復為此提議,欲助我國贖路,而使脫日俄兩國之羈軛,其用意豈非可深感。雖然,美國之為吾謀,不如其自為謀之忠也。
美國此次之提議,其動機全起於前駐劄奉天總領事士德列氏。士德列之在奉天也,徐尚書世昌、唐侍郎紹怡適為督撫,方不堪日本之壓逼,而思求助於他國。士德列本當代一梟雄,野心勃勃,乃利用此機,一面極力與我交歡,一面遄返紐約,運動其資本家,使注全力以經營中國。當唐侍郎歷聘歐美時,中美同盟說喧傳各國,實則士德列輩左右周旋其間,非盡子虛也。及項城放歸,唐氏投閑,茲議暫輟;而士德列在美之運動不衰,卒能組織成一「仙治潔特」而自為之代表以來北京。當英、德議借款與粵漢、川漢兩路時,此仙治潔特要求加入,未幾復要求錦齊鐵路之敷設權。現今北京外交場中,其活動力最強者無過士德列,而此次提議,實由彼主動。則其命意所在,蓋可推耳。質言之則欲排去日俄兩國之勢力,而以美國勢力入而代之也。夫以今日吾之在滿洲,徒擁虛名,而事事仰鼻息於日俄,誠天下至不堪之局。雖然,奪諸日俄而畀諸美,則前虎後狼,抑何所擇。夫使美人而曰,代中國贖還此路,即將此路之管理權歸諸中國,則其利害比較猶有可言。今而曰歸諸美人所發起之六國仙治潔特也,則吾誠不知中國之權利所以異於今日者果何在也?
藉曰稍有利於今日也,然其害之相緣而起者,又將如何?第一新借之贖路公債,我國之力果能負擔乎?據日本報紙所論,謂必欲使日本棄擲南滿鐵路,則索償須在十萬萬兩以上。今既作罷議,則此說固不成問題。然使列強聯合強日本以所難,則日本要索重價,恐亦非列強之所能拒;而俄國所索,亦必與相埒,又無論矣。再合以錦愛借款,統計所需,總在二十萬萬兩以上。我國現在外債十三萬萬兩,我四萬萬人負擔之,既已力竭聲嘶,不審息肩於何時。今復兩倍之,是直欲索我於枯魚之肆耳。據《東清鐵路條約》第十二條(此條約乃光緒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在北京畫押者,當時係屬密約未經公布,至今我國官書不載之),則該鐵路八十年後歸還中國,不索償價;三十六年後,中國可以隨時照價贖回。日本南滿鐵路,則由《日俄議和條約》繼受此權,其條件亦與東清同一。夫條約效力之有無變遷,恒視實力之所以盾之者如何。況事隔數十年,滄桑當不知幾度,吾豈謂恃一紙空文遂可以收已覆之水?雖然,苟其時而我國果能自振者,則操券以索,固尚有詞矣。而此數十年中,可以免公債之負擔。今如美國所提議,中國將來若欲收回此路權,仍須別向六國之仙治潔特議贖。而欲此兩路每年收益能償二十萬萬兩公債之利息,已非易事,況於還本。是益永遠斷送滿洲而已。第二受壓製於六國與受壓製於兩國,其利害之差別何如?吾以為就滿洲論滿洲,則害等耳,無所差別。蓋滿洲久成破甑,雖有善者,末由補救。此如婦女業為強暴所汙,則委身狡童與倚門賣笑等耳。而美國提議之所以可畏者,乃不在滿洲一隅而在中國全境。蓋中國今日所以能擁虛名延殘喘者,非果有實力足以自存於諸大國之間也。諸國以連雞不並棲之勢,互相猜忌傾軋,而未能協以謀我,我乃僅得寄生以續頃刻之命。美國此次之提議,即欲列國一變前此之政策,而共同一致以製我死命也。若其能成,則各國之感情將緣此而漸趨融和,以後益謀所以分甘絕少而咕嘬我。以滿洲為試驗場而以次推及全國,則會同干涉財政乃至干涉種種內治之事,皆將實現。此實履霜堅冰,無可逃避者也。觀於美國大統領教令之言,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矣。事至於此,則我國雖欲求如今日之滿洲,又豈可復得耶?
夫美國之提議,識者固自始已決其必無成也。何也?日俄必不肯從,末由威逼,一也。各國猜忌未泯,難以和衷,二也。今殆於收回成命矣。雖然,美之執政,固非全瞢於世界之大勢,以公牒為兒戲者;且盎格魯撒遜人種,以堅忍不拔之性聞天下,又決非一挫而即棄其所志者。其提議也,或自始料其不成,而故為之,以備要求他種權利,杜各國之容喙耶?抑將以此聳動天下之耳目,喚起其合同精神,以造成干涉中國內治之趨勢耶?皆未可知。要之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之。苟我國政治現象,長如今日,吾恐謀於曹社者,正不徒西方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