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學史綱要/第四篇

 第三篇 漢文學史綱要
第四篇 屈原及宋玉
第五篇 

戰國之世,言道術既有莊周之蔑詩禮,貴虛無,尤以文辭,陵轢諸子。在韻言則有屈原起於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後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故稱「楚辭」。較之於《》,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後儒之服膺詩教者,或訾而絀之,然其影響於後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名平,楚同姓也,事懷王為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王令原草憲令,上官大夫欲奪其稿,不得,讒之於王,王怒而疏屈原。原仿徨山澤,見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眅眆,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抒憤懣,曰《天問》。辭句大率四言;以所圖故事,今多失傳,故往往難得其解: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靡蓱九衢,枲華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彃日,烏焉解羽?……」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蟻微命,力協固?驚女采薇,鹿何祜?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兩,卒無祿。……」

後蓋又召還,嘗欲聯齊拒秦,不見用。懷王與秦婚,子蘭勸王入秦,屈原止之,不聽,卒為秦所留。長子頃襄王立,子蘭為令尹,亦讒屈原,王怒而遷之。原在湘沅之間九年,行吟澤畔,顏色憔悴,作《離騷》,終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時蓋頃襄王十四五年(前二八五或六)也。

離騷》者,司馬遷以為「離憂」,班固以為「遭憂」,王逸釋以離別之愁思,揚雄則解為「牢騷」,故作《反離騷》,又作《畔牢愁》矣。其辭述已之始生,以至壯大,迄於將終,雖懷內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讒賊,於是放言遐想,稱古帝,懷神山,呼龍虬,思佚女,申紓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其文幾二千言,中有云: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乘鷖兮,汰埃風余上征。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時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次述占於靈氛,問於巫咸,無不勸其遠遊,毋懷故宇,於是馳神縱意,將翺將翔,而濞懷宗國,終又寧死而不忍去也: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兮,聊假日以婾樂。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今所傳《楚辭》中有《九章》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漁父》,述屈原既放,與卜者及漁人問答之辭,亦云自製,然或後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設為問難,履韻偶句之法,則頗為詞人則效,近如宋玉之《風賦》,遠如相如之《子虛》,《上林》,班固之《兩都》皆是也。

離騷》之出,其霑溉文林,既極廣遠,評之語,遂亦紛繁,揚之者謂可與日月爭光,抑之者且不許與狂狷比跡,蓋一則達觀於文章,一乃局蹐於詩教,故其裁決,區以別矣。實則《離騷》之異於《》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間耳,時與俗異,故聲調不同;地異,故山川神靈動植皆不同;惟欲婚簡狄,留二姚,或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憤責數之言,則三百篇中之甚於此者多矣。楚雖蠻夷,久為大國,春秋之世,已能賦詩,風雅之教,寧所未習,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淪亡,交錯為文,遂生壯采。劉勰取其言辭,校之經典,謂有異有同,固雅頌之博徒,實戰國之風雅,「雖取熔經義,亦自鑄偉辭。……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並能。」(《文心雕龍》《辨騷》)可謂知言者已。

形式文采之所以異者,由二因緣,曰時與地。古者交接鄰國,揖讓之際,蓋必誦詩,故孔子曰:「不學《》,無以言。」周室既衰,聘問歌詠,不行於列國,而遊說之風寢盛,縱橫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競為美辭,以動人主。如屈原同時有蘇秦者,其說趙司寇李兌也,曰:「雒陽乘軒裏蘇秦,家貧親老,無罷車駑馬,桑輪蓬篋,贏幐擔囊,觸塵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繭,日百而舍,造外闕,願造於前,口道天下之事。」(《趙策》一)自敘其來,華飾至此,則辯說之際,可以推知。余波流衍,漸及文苑,繁辭華句,固已非《》之樸質之體式所能載矣。況《離騷》產地,與《》不同,彼有河渭,此則沅湘,彼惟樸樕,此則蘭蓲;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樂神,盛造歌辭,用於祀祭。《楚辭》中有《九歌》,謂「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俚,因為作《九歌》之曲」。而綺靡杳渺,與原他文頗不同,雖曰「為作」,固當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詞人,句不拘於四言,聖不限於堯舜,蓋荊楚之常習,其所由來者遠矣。今略錄其《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蘋兮聘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企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慌惚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臯,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築室兮水中,葺之以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盈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芷葺兮荷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疑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同時有儒者趙人荀況(約前三一五至二三○),年五十始遊學於齊,三為祭酒;已而被讒適楚,春申君以為蘭陵令。亦作賦,《漢書》云十篇,今有五篇在《荀子》中,曰《》,曰《》,曰《》,曰《》,曰《》,臣以隱語設問,而王以隱語解之,文亦樸質,概為四言,與楚聲不類。又有《眆詩》,實亦賦,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遺春申君者,則詞甚切激,殆不下於屈原,豈身臨楚邦,居移其氣,終亦生牢愁之思乎?

「天下不治,請陳眆詩:天地易位,四時易鄉。列星殞墜,旦暮晦盲。……仁人絀約,敖暴擅強。天下幽險,恐失世英。螭龍為蝘蜓,鴟梟為鳳凰。比幹見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時之不祥也。……聖人共手,時幾將矣,與愚以疑,願聞反辭。其小歌曰:念彼遠方,何其塞矣。仁人絀約,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讒人般矣。璇玉瑤珠,不知佩也。雜布與錦,不知異也。……以盲為明;以聾為聰;以危為安;以吉為兇。嗚呼上天,易維其同!」

稍後,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雖學屈原之文辭,終莫敢直諫,蓋掇其哀愁,獵其華艷,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為屈原弟子;事懷王之子襄王,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後人擬作,可信者有《九辯》。《九辯》本古辭,玉取其名,創為新制,雖馳神逞想,不如《離騷》,而淒怨之情,實為獨絕。如: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淡容與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蕩兮,何所憂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又有《招魂》一篇,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欲召魂魄,來歸修門。司馬遷以為屈原作,然辭氣殊不類。其文華靡,長於敷陳,言險難則天地間皆不可居,述逸樂則飲食聲色必極其致,後人作賦,頗學其誇。句末俱用「些」字,亦為創格,宋沈存中云,「今夔峽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稱些,乃楚人舊俗」也。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歸來,不可以久淫些。……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犲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娭,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黃粱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肴羞未通,女樂羅些。敶鍾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發揚荷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娭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髮曼鬋,艷陸離些。……」

其稱為賦者則九篇,(《文選》四篇;《古文苑》六篇,然《舞賦》實傅毅作)大率言玉與唐勒、景差同侍楚王,即事興情,因而成賦,然文辭繁縟填委,時涉神仙,與玉之《九辯》《招魂》及當時情景頗違異,疑亦猶屈原之《卜居》《漁父》,皆後人依託為之。又有《對楚王問》,(見《文選》及《說苑》)自辯所以不見譽於士民眾庶之故,先徵歌曲,次引鯨鳳,以明俗士之不能知聖人。其辭甚繁,殆如遊說之士所談辯,或亦依託也。然與賦當並出漢初。劉勰謂賦萌於《》,荀卿宋玉,乃錫專名,與詩劃境,蔚成大國;又謂「宋玉含才,始造『對問』」,於是枚乘《七發》,揚雄《連珠》,抒憤之文,郁然盛起。然則《》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澤,而特由其時遊說之風而恢宏,因荊楚之俗而奇偉;賦與對問,又其長流之漫於後代者也。唐勒、景差之文,今所傳尤少。《楚辭》中有《大招》,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審其文辭,謂差為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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