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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之道,苟可以安於天下,不求為異也。堯舜傳之賢,而禹傳之子。後世以為禹無聖人而傳之,而後授之其子孫也。此以好異期聖人也。夫聖人之於天下,不從其所安而為之,而求異夫天下之人,何其用心之淺邪?

昔者湯有伊尹,武王有周公。而周公,文王之子,又武王之弟也。湯之太甲,武之成王,皆可以為天下,而湯不以予其臣,武王不以予其弟,誠以為其子之才,不至於亂天下者,則無事乎授之他人而以為異也。而天下之人,何獨疑夫禹載?今夫人之愛其子,是天下之通義也。有得焉而思以予其子孫,人情之所皆然也。聖人以是為不可易,故從而聽之,使之父子相繼而無相亂。以至於堯,堯舉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堯之天下而又授之禹。舉天下而授之人,此聖人之所以大過人,而天下後世之所不能也。天下後世之所不能,而聖人獨為之,豈以為異哉!夫天下之人不能皆賢而有異人焉,為異而震之,則天下皆將喜其名而失其真,故夫堯舜之傳賢者,是不得已而然也。使堯之丹朱,舜之商均,僅可以守天下,而堯肯傳之舜,舜肯傳之禹,以為異而疑天下哉?然則禹之不以天下授益,非以益為不足受也。使天下復有禹,予知禹不以天下授之矣,何者?啟足以為天下故也。啟為天下,而益為之佐,是益不失為伊尹、周公,而其功猶可以及天下也。聖人之不喜異也如此。

昔者嘗聞之:魯人之法,贖人者受金於府。子貢贖人而不受賞,夫子歎曰:「嗟夫!使魯之不復贖人者,賜也。」夫贖人而不以為功,此君子之所以異於眾人者,而其弊乃至於不贖。是故聖人不喜為異,以其有時而窮也。閔子終三年之喪,見於夫子,援琴而歌,戚戚而不樂,作而曰:「先王制禮,弗敢過也。」子夏終三年之喪,見於夫子,取琴而鼓之,其樂侃侃然,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及也。」而夫子皆以為賢。

由此觀之禹這事,傳者之過也。《記》有之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舜禹皆有所從受天下者,其所從受天下者,不可忘也,故舜宗堯而置瞽瞍,此天下之大義也。至禹,不獨廢堯而且忘舜,鯀雖得罪,以父故,得祭於郊。從舜之義,則禹為忘其君;從禹之義,則舜為忘其親。二者皆聖人之所不為也。予聞之,禮之所行,義之所許也。故禮雖先王未有也。故堯雖非父,而其德載於後世,不可以不宗;瞽雖其親,而無功於人,不可以私享,二者皆義也。至夏后氏郊鯀而宗禹,此禹之子孫之禮也,孰謂禹之不宗舜哉?柳下惠稱有虞氏郊堯而宗舜,先儒以為此虞氏子孫之禮也。以虞推禹,則禹其有不宗舜乎?雖然,夏之子所以不宗舜者,以有鯀也,鯀雖得罪於舜,而從事於水者九年,非瞽瞍之比也,故卒為夏郊,而三代祀之。三代猶以其功祀之,而其子孫顧可以他人廢之乎?故夫虞夏之祀,皆義之所予也。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而周之世三十有七。商之既衰而復興者五王,而周之既衰而復興者,宣王一人而已。夫商之多賢君,宜若其世之過於周,周之賢君不如商之多,而其久于商者乃數百歲,其故何也?

蓋周公之治天下,務以文章繁縟之禮,和柔馴擾剛彊之民,故其道本於尊尊而親親,貴老而慈幼,使民之父子相愛,兄弟相悅,以無犯上難制之氣。行其至柔之道,以揉天下之戾心,而去其剛毅果敢之志,故其享天下至久。而諸侯內侵,京師不振,卒於廢為至弱之國。何者?優柔和易,可以為久,而不可以為強也。若夫商人之所以為天下者,不可復見矣。嘗試求之《詩》、《書》。《詩》之寬緩而和柔,《書》之委曲而繁重者,舉皆周也;而商人之《詩》,駿發而嚴厲,其《書》簡潔而明肅,以為商人之風俗,蓋在乎此矣!夫惟天下有剛強不屈之俗也,故其後世有以自振於衰微,然至其敗也,一散而不可復止。蓋物之強者易以折,而柔忍者可以久存。柔者可以久存,而常困於不勝;強者易以折,而其末也,乃可以有所立。此商之所以不長,而周之所以不振也。

嗚呼!聖人之慮天下,亦有所就而已。不能使之無弊也,使之能久而不能強,能以自振而不能以及遠。此二者,存乎其後世之賢與不賢矣。太公封于齊,尊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弑之臣。”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太公曰:“後世寖衰矣!”夫尊賢尚功,則近于強;親親尊尊,則近於弱。終之齊有田氏之禍,而魯人困於盟主之令。蓋商之政近于齊,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其所以治魯也。故齊強而魯弱,魯未亡而齊亡也。

《傳》曰:「夏之政尚忠,商之政尚質,周之政尚文。」而仲尼亦云:「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予讀《詩》、《書》,曆觀唐虞,至於夏商。以為自生民以來,天下未嘗一日而不趨於文也。文之為言,猶曰萬物各得其理云爾。父子君臣之間、兄弟夫婦之際,此文之所由起也。

昔者生民之初,父子無義,君臣無禮,兄弟不相愛,夫婦不相保,天下紛然而淆亂,忿鬥而相苦。文理不著,而人倫不明,生不相養,死不相葬,天下之人,舉皆戚然,不寧於中。然後反而求其所安,屬其父子而列其君臣,聯其兄弟而正其夫婦。至於虞夏之世,乃益去其鄙野之制。然猶以天子之尊而飯土塯,啜土鉶,土階三尺,茅茨不翦。至於周而後大備,其粗始於父子之際,而其精布於萬物,其用甚廣而無窮。蓋其當時莫不自謂文於前世,而後之人乃更以為質也。是故祭祀之禮,陳其籩豆,列其鼎俎,備其醪醴,俯伏以薦,思其飲食醉飽之樂而不可見也。於是灌用鬱鬯,藉用白茅,既沃而莫之見,以為之神縮之也。體魄降於地,魂氣升於天,恍惚誕謾,而不知其所由處,聲音氣臭之類,恐不能得當也。於是終祭於屋漏,繹祭於祊,以為人子之心無所不至也。薦之以滋味,重之以膾炙,恐鬼神之不屑也;薦之以血毛,重之以體薦,恐父祖之不吾安也。於是先黍稷,而後稻粱,先大羹而後庶羞,以為不敢忘禮,亦不敢忘愛也。丁寧反復,優遊而不忍去,以為可以盡人子之心,而人子之心亦可以少安矣。故凡世之所謂文者,皆所以安夫人之所不安。而人之所安者,事之所當然也。

仲尼區區於衰周之末,收先王之遺文,而與曾子推論禮之所難處,至於毫厘纖悉,蓋以為王道之盛其文理當極於此焉耳。及周之亡,天下大壞,強淩弱,眾暴寡,而後世乃以為用文之弊。夫自唐虞以至於商,漸而入於文。至周,而文極於天下。當唐虞、夏商之世,蓋將求周之文,而其勢有所未至,非有所謂質與忠也。自周而下,天下習於文,非文則無以安天下之所不足,此其勢然也。今夫冠婚喪祭而不為之禮,墓祭而不廟,室祭而無所,仁人君子有所不安於其中而曰不文,以從唐虞、夏商之質。夫唐虞、夏商之質,蓋將以求周之文而未至者,非所以為法也。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衆,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葢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疎,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夫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也,而在之郊;諸侯之所與爭天下者,不在也,而在之野。之有,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也。

昔者范雎用於而收商鞅用於而收昭王未得之心,而出兵以攻剛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之所忌者,可以見矣。之用兵於之危事也。越而攻人之國都,拒之於前,而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之攻,未嘗有之憂,則之附故也。夫諸侯之障,而使人得出入於其閒,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以當強虎狼之,彼安得不折而入於哉?折而入於,然後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徧受其禍。

不能獨當,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以擯人不敢逾以窺之國,而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閒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使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兵。以二國委,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使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秦人居諸侯之地,而有萬乘之志,侵辱六國,斬伐天下,不數十年之間,而得志於海內。至其後世,再傳而遂亡。劉季起於匹夫,斬艾豪傑,蹶秦誅楚,以有天下。而其子孫,數十世而不絕。蓋秦、漢之事,其所以起者不同,而其所以取之者無以相遠也。

然劉、項奮臂於閭閻之中,率天下蜂起之兵西向以攻秦,無一成之聚,一夫之眾,驅罷弊適戍之人,以求所非望,得之則生,失之則死。以匹夫而圖天下,其勢不得不疾戰以趨利,是以冒萬死求一生而不顧。今秦擁千里之地,而乘累世之業,雖閉關而守之,畜威養兵,拊循士卒,而諸侯誰敢謀秦?觀天下之釁,而後出兵以乘其弊,天下夫誰敢抗。而惠文、武昭之君,乃以萬乘之資,而用匹夫,所以圖天下之勢,疾戰而不顧其後,此宜其能以取天下,而亦能以亡之也。夫劉、項之勢,天下皆非吾有,起於草莽之中,因亂而爭之,故雖驅天下之人,以爭一旦之命,而民猶有待於戡定,以息肩於此。故以疾戰定天下,天下既安,而下無背叛之志。若夫六國之際,諸侯各有分地,而秦乃欲以力征,強服四海,不愛先王之遺黎,第為子孫之謀,而竭其力以爭鄰國之利,六國雖滅,而秦民之心已散矣。故秦之所以謀天下者,匹夫特起之勢,而非所以承祖宗之業以求其不失者也。

昔者嘗聞之:周人之興數百年,而後至於文、武。文、武之際,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然商之諸侯猶有所未服,紂之眾,未可以不擊而自解也。故以文、武之賢,退而修德,以待其自潰。誠以為后稷、公劉、太王、王季勤勞不懈,而後能至於此,故其發之不可輕,而用之有時也。嗟夫!秦人舉累世之資,一用而不復惜,其先王之澤,已竭於取天下,而尚欲求以為國,亦已惑矣。

三代聖人以道御天下,動容貌,出辭氣,逡巡廟堂之上。而諸侯承德,四夷向風,何其盛哉。至其後世稍衰,桓、文迭興而維持之,要之以盟會,齊之以征伐。既以畢矣,然春秋之後,吳越放恣,繼之以田常、三晉之亂,天下遂為戰國。君臣之間,非詐不言,非力不用,相與為資蹠之行猶恐不勝。雖桓文、文之事且不試矣,而況於文、武、成、康之舊歟?

秦起於西垂,與西戎雜居,本以強兵富國為上。其先襄公最賢,詩人稱之。然其所以為國者,亦猶是耳。詩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夫蒹葭之方盛也,蒼蒼。其強勁而不適於用;至於白露戾為霜,然後堅成可施於人。今夫襄公以耕戰自力,而不知以禮義終成之,豈不蒼然盛哉。然而君子以為未成,故其後世狃於為利而不知義。至於商君,厲之以法,風俗日惡,鄙詐猛暴甚於六國,卒以此勝天下。秦之君臣以為非是無足以服人矣。當時時諸侯大者,連地數千里,帶甲數十萬,雖使齊威、晉文假仁義挾天子以令之,其勢將不能行。惟得至誠之君子,自修而不爭,如商周之先君,庶幾可以服之。孟子遊於齊梁,以此干其君,皆不能信。以為詐謀奇計之所不能下,長戟勁弩之所不能克,區區之仁義,何足以致此。然魏文侯,當時之弱國也,君王后,齊之一婦人也,魏文侯行仁義,禮不賢者,用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秦人不敢加兵。君王后用齊四十餘年,事秦謹,與諸侯信,而齊亦未嘗受兵,而況於力行仁義,中心慘怛,終身不懈而有不能勝者哉。

夫衣冠佩玉,可以化強暴;深居簡出,可以卻猛獸;虛心寡欲,可以懷鬼神。孟子曰:「仁不可以為眾。」誠因秦之地,用秦之民,按兵自守,修德以來天下,彼將繈負其子而至,而誰與共亡?惜乎其明不足以知之,竭力以勝敵,敵勝之後,二世而亡,其數有以取之矣。

諸侯之興,自生民始矣。至始皇滅六國,而五帝三代之諸侯掃地無復遺者,非秦能滅諸侯,而勢之隆汙極於此矣。昔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傳商及周文武之間,止千七百餘國。夫人之必爭,強弱之必相吞滅,此勢之必至者也。彼非諸侯獨能自存,聖賢之君時出而齊之,是以強者不敢肆,弱者有以自立。

蓋自禹五世而得少康,自少康十二而得湯,自湯八世而得太戊,自太戊十三世而得武丁,自武丁八世而得周文武。當是時雖有強暴,諸侯不得以力加小弱,然虞夏諸侯亡者已十八九矣。自文武成康以來,三十有三世,獨一宣王能紀綱諸夏。幽平以後,諸侯放恣。春秋之際,存者百七十餘國而已。雖齊威晉文迭興,以會盟征伐持之,而道德不足,其身所攻滅,蓋已多矣。陵遲於六國,獨有宋、衛、中山、泗上諸侯在耳。地大兵強皆務以詐力相傾。雖使威、文復生,號令將有所不行。非有盛德之君,不足以懷之矣。是以至於蕩滅無餘而後止。秦雖欲復立諸侯豈可得哉!而議者乃追咎李斯不師古,始使秦孤立無援,二世而亡,蓋未之思歟?

夫商周之初,雖封建功臣子弟,而上古諸侯棋布天下,植根深固,是以新故相維,勢如犬牙,數世之後,皆為故國,不可復動。今秦已削平諸侯,蕩然無復立錐之國,雖使並建子弟而君民不親。譬如措舟滄海之上,大風一作,漂卷而去,與秦之郡縣何異?且獨不見漢高、晉武之事乎?割裂海內以封諸子,大者連城數十。舉無根之人,寄之萬民之上,十數年之間,隨即散滅,不獲其用,豈非惑於其名而未察其勢也哉?

古之聖人立法以御天下,必觀其勢,勢之所去,不可以強反。今秦之郡縣,豈非勢之自至也歟?然秦得其勢,而不免於滅亡,蓋治天下在德不在勢。誠能因勢以立法,務德以扶勢,未有不安且治者也。使秦既一天下,與民休息,寬徭賦,省刑罰,黜奢淫,崇儉約,選任忠良,放遠法吏,而以郡縣治之,雖與三代比隆可也!

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暗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難,蜂起而難平。

蓋嘗聞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後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見也。悲夫!世之英雄,其處於世,亦有幸不幸邪。 漢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 曹公、孫、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擊勇,此譬如兩虎相捽,齒牙氣力,無以相勝,其勢足以相擾,而不足以相斃。當此之時,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項籍乘百戰百勝之威,而執諸侯之柄,咄嗟叱吒,奮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勢飄忽震蕩如風雨之至。天下之人,以為遂無漢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橫塞其沖,徘徊而不進,其頑鈍椎魯,足以為笑於天下,而卒能摧折項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則必有所耗竭;而其智慮久而無成,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舉。彼欲就其所長以制我於一時,而我閉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項籍固已憊矣。

今夫曹公、孫權、劉備,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於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據勢勝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廣收信、越出奇之將,以自輔其所不逮;有果銳剛猛之氣而不用,以深折項籍猖狂之勢。此三事者,三國之君,其才皆無有能行之者。獨一劉備近之而未至,其中猶有翹然自喜之心,欲為椎魯而不能钝,欲為果銳而不能達,二者交戰於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棄天下而入巴蜀,則非地也;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而當紛紜征伐之沖,則非將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將以攻人,則是其氣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於二袁之間,困於呂布而狼狽於荊州,百敗而其志不折,不可謂無高祖之風矣,而終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漢高帝為不可及也夫。

御天下有道,休之以安,動之以勞,使之安居而能勤,逸處而能憂,其君子周旅揖讓不失其節,而能耕田射御,以自致其力,平居習為勉強而去其惰傲,厲精而日堅,勤勞苦而日強,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憚執天下之大勞。夫是以天下之事,舉皆無足為者,而天下之匹夫,亦無以求勝其上。何者?天下之亂,蓋嘗起於上之所憚而不敢為,天下之小人,知其上之有所憚而不敢為,則有以乘其間而致其上之所難。

夫其上之所難者,豈非死傷戰鬥之患,匹夫之所輕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試之者邪?彼以死傷戰鬥之患邀我,而我不能應,則無怪乎天下之至於亂也。故夫君子之於天下,不見其所畏,求使其所畏之不見,是故事有所不辭,而勞苦有所不憚。

昔者晉室之敗,非天下之無君子也。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高談揖讓,泊然衝虛,而無慷慨感激之操,大言無當,不適於用,而畏兵革之事。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竊乘之,是以顛沛隕越,而不能以自存。且夫劉聰、石勒、王敦、祖約,此其奸詐雄武,亦一世之豪也。譬如山林之人,生於草木之間,大風烈日之所咻,而霜雪饑饉之勞苦,其筋力骨節之所嘗試者,亦已至矣。而使王衍、王導之倫,清淡而當其衝,此譬如千金之家,居於高堂之上,食肉飲酒,不習寒暑之勞,而欲以之捍禦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樂攻而無難者也。是以雖有賢人君子之才,而無益於世;雖有盡忠致命之意,而不救於患難。此其病起於自處太高,而不習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勞,貴而不能治。

蓋古之君子,其治天下,為其甚勞而不失其高;食其甚美而不棄其糲。使匹夫小人,不知所以用其勇,而其上不失為君子。至於後世,為其甚勞而不知以自復,而為秦之強;食其甚美而無以自實,而為晉之敗。夫甚勞者,固非所以為安;而甚美者,亦非所以自固。此其所以喪天下之故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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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濱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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