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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權臣,有重臣,二者其跡相近而難明。天下之人知惡夫權臣之為,而世之重臣亦遂不容於其間。夫權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有;而重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無也。天下徒見其外,而不察其中,見其皆侵天子之權,而不察其所為之不類,是以舉皆嫉之而無所喜。此亦已太過也。

今夫權臣之所為者,重臣之所切齒,而重臣之所取者,權臣之所不顧也。將為權臣耶,必將內悅其君之心,委曲聽順,而無所違戾,外竊其生殺予奪之柄,黜陡天下,以見己之權,而沒其君之威惠。內能使其君歡愛悅懌,無所不順,而安為之上;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無所歸命,而爭為之腹心。上愛下順,合而為一,然後權臣之勢遂成而不可拔。

至於重臣則不然。君有所為,不可以必爭;爭之不能,而其事有所必不可聽,則專行而不顧。待其成敗之跡著,則上之心將釋然而自解。其在朝廷之中,天子為之踧然而有所畏,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於其側。爵祿慶賞,己得以議其可否,而不求以為己之私惠;刀鋸斧鉞,己得以參其輕重,而不求以為己之私勢。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為,而群下有所震懼,而己不與其利。

何者?為重臣者,不待天下之歸己,而為權臣者,亦無所事天子之畏己也。故各因其行事而觀其意之所在,則天下誰可欺者?臣故曰:為天下安可一日而無重臣也?且今使天下而無重臣,則朝廷之事,惟天子之所為而無所可否。雖使天子有納諫之明,而百官畏懼戰栗,無平昔尊重之勢,誰肯觸忌諱,冒罪戾,而為天下言者?惟其小小得失之際,乃敢上章歡嘩而無所憚,至於國之大事、安危存亡之所係,則將卷舌而去,誰敢發而受其禍?此人主之所大患也。悲夫!後世之君,徒見天下之權臣出入唯唯,以為有禮,而不知此乃所以潛潰其國;徒見天下之重臣,剛毅果敢,喜逆其意,則以為不遜,而不知其有社稷之慮。二者淆亂於心而不能辨其邪正,是以喪亂相仍而不悟,何足傷也!

昔者衛太子聚兵以誅江充,武帝震怒,發兵而攻之京師,至使臣相、太子相與交戰,不勝而走,又使天下極其所往,而剪滅其跡。當此之時,苟有重臣,出身而當之,擁護太子,以待上意之少解,徐發其所蔽而開其所怒,則其父子之際,尚可得而全也。惟無重臣,故天下皆能知之而不敢言。臣愚以為,凡為天下,宜有以養其重臣之威,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而緩急之間,能有所堅忍持重而不可奪者。

竊觀方今四海無變,非常之事宜其息而不作,然及今日而慮之,則可以無異日之患。不然者,誰能知其果無有也,而不為之計哉!抑臣聞之,今世之弊,弊在於法禁太密,一舉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為言,而不問其意之所屬。是以雖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為於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故為天子之計,莫若少寬其法,使大臣得有所守,而不為法之所奪。

昔申屠嘉為丞相,至召天子之幸臣鄧通,立之堂下而詰責其過。是時通幾至於死而不救,天子知之,亦不為怪。而申屠嘉亦卒非漢之權臣。由此觀之,重臣何損於天下哉!

仲尼之稱管仲曰:「奪伯氏駢邑三百,飯蔬食,沒齒無怨言。」又讀《蜀志》,其言諸葛孔明遷李平、殛廖立,及孔明既死,而此二人皆哭泣有至死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嗟歎古人之不可及,而竊憫今世之不能也。夫為天下國家,惟剛者能守其法,而公者能以剛服天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天下者,天子之天下也。賞罰之柄、予奪之事,其出於天子,本無敢言者。惟其不公,故有一人焉,受戮而去,雖其當罪,而亦勃然有不服之心。而上之人雖其甚公於此,而亦畏其不服,而不敢顯然明斥其罪。故夫天下之不公,足以敗天下之至剛,而天下之不剛,亦足以破天下之至公。二者相與併行,然後可以深服天下之眾。

臣嘗竊悲唐季五代之亂,外有執兵強忿之臣,威蓋天下,而以其力內脅天子。天子不敢輒忤其意。意有所不悅,則其上下不能自保。當此之時,人主務為安身之政,不敢以其剛心而守其公事,此其勢不得不然耳。方今海內治安,外無諸侯之虞,而內無執政之患。然臣竊觀之於政令刑賞之際,常若有所畏而不敢自必者。此其故何也?夫朝廷之臣,無罪而留,有罪而黜,此為臣之常也。故其有罪,以為當黜,則官必削;以為不當黜,則無故而置之外地,猶為不可也。今有罪而推之於外,反從而增其爵秩,是將以為賞耶?為刑耶?是不可得而知也。蓋曰:「姑以鎮撫其耿耿之意。」彼其失為近臣而去也,雖賜之千金,而猶有所慊然於其心。且天下之罪人,而皆欲滿其所懷,則為天子安可以有所刑戮哉?然而事之所不平者,又非特如此也。黜之者一人,則必有折而辨之者一人,以為黜者之有所不悅乎其辨之者也,而使與之皆黜。夫此二人,其罪果誰在乎?以其言而黜人,亦以其言而黜之,是為黜者報仇耳。是以天下雖無強臣之災,而臣下竊揣天子之心,皆有所持而邀之,此其弊始於執之不剛,而成於守之不公矣。

夫朝廷之事,臣安得知其有所不公者?然竊怪每有所除,吏民間莫不切切口語,以為此誰人之親戚故舊而得之者;每有所措置,亦莫不以為此誰人之所欲而行之者。使上之人,凡果如此,則宜乎人之受罪而不服,而吾亦不敢以加於人也。《詩》云:「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唯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禦。」夫人惟能不侮鰥寡也,而後能不畏強禦。臣故曰:惟無私者能以剛服天下,此其勢然也。且夫古之為君者,有所大樂,而今世不知也。人君之樂,非樂夫有天下,而樂得與天下去惡而獎善以快吾志。今使天下有不義之臣,誅之不獲,而又從而尊之。尊之不足以為悅,而又從而黜其所怨,以慰其盛怒。此二事者,夫豈為君之樂哉?

蓋事有所不可並從,而欲不可以皆得。今夫人之有所私愛而不公者,是亦人之所樂焉耳。然其為樂,有所害於為君之樂,是以不若棄彼而全此也。且事之利害,有知之而患不可為者,有患不之知而知之則可行者。今欲潔然無私而行吾法之所至,有罪而黜而無所姑息,使天下皆知賞之為賞,罰之為罰。此非有所勤苦而難成者,而顧患不肯為夫管仲、孔明,惟其為之而已矣。

天下有無窮之才,不叩則不鳴,不觸則不發。是以古之聖人,迎其好善之端,而作其勉強之氣,洗濯磨淬,日夜不息,凡此將以求盡天下之無窮也。

夫天下譬如大器焉。有器不用,而置諸牖下,久則蟲生其中。故善用器者,提攜不去,時濯而溉之,使之日親於人而獲盡其力,以無速敗。有小丈夫,徒知愛其器,而不知所以為愛也。知措諸地之安,而不知不釋吾手之為不壞也。是以事不得成,而其器速朽。

且夫天下之物,人則皆用其形,而不求其神也。神者何也?物之精華果銳之氣也。精華果銳之氣,其在物也,曄然而有光,確然而能堅。是氣也,亡則物皆枵然無所用之。夫是氣也,時叩而存之,則日長而不衰;置而不知求,則脫去而不居。是氣也,物莫不有也,而人為甚。《孟子》有言曰:「人之日夜之所息,與平旦之氣,晝日之所為,有以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夫夜氣者,所謂精華果銳之氣也。天下亂,則君子有以自養而全之;而天下治,則天子養之以求其用。今朝廷之精明、戰陣之勇力、獄訟之所以能盡其情、而錢穀之所以能治其要、處天下之紛紜而物莫能亂者,皆是氣之所為也。

蓋古者英雄之君,惟能叩天下之才而存之,是以所求而必從,所欲而必得。漢武帝、唐太宗國富而兵強,所欲如意,而天下之才,用之不見其盡。當其季年,元臣宿將,死者太半,而新進之士,亦自足以辦天下。由此觀之,則天下固有無窮之才,而獨患乎上之不叩不觸,而使其神弛放而不張也。

臣竊觀當今之人,治文章,習議論,明會計,聽獄訟,所以為治者,其類莫不備具,而天下之所少者,獨將帥武力之臣。往者,天下既安,先世老將已死,而西寇作難。當此之時,天子茫然反顧,思得奇才良將以屬之兵,而終莫可得。其後數年,邊鄙日蹙,兵勢日急,士大夫始漸習兵,而西夏臣服。以至於今又將十有餘年,而曩之所謂西邊之良將者亦已略盡矣。而天下之人,未知誰可任以為將,此甚可慮也。夫天下之事,莫難於用兵,而今世之所畏,莫甚於為將。責之以難事,強之以其所畏,而不作其氣,是以將帥之士,若此不可得也。蓋嘗聞之,善用兵者,雖匹夫之賤,亦莫不養其氣,而後求其用。方其未戰也,使之投石超距以致其勇,故其後遇敵而不懼,見難而效死。何者?氣盛故也。

今天下有大弊二:以天下之治安,而薄天下之武臣;以天下之冗官,而廢天下之武舉。彼其見天下之方然,則摧沮退縮而無自喜之意。今之武臣,其子孫之家往往轉而從進士矣。故臣欲復武舉,重武臣,而天子時亦親試之以騎射,以觀其能否而為之賞罰,如唐貞觀之故事,雖未足以盡天下之奇才,要以使之知上意之所悅,有以自重而爭盡其力,則夫將帥之士,可以漸見矣。

天下之患,無常處也。惟見天下之患而去之,就其所安而從之,則可久而無憂。有淺丈夫見其生於東也,而盡力於東,以忘其西;見其起於外也,而銳意於外,以忘其中。是以禍生於無常,而變起於不測,莫能救也。

昔者西漢之禍,當文、景之世,天下莫不以為必起於諸侯之太強也。然至武帝之時,七國之餘,日以漸衰,天下坦然,四顧以為無虞。而陵夷至於元、成之間,朝廷之強臣實制其命,而漢以不祀。世祖、顯宗即平天下,以為世之所患,莫不在乎朝廷之強臣矣,而東漢之亡,其禍乃起於宦官。由此觀之,則天下之患安在其防之哉?人之將死也,或病於太勞,或病於飲酒。天下之人見其死於此也,而曰必無勞力與飲酒,則是不亦拘而害事哉?彼其死也,必有以啟之,是以勞力而能為災,飲酒而能為病,而天下之人,豈必皆死於此!

昔唐季五代之亂,果何在也?海內之兵,各隸其將,大者數十萬人,而小者不下數萬,撫循鞠養,美衣豐食,同其甘苦而順其好惡,甚者養以為子,而授之以其姓。故當是時,軍旅之士,各知其將,而不識天子之惠,君有所令不從,而聽其將。而將之所為,雖有大奸不義,而無所違拒。故其亂也,奸臣擅命,擁兵而不可制。而方其不為亂也,所攻而必降,所守而必固。良將勁兵遍於天下,其所摧敗破滅,足以上快天子鬱鬱之心,而外抗敵國竊發之難。何者?兵安其將,而樂為用命也。

然今世之人,遂以其亂為戒,而不收其功,舉天下之兵數百萬人,而不立素將,將兵者無腹心親愛之兵,而士卒亦無所附著而欲為之效命者。故命將之日,士卒不知其何人,皆莫敢仰視其面。夫莫敢仰視,是禍之本也。此其為禍,非有脅從駢起之殃。緩則畏而怨之,而有急,則無不忍之意。此二者,用兵之深忌,而當今之人,蓋亦已知之矣。然而不敢改者,畏唐季五代之禍也。

而臣竊以為不然,天下之事,有此利也,則必有此害。天下之無全利,是聖人之所不能如之何也。而聖人之所能,要在不究其利。利未究而變其方,使其害未至而事已遷,故能享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昔唐季五代之法,豈不大利於世?惟其利已盡而不知變,是以其害隨之而生。故我太祖、太宗以為,不可以長久而改易其政,以便一時之安。為將者去其兵權,而為兵者使不知將。凡此皆所以杜天下之私恩而破其私計,其意以為足以變五代豪將之風,而非以為後世之可長用也。故臣以為,當今之勢,不變其法,無以求成功。

且夫邀天下之大利,則必有所犯天下之危,欲享大利而顧其全安,則事不可成。而方今之弊,在乎不欲有所搖撼,而徒得天下之利,不欲有所勞苦,而遂致天下之安。

今夫欲人之成功,必先捐兵以與人。欲先捐兵以與人,則先事於擇將。擇將而得之,苟誠知其忠,雖捐天下以與之而無憂,而況數萬之兵哉!昔唐之亂,其為變者,非其所命之將也,皆其盜賊之人,所不得已而以為將者。故夫將帥豈必盡疑其為奸,要以無畏其擇之之勞,而遂以破天下之大利,蓋天下之患,夫豈必在此也?

天下之勇士,可使用兵,而不可使主兵;天下之智士,可使主兵,而不可使養兵。養兵者,君子之事也。故用兵之難,而養兵尤難。何者?士氣之難伏也。舉兵而征行,三軍之士,其心在號令,而其氣在戰;息兵而為營,三軍之士,其心在壘壁,而其氣在御;陳兵而遇敵,三軍之士,其心在白刃,而其氣在勝。氣之所在者,毒之所向也。故兵在外,士氣在敵,而不在其上。是故撫之而易悅,予之而易足,誅之而易定,動之而易使。其上之人,御之以勇而驅之以智,則百萬之眾可以無足憂者。及夫天下既安,三軍之士各反其家,美衣甘食,優遊無為。投石超距,不足以泄其怒,而各求其上之所短。當此之時,軍中之士,環視四顧,而始不可忍矣。是故久於不用,則其意不欲復戰;久於不使,則其意不欲復役。夫惟不欲而強使之,與之出戰則不樂,而與之從役則為亂,此必然之勢也。

夫古者兵出於農,其欲動之尤難。然當周之季,諸侯之強,天下之民日起而操兵。齊、晉、秦、楚,以其兵車徜徉天下,萬里而後反,而天下之民不敢言病。至於後世,平居無事,常竭天下以養士卒,一旦有急,當得其力,乃反傲睨邀賞,不肯即去。夫其平時衣食其上,有難而起,起而鬥死,有事而役,役而盡力,此其勢宜若愈於三代之農夫矣。而當今方病其不然,此豈非其養之之過歟?

臣觀天下之兵,其數莫如京師之多,而士卒趑趄難制,亦莫如京師之甚。何者?天子在位,以仁御兵士,不知戰而狃於賞,令之稍急,則瞋目攘臂而言不遜,此甚可惡也。且京師,宗廟禁闈之所在,而使不義之徒周環布列於其左右,而尚何以為安?臣聞養兵而兵驕戾,其責在將。方今京師之將,所任者誰乎?匹夫小人以次當遷,而為之什百之長。此其為名,尚未離乎卒伍也。而其上之所統,獨有三太尉。推而上之,則至於樞密使。如此四大臣者,非在什伍部曲之間以日夕訓練之者也。且夫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用也。今使大臣獨制其上,恩意不交而德澤不洽,上下不相信,特以勢相從,而無以義附者,則是未可以法治也。使朝廷大臣而曲躬傴僂,親問疾苦,如異時出兵行陣之間,此則其勢有所不給矣。古者南北軍有監軍御史,有護軍諸校,各有軍正、正丞,是以任安、胡建之徒,忠信守節之士,得以出入軍中,獲其歡心,而後訓之以禮,繩之以法,有所誅滅,而士卒皆服。如此而後,兵可用也。今奈何獨使狼戾之人自相臨御,而天子獨以貪暴無知之匹夫,為左右之衛哉?

臣愚以為宜略如漢制,設為諸校,使常處軍中,既以撫之,且漸誅戮其豪橫,而訓之知禮。《傳》曰:晉悼公知欒糾之能御,以和於政也,以為戎御,使訓諸御知義。知荀賓之有力而不暴也,以為戎右,使訓勇力之士時使。故軍中之吏,非其近之則不能得其歡心,不得其心,則雖有法而不能用,有法不能用,則士不可以勞苦,而兵不可以應卒。有兵不能以應卒,而有將不能以使眾,此最天下之大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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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濱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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