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潛夫論
◀上一卷 卷三 下一卷▶


忠貴第十一

编辑

世有莫盛之福,又有莫痛之禍。處莫高之位者,不可以無莫大之功。竊亢龍之極貴,未嘗不破亡也。成天地之大功者,未嘗不蕃昌也。帝王之所尊敬,天之所甚愛者民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甚愛,焉可以不安而利之,養而濟之哉?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民,達上則思進賢,功孰大焉?故居上而下不重也,在前而後不始也。《書》稱「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自公卿以下,至於小司,輒非天官也。是故明主不敢以私愛,忠臣不敢以誣能。夫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偷天官以私己乎?以罪犯人必加誅罰,況乃犯天得無咎乎?五代建侯,開國成家,傳嗣百世,曆載千數,皆以能當天官,功加百姓。

周公東征,後世追思;召公甘棠,人不忍伐。見愛如是,豈欲私害之者哉?此其後之封君多矣,或不終身,或不期月,而莫隕墜其世無者,載莫盈百,是人何也哉。

五代之臣,以道事君,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兼利外內,普天率土,莫不被德,其所安全,直天工也。是以福祚流衍,本枝百世。季世之臣,不思順天,而時主是諛。謂破敵者為忠,多殺者為賢。白起、蒙恬,秦以為功,天以為賊。息夫、董賢,主以為忠,天以為盜。此等之儔,雖見貴於時君,然上不順天心,下不得民意,故卒泣血號咷以辱終也。《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任,其禍必酷;能不稱其位,其殃必大。且夫竊位之人,天奪其鑒,神惑其心。是故貧賤之時,雖有鑒明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損舊,喪其本心,皆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馬,財貨滿於仆妾,祿賜盡於猾奴。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賜人一錢;寧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人多驕肆,負債不償,骨肉怨望於家,細民謗皞於道。前人以敗,後爭襲之,誠可傷也!

曆觀前世貴人之用心也,與嬰兒等。嬰兒有常病,貴臣有常禍,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過。嬰兒常病,傷飽也;貴臣常禍,傷寵也;父母常失,在不能已於媚子;人君常過,在不能已於驕臣。哺乳太多,則必掣縱而生癇;貴富太盛,則必驕佚而生過。是故媚子以賊其軀者,非一門也;驕臣用滅其家者,非一世也。或以背叛橫逆不道,或以德薄不稱其貴。文昌奠功,司命舉過,觀惡深淺,稱罪降罰。或捕挌斬首,或拉髆掣胸,掊死深阱,銜刀都市,僵屍破家,覆宗滅族者,皆無功於民氓者也。而後人貪權冒寵,蓄積無極,思登顛隕之台,樂循覆車之跡,願裨福祚,以備員滿貫者,何世無之?

當呂氏之貴也,太后稱製而專政,祿產秉事而握權,檀立四王,多封子弟,兼據將相,外內磐結。自以雖湯武興,五霸作,弗能危也。於是廢仁義而尚威虐,滅禮信而務譎詐,海內怨痛,人欲其亡,故一朝摩滅而莫之哀也。霍氏之貴,專相幼主,誅滅同僚,廢帝立帝,莫之敢違。禹繼父位,山雲屏事,諸婿專典禁兵,婚姻本族。王氏之貴,九侯五將,朱輪二十三,太后專政,秉權三世。莽為宰衡,封安漢公,居攝假號,身當南面,卒以篡位,十有餘年。自以居之已久,威立恩行,永無禍敗,故遂肆心恣意,私近忘遠,崇聚群小,重賦殫民,以奉無功。動為奸詐,托之經義,迷罔百姓,欺誣天地。自以我密,人莫之知。皇天從上鑒其奸,神明自幽照其態,豈有誤哉!

夫鳥以山為卑而槽巢其上,魚以淵為淺而穿穴其中,卒所以得之者餌也。貴戚懼家之不吉,而聚諸令名;懼門之不堅,而為作鐵樞。卒其以敗者,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也。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僭,虐百姓而失民心爾。孔子曰:「不患無位,患己不立。」是故人臣不奉遵禮法,竭精思職,推誠輔君,效功百姓,下自附於民氓,上承順於天心,而乃欲任其私知,竊君威德,以陵下民,反戾天地,欺誣神明,偷進苟得,以自奉厚。居累卵之危,而圖泰山之安;為朝露之行,而思傳世之功。譬猶始皇之舍德任刑,而欲計一以至於萬也,豈不惑哉!

浮侈第十二

编辑

王者以四海為一家,以兆民為通計。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饑者;一婦不織,天下必受其寒者。今舉世舍農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遊手為功,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眾,商邑翼翼,四方是極。今察洛陽,浮末者什於農夫,虛偽遊手者什於浮末。是則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饑寒?饑寒並至,則安能不為非?為非則奸宄,奸宄繁多,則吏安能無嚴酷?嚴酷數加,則下安能無愁怨?愁怨者多,則咎征並臻,下民無聊,則上天降災,則國危矣!

夫貧生於富,弱生於強,亂生於治,危生於安。是故明王之養民也,憂之勞之,教之誨之,慎微防萌,以斷其邪。故《易》美「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七月詩》「大小教之,終而復始」。由此觀之,民固不可恣也。今民奢衣服,侈飲食,事口舌,而習調欺,以相詐紿,比肩是也。或以謀奸合任為業;或以遊敖博弈為事;或丁夫世不傳犁鋤,懷丸挾彈,攜手遨遊;或取好土,作丸賣之於彈,外不可以禦寇,內不足以禁鼠。晉靈好之,以增其惡,未嘗聞誌義之士,喜操以遊者也。唯無心之人,群豎小子,接而持之,妄彈烏雀,百發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無用而有害也。或坐作竹簧,削銳其頭,有傷害之象,傅以蠟蜜,有甘舌之類,皆非吉祥善應。或作泥車瓦狗,馬騎倡排,諸戲弄小兒之具以巧詐,詩刺不績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饋,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婦女羸弱,疾病之家,懷憂憒憒,皆易恐懼,至使奔走便時,去離正宅,崎嶇路側,上漏下濕,風寒所傷,奸人所利,賊盜所中。益禍益崇,以致重者,不可勝數。或棄醫藥,更往事神,故至於死亡。不自知為巫所欺誤,乃反恨事巫之晚,此熒惑細民之甚者也。或裁好繒,作為疏頭,令工采畫,雇人書祝,虛飾巧言,欲邀多福。或裂拆繒彩,裁廣數分,長各五寸,縫繪佩之。或紡彩絲而縻,斷截以繞臂,此長無益於吉凶,而空殘滅繒絲,縈悸小民,剋削綺穀,寸竊八采,以成榆葉無窮。水波之文,碎刺縫紩,詐為笥囊,裙衤尃衣被,費繒百縑,用功十倍。此等之儔,既不助長農工女,無有益於世,而坐食嘉穀,消費白日,毀敗成功,以見為破,以牢為行,以大為小,以易為難,皆宜禁者也。

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卮。孝文皇帝躬衣弋綈,足履革寫,以韋帶劍,集上書囊,以為殿帷,盛夏苦暑,欲起一台,計直百萬,以為奢費而不作也。今京師貴戚,衣服飲食,車輿文飾廬舍,皆過王制,僭上甚矣。從奴仆妾,皆服葛子升越,筒中女布,細致綺穀,水紈錦繡,犀象珠玉,琥珀玳瑁,石山隱飾,金銀錯鏤,獐麂履寫,文組彩禖,驕奢僭主,轉相誇詫。箕子所晞,今在仆妾。富貴嫁娶,車軿各十,騎奴侍僮,夾轂節引。富者競欲相過,貧者恥不逮及。是故一饗之所費,破終身之本業。

古者必有命民,然後乃得衣繒彩而乘車馬。今者既不能盡復古,細民誠可不須,乃逾於古昔孝子。衣必細致,履必獐麂,組必文采,飾襪必鋋此,校飾車馬,多畜奴婢。諸能若此者,既不生穀,又坐為蠹賊也。子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時,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桐木為棺,葛采為緘,下不及泉,上不泄臭。後世以楸梓槐柏狖霡,各取方土所出,膠漆分致,釘細要削除鏟靡,不見際會,其堅足恃,其用足任,如此可矣。其後京師貴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楩楠,邊遠下土,亦競相仿效。

夫檽梓豫章所出殊遠,又乃生於深山窮穀,經歷山岑,立千步之高,百丈之溪,傾倚險阻,崎嶇不便,求之連日,然後見之。伐斫連月,然後訖,會眾然後能動擔,牛列然後能致水。油潰入海,連淮逆河,行數千里,然後到雒。工匠雕治,積累日月,計一棺之成,功將千萬。夫既其終用,重且萬斤,非大眾不能舉,非大車不能挽。東至樂浪,西至敦煌,萬里之中,相競用之。此之費功傷農,可為痛心。古者墓而不崇。仲尼喪母,塚高四尺,遇雨而墮,弟子請治之,夫子泣曰:「禮不修墓。」鯉死有棺而無槨。文帝葬於芒碭,明帝葬於洛南,皆不藏珠寶,不造廟,不起山陵。陵墓雖卑而聖高。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死乃崇喪。或至刻金鏤玉,檽梓楩楠,良田造塋,黃壤致藏,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塚,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崇侈上僭。寵臣貴戚,州郡世家,每有喪葬,都官屬縣,各當遣吏齎奉,車馬帷帳,貸假待客之具,競為華觀。此無益於奉終,無增於孝行,但作煩攪擾,傷害吏民。

今按枿畢之郊,文武之陵,南城之壘,曾皙之塚,周公非不忠也,曾子非不孝也,以為褒君顯父,不在聚財;揚名顯祖,不在車馬。孔子曰:「多貨財傷於德,弊則沒禮。」晉靈厚賦以雕牆,春秋以為非君。華元樂呂厚葬文公,春秋以為不臣。況於群司士庶,乃可僭侈主上,過天道乎?景帝時,原侯衛不害坐葬過律奪國。明帝時,桑民摐陽侯坐塚過製髡削。今天下浮侈離本,僭奢過上,亦已甚矣。凡諸所譏,皆非民性,而競務者,亂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統世觀民設教,乃能變風易俗,以致太平。

慎微第十三

编辑

凡山陵之高,非削而成崛起也,必步增而稍上焉。川穀之卑,非截斷而顛陷也,必陂池而稍下焉。是故積上不止,必致嵩山之高;積下不已,必極黃泉之深。非獨山川也,人行亦然。有布衣積善不怠,必致顏閔之賢;積惡不休,必致桀蹠之名。非獨布衣也,人臣亦然。積正不倦,必生節義之志;積邪不止,必生暴弑之心。非獨人臣也,國君亦然。政教積德,必致安泰之福;舉錯數失,必致危亡之禍。故仲尼曰:「湯武非一善而王也,桀紂非一惡而亡也。」三代之廢興也,在其所積。積善多者,雖有一惡,是謂過失,未足以亡;積惡多者,雖有一善,是謂誤中,未足以存。人君聞此,可以悚懼;布衣聞此,可以改容。

是故君子戰戰栗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見是圖。孔子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夫賢聖卑革,則登其福。慶封伯荒淫於酒,沈湎無度,以弊其家。晉平殆政,惑以喪誌;良臣弗匡,故俱有禍。楚莊齊威,始有荒淫之行,削弱之敗,幾於亂亡。中能感悟,勤恤民事,勞積苦思,孜孜不怠。夫出陳應,爵命管蘇,召即墨,烹阿大夫,故能中興,強霸諸侯,當時尊顯,後世見思,傳為令名,載在圖籍。由此言之,有希人君,其行一也。

知己曰明,自勝曰強。夫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此顏子所以稱庶幾也。詩曰:「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亶厚,胡福不除。」小人以小善謂無益而不為也,以小惡謂無傷而不去也。是以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也。此蹶屬所以迷國而不返,三季所以遂往而不振者也。夫積微成顯,積著成鄂,鄂致存亡,聖人常慎其微也。文王小心翼翼,成王夙夜敬止,思慎微眇,早防未萌,故能太平而傳子孫。且夫邪之與正,猶水與火,不同原,不得並盛,正性勝則遂重己不忍虧也,故伯夷餓死而不恨。邪性勝則忸怵而不忍舍也,故王莽竊位而不慚,積惡習之所致也。夫積惡習非久,致死亡非一也。世品人遂俾爾多益,以莫不庶。蓋也此言也。言天保佐王者,定其性命,甚堅固也。使汝信厚,何不治而多益之,甚庶眾焉不遵履五常,順養性命,以保南山之壽,松柏之茂也。德嵒如毛,為仁杉海?莫與並蜂,自求辛螫。禍福無門,唯人所召。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尚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是以吉無不利也。亮哉斯言,可無思乎?

實貢第十四

编辑

國以賢興,以諂衰;君以忠安,以忌危。此古今之常論而世所共知也。然哀國危君繼踵不絕者,豈世無忠信正直之士哉?誠苦忠信正直之道不得行爾。

夫十步之間,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賢材之生,日月相屬,未嘗乏絕,是故亂殷有三仁,小衛多君子。以漢之廣博,士民之眾多,朝廷之清明,上下之修治,而官無直吏,位無良臣,此非今世之無賢也,乃賢者廢錮,而不得達於聖主之朝爾。

夫志道者少友,逐俗者多儔,是以舉世多黨而用私競,比質而行趨華。貢士者,非復依其質幹,準其材行也。直虛造空美,掃地洞說,擇能者而書之,公卿、刺史、掾、從事、茂才、孝廉,且二百員。曆察其狀,德侔顏淵卜冉,最其行能,多不及中,誠使皆如狀文,則是為歲得大賢二百也。然則災異曷為饑,此非其實之效。夫說梁飯食肉,有好於麵,因而不若糲粢藜烝之可食於口也。圖西施毛嬙,可悅於心,而不若醜妻陋妾之可禦於前也。虛張高譽,強蔽疵瑕,以相誑耀,有快於耳,而不若忠選實行可任於官也。周顯拘時,故蘇秦、燕噲利虛譽,故讓子之,皆舍實聽聲,嘔哇之過也。

夫聖人純,賢者駁,周公不求備,四肢不相兼,況末世乎?是故高祖所輔佐,光武所將相,不遂偽舉,不責兼行。亡秦之所棄,王莽之所捐,二祖任用以誅暴亂,成致治安,太平之世,而雲無士,數開橫選而不得直,甚可憤也。夫明君之詔也,若聲;忠臣之和也,當如響應。長短大小,清濁疾徐,必相和也。是故求馬問馬,求驢問驢,求鷹問鷹,求駹問駹,由此教令,則賞罰必也。

夫高論而相欺,不若忠論而誠實。且攻玉以石,治金以鹽,濯錦以魚,浣布以灰。夫物固有以賤治貴,以醜治好者矣。智者棄其所短,而采其所長,以致其功,明君用士,亦猶是也。物有所宜,不廢其材,況於人乎?夫修身慎行,敦方正直,清廉潔白,恬淡無為,化之本也。憂君哀民,獨睹亂原,好善嫉惡,賞罰嚴明,治之材也。明君兼善而兩納之,惡行之器也。為金玉寶政之材,剛鐵用,無此二寶,苟務作異以求名,詐靜以惑眾,則敗俗傷化。今世慕虛者,此謂堅白。堅白之行,明君所憎,而王制所不取。是故選賢貢士,必考核其清素。據實而言,其有小疵,勿強衣飾,以壯虛聲。一能之士,各貢所長,出處默語,勿肯嗉媯鄩?蕭曹周韓之論,何足得矣。吳鄧梁竇之徒,而致十,各以所宜。量材授任,則庶官無曠,興功可成,太平可致,麒麟可臻。且燕小,其位卑,然昭王尚能招集他國之英俊,興誅暴亂,成致治強。今漢土之廣博,天子尊明,而曾無一良臣,此誠不湣兆黎之愁苦,不急賢人之佐治爾。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忠良之吏,誠易得也,顧聖王欲之不爾。

 上一卷 ↑返回頂部 下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