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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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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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欲以愛女嫁丁儀,五官中郎將曰:「婦人觀貌,而丁儀目眇,恐愛女不悅。」後公與儀會,因坐而劇談,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兩目盲,猶當嫁女與之,何況但眇。是兒誤我!」嗚呼!曹公愛才而忘其眇,愛才而忘其愛,愛才而忘其女之所不愛,若曹公真可謂愛才之極矣!然丁掾亦何可當也?夫人以目眇為病,而丁掾獨以目眇見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矣。是故獨能以雙眼視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愛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縱可以不稱岳翁,而不得不稱以知已之主!

魏武病頭風,方伏枕時,一見陳琳檄,即躍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是天下之良藥不從口入而從心授也即起於見文章,是天下之真藥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領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醫之善用藥,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難於有陳琳,而獨難於有魏武。設使呈陳琳之檄於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為好,然未必遞皆能愈疾也。

唯愈疾,然後見魏武之愛才最篤,契慕獨深也。故吾不喜陳琳之能文章,而喜陳琳之遇知己。

蓋知己甚難,雖琳亦不容不懷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豈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禮賦》,浩然「不才」詩,已棄之如秦、越人矣,況六朝之庸主哉!況沈、謝引短推長,僧虔禿筆自免,孝標空續《辨命》哉!

楊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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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稱丞相主簿楊修謀立曾植為魏嗣,曹丕患之,以車載廢麓,內吳質與之謀。修以白操,丕大懼,質曰:「無害也。」明日復以麓載絹而入,推驗無人,操由是疑。又修每當就植,慮有關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餘條,敕門下隨問應答。於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殺修。此為實錄矣。或以修聰敏異常,又與袁氏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愛才,今古所推,雖禰正平之無狀,猶爾相容,陳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為記室,安得有此?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並天下也?其欲謀立臨淄,為丕等所譖是的,蓋臨淄本以才捷愛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為知己。植既數與修書,無所避忌,修亦每於操前馳騁聰明,則修之不善韜晦,自宜取敗。修與禰正平、孔北海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敗。

反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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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曰:「雄少好辭賦,慕司馬相如之作,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郴流涕焉。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以吊屈原云。」李生曰:《離騷》離優也;《反騷》,反其辭,以甚憂也,正謂屈子翻愁結耳。此以世不足憤,其憤世也益甚;以俗為不足嫉,其嫉俗愈深。以神龍之淵潛為懿,則其卑鄙世人,驢騾下上,視屈子為何物,而視世為何等乎?蓋深以為可惜,又深以可憐,痛原轉加,而哭世轉劇也。夫有伯夷之行,則以餓死為快;有士師之沖,則以不見羞汗為德:各從所好而已。若執夷之清而欲兼柳之和,有惠之和又欲並夷之清,則惠不成惠,夷不成夷,皆假焉耳。屈子者夷之倫,揚雄者惠之類,雖相反而實相知也,實未郴相痛念也。此假人者豈但不知雄,而亦豈知屈乎?廟柳柳州有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顛覆兮,又豈先生之所誌?窮與達其不渝兮,夫唯服道而守義。籲嗟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予涕其盈眶¨今之人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退默然以自服兮,曰吾言之而不行!」其傷今念古,亦可感也!獨太史公《屈原傳》最得之。

史記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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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為井者泄淤泥而瑩清泉,可以汲矣,而乃不汲,真不能不令人心惻也。故知王明則臣主並受其福,不明則臣主並受其辱,又何福之能得乎?然則懷王客死於秦,屈原沈沒於淵,正並受其辱者耳,曷足怪也!張儀侮弄楚懷,直似兒戲,屈原乃欲托之為元首,望之如堯、舜、三王,雖忠亦癡。觀者但取其心可矣。昏愚庸主有何草制可定,左右近侍絕無與原同心者,則原亦太孤孑而無助矣。且所草稿既未定,上官大夫等安得見之?既得而見,則是吾示天下以公也。公則無有我人,又何待奪,又何奪之而下與乎?即椎以為上官大夫之能可也,不待彼有奪意斯善矣。此以人事君之道,臣之所以廣忠益者,真大忠也,甚不可以不察也。

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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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玩此篇,畢竟是有此漁父,非假設之辭也。觀其鼓枻之歌,迥然清商,絕不同調,末即頓顯拒絕之跡,遂去不復與言,可以見矣。如原決有此見,肯沈汨羅乎?實相矛盾,各執一家言也。公為漁父則易,為屈於則難,屈子所謂邦無道則愚以犯難者也。誰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漁父之見,原亦知之,原亦能言之,則謂為屈原假設之詞亦可。

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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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曰:「古者人死,則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號曰『臯某復』。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屍。此禮所謂復也。說者以為招魂復魂,有禱祠之道,盡愛之心,蓋猶冀其復生耳。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於是乃行死事。而峻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閔屈原放逐,恐其魂魄離散,遂因國俗,托帝命,假巫語以招之。其盡愛致禱,猶古遺意。是以太史公讀之而哀其志焉。」

李生曰:上帝命巫陽占筮屈平所在,與之魂魄。巫陽謂屈原放逐江南,魂魄不復日久,不待占而後知,筮而後與也。公宜即差掌夢之官往招其魂,速之來歸耳。夫返魂還魄,生死肉骨,天帝專之,乃使陽筮之,帝之不足為明矣。故陽謂帝命難從,而自以己情來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辭巫陽,而謝不能復用屈原焉。蓋玉自比巫陽,而以上官、子蘭等比掌夢之官,以懷、襄比天帝,辭意隱矣。其招之辭,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處,但道故國土地、飲食、宮室、聲妓、宴遊之樂,宗族之美,絕不言當日事,可謂至妙至妙。善哉招也!痛哉招也!樂哉招也!同時景差亦有《大招辭》。至漢時淮南小山作《招隱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漢《漢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是也。」王逸云:「小山之徒,閔傷屈原身雖沈沒,名德顯聞,與隱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彰其志。」

誡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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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優哉遊哉,於道相從。首陽為拙,柳惠為工ˉ食安步,以仕代農;依隱玩世,詭譎不逢。古盡身危,好名得華。有群累生,孤貴失和。遺餘不匱,自盡無多。聖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

卓吾子曰:既云隨時之宜,則首陽非拙;既云無有常家,則何必柳下而後為工?

班固贊曰:「劉向言少時,數問長老賢人通於事及朔時者,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故令後世多傳聞者。而揚雄亦以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遺書蔑如』也。然朔名過實者,以其詼達多端,不名一行,應諧似優,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蓋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尚容。其滑稽之雄乎!」

卓吾子曰:向既稱朔口諧辯倡,則是論勝也,而曰「不能持論」何哉?向之所謂論者,向去朔未遠,千載而上,恍然猶將見之,而問於長老之在朔時者,向可知也」朔時,朝野無半人知朔,唯武帝知朔,故朔有諫必聽。此同時諸長老,誰是知朔者而問朔也?不見設客難乎?籲!「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遺書篾如」乎不也?雄之為人益可知矣。卑卑弄其唇吻,欲以博萬世之名,視朔奚啻霄壤!予此參駁,當為朔、雄實錄。

非有先生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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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得其人,則一言以興;遇不得其人,則一言遂死。千載遇少而不遇多,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盡養壽命也。唯其不忍為,是以莫肯為,歌詠彈琴,樂而忘死,宜矣。然則東方生蓋亦幸而遭遇漢武者也。人謂大隱居市朝,以東方生為朝隱。噫!使非武帝愛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間哉?最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子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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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虛班固曰:「史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之音,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余謂揚雄此言非但不知人,亦且不知文;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言,非但不知言,亦且不知諷矣。既不知諷,宜其劇秦而美新也。

賈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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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盡(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固以疏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於事者著於《傳》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論也。立論則不免攙雜別項經史聞見,反成穢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於孝武以前人物,盡依司馬氏之舊,又甚有見,但不宜更添論贊於後也。何也?論贊須具曠古雙眼,非區區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劉向亦文儒也,然筋骨勝,肝腸勝,人品不同,故見識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雖不能超於文之外,然與固遠矣。

漢之儒者咸以董仲舒為稱首,今觀仲舒不計功謀之云,似矣。而以明災異下獄論死,何也?夫欲明災異,是欲計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計功謀利矣,而欲明災異者何也?既欲明災異以求免於害,而又謂仁人不計利,謂越無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嘗有不計功謀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實知其有利益於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則烏用正義明道為耶?

其視賈誼之通達國體,真實切用何如耶?班氏何知,知有舊時所聞耳,而欲以貶誼,豈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雖然,董氏特腐耳,非詐也,直至今日,則為穿窬之盜矣。

其未得富貴也,養吾之聲名以要朝廷之富貴,凡可以欺世盜名者,無所不至。其既得富貴也,復以朝廷之富貴養吾之聲名,凡所以臨難茍免者,無所不為。豈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於隨聲雷同以議賈生,故余因讀賈、晁二子經世論策,痛班氏之溺於聞見,敢於淪議,遂為歌曰:駟不及舌,慎莫作孽!通達國體,劉向自別。三表五餌,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絕。漢廷諸子,誼實度越。利不可謀,何其迂闊!何以用之?皤須鶴發。從容廟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說。

晁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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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贊曰:「晁錯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於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於篇。」

卓吾曰:晁錯對策,直推漢文於五帝,非諛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五帝神聖,其臣莫及,而自親事。」親事則不可不知術數矣。今觀其時在廷諸臣,僅賈生耳。賈生雖千古之英,然與文帝遠矣,是豈文帝咸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賢於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復與主而俱賢,則孝文真孤立無輔者矣。是故晁錯傷之,而推之以與五帝並也。然謂漢文無輔則可,謂其不知術數則不可。夫治國之術多矣,若謂人盡不知術數,必欲其皆就已之術數,則亦豈得謂之知術數哉?漢文有漢文之術數也,漢高有漢高之術數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術數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挾以成大功者,未郴皆有真實一定之術數。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語治。雖其間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會,真若執左券而後為之者也。是故因其時,用其術,世無定時,我無定術,是之謂與時消息而已不勞,上也。執其術,馭其時,時固無常,術則有定,是之謂執一定以應於無窮,次也,若夫不見其時,不知其術,時在則術在,而術不能違時;術在則時在,而時亦不能違術:此則管夷吾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錯者,不過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術,反以文帝為不知學術,而欲牽使從已,惑矣!

夫申、商之術,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視之盡如指掌也,然而禍患則自己當之矣。

故錯以其殘忍刻薄之術,輔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殘忍刻薄之術,還害其身。嗚呼!孰知錯傷文帝之無輔,而其父反以傷晁錯之無父乎!是故國爾忘家,錯唯知日夜傷劉氏之不尊也。

公爾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傷晁氏之不安矣。千載之下,真令人悲傷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譏其父不能學趙母,謬哉!

絕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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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若出相知者代康而為之辭則可;若康自為此詞,恐無此理。濤之舉康,蓋所謂真相知者;而康之才亦實稱所舉。康謂己之情性不堪做官,做官必取禍,是也;謂濤不知己,而故欲貽之禍,則不是。以己為鴛雛,以濤為死鼠,又不是。以舉我者為不相知,而直與之絕,又以己為真不愛官,以濤為愛官者,尊己卑人,不情實甚,則尤為不是矣。嗚呼!如康之天才,稍加以學,抑又何當也,而肯襲前人之口吻,作不情之遁辭乎?然此書實峻絕可畏,千載之下,猶可想見其人。毋曰余貶康也,全為上上人說耳。

養生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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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阮稱同心,而阮則體妙心玄,一似有聞者,觀其放言,與孫登之嘯可睹也。若向秀註《莊子》,尤為已見大意之人,真可謂莊周之惠施矣。康與二子遊,何不就彼問道?今讀《養生論》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識真仙,亦且不識養生矣。何以當面蹉過如此耶?以此聰明出塵好漢,雖向、阮亦無如之何,真令人恨恨。雖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辭之妙,則豈「七賢」之所可及哉!

琴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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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惡,歸於正道,故謂之琴。」余謂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聲,而不知手亦有聲也。如風撼樹,但見樹鳴,謂樹不鳴不可也,謂樹能鳴亦不可。此可以知手之有聲矣。聽者指謂琴聲,是猶指樹鳴也,不亦泥歟!屍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風而思民慍,此舜心也,舜之吟也。」微子傷殷之將亡,見鴻雁高飛,援琴作操,不敢鳴之於口,而但鳴之於手,此微子心也,微子之吟也。文王既得后妃,則琴瑟以友之,鐘鼓以樂之,向之展轉反側,寤寐思(復)者,遂不復有,故其琴為《關雎》。而孔子讀而贊之曰:「《關雎》樂而不淫。」言雖樂之過矣,而不可以為過也。此非文王之心乎?非文王其誰能吟之?漢高祖以雄才大略取天下,喜仁柔之太子既有羽翼,可以安漢;又悲趙王母子屬在呂後,無以自全。故其倚瑟而歌鴻鵠,雖泣下沾襟,而其聲慷慨,實有慰藉之色,非漢高之心乎?非漢高又孰能吟之?

由此觀之,同一心也,同一吟也,乃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夫心同吟同,則自然亦同,乃又謂「漸近自然」,又何也?豈非叔夜所謂未達禮樂之情者耶!故曰:「言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康亦曰:「復之不足,則吟詠以肆誌;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傅仲武《舞賦》云:「歌以詠言,舞以盡意。論其詩不如聽其聲,聽其聲不如察其形。」以意盡於舞,形察於聲也。由此言之,有聲之不如無聲也審矣,盡言之不如盡意又審矣。然則謂手為無聲,謂手為不能吟亦可。唯不能吟,故善聽者獨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為自然何可加者,而孰云其不如肉也耶?吾又以是觀之,同一琴也,以之彈於袁孝尼之前,聲何誇也?以之彈於臨絕之際,聲何慘也?琴自一耳,心固殊也。心殊則手殊,手殊則聲殊,何莫非自然者,而謂手不能二聲可乎?而謂彼聲自然,此聲不出於自然可乎?故蔡邕聞弦而知殺心,鐘子聽弦而知流水,師曠聽弦而識南風之不(兢),蓋自然之道,得手應心.其妙固若此也。

幽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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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詣獄明安無罪,此義之至難看也,詩中多自責之辭,何哉?若果當自責,此時而後自責,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無罪,又復畏死而自責,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為義者,是故終其身樂義而忘死,則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責為也?亦猶世人畏死而不敢為義者,終其身寧無義而自不肯以義而為朋友死也,則亦無自責時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許以死,乃臨死而自責者。「好善暗人」之云,豈別有所指而非以指呂安乎否耶?當時太學生三千人,同日伏闕上書,以為康請,則康益可以死而無責矣。鐘會以反虜乘機害康,豈康尚未之知,而猶欲頤性養壽,改弦易轍於山阿巖岫之間耶?此豈嵇康頤性養壽時也?余謂叔夜何如人也,臨終奏《廣陵散》,必無此紛壇自責,錯謬幸生之賤態,或好事者增飾於其間耳,覽者自能辯之。

酒德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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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言》曰:「螟嶺之子,蜾贏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軌曰:「螟嶺涉,蜾惠峰蟲′蟲無子,取涉蔽而殪之,幽而養之,祝曰『類我』,久則化成蜂蟲矣。」此頌唯結語獨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讀者詳之!今人言養子為螟蛉子即此。然則道學先生、禮法俗士,舉皆蜂蟲之螟蛉於哉!猶自謂二豪,悲歟!

思舊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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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恩舊賦》只說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氣骨,則古今所希也。豈秀方圖自全,不敢盡耶?則此賦可無作也,舊亦可無爾思矣。秀後康死,不知復活幾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猶為千古人豪所嘆,而秀則已矣,誰復更思秀者,而乃為此無盡算計也耶!且李斯嘆東門,比擬亦大不倫。「竹林七賢」,此為最無骨頭者,莫曰先輩初無臧貶「七賢」者也。

楊升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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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讀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聖賢,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爾思。於是乎前面生者,猶冀有待於後世;後而生者,又每嘆恨於後時;同時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驥,比之如附青雲。則聖賢之生死固大矣。

余讀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閱諸序文,而序文又不載。此蓋以為序人之文,只宜稱贊其文云耳,亦猶序學道者必大其道,敘功業者必大其功,敘人品者必表揚其古,而豈知其不然乎?蓋所謂文集者,謂其人之文的然必可傳於後世,然後集而傳之也。

則其人之文當皎然如日星之炳煥,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於敘贊乎?彼敘贊不已贅乎?

況其人或未必能文,則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傳,面遂贊而序之以傳也?故愚嘗謂世之敘文者多,其無識孫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顯其父祖耳。不然,則其勢之不容以不請,而又不容以不文辭者也。夫文而待人以傳,則其文可知也,將誰傳之也?若其不敢不請,又不敢辭,則敘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與生平之次第,使讀者有考焉斯善矣。

籲!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之於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遊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後人哉!於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歷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几案間,儼然如遊其門,躡而從之。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況復有矮子者從風吠聲,以先生但可謂之博學人焉,尤可笑矣!

蜻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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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人情一也,古今天下事勢亦一也。某也從少至老,原情論勢,不見有一人同者,故余每每驚訝,以為天何生我不祥如此乎!夫人性不甚相遠,而余獨不同,非不祥而何?余初仕時,親見南倭、北虜之亂矣;最後入滇,又熟聞土官徭僮之變矣。大概讀書食祿之家,意見皆同,以余所見質之,不以為狂,則以為可殺也。今讀先生集,記姜公事。姜公之心正與余合,而先生取之如此,則知先生唯不用,用必為姜公無疑矣。生雖後時,見符前哲,亦可以證余生之非不樣也。因喜錄此。

唐貴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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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庵先生《孝烈婦唐貴梅傳》曰:「烈婦姓唐,名貴梅,池州貴池人也。笄年適朱,夫貧且弱。有老姑者,悍而淫,少與徽州富商有私。弘治中,富商復至池,見婦悅之,密以金帛賂姑。姑利其有,誨婦淫者以百數,弗聽;迫之,亦弗聽,加以箠楚,又弗聽;繼以炮烙,體無完膚,終不聽。姑乃以婦不孝訟於官。通判慈溪毛玉受賂,倍加刑焉。本幾死,然終不聽也。商猶慕其色,令姑賓之。親黨咸勸婦曰:『何不吐實?』婦曰:『若然,全吾名而汙吾姑乎?』乃夕易褂襡,雉經於後園古梅樹下∶不知也。及旦,手持桑杖,將入室挺之。且罵且行,曰:『惡奴!早從我言,得金帛享快樂,今定何如也?』入室無見,尋至樹下,乃知其死,因大慟哭。親黨咻曰:『生既以不孝訟,死乃稱嫗心,何以慟哭為?』姑曰:『婦在,吾猶有望;婦死,商人必倒贓。吾是以哭,非哭惡奴也。』屍懸於樹三日,顏如生,樵夫牧兒見者咸墮淚。每歲梅月之下,隱隱見其形。有司以府官故,終不敢舉節。余舅氏喻士積薄遊至池,聞其事,作詩吊之,歸,屬慎為傳其事。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於梅之株。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籲!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

卓吾子曰:先王教化,只可行於窮鄉下邑,而不可行於冠裳濟濟之名區;只可行於三家村裏不識字之女兒,而不可行於素讀書而居民上者之君子。池州通判毛玉,非素讀書而居民上之君子乎?慈溪為縣,又非毛玉所產之巨邑名區乎?今通判貪賄而死逼孝烈以淫,素讀書而沐教化者如此,孝烈唐貴梅寧死而不受辱,未曾讀書而沐聖教者如彼:則先王之教化亦徒矣。「孝烈」二字,楊太史特筆也。夫貴梅之死烈矣,於孝何與?蓋貴梅所以寧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豈其不切齒痛恨於賄囑之商,而故忍死以為之諱哉?書曰「孝烈婦」,當矣。死三日而屍猶懸,顏如生,眾人雖知而終不敢舉,每歲之暮,白月照梅,隱隱如見,猶翼有知者乎?籲!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縱有別項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勢與力而後肯。孰知數千里之外,無干與之人,不用請求而遂以孝烈傳其事也?楊太史當代名流,有力者百計欲借一言以為重而不得,今孝烈獨能得太史之傳以自昭明於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設使當其時貴池有賢者果能慨然白之於當道,亦不過賜額掛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誰知重之乎?自此傳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復重見於梅月之下也!升庵之聞,聞於舅喻士積。士積夙遊貴池,親見其事,曾為詩以吊之,故升庵作傳,具載士積見聞始未,以上積可信也。

然則此傳不但孝烈藉以章顯,士積亦附以著名矣,傳豈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當日之為,亦只謂貪其賄而人莫知也——貴梅已死,而誰為白也。孰知不白於貴池而卒白於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於世,夫誰不知傳其事於此集之中者?貴池人士咸知有贓吏毛玉受賄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鄉官毛玉受賄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無孫子則已,茍有子,則必不敢認毛玉以為父;茍有孫,則必不敢認毛玉以為祖矣。蓋同鄉少年傾慕太史之日久矣,讀其書,閱其事,則必私相告語。私相告語,未有不竊笑而背罵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積金錢以遺其孫子,使孫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孫子不敢認己也哉!太史之傳,嚴於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謂此傳有裨於世教者弘也,故復亟讀而詳錄之,以為孝烈之外傳云。

茶夾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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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右補闕綦毋旻著《代茶飲序》云:「釋滯消壅,一日之利暫佳;瘠氣耗精,終身之苦斯大。獲益則歸功茶力,貽害則不謂茶災。」余讀而笑曰:「釋滯消壅,清苦之益實多,瘠氣耗精,情欲之害最大。獲益則不謂茶力,自害則反謂茶殃。」籲!是恕已責人之論也。乃銘曰:我老無朋,朝夕唯汝。世間清苦,誰能及子?逐日子飯,不辨幾鐘,每夕余酌,不問幾許。夙興夜寐,我願與子終始。子不姓湯,我不姓李,總之一味清苦到底。

李白詩題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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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庵曰:「白慕謝東山,故自號東山李白。古子美云『汝與東山李白好』是也。劉昫修《唐書》,乃以白為山東人、遂致紛紛耳。」因引曾子固稱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以實之。卓吾曰:蜀人則以白為蜀產,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山東人又借此以為山東產,而修入《一統志》、蓋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斷以範傳正《墓志》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謂實示。」嗚呼!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千百餘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

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遊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書,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

伯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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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西山云:「此傳姑以文取。」楊升庵曰:「此言甚謬。若道理有戾,即不成文,文與道豈二事乎?益見其不知文也。本朝又有人補訂《伯夷傳》者,異哉!」又曰:「朱晦翁謂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公作《伯夷傳》滿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

卓吾子曰:「何怨」是夫子說,「是怨」是司馬子長說,翻不怨以為怨,文為至精至妙也。何以怨?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適歸之無從,怨周土之蔽之不可食,遂含怨而餓死。此怨曷可少也?今學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

岳王並施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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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贈鄂王岳飛隘忠武,其文曰:「李將軍口不出辭,聞者流涕;藺相如身雖已死,凜然猶生。」又曰:「易名之典雖行,議禮之言未一。始為忠湣之號,旋更武穆之稱。獲睹中興之舊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實,仍采勘定禍亂之文。合此兩言,節其一惠。昔孔明之志興漢室,子儀之光復唐都,雖計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異。垂之典冊,何嫌今古之間辭;賴及子孫,將與山河而並久。」楊升庵曰:「今天下岳祠皆稱武穆,此宋定之謚也,稱忠武為宜。」又曰:「朱文公云:『舉世無忠義,這些正氣忽自施全身上發出來。』故《續綱目》書施全刺秦檜不克而死,亦文公遺意也。近有人云:『今之岳祠多鑄賊檜像,跪縛門外」更鑄施全像,立在左,持刀砍檜乃得。』」李卓吾曰:此論甚當,甚有益風教。倘劄官言官肯上一疏,則忠武之謚,曉然於百世;施全之忠,暴白於聖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張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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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陵張千載,字毅甫,別號一鶚,文山之友也。文山貴時,屢辟不出。及文山自廣敗還,至吉州城下,千載潛出相見,曰:「丞相往燕,千載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側,三年供送飲食無缺。又密造一櫝,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訪知夫人歐陽氏在俘虜中,使火其屍,然後拾骨置囊,舁櫝南歸,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夢其父怒曰:「繩鉅未斷!」其子驚覺,遽啟視之,果有繩束其發。李卓吾既書其事,遂為之贊曰:不食其祿,肯受其縛!一繩未斷,如錐刺腹。生當指冠,死當怒目。張氏何人,置囊舁櫝。生死交情,千載一鶚!

李涉贈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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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李涉《贈盜》詩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劉伯溫《詠梁山泊分贓臺》詩云:「突剡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贏。飲泉清節今寥落,何但梁山獨擅名!」《漢書》云:「吏皆虎而冠。」《史記》云:「此皆劫盜而不操戈矛者。」

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盜者。因記得盜贈官吏亦有詩一首,並錄附之:未曾相見心相識,敢道相逢不識君?一切蕭何今不用,有贓擡到後堂分。肯憐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謂私行不是公,我道無私公奚取?君倚奉公戴虎冠,誰得似君來路寬?月有棒錢日有廩,我等衣食何盤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許,我得持強分廩去,驅我為盜寧非汝!

封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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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傳記言漢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化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復來。其地謠曰:「莫學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張、禺有詩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又曰:「昔日虎使君,呼之即慚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動牙齒。」

又曰:「昔時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或曰此詩太激。禺山曰:「我性然也。」升庵戲之曰:「東坡嬉笑怒罵皆成詩,公詩無嬉笑,但有怒罵耶?」李卓吾復謔之曰:果哉怒罵成詩也!升庵此言,甚於怒罵。

宋統似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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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謂宋統似晉,余謂宋多賢君,晉無一主,即宋藝祖以比司馬炎何如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愛民好士之報,天亦不爽矣。徽、欽雖北轅,與懷、湣青衣行酒,跳足執蓋,實大逕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雖稍得,然無主不亂,個個出走。自五丁開道以來,巴蜀遂為唐帝逃竄後戶,與漢已大不侔矣。故謂宋比漢不得則可,謂比唐不得則不可,況比晉乎?晉之司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馬師之強悍,馬司昭之弒奪,而何可以比藝祖?

司馬炎一名得志狹耶也,更濟以賈南風之淫妒,問公私之蝦蟆,而何可以比太宗?況仁宗四十年恭儉哉,神宗勵精有為哉!所恨宋主無一剛耳。故余謂唐、宋一也,比之晉則已甚。若康節不答國祚之問,唯取架上《晉紀》以示,見徽、欽事符懷、湣,南渡事似江東,非以是遂為晉比也。

逸少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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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謂逸少「識慮精深,有經濟才,而為書名所蓋,後世但以翰墨稱之,藝之為累大哉!」

卓吾子曰:藝又安能累人?凡藝之極精者,皆神人也,況翰墨之為藝哉!先生偏矣!或曰:先生蓋自寓也。

孔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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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大志直節,東漢名流,而與『建安七子』並稱;駱賓王勁辭忠憤,唐之義士,而與『世拱四傑』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閑,可惜也!」

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閑豈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況也。

經史相為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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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史一物也。史而不經,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春秋一時之史也。《詩經》《書經》,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

而《易經》則又示人以經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也。

故謂六經皆史可也。

鍾馗即終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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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升庵曰:「《考工記》云:『大圭首終葵。』註:『終葵,椎也。齊人名椎曰終葵。』蓋言大圭之首似椎也。《金石錄》以為晉、宋人名。夫以終葵為名矣,後又訛為鍾馗。俗又畫一神像帖於門首,執椎以擊鬼。好怪者便傅會說鍾馗能啖鬼。畫士又作《鍾馗元夕出遊圖》,又作《鍾馗嫁妹圖》。文士又戲作《鍾馗傳》,言鍾馗為開元進士,明皇夢見,命工畫之。按孫逖、張說文集有《謝賜鍾馗畫表》,先於開元久矣,亦如石敢當,《急就章》中虛擬人名也。俗便立石於門,書『太山石敢當』,文人亦作《石敢當傳》。昧者相傳,便謂真有其人矣。」

卓吾子曰:莫怪他謂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還更長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鍾馗其人乎?終葵二字,亦是後人名之耳。後人可以名終葵,又後人獨不可以名鍾馗乎?假則皆假,真則皆真,先生勿太認真也!

先生又曰:「蘇易簡作《文房四譜》云:『虢州歲貢鍾馗二十枚。』慎按:硯以鍾馗名,亦即《考工記》終葵大圭之義,蓋硯形如大圭耳。」

李卓吾曰:蘇易簡又以進士鍾馗而訛呼石為鍾馗矣。硯石為鍾馗,鍾馗為進士,進士為大圭首,大圭首為椎,總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勞也!

段善本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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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貞元中,長安大旱,詔移兩地祈雨。街東有康昆侖,琵琶號為第一手,自謂街西無己敵也。蓋樓彈新翻調《綠腰》。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樂器登樓彈之,移在楓香調中,妙技入神。昆侖大驚,請與相見,欲拜之為師。女郎更衣出,乃莊嚴寺段師善本也。德宗聞名,召加獎賞,即令昆侖彈一曲。參師曰:「本領何雜耶?兼帶耶聲。」昆侖拜曰:「段師神人也。」德宗詔授康昆侖。參師奏曰:「請昆侖不近樂器十數年,忘其本領,然後可授。」

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學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讀書不若此,則不如不讀;作文不若此,則不如不作;功業不若此,則未可言功業;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謂之人品乎?總之鼠竊狗偷云耳。無佛處稱尊,康昆侖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

樊敏碑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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鐫石,技也,亦道也。文惠君曰:「嘻!技益至此乎?」庖丁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是以道與技為二,非也。造聖則聖,入神則神,技即道耳。技至於神聖所在之處,必有神物護持,而況有識之人歟!且千載而後,人猶愛惜,豈有身親為之而不自愛惜者?

石工書名,自愛惜也,不自知其為石工也,神聖在我,技不得輕矣。否則,讀書作文亦賤也,寧獨鐫石之工乎?雖然,劉武良以精鐫書名可也,今世鐫工,又皆一一書名碑陰何哉?學步失故,盡相習以謂當然,可笑矣!故雕鐫者工,則書鐫者姓名,碑蓋藉鐫而傳也。鐫者或未甚工,而所鐫之字與其文,或其文之賢,的然必傳於世,則鐫石之工亦必鐫石以附之。所謂交相附而交相傳也。蓋技巧神聖,人自重之。能為人重,則必借重於人。然元佑奸黨碑,石工巢民乃懇求勿鐫姓名於其後,又何耶?

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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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先生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升庵曰:「此言畫貴神,詩貴韻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其論始定。」卓吾子謂改形不成畫,得意非畫外,因復和之曰:「畫不徒寫形,正要形神在;詩不在畫外,正寫畫中態。」杜子美云:「花遠重重樹,雲輕處處山。」此詩中畫也,可以作畫本矣。唐人畫《桃源圖》,舒元輿為之記云:「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視詳玩,自覺骨戛青玉,身入鏡中。」此畫中詩也,絕藝入神矣。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已而坐臥其下,三日不能去。座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後乃以為伯英再生。然則入眼便稱好者,決非好也,決非物色之人也,況未必是吳之與庾,而何可以易識。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識,總若此矣。

黨籍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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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誤國之罪,本不容誅;而安石無誤國之心,天地可鑒。主意於誤國而誤國者,殘賊之小人也,不待誅也。主意利國而誤國者,執拗之君子也,尚可憐也。」

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誤國,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誤國也。小人誤國猶可解救,若君子而誤國,則未之何矣。何也?彼蓋自以為君子而本心無愧也。故其膽益壯而志益決,孰能止之。如朱夫子亦猶是矣。故予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貪官之害但及千百姓,清官之害並及於兒孫。

余每每細查之,百不失一也。

無所不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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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曰:「行清潔者佩芳,德光明者佩玉,能解結者佩觿,能決疑者佩抉。故孔子無所不佩也。」李卓吾曰:道學原重外飾,蓋自古然矣,而豈知聖人之不然乎?古者男子出行不離劍佩,遠行不離弓矢,日逐不離觿抉。佩玉名為隨身之用,事親之物,其實思患豫防,文武兼設,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之道也,與丘田寓兵同括矣。意不在文飾,特假名為飾耳。後人昧其實也,以是為美飾而矜之。務內者從而生厭曰:「是皆欲為侈觀者,何益之有!」故於今並不設備,而文武遂判。蓋但文士不知武備,至於武人居常走謁,亦效文裝矣:寬衣博帶,雍雍如也,肅肅如也。一旦有警,豈特文人束手,武人亦寧可用耶?

荀卿李斯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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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庵先生曰:「以荀卿大儒,而弟子有焚書坑儒之李斯,以李斯為師,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吳公。人之賢否,信在自立,不系師友也。」

卓吾子曰:能自立者,必有骨也。有骨則可藉以行立。茍無骨,雖百師友左提右摯,其奈之何?一刻無人,一刻站不得矣。然既能行立,則自能奔走求師,如顏、曾輩之於孔子然,謂其不系師友,亦非也。

宋人譏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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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謂卿之學不醇,故一傳於李斯,即有坑儒焚書之禍。夫弟子為惡而罪及師,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則吳起亦可以累曾子矣。《鹽鐵論》曰:「李斯與苞丘子同事荀卿,而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

卓吾子曰:使李斯可以累荀卿,則苞丘子亦當請封荀子矣。

季文子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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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子相三君,其卒也無衣帛之妾,食粟之馬,無重器備,左氏侈然稱之。黃東發曰:「行父怨歸父謀去三家,至掃四大夫之兵以攻齊。方公子遂弒君立宣公,行父之不能討,反為之再如齊納賂焉。又帥師城莒之諸、鄆二邑以自封殖,其為妾馬金玉也多矣,是即王莽之謙恭也。時人皆信之,故曰『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夫子不然之,則曰『再恩可矣』。若曰:『再尚未能,何以云三思也?』使能再思,不黨篡而納賂,專權而興兵,封殖以肥已矣。文公不得其辭,乃云『思至於三,則私意起而反惑』。誠如其言,則《中庸》所謂『思之不得弗措也』,管子所謂『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將通之』,吳臣勸諸葛恪十思者,皆非矣。」卓吾曰:周公之聖,唯在於思兼,思而不合,則夜以繼日。一夜一日,思之又何止三也?朱子蓋惑於聖人慎思之說,遂以三思為戒。唯其戒三思,是以終身不知聖人之慎思也。我願學者千思萬思,以思此「慎思」二字。茍能得慎思之旨於千思萬思之中,則可以語思誠之道矣,區區一季文子,何足以煩思慮乎!

陳恒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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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庵先生曰:「孔子沐浴而朝,於義盡矣。胡氏乃云『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是病聖人之未盡也。果如胡氏之言,則不告於君而擅興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討人哉!胡氏釋之於《春秋》,朱子引之於《論語》,皆未知此理也。岳飛金牌之召,或勸飛勿班師,飛曰『此乃飛友,非檜友也。』始為當於義矣。」李卓吾曰:世固有有激而為者,不必問其為之果當也;有有激而言者,不必問其能踐言與否也¨其志可也,原其心可也,留之以為天下後世之亂臣賊子懼可也。何必說盡道理,以長養亂賊之心乎?若說非義,則孔子沐浴之請亦非義矣。何也?齊人弒君,與魯何與也?魯人尚無與,又何與於家居不得與聞政事之孔子也?不得與而與,是出位之僭也。明知哀公三子皆不可與言而言,是多言之窮也。總之為非義矣。總之為非義,然總之為出於義之有所激也,總之為能使亂臣賊子懼也,即孔子當日一大部《春秋》也,何待他日筆削《魯史》而後謂之《春秋》哉!先正蔡虛齋有《岳飛班師》一論,至今讀之,猶令人發指冠,目裂眥,欲代岳侯殺秦檜、滅金虜而後快也,何可無此議論也?明知是做不得,說不得,然安可無此議論乎?安得無此議論乎?

王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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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謂荊軻豢於燕,故為燕太子丹報秦。信斯言也,亦謂呂尚豢於周,故為周伐紂乎?

相知在心,豈在豢也,半山之見醜矣。且荊卿亦何曾識燕丹哉!只無奈相知如田光者薦之於先,又繼以刎頸送之於後耳。荊卿至是,雖欲不死,不可得矣。故余有《詠荊卿》一首云:「荊卿原不識燕丹,祗為田光一死難。慷慨悲歌為擊築,蕭蕭易水至今寒。」又有《詠侯生》二首云:「夷門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又「晉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臂有屠兒。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一送之。」蓋朱亥於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際,遂以死送之耳。雖以死送公子,實以死送朱亥也。大哉宋儒之見,彼豈知英雄之心乎!蓋古人貴成事,必殺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為賦而相灌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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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賦」二字甚明,何說未明也?蓋為賦而相灌輸,非為商而相灌輸也。為賦而相灌輸,即如今計戶納糧運租之類;為商而相灌輸,乃是驅農民以效商賈之為。夫既驅農民以效商矣,又將驅何民以事農乎?若農盡為商,則田盡不辟,又將以何物為賦而相輸灌也?曷不若令商自為之,而徵其稅之為便乎?農有租賦之入,商有徵稅之益,兩利兼收,愚人亦知,而謂武帝不知耶?蓋當時霍子孟輩,已不曉審夫均輸之法之善矣,何況班盂堅哉!俗士不可語於政,信矣。

文公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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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公談道著書,百世宗之。然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而遠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耶,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錄而稱其道德文章,蘇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詆之,謂得行其志,其禍又甚於安石。夫以安石之奸,則末減其已著之罪;以蘇子之賢,則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心哉?」

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學,文公恨之,直欲為洛黨出氣耳,豈其真無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

先生又曰:「秦檜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稱其有骨力;岳飛之死,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譏其橫,譏其直向前廝殺。漢儒如董如賈,皆一一議其言之疵,諸葛孔明名之為盜,又議其為申、韓;韓文公則文致其大顛往來之書,亹亹千餘言,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後己。蓋自周、孔而下,無一人得兔者。憶文公註《毀譽章》云:『聖人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又曰:『但有先褒之善,而無預詆之惡。』信斯言也,文公於此,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於預詆人之惡也?」

卓吾子曰:此俱不妙,但要說得是耳。一蘇文忠尚不知,而何以議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盡心盡力幹辦國家事一生。據其生平,了無不幹之事,亦了不見其有幹事之名,但見有嬉笑遊戲,翰墨滿人間耳。而文不識,則文公亦不必論人矣。

闇然堂類纂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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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然堂類纂》者何?潘氏所纂以自為鑒戒之書也。余讀而善之,而目力竭於既老,故復錄其最者以自鑒戒焉。夫餘之別潘氏多年矣,其初直為是木訥人耳,不意其能剛也。大抵二十餘年以來,海內之友寥落如辰星,其存者或年往誌盡,則日暮自倒,非有道而塞變,則蓋棺猶未定也。其行不掩言,往往與卓吾子相類,乃去華之於今日,其志益堅,其氣益實,其學愈造而其行益修,斷斷乎可以托國托家而托身也。蓋其暗室屋漏,暗然自修,不忘鑒戒,安能然乎?設余不見去華,幾失去華也。余是以見面喜,去而思,思而不見則讀其書以見之,且以示余之不忘鑒戒,亦願如去華也。

夫鑒戒之書,自古有之,何獨去華。蓋去華此《纂》皆耳目近事,時日尚新,聞見罕接,非今世人士之所常談。譬之時文,當時則趨,過(時)則頑。又譬之於曲則新腔,於詞則別調,於律則切響,夫誰不側耳而傾聽乎?是故喜也。喜則必讀,讀則必鑒必戒。

朋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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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華友朋之義最篤,故是《纂》首纂篤友誼。夫天下無朋久矣。何也?舉世皆嗜利,無嗜義者。嗜義則視死猶生,而況幼孤之托,身家之寄,(其又何辭也?)嗜利則雖生猶死,則凡攘臂而奪之食,下石以滅其口,皆其能事矣。今天下之所稱友朋者,皆其生而猶死者也。

此無他,嗜利者也,非嗜友朋也。今天下曷嘗有嗜友朋之義哉!既未嘗有嗜義之友朋,則謂之曰無朋可也。以此事君,有何賴焉?

阿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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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田豫陽汝成有《阿寄傳》,寄者,淳安徐氏僕也。徐氏昆弟別產而居:伯得一馬,仲得一牛,季寡婦得寄。寄年五十餘矣,寡婦泣曰:「馬則乘,牛則耕,踉蹌老僕,乃費吾藜羹!」阿寄嘆曰:「噫!主渭我力不牛馬若耶!」乃畫策營生,示可用狀,寡婦悉簪珥之屬,得金一十二兩畀寄,寄則入山販漆,期年而三其息,謂寡婦曰:「主無憂,富可立至矣。」

又二十年而致產數萬金,為寡婦嫁三女,婚兩郎,賫聘皆千金。又延師教兩郎,皆輸粟入大學,而寡婦阜然財雄一邑矣。頃之,阿寄病且革,謂寡婦曰:「老奴馬牛之報盡矣。」出枕中二楮,則家計巨細悉均分之,曰:「以此遺兩郎君!」言訖而終。徐氏諸孫或疑寄私蓄者,竊啟其篋,無寸絲粒粟之儲焉。一嫗一兒,僅敝缊掩體而已。

余蓋聞之俞鳴和。又曰:「阿寄老矣,見徐氏之族,雖幼必拜,騎而遇諸途,必控勒將數百武以為常。見主母不睇視,女雖幼,必傳言,不離立也。」若然,則縉紳讀書明禮義者,何以加諸?以此心也,奉君親,雖謂之大忠純孝可也。

去華曰:「阿寄之事主母,與李元之報生父何以異?余尤嘉其終始以仆人自居也。三讀斯傳,起愛起敬,以為臣子而奉君親者能如是,吾何憂哉?」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兒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昔者乳哺顧復之恩矣,而奴反能致孝以事其主。

然則其天定者雖奴亦自可托,而況友朋;雖奴亦能致孝,而況父子。此所謂天性者,不過測度之語;所謂讀書知孝弟者,不過一時無可奈何之辭耳。奴與主何親也?奴於書何嘗識一字也?是故吾獨於奴焉三嘆,是故不敢名之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且不但我以上人也,彼其視我正如奴矣。何也?彼之所為,我實不能也。

孔明為後主寫申韓管子六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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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西云:「人君不論撥亂守文,要以制略為貴。《六韜》述兵權,多奇計,《管子》慎權衡,貴輕重;《申》、《韓》核名實,攻事情。施之後主,正中其病。藥無高下,要在對病。萬全良藥,與病不對,亦何補哉?」又觀《古文苑》載先主臨終敕後主之言曰:「申、韓之書,益人意智,可觀誦之。」《三國志》載孟孝裕問卻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門所有耳。吾今所問,欲知其權略知調何如也。」

由此觀之,孔明之喜申、韓審矣,然謂其為對病之藥,則未敢許。夫病可以用藥,則用藥以對病為功,茍其用藥不得,則又何病之對也?劉禪之病,牙關緊閉,口噤不開,無所用藥者也,而問對病與否可歟?且申、韓何如人也?彼等原與儒家分而為六。既分為六,則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則各各有一定之學術,各各有必至之事功。舉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點不得也。獨儒家者流,泛濫而靡所適從,則以所欲者眾耳。故汲長孺謂其內多欲而外施仁義,而論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八字蓋之,可謂至當不易之定論矣。

孔明之語後主曰:「茍不伐賊,工業亦亡。與其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孔明已知後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戰以幸其不亡,何哉?豈謂病雖進不得藥,而藥終不可不進,以故猶欲僥幸於一逞乎?吾恐司馬懿、曹真諸人尚在,未可以僥幸也。六出祁山,連年動眾,驅無辜赤子轉鬥數千里之外,既欲愛民,又欲報主,自謂料敵之審,又不免幸勝之貪,卒之勝不可幸,而將星於此乎終隕矣,蓋唯多欲,故欲兼施仁義;唯其博取,是以無功徒勞。此八字者,雖孔明大聖人不能免於此矣。

愚嘗論之,成大功者必不顧後患,故功無不成,商君之於秦,吳起之於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顧後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此後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莊周之徒是已。是以寧為曳尾之龜,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寧為濠上之樂,而不肯任楚國之憂。而儒者皆欲之,於是乎又有居朝廷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之論。不知天下果有兩頭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學術貴儉,雖天下以我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學術貴法,申子之學術貴術,韓非子之學術兼貴法、術,雖天下以我為殘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學術貴詐,儀、秦之學術員縱橫,雖天下以我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憚五就之勞,以成夏、殷之績,雖天下後世以我為事兩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試功,立太甲而復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學術以任,而直謂之能忍詬焉者也。以至譙周、馮道諸老寧受祭器歸晉之謗,歷事五季之恥,而不忍無辜之民日遭塗炭,要皆有一定之學術,非茍茍者。各周於用,總足辦事,彼區區者欲選擇其名實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無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慮後,左顧右睜(盼)。自己既無一定之學術,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說「時中」之語以自文,又況依仿陳言,規跡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論申、韓而推言之,觀者幸勿以為余之言皆經史之所未嘗有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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