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一

卷第三十 牧齋初學集 卷第三十一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卷第三十二

牧齋初學集卷第三十一

 序

  湯義仍先生文集序

臨川湯義仍文集若干卷吳人許子洽生以萬

曆乙卯謁義仍於玉茗堂而手鈔之以歸者也

義仍告許生曰吾少學爲文巳知訾謷王李搰

搰然騈枝儷葉從事於六朝乆而厭之是亦王

李之朋徒耳汜濫詞曲蕩滌放志者數年始讀

鄕先正之書有志於曾王之學而吾年已往學

之而未就也子歸以吾文眎受之不蘄其知吾

之所就而蘄其知吾所未就也知吾之所就所

謂王李之朋徒耳知吾之所未就精思而𭰹造

之古文之道其有興乎余聞義仍之語退而讀

其文未嘗不喟然太息也義仍官留都王弇州

豔其名先往造門義仍不與相見盡出其所評

抹弇州集散置几案弇州信手繙閱掩卷而去

弇州沒義仍之名益高海内訾謷王李者無不

望走臨川而義仍自守泊如也以義仍之才力

繇前而言之豈不能與言秦漢者爭爲撏撦割

剝繇後而言之豈不能與言排秦漢者爭爲叫

囂隳突𭰹心易氣回翔弭節退而願學於曾王

顧又欿然不自有以其所未就者朂余嗚呼此

可以知義仍之所存矣古之人往矣其學殖之

所醞釀精氣之所結轖千載而下倒見側出恍

惚於語言竹帛之閒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詞立

其誠記曰不誠無物皆謂此物也今之人耳傭

目僦降而剽賊如弇州四部之書充棟宇而汗

牛馬卽而眎之⿰木𠮲然無所有也則謂之無物而

巳矣義仍晩年之文意象萌茁根荄屈蟠其源

汨汨然其質熊熊然蓋義仍之於古文可謂變

而得正而於詞可謂巳出者也其學曾王也欿

然自以爲未就譬之金丹家雖未至於九轉大

還然其火𠋫不可謂不力而鉛汞藥物不可謂

不具也後有君子好學𭰹思從事於義仍之文

得其所謂有物者而察識其所未至因以探極

指要而知古文興復之幾義仍已矣庶幾後有

子雲也哉余悲義仍之文不大顯於世而世之

浮慕義仍者於其所以爲文之指意未有能明

之者也循覽遺編追惟其末後鄭重相屬之語

而爲敘之如此

  李君實恬致堂集序

天啓中余再入長安海内風流儒雅之士爲忘

年折節之交者則華亭董玄宰祥符王損仲嘉

興李君實三君子爲最玄宰詞林宿素以書畵

擅名一代其爲人蕭疎散朗見其眉宇者以爲

晉宋閒人也損仲博極羣書每徵一事送一難

信口詶答軒渠之意見於顏靣每過余必夜分

乃去君實落落穆穆驟而卽之不見其有可慕

說徐而扣其所有則渟泓演迤愈出而愈不窮

夫唯大雅卓爾不羣庶幾似之是三君子者其

才情風格約略相似至於博物好古是正眞僞

雖古人專門名家未能或之先也三君子之集

玄宰已行於世損仲詩余所評定未知其存否

而君實之集最後出余得而論次之余惟唐宋

以來名人魁士以風流儒雅爲宗者若李⿰氵幵 -- 汧

米南宮趙魏公之流其標置欣賞往往在勛名

德業之外無當於世用而世顧不可少焉者何

也草之有秋蘭也木之有古松老梅也味之有

苦茗也臭之有名香也於世用亦復無當而世

亦不可少焉譬之於人倫其亦⿰氵幵 -- 汧公之流也歟

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氣與人之靈心結習而成

者也與山水近與市朝遠與異石古木哀吟淸

唳近與塵𡏖遠與鍾鼎彝器法書名畵近與時

俗玩好遠故風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

往殊邈於世其結習使然也君實以進士起家

官至列卿後先家居三十餘年修㓗如處子澹

蕩如道人靜退如後門寒素其爲詩文翕山水

之輕淸結彝鼎之冷汰煦書畵之鮮榮昔人之

目李元賔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體者也君實

工書善畵似玄宰博極羣書似損仲後有惇史

敘述本朝風流儒雅之士附⿰氵幵 -- 汧公輩之淸塵者

三君子之中又當以君實爲眉目嗚呼來者難

誣後世必有以余爲知言者矣君實之嗣子肇

亨以余於先君有臭味之好使爲其序而同邑

譚梁生狀其行事屬錢塘魯得之携書來請皆

以謂君實之文非余莫適爲敘也故不辭而弁

其首

  劉司空詩集序

萬曆之季稱詩者以凄淸幽𦕈爲能於古人之

鋪陳終始排比聲律者皆訾謷抹摋以爲陳言

腐詞海内靡然從之迄今三十餘年甚矣詩學

之舛也譬之於山川連岡嶞障逶迤平遠然後

有奇峯仄㵎𭰹岩複壁𥥆窕而忘歸焉譬之於

居室前堂後寢弘麗靚𭰹然後有便房曲廊層

軒穾夏紆廻而迷復焉使世之山川有詭特而

無平遠不復成其爲造物使人之居室有穾奧

而無堂寢不復成其爲人世又使世之覽山水

造居室者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於詭特則必

將梯神山航海市終之於鬼國而已舍高堂𮟏

宇弗居而必於穾奧則必將巢木杪營窟室終

之於鼠穴而已今之爲詩者舉若是余有憂之

而愧未有以易也今年與劉司空敬仲先生相

見請室得盡見其詩盧子德水之評贊可謂精

且詳矣而余獨喜其淵靜閒止優柔雅淡意有

餘於匠枝不傷其本居今之世所謂復聞正始

之音者與使世之學者服習是詩奉爲指南必

不至悼慄眩運墮鬼國而入鼠穴余又何憂焉

史稱陳隋之世新聲愁曲樂往哀來竟以亡國

而唐天寶樂章曲終繁聲名爲入破遂有安史

之亂今天下兵興盜起民不堪命識者以謂兆

於近世之歌詩𩔖五行之詩妖敬仲之詩得著

廊廟庶幾禦寇子之云命宮而總四聲慶雲流

而景風翔矣乎余將爲採詩者告焉因敬仲寓

德水視如何也

  劉咸仲雪菴初稿序

余與咸仲交二十年矣遭逢世故流離䟦㚄黑

獄黃土錯互促迫短髮種種尚在人閒天南地

北如吾兩人者無幾也崇禎初余免官出潞河

咸仲以吏部郞家居潞河人稱咸仲朝齏暮鹽

有今無儲急病讓夷推燥就濕鄕之人倚爲司

命昆弟朋舊連床分榻日則更衣而出夜則典

衣而飮余歎息告潞人中條山色蜿蜒數百里

内無謂陽道州不可復作也余與咸仲先後下

獄咸仲先得釋來唁余於長安盡出所著詩文

屬余評之余始知咸仲之詩文乃益知咸仲也

咸仲之爲人眉宇軒豁心腑呈露意中無結轖

不可解之事喉閒無嗔咽不可道之語以君父

爲天以師友爲命以文章山水爲日用飮食其

爲詩文也亦若是而巳詩文之繆傭耳而剽目

也儷花而鬬葉也其轉繆則蠅聲而蚓竅也牛

鳴而蠻語也其受病則皆不離乎僞也咸仲之

詩文喜而歌焉哀而泣焉醒而狂焉夢而愕焉

嬉笑嚬呻磬咳涕唾無之而非是也咸仲之性

情在焉咸仲之眉宇心腑在焉有眞咸仲故有

咸仲之眞詩文其斯爲咸仲而已矣咸仲命其

集曰雪菴雪菴者咸仲讀書之室亦以自喩也

詩不云乎何彼穠矣花如桃李此士大夫之光

華悅豫得時而向榮者也又不云乎蒹葭蒼蒼

白露爲霜此則其蕭索坎壈悲秋而廓處者也

若夫上天同雲先集維霰於斯時也天地閉塞

水澤堅凍非夫高寒𢡖淡獨立而高臥者何足

以當之余將携咸仲之集歸乎江南釣拂水之

漁灣臥松江之蟹舍天寒歲晚孤舟簑笠焚枯

煨柮咏雪菴之詩而閒讀其文不可以樂而忘

死乎世無王子猷蘇子瞻此意誰知之者吾將

汎剡溪歩臨臯而問焉

  范璽卿詩集序

今之譚詩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宋某元白其

甚者則曰兼諸人而有之此非知詩者也詩者

志之所之也陶冶性靈流連景物各言其所欲

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淸而揚或𭰹而

秀分寸之閒而標置各異豈可以比而同之也

哉沈不必似宋也杜不必似李也元不必似白

也有沈宋又有陳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

孟也有元白又有劉韓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

也今也生乎百世之下欲以其蠅聲蛙噪追配

古人儼然以李杜相命浸假而膏唇拭舌訾議

其短長蜉蝣撼大樹斯可爲一笑已矣今之詩

人有廣陵范璽卿異羽異羽之詩淸姸深穩有

風有雅出入六朝三唐不名一家亦成其爲異

羽之詩而已異羽舉進士爲吏部郞人才國論

儲峙胷中直道忤時以淸卿引退蕭閒虛止若

無所與於人世者其爲詩終和且平穆如淸風

有忠君憂國之思而不比於怨有及時假日之

樂而不流於荒斯所以爲異羽也歟斯所以爲

異羽之詩也歟如必曰此爲六朝此爲三唐尋

行數墨取異羽以追配古人則異羽之所以爲

詩者或幾乎隱矣余知異羽之𭰹者也故於異

羽之集成而序之如此余往得異羽題扇詩有

蹲石花閒似定僧之句已又得范司馬夢章詩

有埽花便欲親苔坐刪竹嘗防礙月行之句廻

環吟咀於詩家有二范之目閒將倣古人團扇

屛風之例撮取當世名章秀句以傳於後亦以

二范爲嚆矢焉在昔池塘芳草之什蟬噪鳥鳴

之句咸以么絃孤韻標舉藝林而後世則盈湘

溢縹蕪累山積此亦作者得失之林不可以不

辨也

  黃鶴嶺侍御游恒山詩序

上官大夫之讒屈原也曰每一令出自伐其功

信斯言也則屈子之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固已

昭然矣旣已謡諑相傾危矣而又與之以名甚

矣古之讒人者猶三代之遺直也分宜之辟容

城也以令㫖四明之窘歸德也以妖書事所不

經法所未有其殺之彌力其暴之也滋甚若二

公者亦猶行古之道也歟今也不然優容以緤

之遲緩以老之紆廻以誤之駭機忽發如環無

端使當之者如據蒺藜如緣藤葛全身則無路

殺身則無名求生不生祈死不死權奸伎倆窮

神入聖斯可目共吺爲麤材嗤靳蘭爲笨伯矣

當此之時乃有能偷暇日賈餘勇登山舒嘯臨

流賦詩如東海君者不尤異乎或曰上官子蘭

之讒屈原疎斥之不用已爾非如今之曲殺之

也東海君之託於游也澹蕩其跡以解衆也或

曰屈原之所遇闇主也東海之所遇 聖君也

昔之優人有言之者矣東海君之愛其身也以

有待也或曰屈原僅一姊申申而詈余矣東海

君遺愛在三輔閒父老遺民燕趙悲歌之士所

至相慰藉其與夫敶詞沅湘行吟澤畔者則有

閒矣東海君之所以樂而忘返也東海君之志

觀於游恒山之詩則知之矣孔子曰詩可以怨

遠之事君此之謂也崇禎戊寅八月序

  孫楚惟詩稿序

余舉進士出吾師高陽公之門吾師命楚惟兄

事余楚惟方少年鸞鵠停峙踔厲風發余自謂

當讓此人一頭地不敢以弟畜也楚惟旣上公

車荏苒二十餘年未得一第𭰹思易氣讀書纘

言其學殖益富而其所爲詩盈囊溢帙刻成屬

余序之蓋自遼廣失守畿輔震動吾師援裴晉

公故事自請行邊而中朝遂不復聽其入河北

之賊未去晉陽之疑日積凡吾師所爲極難耳

方吾師出鎭之日 天子御門臨遣楚惟以佳

公子韜弓珥筆躍馬以從嚄唶宿將袜首鞾袴

免胄而趨風磨盾草檄橫槊賦詩何其壯也已

而中外掣肘進退唯谷釋晨昏溫淸之憂而懷

風雨漂搖之懼所謂欲哭則不可欲泣則近於

婦人者一皆於詩發之爲楚惟者良亦苦矣唐

之舉子淪落不偶往往歎歸燕之無棲惜雲英

之未嫁悲憂窮蹇見於語言豈如吾楚惟氊車

席㡌馳驅戎馬之塲懷鉛握槧叅預埽犂之績

丈人長子之寵寄勞臣志士之心曲交幷繁會

噴薄於楮墨之閒然則楚惟之身雖窮而其遇

則未始不壯也其爲詩亦豈如唐之舉子凄聲

促節如蛩吟之發於蚓竅者可同日道哉天生

吾師方叔元老爲國家𦒿中興之業而又生楚

惟以相助之天之靳一第於楚惟者良有𭰹意

自玆已往楚惟之勛名與其詞章日升而川至

者未可量也余雖老矣尚能握管以俟之崇禎

甲戌九月序

  孫紫冶詩稿序

吾師高陽公之第五子曰鑰字紫冶與其兄弟

掉鞅文塲互爲渠帥紫冶尤富於著述所刻詩

多至數十卷自吾師以黃閣元老再出視師紫

冶兄弟挾矢𬖂筆更番省侍巳已之役從征不

及浮海而東佐吾師艱危拮据以成收復之績

故其詩多沉雄感激有古勞人俠士從軍征戍

之風而余讀之則重有感也東便門之事七十

老臣一日而就道七日而趨朝一日夜而旋出

國門便門之外虜騎充斥單車夜行其得免者

天也先是余以枚⺊被逐羣小懼吾師之入而

爲吾地也當是時 聖天子方急虜而羣小急

余急虜則吾師朝以入而急余則吾師夕以出

此其故蓋難言之矣幸 天子神聖功狀著明

中山之謗雖滋而東山之勞未冺不然豈不殆

哉古之人嗛一飯之德感一言之知必將殺身

以自明刎頸以相報以余之不肖當吾師出鎭

之日不能褁糧荷殳從幽幷健兒與奴酋接踵

而死⿰靣⾒ -- 靦然甘寢飽噉晏晏居息自屛於菰煙蘆

雪之閒讀紫冶之詩觀其涉波濤冐鋒刃其將

父之急而報國之殷也能不媿哉軍旅之事呼

吸萬變非親在行閒者不能𭰹知老臣持重又

嫌於自伐以掩朝廷故奏報往往不能盡什之

二三紫冶作過庭引敘四城匡復之詳伐交用

閒老謀壯事髣髴可以想見昔范文正之長子從

其父於師中與將士臥起備知其勇怯情僞文

正以此能得將士心繇今視之古今人豈相遠

哉余序紫冶詩以謂吾師父子之閒有關於軍

國之故忠孝之誼世之採風者可以考見焉而

因及余之所愧者使後之人亦或俯仰一歎幸

吾師之有子而惜其無徒也崇禎甲戌九月序

  孫幼度詩序

戊寅之春余病臥請室同縶者聞邊遽驚而相

告余方手一編詩吟咀不輟挾筴而應之曰以

此占之奴必不爲害告者不懌而去居無何邊

吏以乞欵入告舉朝有喜色告者復問子所誦

何人詩詩何以能占虜耶余展卷而應之曰此

吾師高陽公之少子名鈰字幼度之詩也吾師

爲方叔元老身係天下安危諸公子皆奇偉雄

駿屬櫜鞬握鉛槧以從公於行閒作爲歌詩往

往風發泉涌流傳人閒而幼度其後出者也幼

度之詩有光熊熊然有氣灝灝然一以爲號鯨

鳴鼉一以爲風檣陣馬雜述感事之作憂軍國

思朋友忠厚𢡚怛顦顇宛篤非猶夫衰世之音

蠅聲蚓竅魈吟而鬼哭者也今夫吾師者國家

之元氣也渾淪盤礴地負海涵其餘氣演迤不

盡而後有幼度兄弟而後有幼度兄弟之詩徵

國家之元氣於吾師徵吾師之元氣於幼度之

詩傳有之𭰹山大澤實生龍蛇幼度之詩殆亦

國家之餘氣也純門之役師曠驟歌北風而知

楚之不競於晉斯可以覘國已矣而又何疑焉

告者曰子之言則善矣古者師能審音子非師

而效師之歌風也何居嗟夫余固世之僇人也

幽囚困踣慬而不死余雖有目無以異於師之

瞽也鄭之師慧過宋朝而私焉曰必無人焉余

之來也歸死於司敗不敢造朝未知有人焉與

否羽書旁午病臥請室無巳而以歌風占敵自

附於子野子猶以有目靳我不亦過乎告者憮

然而退遂次其語以序幼度之詩

  孫靖自文

往在史館與莆田曾霱雲共論館閣之文霱雲

曰當今不得不推高陽爲第一其文熊熊渾渾

元氣磅礴非章句琱繢之徒可幾及也余以爲

知言今年夏楚惟之子靖自郵致其文辭就正

於余余觀其氣象宏博脉理沉厚高華駿朗稱

其爲吾師之孫楚惟之子而益歎霱雲之言爲

有徵也吾師之文其大者爲高文典冊籌邊斷

國固已著竹帛而垂夷夏其小者則殘膏賸馥

猶足以衣被海内沾丏作者此天地之元氣渾

淪磅礴非有使之然者也鍾水豐物源𭰹流長

一發而得楚惟兄弟再發而得靖自黃河之流

千里一曲不觀於崑崙天柱豈知其委輸分逝

之故哉韓子敘北平王之三世稱王猶高山𭰹

林鉅谷龍虎變化不測而其孫則瑶環瑜珥蘭

茁其芽稱其家兒夫繇龍虎變化以至於瑤瑜

蘭茁家門之盛固足稱道而元氣則已薄矣今

靖自與其羣從森秀玉立而其文詞瑰瑋奇偉

龍虎變化傑魁之氣鬱然不少衰落則不獨吾

師一家之元氣而國家昭融敦厚之福培養於

百世者未有艾也余故喜而書之

  楊澹孺詩稿序

應山楊淸澹孺與其弟漣文孺竝以才名鵲起

溳漢閒文孺登甲第歷官憲府而澹孺以老明

經爲博士弟子師少陵不云乎諸公衮衮登臺

省廣文先生官獨冷一旦於澹孺兄弟閒見之

澹孺夷然不屑也入學鼓篋襃衣博帶與學者

譚先王講道德以其閒携軍持奚囊探奇問勝

嘯歌賦詩用自娛說而巳澹孺與其弟更衣幷

食責備行義以古人相期許文孺爲海虞令澹

孺割城南數頃以遺文孺曰吾不忍廉吏妻子

不得宿飽也讀其詩和平𥳑淡時時有勞人志

士節廉用壯之思斯可以知澹孺已矣往文孺

在省垣余方里居文孺夢要余登高賦詩有柳

風來太液梧月暎華淸之句詒書告余曰天涯

兄弟夢寐相感不令樂天微之獨擅千古今澹

孺之詩成而余爲之序文孺居太微淸嚴之署

發而讀之池塘春草之夢又當與柳風梧月竝

爲美譚他日余三人執手論詩恝闊談讌又安

知不仍在夢中乎當相與酌酒一笑耳天啓三

年十一月

  陶不退閬園集序

余少讀李卓吾之書意其所與游者必皆聰明

辨博恢奇卓詭之士已而識新安方時化汪本

鈳於長安皆卓吾高足弟子授以九正易因者

也時化一老明經斤斤爲文法吏襃衣大帶應

對舒緩本鈳樸遫腐儒偶坐植立如土木偶是

二人者與之游處求其爲卓吾之徒而不可得

也公安袁小修曰卓吾之平生惡浮華喜平實

士之矜虛名衒小智游光揚聲者見則唾棄之

不與接席而坐觀其所與則卓吾可知也余聞

小修言復與二人者游乃知爲卓吾之徒久之

如見卓吾之聲音肖貌焉同年生姚安陶珽字

不退少有志於問學游卓吾之門而有得焉者

也不退之爲人恂恂已爾穆穆已爾與之語泛

濫於物情吏事刺刺不少休未嘗以問學自表

異余與不退游甚狎始知卓吾之所與皆方汪

也如小修之云不退旣沒其弟仲璞以閬園集

求敘不退之詩文緣情而攄詞據事而立論未

嘗標門墻設壇宇名爲某氏之學也爲吏言吏

居鄕言鄕如父老之談農桑如家人之問耕織

未嘗騈枝儷葉致飾於語言文字之閒也其言

曰詩則香山文則眉山似矣試就其詩文求所

謂香山眉山者何有哉讀閬園集者曰此陶不

退之詩文也其斯以爲卓吾之徒已矣卓吾守

姚安淸凈恬淡有汲長孺之風不退居官似之

卓吾晚年憤世兀傲自放而不退規言矩行老

而彌謹此則不退之善學卓吾者也

  陶仲璞遯園集序

姚安陶仲璞爲吾同年兄穉圭之弟兄弟俱以

才名奮起天末穉圭成進士𫾻歷中外官至監

司而仲璞以乙科官南工部出守寶慶得罪於

藩府挂冠以歸其治行廉辨淸眞亦略相似余

旣爲穉圭序閬園集矣仲璞復以遯園集示余

求一言之弁余不知文安能序仲璞之文亦知

其爲陶氏兄弟之文而巳矣萬曆之季海内皆

詆訾王李以樂天子瞻爲宗其說唱於公安袁

氏而袁氏中郞小修皆李卓吾之徒其指實自

卓吾發之穉圭與小修俱龍湖高足弟子而仲

璞少受學於穉圭其師友淵源如此故其詩文

之大指可得而攷也夫詩至於香山文至於眉

山天下之能事盡矣袁氏之學未能盡香山眉

山而其抉擿蕪穢開滌海内之心眼則功於斯

文爲大仲璞之集稱心而言指事而論無薄喉

棘手之艱無東塗西抹之飾則亦袁氏之遺風

可以祖香山而宗眉山不墜落今世詞章道學

窟穴中也穉圭文多應世酬物之語而仲璞多

譚學問逗露旴江泰州宗指顧猶沾沾於三峯

人躶國而解衣其亦有隨緣牽勸之思乎龍湖

一瓣香具在安得促席從仲璞而問之

  劉大將軍詩集序

曹南劉大將軍束髮從戎大小數百戰所至克

捷 天子拊髀嘉歎依倚爲干城腹心羯奴螘

賊憚其威名所謂聞弓聲爲霹靂見走馬爲電

閃而將軍顧自憙爲歌詩據鞍倚馬筆騰墨飛

投壼雅歌分題刻燭幕中之士傳寫其詩鏤版

以行於世而請余序之夫詩有聲焉有律焉氣

莫盛於聲法莫細於律皆與軍旅之事相通者

也傳曰甲兵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戰勇氣

也一鼓作氣古之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聽磬

聲則思封疆之臣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

五聲之中思武臣者居其三焉師曠歌南北之

風知楚之多死聲與夫淸嘯而却胡吹箎而退

虜皆此物也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凶握奇之法

四正四奇餘奇爲握奇善用兵者以正合以奇

勝皆律也故曰好以暇好以衆整今將軍之詩

聲盛矣律備矣驟而歌之若風雨之猝至若礮

火之橫飛若鉅鹿昆陽之戰士卒震恐而虎豹

戄慄也徐而按之擊刁斗明歩伐前偏後伍鼓

進金退森然而不亂井然而可紀也俄而喑啞

叱咤免胄叫呼俄而緩帶輕裘雍頌燕笑此將

軍之詩法也卽其兵法也古今之論將者莫先

於趙衰之論郤縠以爲說禮樂而惇詩書而中

山王奉 高帝觀書有益之諭所至親禮儒士

囊書自隨將軍之爲詩豈徒尋行儷句追配昔

人競病之章而巳以詩書爲義府以忠孝爲學

簏滅奴盪寇精白一心以報 天子磨厓之銘

鼓吹之曲䑛墨吮筆於飮頭喋血之餘庶可以

解賦詩退虜之誚乎詩有之武夫洸洸告成于

王余將效王氏之續詩嗣江漢之什焉將軍勉

之哉崇禎壬午七月序


牧齋初學集卷第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