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十九

卷第二十八 牧齋初學集 卷第二十九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卷第三十

牧齋初學集卷第二十九

 序二

  重刻方正學文集序

寧海令南城張君重訂故翰林侍講方希直

生之集鏤版行世而謙益爲之敘曰孟子曰頌

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吾少讀先生之書

其文章之取法者三人司馬子長也韓退之毆

陽永叔也其生平之尚友者五人諸葛武侯也

陸宣公也宋之范韓司馬也巳而縱觀其議論

則其於文章所折服者尤莫如莊周李白而其

所希風激贊願執鞭而不可得者乃在乎云敞

楊喬田疇之徒於是乎喟然太息想見先生之

爲人意其爲古之狂士且流而爲漢之俠士也

嗟夫感嗣君悲故主九死不屈赤族不悔不可

不謂之俠談笑刀鋸指叱鼎鑊噀血而大書長

歌而畢命不可不謂之狂自漢以來士之矜名

行崇謹厚賣國而鬻君者多矣靡不以中庸爲

窟穴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赴湯蹈火驚世絕俗

之爲聖賢之所不辭也以先生爲學之誠𥳑身

之密至於冠屨𠤎筯家人宗族靡不有倫有物

以箴以戒一旦當天地崩坼朝著遷改奮身而

起視磔裂參夷之禍猶日用飮食也斯謂之眞

狹斯謂之眞狂斯謂之眞中庸其斯以爲先生

而巳矣蓋朱子之學一傳爲何基氏王栢氏再

傳爲金履祥氏許謙氏又再傳爲宋文憲公景

濂而先生少學於景濂景濂所謂豈知萬髦牛

難媲一角麟者也自先生之死於革除精忠奇

節震動古今然後天下知正心誠意之學果足

以植天經扶人紀然後知聖賢中庸之道與鄉

愿小人之僞學果截然兩途於是朱子之道得

先生而大光而有宋諸儒三百年來之學脉譬

之中原之山川龍脉紆廻濬發於南北戒之閒

至是而始得所結局焉故吾謂本朝之學者當

以宋文憲王忠文曁先生爲朱子之世適而瞽

宗之祭亦當以三君子爲樂祖惜乎議兩廡之

祀者紛如聚訟而未及於此也因序先生之文

而發其端以俟諸後之君子焉張君爲令廉平

好古敎化逈出於世之俗吏於其刻是集也可

以見志焉而餘姚有盧生演者搜括先生遺集

𢰅次年譜汲汲然佽助張君以表章風勵爲能

事刻甫成而演死矣牽連書之亦不忍使其無

傳也崇禎十六年正月吉日嘗熟錢謙益謹序

  蘇門六君子文粹序

崇禎六年冬新安胡仲修氏訪余苫次得宋人

所緝蘇門六君子文粹以歸刻之武林而余爲

其序曰六君子者張耒文濳秦觀少游陳師道

履嘗晁補之無咎黃廷堅魯直李廌方叔也史

稱黃張晁秦俱游于蘇門天下稱爲四學士而

此益以陳李蓋履常元祐初以文忠薦起官晚

欲叅諸弟子閒方叔少而求知事師之勤渠生

死不閒其繫於蘇門宜也當是時天下之學盡

趨金陵所謂黃茅白葦斥鹵彌望者六君子者

以雄駿出羣之才連鑣於眉山之門奮筆而與

之爲異而履常者心非王氏之學熙寧中遂絶

意進取可謂特立不懼者矣方黨論之再熾也

自方叔外五君子皆坐黨履常坐越境出見文

濳坐舉哀行服牽連貶謫其擊排蘇門之學可

謂至矣至於今文忠與六君子之文如江河之

行地而依附金陵之徒所謂黃茅白葦者果安

在哉吾嘗觀王氏之學高談先王援据周官其

稱名甚高而文忠則𭰹嘆賈誼陸贄之學不傳

於世老病且死獨欲以敎其子弟而已夫食期

於適口不必其取陳羮也藥期於療病不必其

求古方也是故爲周公而僞不若爲賈誼陸贄

而眞也眞賈陸足以救世而僞周公足以禍世

此眉山金陵異同之大端也觀六君子之文者

其亦有持擇于斯乎

  本草單方序

繆仲淳旣殁數年其著書多盛行於世而所摘

錄本草單方朱黃甲乙狼籍篋衍中康文初莊

欽之蒐討詮次窮歲月之力而後成於是繆氏

之遺書粲然矣仲淳以醫名世幾四十年醫經

經方兩家浩如煙海靡不討論貫穿而尤精於

本草之學以謂古三墳之書未經秦火者獨此

耳神農本經朱字譬之六經也名醫增補別錄

朱墨錯互譬之注疏也本經以經之別錄以緯

之沈研鑽極割剥理解神而明之以觀會通本

草經疏之作抉擿軒岐未發之秘東垣以來未

之前聞也出其餘力集錄單方剟其踳駮搴其

蕪穢其津渉生民者甚至此書成而經疏之能

事始畢豈曰小補之哉仲淳電目㦸髯如世所

圖畫羽人劒客者譚古今國事成敗兵家勝負

風發泉涌大聲殷然欲壞墻屋酒閒每慷慨

余曰傳稱上醫醫國三代而下葛亮之醫蜀王

猛之醫秦繇此其選也以宋事言之熙寧之法

泥成方以生病者也元祐之政執古方以治病

者也紹述之小人不診視病狀如何而强投以

烏頭狼毒之劑則見其立斃而已矣子有醫國

之責者今將謂何余沉吟不能對仲淳酒後耳

𤍠仰天呌呼痛飮霑醉乃罷嗚呼仲淳旣老病

以死而余亦連蹇放棄效忠州之錄方書以終

殘年因是書之刻念亡友之墜言爲廢書歎息

者乆之仲淳諱希雍吾里之右族也僑居長興

後徙於金壇老焉葬在陽羡山中余它日當爲

文以志之崇禎六年十二月敘

  葛端調編次諸家文集序

崑山葛鼎字端調讀書纘言篤好古學自唐宋

八家而外取其文集之傑出者選擇論次人各

一編都爲若干卷繆以余爲與於斯文者也請

爲其序余聞古之學者九經以爲經三史以爲

緯降而游于萟則秦漢以下迄于唐宋諸家其

規矩繩墨也九經三史之學專門名家窮老盡

氣苟能通其條貫窮其指要則亦代不數人矣

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師保寳之如天球大訓猶

懼有隕越僭而加評隲焉其誰敢三史以降皆

九經之别子耳孫也規之矩之猶恐軼其方員

繩之墨之猶恐偭其平直妄而肆論議焉其誰

敢評隲之滋多也論議之繁興也自近代始也

而尤莫甚於越之孫氏楚之鍾氏孫之評書也

於大禹謨則譏其漸排矣其評詩也於車攻則

譏其選徒囂囂背於有聞無聲矣尼父之

彼將操金椎以穀之又何怪乎孟堅之史昭明

之選詆訶如蒙僮而揮斥如徒隷乎鍾之評左

傳也它不具論以克段一傳言之公入而賦姜

出而賦句也大隧之中凡四言其所賦之詩也

鍾誤以大隧之中爲句斷而以融融洩洩兩句

爲敘事之語遂抹之曰俗筆句讀之不析文理

之不通而儼然丹黃甲乙衡加於經傳不巳傎

乎是之謂非聖無法是之謂侮聖人之言而世

方奉爲金科玉條逓相師述學術日頗而人心

日壞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是可視爲細故乎端

調之爲是編也美而無譏論而不議猶有古之

學者好學𭰹思之遺意余𭰹有取焉故舉其所

感嘆於俗學者以告之幷以爲世之君子告焉

夫孫氏鍾氏之學方鼓舞一世余愚且賤老而

失學欲孤行其言以易之多見其不知量敢于

犯是不韙也雖然端調我之自出其編摩論次

與諸晜弟共之皆我甥也余之告端調者亦猶

夫老生腐儒挾兎園之冊坐于左右塾之閒竊

以語其鄕人子弟而已世之君子得吾言而存

之九經三史之學未墜於地吾猶有望焉其不

然者以是爲狂瞽之罪言又將鉗我於言則亦

聽之而已矣嗚呼不直則道不見余豈好辯哉

余不得已也崇禎九年正月序

  兵略序

鄕先生副使星卿瞿公博通掌故蒐討國朝名

卿大夫嘉猷偉略散在國史家狀者著皇明臣

略凡若干卷其子給諫伯略先刻其兵略以傳

於世而屬余敘之給諫之意以謂時方多事文

武將吏人不知兵是書也如醫之有方如奕之

有譜庸醫可以診奇疾俗手可以當危局用以

東制奴西討賊庶幾克有成算可以舒當宁之

旰食乎余以爲自古用武之世不患有盜賊不

患無將帥所患者廟算不一賞罰不明使盜賊

乘其閒而將帥無以盡其用也以漢唐之已事

徵之永壽延熹之閒用皇甫規張奐段熲爲將

帥所向剋捷規奐兼主招而熲主討熲曲意宦

官保全富貴規奐皆有功不得封規前後上書

求乞自效與上疏自訟最爲切直其曰力求猛

敵不如淸平勤明孫吳未若奉法又曰覆車有

五動資巨億旋車完封寫之權門其言至今可

爲殷鑒也繇此觀之國家權倖用事先後失宜

雖有三明之將亦將救過不暇安能奏蕩平之

績哉唐之末季苟非南衙北司迭相矛楯九流

濁亂君子道消則黃巢輩何因而起巢初起纔

及二萬經過數千里軍鎭盡若無人潼關一徑

任其奔突賊安得不蔓延天下乎以鄭畋之壯

圖令得主謀專斷何至以四鎭之重盡付高騈

之𨾏手關河連犯都邑繼傾而坐受刮席軹道

之訕然後悔之不已晚乎假節之議爭論喧呶

舉棋不足誰執其咎然而拂衣投硯之盧擕視

末世之隂陽首鼠置國事於局外者吾以猶賢

乎爾自古迄今有盜賊不患無將帥有將帥不

患無方略在漢則夷黃巾於黨銅在唐則小河

朔於禁闈本末較然豈不信哉以是書考之本

朝之敵王愾建國功者固已昭旂嘗而勒景鍾

矣舉其近者王文成之有功江西中樞蚤爲之

計也胡襄懋之有功江南政府力爲之地也𣈆

溪之忮分宜之貪其知人善任不可抹摋如此

謀國之效豈可誣哉給諫之刻是書也固曰爲

兵家之醫方奕譜而吾以爲醫有上醫焉奕有

國工焉明主得其人而用之則端委廟堂而四

海從風當虜寇交訌之日雖口不譚兵可矣杜

牧有言議于廟廊之上兵形已成然後付之於

將其爲兵略也孰大焉起星卿于今日未必不

以余爲知言爲之擲筆而三嘆也

  叅籌祕書序

叅籌祕書者信州汪漢謀所著也漢謀少遇異

人授太乙六壬奇門禽遁諸家之學以謂可以

濟世安民匡時定亂屬當奴寇交訌海内多故

慨然出篋衍之祕編次成書以詒世之登將壇

佐戎幙者吳之君子楊維斗徐九一旣序而傳

之矣余讀而嘆曰世稱天官壬遁家言皆本自

太公畱侯武侯衛公稽諸史籍未有聞也吳越

之閒頗傳申胥范蠡之遺書其言略可槪見子

胥之去楚也卦得甲子時加于已支傷日下氣

不相受此六壬之數也范蠡之去越也隂六陽

六玄武天空後入天乙前翳天光此禽遁之術

也二子之占候近取諸身則固已應之如響矣

子胥之治吳也相土嘗水𧰼天法地立閶門以

西制楚立蛇門以東幷越所謂得天氣之數以

威敵國者也再世而不復騐者何也勾踐之謀

赦也在玉門之第一其行也時加日昳其反國

也時加禺中此蠡之占也吳王之臨政也在玉

門之第九其伐齊也在金匱之第八其赦越也

德在土𠛬在金此胥之占也以夫差之惛也令

悉叶胥之占其將不亡乎以勾踐之智也令悉

反蠡之占其將不覇乎持盈與天定傾與人蠡

言之矣其能廢人而任天乎以傳攷之吳之所

以亡者棄胥而庸嚭也視民如讎而用之日新

稻蟹不遺種也越之所以伯者種治内蠡治外

也修令寛𠛬施欲去惡而觴酒豆肉未嘗不分

也春秋之所書左氏太史之所記興亡治亂彰

明較著如此此亦千載得失之林也 聖天子

承乾御宇黃帝之元千歲一至奴寇游魂假息

在漏刻之閒隂陽孤虛之書皆將𢇮之高閣矣

漢謀得登將壇佐戎幙所爲濟世安民匡時定

亂者其終挾此以從乎抑亦有進焉者乎漢謀

曰善哉斯言叅籌之指要吾師所未逮也雖然

子誠吳人也知子胥范蠡而已矣

  春秋匡解序

余爲兒時受春秋於先夫子先夫子授以匡解

一編曰此安成鄒汝光先生所刪定也因爲言

鄒氏家學淵源與先生之文章行履冠冕詞垣

期它日得出其門墻余鄕會二試以先生之書

得儁雖未及親炙先生而余之師固有出先生

之門者比於聞風私淑猶爲有幸焉耳矣何子

非鳴爲令南昌與先生之孫孝廉端侯游相與

是正其書重付之梓人而屬余爲其序余觀三

代以後享國長乆蓋莫如漢當其盛時政令畫

一經術修明以春秋一經言之自張蒼胡母生

瑕丘江公以下三家之弟子逓相傳授各仞其

師說至數百年不相改易而董仲舒作春秋決

獄二百三十二事名儒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各

以經誼對諸所以定大議斷大疑皆以春秋從

事何其盛哉有宋之立國不減於漢自王氏之

新學與新法竝行首絀春秋以伸其三不足畏

之說遂馴致戎狄亂華之禍没世而不復振其

享國之治亂視漢世何如也嗚呼先王之世有

典有則詒厥子孫崇敎立術順詩書禮樂以造

士變禮易樂革制度衣服者有罰析言破律亂

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者必誅而不以聽士之

選於司徒而升於學者於辯言亂政之戒恒凛

凛焉是故經學與國政咸出於一而天下大治

及其衰也人異學國異政公卿大夫競出其聰

明才智以變亂舊章晉之𠛬鼎魯之丘甲田賦

鄭之竹𠛬紛更多制竝受其敝又其甚也𫉬鴈

之鄙人假田弋之說以干政事而振鐸之後不

祀忽諸繇此言之經學之不明國論之不一其

關于存亡治亂之故猶病之著於肌表診視者

可舉目而得之不待醫和及緩而後知其不可

爲也是可視爲細故哉國家用胡氏春秋設科

垂三百年而鄒氏之書傳諸其祖父至今百餘

年舉子傳習之不變雖漢世儒者仞其師說未

有以過也班固不云乎士食舊德之名氏工用

高曾之規矩國家重熙累洽考文稽古之盛觀

於胡氏鄒氏之學可謂信而有徵矣 天子方

崇信是經特命經筵進講余衰病放廢獨抱遺

經以老於荒江寂寞之濱於非鳴之刻是書也

喜而爲之敘或以爲主文詭諫自致其矇瞽之

言庶幾謀野則𫉬之義則非野人之所敢知也

崇禎六年六月序

  左滙序

本朝以春秋取士雖專以胡傳爲宗然文定之

書取于左氏者十八取于公穀者十二蓋左丘

明親見聖人高與赤則子夏之及門其發凡取

例區以别矣不獨昔人所謂左氏大官公羊賣

餠家也承學小生傭耳剽目刺取左氏之涯略

以充帖括蓋有傳業爲大師射策爲大官而目

不覩三傳之全文者矣又況外傳子史之流乎

侍御永年李君家傳素業閔學者之固陋著左

滙一書以左氏爲經以二傳國語周禮史記管

子檀弓說苑諸書爲緯本經析傳首尾備具燦

若羣玉之府而森如五兵之庫使後之從事者

繇胡以溯左繇經以溯傳繇是以窮經術焉斷

國論焉或源或委先河而後海斯侍御取以嘉

惠學者之意而已矣司馬遷不云乎孔子作春

秋隱桓之閒則彰定哀則微今以定哀之事言

之則孔子之詞雖微而左氏未嘗不彰也鄧析

之竹𠛬則商韓之前車也陳轅頗之封賦季孫

之田賦則桑孔之濫觴也公孫疆之亂政則江

充之見犬臺而伾文之幸待詔也萇叔之違天

則子師之殉漢而厓山之沉宋也援古以證今

上觀千歲下觀千歲豈徒立乎定哀以指隱桓

乎自荆舒之新學行以春秋爲腐爛朝報橫肆

其三不足之說而神州陸沉之禍有甚于典午

流禍浸淫迄于今未艾居今之世明春秋之大

義闡定哀之微詞上醫醫國此亦對症之良劑

也侍御起家爲𠛬官今方執法柱下春秋夫子

之𠛬書也其亦將以是書爲律令乎 天子神

明天縱特爲是經設講官以春秋之大法治天

下則侍御此書恭進諸廣廈細旃以備乙夜之

覽何不可哉崇禎十一年七月序

  說文長箋序

吳郡趙君凡夫撰說文長箋若干卷其子曰均

字靈均鏤版行世抱書過余山中請爲其敘余

聞之序緖也蓋有所推明作者之指意而引其

端緖也何休杜預之序左氏公羊也傳經者之

自爲序也太史公班固之有序傳也作史者之

自爲序也劉向之敘錄諸書也較書者之自爲

序也其假手於他人以重於世者則自皇甫謐

之敘三都始也凡夫之書其自敘備矣其無假

於余亦明矣而均固以爲請其殆欲推明作者

之指意有以信于後世乎則非余之所及也余

衰遲失學於六書五音之誼理槩乎未有聞也

凡夫聲音文字得之天授梵音字母經涉輙了

宮商淸濁部居於齒齦之閒其於書多所漁獵

勇於自信而敢於作古補亡則束晢爲之斂筆

刺孟則王充爲之杜口疑者丘蓋不言吾將使

誰正之哉六書之學自東漢以來許氏則尼父

之刪述也二徐則賈鄭之解故也凡夫一旦正

其是非攻其疑誤儼然踞其堂皇之上凡夫於

六書不復居有形聲有竹帛以後宓犧倉頡可

以接手相商𣙜若史籀斯高之流雖北靣而聽

予奪可也李陽冰刋定說文排斥許氏徐鼎臣

謂其以師心之見破先儒之祖述以余之固陋

乃欲以戔戔之見闚凡夫箋述之指意豈不難

哉天啓中余承乏右坊故太宰汝陽李公在太

僕一日朝會公卿俱集李公忽揖余問趙凡夫

起居如何諸公皆爲改容李公徐曰此吳中隱

居高尚著書滿家者也自後數過余必稱凡夫

且問訊長箋成否嗟乎當凡夫之世已有李公

豈患後世無子雲耶如余之固陋牽綴舊聞者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氵𠔏武正韻牋序

自古帝王以馬上得天下能壹意於考文徵獻

制禮樂者莫如我 太祖高皇帝而代之臣子

懵於憲章文武之義忽焉而不遵習矣而不察

亦未有甚於本朝者也國家所最重者廟諱也

方谷眞之殁也宋文憲公奉 敕誌其墓以

仁祖之諱改眞以 太祖之字改谷及永樂中

⿰氵𠔏武實錄則大書特書一無所鯁忌執筆者

解揚輩皆國初名儒其若此者何也至於今則

 高廟之諱公然取以命名而 懿文之諱卽

宰執亦莫之辟矣 太祖頒行大誥戸藏一本

有者減罪一等無者加罪一等今不問書之有

無動曰大誥減等學斷獄者幷不知大誥爲何

書矣至於⿰氵𠔏武正韻 高皇帝命儒臣纂修一

變沈約毛晃之舊實於正音之中昭揭同文之

義而今惟章奏試院稍用正字館選一取叶韻

而已學士大夫束置高閣不復省視其稍畱心

者則曰 聖祖固以此書爲未盡善此未定之

本也噫可嘆哉吳有君子曰楊去奢氏服膺正

韻以爲不獨鈐鍵韻學實 皇明之制書也捃

拾訓故蒐討同異手自牋疏凡數年而成書少

受胡氏春秋專門名家其牋注是書蓋有合於

春秋書王大一統之義所謂不徒託諸空言者

也昔漢董仲舒治春秋朝廷有大議使使者就

其家而問之其對皆有明法漢儒者決朝廷大

疑定大事往往皆用春秋去奢之治春秋不得

引經斷國高議廟堂之上而自託於蟲魚瑣碎

之學以微見其指意此可爲慨息者也

  鄭氏淸言敘

余少讀世說新語輙欣然忘食已而嘆曰臨川

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遷固之後變史法而爲

之者也夫晉室之崇虛玄尚莊老蓋與西京之

儒術東京之節義列爲三統是故生于晉代者

其君弱而文其臣英而寡雄其民風婉而促其

國論𥳑而劌其學術事功邇而不迫曠而無餘

地臨川得其風氣妙于語言一代之風流人物

宛宛然薈蕞于璅言碎事微文澹辭之中其事

晉也其文亦晉也習其讀則說問其傳則史變

遷固之法以說家爲史者自臨川始故曰史家

之巧人也作晉書者但當發凡起例大書特書

條舉其綱領與臨川相表裏而不當割剥世說

以綴入于全史史法蕪穢而臨川之史志滋晦

此唐人之過也自唐以還學士大夫沉𭰫是書

而莫能明其指意至爲續爲補之徒抑又陋矣

代不晉而晉其事事不晉而晉其文譬之聾者

之學歌也視人之啓口而豈知其音節之若何

也哉信州鄭仲䕫字龍如博攬好古纂淸言若

干卷自漢魏以迄今玆通人朱鬱儀爲其敘以

謂步武臨川無近代語林蕃蕪之累而余則謂

世說史家之書也續且補者以說家竄竊之則

陋何氏之語林倣世說而自爲一書則猶離而

立焉者也語林之煩也淸言之約也標鮮竪異

佐筆助舌是二書者其殆可以離立矣夫

  誠意錄序

自古聖賢豪傑調御萬物酬酢萬事經世出世

無不以誠爲本誠之爲物建天地質鬼神貫金

石格豚魚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故曰誠神幾

又曰不誠無物不誠之人心口相謾形影相誑

爲臣則欺君爲子則誕父爲友則賣友玉表而

珉中梔言而蠟貌此其情僞不可以掩一室其

聲光不可以襲終朝而況宇宙之大終古之遠

乎三代以降經世出世疑鬼疑神莫如漢之留

侯唐之鄴侯留侯始事倉海君中遇圯上老人

晚而從赤松子遊黃中隣庶顯默難究當其愽

浪一擊天地震動不惜百口九族爲韓報讎非

至誠而能若是乎鄴侯進退無恒出處靡嘗朝

披一品夜抱九仙史家疑之以爲誕妄然其處

玄肅父子披誠獻納撑柱于社稷板蕩羣小冒

忌之時雖得肥遁衡岳固已命如懸絲矣又非

至誠而能若是乎東平宋公鹿游兼資文武歷

邊陲建節鉞以疆事被徵出所著誠意錄示余

余讀而感焉公少而好道游五岳訪七眞靑鞋

布韤縱浪雲水閒二十餘年乃以尊人之命勉

事科舉雖官華膴履繁劇登眞度世之侣晨夕

往還飈輪鶴馭徙倚于戸庭之際知與不知皆

以爲今之留侯鄴侯也其所著錄指遠而詞文

規圓而履方經世出世之指要約略具是大指

則誠意盡之矣公起家爲郞出守不以一介入

筐篋不以一錢充苞苴湟中五凉身經百戰刀

痕箭瘢肌膚如刻畫已已入援枕戈于泥濘水

草閒髪膚沾濡幷日不食鄖陽之役失前人巳

破三城殺寇過當不汲汲自明曰 聖明知我

我當爲法受惡也公居身居官于誠意二字體

認得力如此此所以爲今之留侯鄴侯也與或

曰公鞠躬盡瘁盡公不還私于以獨行其意則

得矣以方于今之君子不近于愚乎錢子曰惟

誠故愚非愚不誠未有至誠而不至愚者留侯

鄴侯皆天下之至愚人也孔子曰其智可及也

其愚不可及也崇禎丁丑六月三日敘

  于氏日鈔序

金壇于穎長舉進士高第服官廉辨聲跡茂著

益以其閒鏃礪問學搜次古人嘉言善行自事

君立身以至于居家養生撮其精實切要可以

勵志而矯時者手自繕寫都爲一集屬余序而

傳之余觀今世士大夫著述繁多流傳錯互至

于裁割經史訂駮古今一人之筆可以窮溪藤

一家之書可以充屋棟嗟乎古之人窮經者未

必治史讀史者未必解經留心于經史者又未

必攻于詩文而今何兼工竝詣者之多也鄭康

成朱仲晦之徒蓋已接踵比肩于斯世而古之

專門名家者皆將退舍而避席不亦韙與穎長

之爲是書也退而自居于述述而識其小者擇

其善者以附于古人座右自警之遺意云耳穎

長之所存固已遠矣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

以畜其德荀卿曰學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

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古今之經

學未嘗不明也古人之書其精者吾之所當求

而其駮者吾之所當闕也童而習之窮老盡氣

而不能窺其涯略顧欲壯然肆然置身壇宇之

上列古人于其下而訂其是非辨其當否子言

之夫我則不暇今之人可謂暇矣穎長之書如

取韋弦如佩觹決以古人師我而不敢以我評

古人溫溫恭人惟德之基穎長之進德修業未

可量也吾以此書徵之矣穎長宿承家學年力

富强其仕與學益進其書亦當益富余少而失

學今老矣穎長幸時有以敎之俾得以燈燭之

末光師古人之老學則余有望焉

  姚黃集序

姚黃花世不多見今年廣陵鄭超宗園中忽放

一枝淮海維揚諸俊人流傳題詠爭妍競爽至

百餘章都人傳寫爲之𥿄貴超宗彚而刻之特

走一介渡江郵詩卷以詫余俾題其首余觀唐

人詠牡丹詩大都託物諷刺如白樂天杜荀鶴

所云其與夫極命草木流連景物之指遠矣韓

魏公守維揚郡圃芍藥得黃緣綾者四朶公召

王岐公荆公陳秀公開宴四公各𬖂一朶其後

相繼登宰輔人以爲花瑞花發于超宗之圃人

亦曰超宗之花瑞也吾家思公爲留守始置驛

貢雒花當有宋之初稱爲太平盛事今此花見

於廣陵爲瑞博矣宜作者之善頌也雖然花以

人瑞也向令今之演綸操筆伴食覆餗者胥在

維揚幕中此花將應之乎不應之乎不應則非

花瑞應之則爲花妖無一而可也王師在野飛

蝗蔽天超宗而爲思公也此花將貢致之乎否

乎雒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貢之誠

未是也令采詩者譯以獻之太師回卿士愛花

之心念中人十戸之賦則是編也安知不爲長

慶之諷諭乎或曰朱遜之謂菊以黃爲正餘皆

可鄙諸君子之咏姚黃取其正也世有歐陽公

續牡丹之譜知作者之志不在於妖紅豔紫之

閒矣是則可書也庚辰六月序

  瑶華集序

瑤華集者長水李生寅生乞言於海内之名人

魁士以壽其嫡母沈夫人而刻之以傳者也夫

人之德稽諸古之頌圖所謂母儀賢明仁智貞

順者靡不備焉諸君子咏歌而序述之洋洋乎

勒丹靑而考金石斯可以傳矣余以爲最夫人

之德莫大于不妬夫人之不妬不獨令李氏有

子而且令其有賢子也何也人生而肖萬物者

皆其母感於物故形音肖之太任之胎敎君子

以爲知肖化焉夫人當盛壯之年不待色衰華

謝而汲汲焉爲胤嗣之計貞固之心和順之氣

磅礴於閨門而賢才感生焉亦肖化之道也螟

𧕅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𩔖我𩔖我乆則肖

之甚矣寅生之𩔖夫人也其亦所謂肖之者與

嫉妬之禍大矣害于而家凶于而國莫不繇斯

嫉妬之臣立于朝則隂陽不和寒暑不時泰階

不平而夷狄寇盜之警不息古之治天下者六

官六宫各修其職無妬𡝭逆理之人以致王功

臣道與婦道一也古之所謂女宗母師者或表

其閭或圖其像有事膰焉要以區明風烈不專

一行而已如夫人者當有烏頭雙闕之褒使女

妬之婦男妬之臣有所觀感可以回心而易行

焉今國家之典制旌表門閭惟民閒節婦孝子

而賢明仁智之婦未有聞焉此則司世敎者之

闕也

  破山寺志序

余爲兒時每從先君游破山寺飯罷絶龍礀下

上激流泉拾赭石輙嬉游竟日長而卒業壯而

縛禪栖息山中往往經旬涉月雖在車馬塵𡏖

頓踣幽縶之時燈殘漏轉風回月落山阿礀戸

齋鍾粥鼓未嘗不髣髴在夢想中也循覽斯志

如觀李龍眠山莊圖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

所夢如悟前世禪房花木山光潭影與夫此山

中名僧勝流經行晏坐高吟長嘯之遺跡皆顯

顯然影現卷帙閒塵網覊紲餘累未畢未能以

殘生暮年遂樂天草堂之約俛仰今昔爲掩卷

太息者乆之而余於此山有二願焉山寺之廢

而復新也先君奉王母卞淑人之命經營草昧

以潰于成屠長卿寺碑云善女人罄產倡緣似

昔賢之捨宅謂王母也王母嘗囑余云山門東

西二里許皆古時經堂佛閣舊地伽藍神所呵

䕶汝外王父母之墓偪處寺之東偏汝他日擇

善地卜外王父母之宅兆而徙焉用以妥先靈

懺𪧐業汝其勿忘三十年來外王母之子姓累

累靑衿家益衰落至不能庇其丘木而縱尋斧

焉邑志云山名破山葬者皆不吉以佛地因緣

論之斯又不足言矣余思王母之言每一瞻拜

未嘗不流涕此一願也寺之西有宗敎院高僧

晤恩演台敎之地也更西爲光明庵跨龍礀之

上大比丘素公SKchar金光明經修懺法之地也今

世盲禪盛行敎義衰落余欲斥寺西菜圃𨻶地

架傑閣搆廣院復宗敎光明之舊招延高人卽

中諸公唱演其中使敎幢再樹魔燄頓熄卽中

合掌讚嘆以爲希有此又一願也歲月云邁誓

願歷然又安知愚公之移山操蛇之神不感其

誠而相之乎山僧刻志成余遂以斯言弁于首

且以爲識焉壬午涂月聚沙居士序

  没寧錄序

嗚呼死生亦大矣以生爲住則死者其行人也

人之有行也近者持糗糒遠者褁餱糧衣囊襆

被必豫戒而後出至於死則大行也浮湛若喪

茫茫然一無所挾持是可謂善行者乎以生爲

寓則死者其歸人也人之遠歸也指墳墓而悲

望國都而喜見父母妻子咸相持而勞苦至於

死則大歸也倉皇怖戀惛惛然曾無所底止是

可謂善息者乎古之聖賢生平學問皆證驗於

死生之際反手曵杖逍遙行歌此超出生死而

示現生死者也曾子處其嘗則啓予手足得正

而斃見臨終靜定之正因子路處其變則食焉

不避結纓而死顯春風白刃之能事後之儒者

不知晝夜之故死生之理徒以末後一著歸之

禪門豈不悲哉門人朱子暇在苫塊中緘其尊

府子寧先生所著没寧錄視余蓋其晚年自述

事狀幷自祭遺令之文皆在焉飭巾待盡從容

訣别若行者之飮餞若旅人之卽次其處死生

之際可謂有道矣豈非其生平外修儒行内閟

空宗故於禪門之坐脫立亡有相近者與或謂

先生規言矩行斤斤不失尺寸人也何以能超

然無累若此嗚呼惟其規言矩行斤斤不失尺

寸斯所以近於坐脫立亡超然於生死之流者

  麟㫖明微序

淳安吳君睿卿世授春秋起家成進士以治行

第一擢居掖垣條上天下大計剴切詳盡皆可

見之施行 天子知其能特命督賦江南爬搔

勾稽勤恤民隱傳遽促數食飮錯互時時以其

閒手一編據案呻吟援筆塗乙如唐人所謂兔

園冊者則其所著麟㫖明微也蓋給諫承藉家

學數踏省門專精覃思於是經注疏集解以及

宿儒之講論經生之經義支離覆逆浩煩疑互

一一窮其指歸疏其蕪穢窮年盡氣彚爲是書

使學者如見斗杓如得指南無復有白首紛如

之歎此其所有事焉者也然而給諫之意則遠

矣昔者漢世治春秋用以折大獄斷國論董仲

舒作春秋決事比朝廷有大議使使者就其家

問之其對皆有法何休以春秋駮漢事服䖍又

以左傳駮何休所駮漢事六十條故曰屬詞比

事春秋敎也胡文定生當南渡之後懲荆舒之

新學閔靖康之遺禍敷陳進御拳拳以君臣夷

夏之大義摩切人主 祖宗驅斥胡元復函夏

之舊春秋傳解斷以文定爲準蓋三百年持世

之書非尋行數墨以解詁爲能事而已也今之

學者授一先生之言射策甲科朝而釋褐日中

而棄之有如漢人所謂仞其師說以春秋決事

者乎有如文定搘柱新說埽蕩和議卓然以其

言持世者乎給諫之於是經也童而習之進取

不忘其初篋衍縱橫朱墨狼藉誠欲使天下學

者通經學古謀王體而斷國論以董子胡氏爲

儀的也故曰給諫之意遠矣余家世授春秋約

略如給諫衰遲失學不能有所譔著給諫是書

於余一言之戈獲必有取焉先民有言詢於蒭

蕘郢人誤書舉燭而楚國大治給諫之能謀國

也殆將以是書券之吾有望矣是爲敘


牧齋初學集卷第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