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有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八

卷第十七 牧齋有學集 卷第十八
清 錢謙益 撰 薑殿揚 撰校勘記 景上海涵芬樓藏康熙甲辰初刻本
卷第十九

牧齋有學集卷十八


 序


  卓去病全集序

嗚呼士之求用於世也必有所挾以自重而世之用


士也亦必視其所挾者以重士于是乎士之所挾者

有倍稱之息而無折閱之憂及其兩不相遇也士之

有挾者往往困于資地不能自出其藴蓄以干人主


人主之求士者亦往往限于士之資地不能自出其


耳目以相士而其相遇而不相當也以賈生之才遭


逢聖世人主置之前席咨嗟歎息而不能不困于長

沙以九江祝生奮史魚之節發憤懣譏公卿而不能

與車丞相桑夫人爭一言之遇合又况于吾友去病

連蹇塲屋陸沉下僚終其身望高門省戸數十步間

邈肰如天漢者乎嗚呼去病其志潔其識堅其風骨

孤峭側出無所附麗以通經汲古爲其學以致君澤

民爲其志藐肰書生講求國家兵農禮樂要務萬曆

間河決澶淵賣田得百金爲老丁生治裝令巡行河

決口訪問利害著河渠書(⿱艹石)干篇宗黨咸目笑之弗

顧推去病之意以爲他日遇主如宋之范仲淹人主

開天章閣給筆札令條上天下事如南宋之陳亮布

衣上殿天子使執政召問從何處下手庶幾揚眉抵

掌傾嚢倒𢇮盡出生平所學衣被海內安能飾竿牘

工鞶帨與小夫壬人爭利便目𥈤間乎遇益左家益

貧迂疎潦倒不能自振其位置日益高晩年謫李雲

中督師陽羡盧公持節開府去病居属末舒雁行列

執手 上謁巳悉謝諸大吏延致後堂衣襃踞上坐

爲盧公陳說數目挿卜制馭事宜畫灰借箸目直

指盧公摳衣拳手奉敎唯謹間請問天下大計去病

盱衡大言當今能指揮謀㫁申撻伐而闢蹙國者虞

山一人而巳余猶坐閣訟頌繫請室盧公裁書布幣

承問起居其嚴重去病如此嗚呼國家緩急需士猶

疾病之需藥也去病之所諳曉者醫經經方其所儲

待扶元起SKchar之藥也而世之所嗜膏粱芻豢也膏粱

芻豢可以養生而不可以療病今唯膏粱芻豢之是

甘而上醫之藥方屏棄而不一試病已殆矣乃號咷

博求兾幸一中於是乎舊醫之乳藥下醫之毒劑漫

嘗雜進而病馴至于不可爲世之薄去病者親見楊

子雲祿位容貌不足動人聞我之論其不揶揄而大

笑者亦鮮矣一葉落而知秋一壺氷而知寒一士之

用舍有關于國家之大故非識微之君子其孰能知

之而信之矣乎讀去病之文者其尚以余言求之百


年而後㴱思尚論想見其爲人亦必有知余之廢書


歎息泣下沾襟而不能自巳者(⿱艹石)其文之雄徤㴱厚

方駕作者去病固不自以爲能事而讀者亦不當以


此多去病也去病之歿在崇禎甲申之十一月後九


年歲在癸巳其子人臯始彚其全集鏤板行世而虞


山友人錢某爲其序

  耦耕堂詩序


崇禎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陽卒于新安之長翰山又

十二年歲在甲午余所輯列朝詩集始出孟陽詩居

丁集中實爲眉目而余爲小傳以引其端頗能推言

孟陽之所以爲詩與其論詩考古之指意於時風人

詞客希風說響者咸相與欷歔愾歎恨當吾世不得

一見孟陽又恨不得盡見孟陽之詩於是嘉定二金

子治文渭師從其壻孫介繕寫松圓集以後詩文曰

耦耕堂集者鏤板行世而属序之敘曰耦耕在虞山

西麓下余與孟陽讀書結隱之地也天啓初孟陽歸

自澤潞偕余棲拂水磵泉活活循屋下春水怒生懸

流噴激孟陽樂之爲亭以踞磵右顔之曰聞詠又爲

長廊以西北山行吟坐臥皆與山接朝陽榭秋水閣

次第落成於是耦耕堂之名遂假孟陽以聞於四方

旣而從形家言斥爲墓田作明發堂于西偏而徙耦

耕堂于丙舍以招孟陽廬居比屋晨夕晤言其游從

爲最密辛巳春約游黃山首塗差池歸舟値孟陽於

桐江篝燈夜談質明分手遂泫肰爲長別矣此集則

自天啓迄崇禎拂水卜居松圓終老之作總而名之

曰耦耕者孟陽之志也余與孟陽相依于耦耕者前

後十有餘載孟陽歸新安余遂彳亍里居羽書旁午

師命促數歲時展省一再至山中視所謂耦耕堂者

巳邈肰如傳舍矣孟陽歿而國變熸餘生殘骸求死

不得土梗偶泊松楸僅存往者山堂磵戸筆牀茶竈

綠尊紅燭之樂驚魂噩夢瞥肰不能一至僅于孟陽

詩句彷彿見之耳䘮亂廢業歸心空門世間文字都

不省憶惟孟陽淸詞麗句尚巡畱藏識中南冠越吟

嘲諷詠因而𮞉思昔遊一話言一談笑顯顯肰猶在

耳目孟陽誦持首楞嚴經聞雞警悟于篇什中毎有

省發由今觀之吾兩人之遊跡雪泥鴻爪巳茫肰如

往刦事此經中前塵分别交蘆中空佛言如寤時人

說夢中事豈虚也哉後之君子讀孟陽之詩追尋吾

兩人遊跡一切皆前塵影事觀匿王之恒河攬演(⿱艹石)

之朝鏡以孟陽之詩當伽陀祗夜而不徒以聲病格

律相比量也則庶乎其可矣余旣衰且廢孟陽墓田

有宿草不能往𡘜又不能料理其遺文而以累二金

子余則有餘愧矣𢰅文懷人摩娑靑簡藏山逝川聖

人亦未免有情而况于余乎嗟乎此余所以敘耦耕

堂之集援筆淸淚輟簡而不能舍肰者也

  李貫之先生存餘稿序

宋元以來學者窮經讀書確有師承幼而學壯而成

老而傳端序經緯精詳次第具在宋學士之誌曾魯

者如金科玉條不可更易世降道衰敎學偏背煩蕪

之章句熟爛之時文剽賊傭賃之俗學耳食目論浸

淫熏習而先民辨志敬業之遺法不可以復考矣迨

其歿也世益下學益駁䛕聞曲見橫騖側岀聾瞽狂

易人自爲師世所號爲魁士碩儒敢于嗤黜謨誥鐫

彜經傳大書濃抹以典訓爲劇戲馴至于黃頭邪師

彌戾魔属充塞抗行交相裊亂而斯世遂有陸沉板

蕩之禍嗚呼學術之失也以其離聖而異軀捐古而

近習方其濫觴也朱黃丹鉛鑽𥿄弄筆相與簸弄聰

明貿易耳目而其極也經學蠧人心圯三才五常各

失其所率獸食人于是焉始古者謂之非聖無法學

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衆者誅不以聽豈過也哉有


明萬曆中江陰有儒者曰李君貫之𦒿年壹行强學


好問之君子也其殖學以六經爲根抵以程朱爲繩

尺當斯世邪說橫議橫流瀹亂之日仞其師說强立

不返沒身而巳者也貫之沒二十有餘年其孫成之

刻其遺文請序于余嗚呼貫之之文具在論不越尺


幅辭不辨枝葉寧樸而無冶寧直而無游寧狹而無


夸其功則記覽講貫其文則布帛菽粟文中子言顔

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吾貫之其殆庶乎取


貫之之文儷諸世之剪刻鞶帨裁紅暈碧者我故知

其無與以逢衣淺帶之士守老師宿儒之學螢乾蠧

死頭童齒豁下上數百年獨抱夫神徂聖伏邪說誣

民之憂胥天下奔約枉矢交流羣射確乎其不與易

也一閧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書必立之師相子之

命兔園之冊隱肰與殘經絕學相爲終始非表微之

君子其有能知而思思而懼焉者乎貫之與余游明

燈張席憂心京京未嘗不廢書而歎余序貫之之集

不𧼈舉其文而極論敎學之廢興詞煩而不殺者貫

之之志也貫之名如一藏書萬卷著禮記緝正(⿱艹石)

卷亂後咸燬兵火成之於刦灰焚蕩之餘收拾餘燼

鏤板家塾庶幾乃祖之緒言不墜于地可謂有志者

  蕭伯玉春浮園集序

余每與伯玉晤語移日分夜談諧間作顧不恒商確

文字間或微言評泊相視目笑而巳天啓初余在長

安得伯玉愚山詩喜其煉句似放翁寫置扇頭程孟

陽見之相向吟賞不去口伯玉每得詩文矜重藏

丹黃㸃勘比于歐蘇諸集彼此落落固未嘗盱衡扺

掌以文人相命肰而兩人聞之交相得也䘮亂甫息

伯玉遣石濤僧遺書勸以研心內典刋落綺語余方

箋註首楞嚴謝絕筆墨報書曰如兄約久矣書往而

伯玉巳不及見肰吾兩人文字之交其終始如此也

今年夏五伯玉之猶子伯升蒐輯遺文属余刪定且

爲其序余得而論次之伯玉之詩體氣淸㧞瘦勁奡

兀取法涪州向謂今體似放翁者餘波綺麗偶肰合

耳又尚簡奧標新領異取材于劉義慶酈道元離奇

輪囷孤行側出則陸魯望司空表聖之流也以審音

之法喻之廣塲法曲五音紛會孤桐么絃逈絕烟杪

誠難與絲肉競奮娛心順耳(⿱艹石)夫魚山空宵衡岳靜

夜烟蓋停氛燈帷靜燿峻壁之龍吟潛戞半峰之猿

梵遙呼人世之繁音促節夫安得而與焉以此評伯

玉之詩文其庶矣乎肰余之知伯玉者蓋不盡于此

西江儒者以道學爲敎而伯玉則歸心佛學芟薙枝

葉卽姚江諸公改頭換面者亦不欲過而問焉諸所

悟解以了義爲宗以唯心爲鏡不以性掩相不以實

掩權不以圓融掩行布坊禪講之末流掃邪僞之惡

網㴱心苦語低眉努目於敘楞伽評雪浪之文識法

者懼有餘憂焉而世之知伯玉者或寡矣昔者法界

之鏡弘演于圭山者以裴公美助之發明也止觀之

宗大畼于荆溪者以梁敬之助之治定也末法晦𫎇

正輪陵替斯世無圭山荆溪招揭日月雖有淵才雅

(⿱艹石)吾伯玉者如車一輪如鳥一翼徒抱廓淸式遏

之志而無以自展漫漫長夜其何時而旦乎嗟乎斯

集行世之知伯玉者必多矣推伯玉之志雖復飛文

掞藻燄燄天壤間亦將比諸須彌之螢火𥘉不以斯

文爲有無也余故循而論之以證明吾兩人文字之

交其有終始者如此

  徐存永尺木集序

崇禎巳卯存永侍尊甫興公徵君訪余拂水存永方

綺歲才藻麗逸余以孝穆期之後十餘年存永偕陳

開仲自閩過存坐綘雲樓下摩桫沁雪石周視挿架


古史舊文談興公與孟陽遊跡余爲詩曰高人有福

先歸地野老無謀但詛天酒罷悲吟欷歔别去是歲

綘雲樓災存永寓書相三日之𡘜又七年以尺木集

請序存永之詩富有日新至是而大就𡘜曹能始長

篇述陽秋詢琬琰富矣哉古良史也往存永談閩詩

㴱推其友許有介頃游南京見有介詩每逢佳處SKchar

搔狂叫喜存永爲知言乃愾肰命筆爲其集序乳山

道士適來告曰存永所居偪塞戎馬宛委江雨桑架

礟車播遷困厄其詩當益工所就殆不止此嗟夫讀

有介之詩知閩之才士與存永爭能鬬㨗者後出而

愈奇聽乳山之言卽存永一人之詩所謂見新非故

者屢遷而未見其止甚矣人才之難盡而斯人之文

心靈氣未可以終窮也唐李牟吹笛天下第一所吹

煙竹之笛笛中第一𤓰州江上秋夜橫吹寥亮逸發

爲牟生平吹笛第一俄而鄰舟有客請吹河山可裂

鐵管可碎意其蛟龍也今存永有介之詩皆笛中第

一也則未知孰爲李牟之吹𫆀孰爲鄰客之吹𫆀余

之掩袖而聽者其爲煙竹爲蛟龍能一一而辨之𫆀

聽蛟龍之笛者驚其入破呼吸盤擗以爲人

(⿱艹石)夫雪山浴池之歌大樹緊那之絃管仙人狂醉須

彌踊沒其視蛟龍之聲不猶蠅聲之發于蚓竅耶由

是觀之存永之詩不能盡存永有介 之詩不能盡

有介而八閩與天下之詩心師意匠新新不窮其不

當以方隅之見坐井天而窺𨻶日也亦(⿱艹石)是則巳矣

白門之士就余論詩遂有爽肰自失者遂書之爲尺

木集序三年笛裏關山無恙尚期與存永有介尊酒

細論開口而一笑也

  唐祖命詩稿序

余同年友宣城唐君平有才子曰允甲字祖命自其

弱冠才名藉甚有詩數百篇亂後詩益工顧不肯盡

出謹刻其十之三四而請余爲其序余老且廢業度

無以厭祖命之意逡巡不欲爲而祖命請益力祖命

梅聖俞之鄕人子弟也葢嘗讀歐陽公敘聖俞之詩

略舉祖命之生平而考其近似則有不勝慨肰者歐

陽公謂聖俞少習于詩自爲童子出語巳驚其長者

則祖命似之聖俞累舉進士困于州縣年五十猶從

辟書祖命起家中翰遭讒放黜䘮亂屏退長爲旅人

而年亦巳五十矣與聖俞資望不一而其寥落不偶

未嘗不似歐陽公稱聖俞之詩長于本人情狀風物

英華雅正變態百出祖命富于庀材工于使物雲譎

波詭聞見疊出固未嘗規摹聖俞而所謂感人之至

與樂同其苗裔者未嘗不求其似之也其有不同者

聖俞生有宋百年全盛之時朝著寧謐四𢑱賔服其

仕宦連蹇志氣不𫉬伸者獨聖俞一身窮故其憂思

鬱積覊愁感歎之言可以矢詩遂歌發作馳騁而其

(⿱艹石)歐陽公謝景初者可以收藏𩔖次盡得其文詞

(⿱艹石)吾祖命者遘㑹陽九遭逢亂離以其曤目喑口蜇

吻裂鼻彈舌擊齒之苦攢聚偪塞盡託于詩詩雖工

固有所不能盡而又不得不盡也則姑以篋衍爲府

藏以扁鐍爲城塹出其十之三四爲墨子之木鳶而

閟惜其所謂五六者爲魯府之大弓寳玉其所出之

三四固巳足擺磨跳踔驚動海內其所閟藏之五六

雖其哆兮似春凄兮似秋能與聖俞上下追逐而世

固無由而知之也嗚呼聖俞之詩歐陽公以爲窮而

後工不知夫祖命之詩之工至于不能自有其詩而

其窮始極斯尤可悲也巳余游留都與祖命執手祖

命別余之溧水而遣平頭褁糧以候余文愍而與之

酒平頭告我曰主人孤裝垂槖每夜有光怪岀書簏

中余曰嘻此文字之祥豐城之劒氣屬斗牛其躍而

出也不遠矣歸語爾主吾當重爲之序而蘸筆以俟

  梅杓司詩序

余採詩於宛陵得梅氏禹金季豹子馬之詩喜聖俞

風流于今未墜因以想見諸君子𢋫歌矢詩皆在有

宋聖明承平閒暇之日爲之撫卷三歎也而杓司來

游吳復見其詩知梅氏一門之詩散華落藻總萃杓

司而杓司生當亂離顚頓結轖鍾儀之南音莊舄之

越吟詩餘飮罷時時于筆墨之間見之則其視昔之

君子尤可感也杓司每過余論詩請余評隲則余得

而言之夫詩之爲道駢枝儷葉取材落實鋪陳揚厲


可以學而能也劌目鈢心推陳援新經營意匠可以


思而致也(⿱艹石)夫靈心儁氣將迎怳忽禀乎天性出之


天肰其爲詩也不矜局而貴不華丹而麗不釣𣗥而

遠不衫不履粗服亂頭運用吐納縱心調暢雖未嘗

與捃撫搯擢者炫博爭奇而學而能思而致者往往


自失焉杓司之詩葢實有之昔者東晉之世王謝子


弟靡不揄長裙躋高𡲆胡牀麈尾高自標置至今遊

冶城者訪烏衣馬糞故事猶爲嚮往况金陵定鼎豐


水有𦬊宛陵之梅條葉被澤則梅氏之在今日亦猶

昔之王謝也且杓司盛年積學川渟嶽峙人之期許

與其所自許者非小桑海雖殊家風未艾余固知窮

冬沍寒當不與寓木蔓草俱盡也援採詩之例以杓

司一編附禹金諸賢之後謂爲家之瑤環國之琬琰

也豈不美哉時江左名輩屈指過江人物必以杓司

爲第一流無疑倘以余言爲職志乎

  范長倩石公集序

昔在休明之世吾吳徐武公吳文定王文恪諸公以

館閣鉅公操文章之柄一時名賢輩出(⿱艹石)劉昌謨楊

君謙劉廷美之流浮沉郎署迴翔藩臬宏覽博物含

英吐華殘編齧簡映照湘素降及正嘉文徵仲以𦒿

年長德主盟詞苑王祿之陸子傳諸公掞華落藻前

輝後光國家當重熙累洽人文化成士大夫含章挺

生與天之卿雲地之器車榮光休氣參兩叶應豈偶

肰哉余通籍後猶及見吳叅知文仲范學憲長倩文

仲萬曆初已叅預詞人之列溫文爾雅詳視却步有

禮讓君子之風長倩蔭藉高華駘蕩流俗晩視學政

在滇雲萬里之鄕卒自放山水間以老二君品第不

同方諸前哲亦猶中郎之虎賁也文仲故有集行世

長倩已沒二十年其子𢰅次遺集而属余爲之序長

倩少負淵敏不純師不屑如世間文人尋行數墨纉

言𤥨句以求當於作者揮毫信腕文不加㸃游戲掉

舉放筆自笑亦未嘗膏唇拭舌自以爲能事也諸天

質多羅樹香滿五十由旬坐其下者染香而不能去

雪山池中甄陀女歌聲柔輭淸淨五百仙人皆心逸

不自持詩文之妙固無事襞績鞶帨而能使人口耳

郵傳色飛神解以此評長倩之集則庶幾近之或曰

吳中別集弇山以降卷帙動以百計斯文豈足以盡

長倩乎嗟乎斯文固不足以盡長倩而長倩之風流

亦非斯文之所能盡也天平之山房櫳蔽𧇾閣道邐

迤流丹韵碧吐烟巒而駐月駕者長倩之詩苑𦘕笥

也梨園子弟舊舞新歌唱商女之後庭泣龜年之紅

豆者長倩之閒情麗曲也劈窠倒薤細字蠶書禁扁

樹楣纒蛟龍而飛翬翟者長倩之文心筆陣也隴西

之伉儷詶贈芳華天水之房幃討論金石玉臺彤管

唱予而和汝者長倩之嚶鳴友聲也肰則長倩之文

章餘于天地間者故巳不勝其多矣而子猶存乎見

少不亦遼乎

  徐女廉遺集序

嘉定徐女廉先生名允祿長於予十七年同爲郡弟

子員郡守大校士廣塲歙集女廉爲大司都講褒衣

方領扠手濶步諸生皆属目却行女廉從衆中覓予

拱揖而言曰此虞山錢受之也今日乃得相見幸甚

諸生皆視歸于予肩踵駢躡女廉徐執予手引去旣

而定交于崑山之西寺用士相見禮曰吾生四十年

方得一友敢不重拜禪房止宿劇談申旦屈指一時

名人勝流皆不可女廉意轍搖手曰假假間有許可

或時論所蹈藉掀肰顧視意豁如也女廉家食貧妻

子皆噉糠覈敝衣苴履泊肰自守自爲諸生不懷一

刺干謁意有所不與賁育不能奪也吳中名士親䘮

相弔唁女廉曰五十無車者不越疆而弔人吾有所

制之矣嘗就試之崑崑人有王母䘮諸生雜肰弔送

女廉弗往巳而爲具召客女廉踞上座豪飮大嚼人

曰昔者不弔今日飮如之何女廉曰弔則不弔飮則

飮庸何傷丙午試瑣院表題失格姻家譚生謀刺閨

通外廉爲終試地女廉正色曰鑽徑竇壞塲屋得一

舉子而䘮吾徐女廉雖SKchar不爲明日拂衣去矣其孤

立行意皆此𩔖也女廉動止駘蕩口語期艾談及古

今節義及軍國大事攝衣整冠論辨蠭湧滇南王給

諫仲舉在官寓白門班荆感慨直臣論以贈仲舉

讀之輒爲流涕天啓辛酉余官詹端女廉貽書累數

萬言謂巳巳之役徐元玉得謀國大局而于廷益爲

孤注公等當早決大計勸請南遷定商家五遷之議

勿謂宋頭巾所誤詞垣諸人咸吐舌弗能收余心不

以爲不肰而未敢言也甲申三月戎政請臨遣撫軍

津撫趨具舟海道倉皇錯迕大命以傾豈知夫憂危

慮早號呼助余乃自二十年前一老書生發之女廉

巳矣歿而猶視其在此矣嗚呼女廉其束脩鏃礪端

正潔白可以爲天子之大臣其忠言奇謀奮發建白

可以參天下之大議(⿱艹石)夫聳肩䇿足描牙拊頦文章

議論雄徤側出雖其佩觽能解操刀必割或矯而過

中或抗而違俗要亦可激揚末流驚動惽俗世有知

女廉者摩娑簡牘想見其生平鬚眉肝胆離奇抑塞

如聞談笑如接難駮謂女廉不SKchar可也女廉旣終老

不遇二子永京皆有才志困阨章句而長子巳前SKchar

矣門人潘潤曁猶子士亮能于沈灰餘燼螢乾蠧老

之餘搜採遺集傳諸靑簡其風義有大過人者余自

惟以輇材後生託女廉末契酒酣已往執手促膝如

魏武帝所記橋玄車過腹痛之語丁寧鄭重歷歷在

耳今老且廢矣無以副亡友之緒言而猶以殘生餘

息握枯竹鑚故𥿄慬而序其遺文後之君子有因而

知予者亦將爲之喟肰而歎息也

  徐季重詩稿敘

吾於春秋之世得審樂者二人延陵季子之聽秦風

也曰此之謂夏聲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

師曠之占楚師也曰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

競多死聲楚必無功何謂夏聲寛裕肉好順成和動

之音是也何謂SKchar聲怨怒哀思怗懘噍殺之音是也

是二聲者生于人心命乎律呂而著見于國運之存

亡廢興兵家之勝敗采葛伯越巴歈興漢水調急而

隋亡入破繁而唐蹙自古及今未有易此者也余老

耄多忌諱惡聞人間所稱引越臺吳井谷應月泉之

詩白楊荒楚嗚號啁噍(⿱艹石)幽獨君之孤(⿱艹石)甘棠之

㝠唱𫎇頭而避之唯恐遺音之過吾耳也新秋病足

適袁子重其來自鹿城得徐子季重詩伏枕聽之忽

肰而睡渙肰而興其悲凉則玉衣石馬也其忻喜則

櫻桃枤杜也其激昻蹈厲則笛裏關山兵前草木也

徐而按其音節其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窽坎鏜

鞳者魏獻子之歌鍾也有夏聲無SKchar聲當山崩鐘應

之秋而啓陽至灰飛之律此何祥也耶或曰弘正之

間李賔之論詩以宮聲爲主徐子盛世公卿之餘子

也舍逢掖而爲遺民豐水有𦬊士服舊德其詩應宮

聲也不亦宜乎記稱師曠審音先燻其目居今之世

人盡師也夫子其將以伏枕而聽當子野之燻目歟

季札觀樂歸吳閱百歲而化去今子老矣始有事于

採風以徐子爲靑蘋之末奚爲不可徐子之友歸子

以其言告余余曰善哉吾未之前聞也吾方有幽憂

之疾未能用絲竹陶寫聊假徐子之詩以資吾之挾

瑟鼓𦈢而巳矣

  陳昌箕日記詩敘

閩中陳孝廉昌箕公車北上三過吳門皆遣信相聞

贈答而不𫉬一面今年落第歸復修故事以所爲日

記詩属余評定序而傳之嗟乎國家當重熙累洽闢

門開窗之際士之蹻褐趨時(⿱艹石)昌箕輩者如駿馬之

嘶風如雄劒之出水飛騰踴躍唯恐後時余雖廢退

田野每一聞問輒爲首塗勸駕動色相告如垂白老

媼見三五盛年笄而求字必將握手拊背諄諄慰勉

如欲身之爲𫝊姆也今昌箕之試而罷罷而歸也如

隨陽之雁如繞樹之烏形影孤單驚飛浪泊蹙蹙肰

如非其所有事者而余以餘生頽景尸居假息亦不

復知海内故人鵬摶鷁退近作何狀讀昌箕來書與

其日記之詩追思公車往還故事如東城父老談開

元天寳盛事不知其巳歷塵沙積刦也昌箕掉鞅詞

壇日新富有散華落藻足以沾丐作者其詩之美盛

亦何待乎余言而余苦愛其都下感懷四首纒綿惻

愴有風有雅有元裕之謝臯羽之遺音焉夜央燈炮

長吟闇誦如見眉宇如聞歎噫肰則余所未見者昌

箕之面而巳謂余爲未識昌箕則豈可哉余衰晩歸

心內典不復讀世間文字止閱楞嚴第十叅求如雞

後鳴顧瞻東方之義而昌箕之詩適至豈亦雞鳴風

雨詩人思君子之徵兆耶序詩而姑與爲讔昌箕歸

以示存永開仲共一笑也

  陳古公詩集序

佛言此世界初風金水火四輪次第安立故曰四輪

持世四輪之上爲空輪而空輪則無所依道書載內

洞天福地其中便闕疏牕玲瓏鈎貫一重一掩如人

肺腑以此證知空輪建立灼肰不誣也人身爲小情

器界地水火風與風金四輪相應含而爲識竅而爲

心落缷影現而爲語言文字偈頌歌詞與此方之詩

則語言之精者也今之爲詩者矜聲律較時代知見

封錮學術柴塞片言𨾏句側出于元和永明之間以

爲失機落節引繩而批之是可與言詩乎此世界山

河大地皆唯識所變之相分而吾人之爲詩也山川

草木水陸空行情器依止塵沙法界皆含攝流變于

此中唯識所現之見分葢莫親切于此今不知空有

之妙而執其知見學殖封錮柴塞者以爲詩則亦末

之乎其爲詩矣吾嘗謂陶淵明謝康樂王摩詰之詩

皆可以爲偈頌而寒山子之詩則非李太白不能作

也佛于鹿苑轉四諦後第三時用維摩彈斤第四時

用般若眞空淘汰淸淨肰後以上乘圓頓甘露之味

沃之今不知彈斤不知淘汰取成糜之水乳以當醍

醐此所謂下劣詩魔入其心腑者也嗚呼將使誰正

之哉陳子古公自評其詩曰意窮諸所無句空諸所

有聞者河漢其言余獨取而證明之以爲今之稱詩

可與談彈斤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詩梯空躡

玄霞思天想無塩梅芍藥之味而有空靑金碧之氣

世之人莫能名也昔人稱西土讚頌之詩凝寒靜夜

朗月長宵煙葢停氛帷燈靜輝能使聞者情抱暢悅

怖淚交零古公之詩庶幾近之李鄴矦居衡山聞殘

師中宵梵唱先悽惋而後喜說知其爲謫墮之人吾

今而後乃知古公矣夫

  胡致果詩序

孟子曰詩亡肰後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詩皆國

史也人知夫子之刪詩不知其爲定史人知夫子之

作春秋不知其爲續詩詩也書也春秋也首尾爲一

書離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詩自詩而詩之

義不能不本于史曹之贈白馬阮之咏懷劉之扶風

張之七哀千古之興亡升降感歎悲憤皆于詩發之

馴至于少陵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曰詩史唐

之詩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詩稱盛臯羽之慟西臺

玉泉之悲竹國水雲之茗歌谷音之越吟如窮冬沍

寒風高氣慄悲噫怒號萬籟雜作古今之詩莫變于

此時亦莫盛于此時至今新史盛行空坑厓山之故

事與遺民舊老灰飛𤎆滅考諸當日之詩則其人猶

存其事猶在殘篇齧翰與金匱石室之書並懸日月

謂詩之不足以續史也不亦誣乎余自刦灰之後不

復作詩見他人詩不忍竟讀金陵遇胡子致果讀其

近詩穆乎其思也悄乎其詞也愀乎憂乎使人爲之

欷歔煩酲屏營徬徨如聽雍門之琴聆莊舄之吟而

按蔡女之拍也致果自定其詩歸其指于微之一字

思㴱哉其有憂患乎傳曰春秋有變例定哀多微詞

史之大義未嘗不主于㣲也二雅之變至于赫赫宗

周瞻烏爰止詩之立言未嘗不著也揚之而著非著

也抑之而微非微也著與微修詞之枝葉而非作詩

之本原也學殖以㴱其根養氣以充其志發皇乎忠

孝惻怛之心陶冶乎溫柔敦厚之敎其徵兆在性情

在學問而其根抵則在乎天地運世陰陽剥復之幾

微微乎微乎斯可與言詩也巳矣胡子汲古力學㴱

𠂻博聞其爲詩翦刻陶洗刋落凡近過此以往㴱造

而自得之使後世論詩史者謂有唐天寳而後復見

昭陵北征之篇不亦休乎余雖老而耄矣尚能磨厲

以俟之

  李黼臣甲申詩序

元人張子長敘胡師古之詩曰古之爲詩能卓肰自

奮繼三百篇之後者其致未嘗不厚而其辭未嘗不

盛厚則所感者㴱盛則所被者遠古昔聖賢之詩其

旨本此而淸越幼眇之奇抑揚蹈厲之節則又詩之

輿衛鼓吹以和懌先後其義者也惟厚與盛詩之宗

旨也古人之詩意匠相合綠情綺靡如雷雨之滿盈

如膏液之脉發雖淸吟幽唱其味彌厚雖單詞片詠

其氣彌盛今之人氣不足志詞不足言縱極其鋪排

揚厲綢績組織而袛成其薄與衰而巳矣黼臣之詩

吾向爲序之以甓湖之珠寳應之玉爲比擬近見其

甲申詩益有進焉以書生少年當天崩地拆之時自

以受國恩抱物恥不勝枕戈躍馬之思其志氣固巳

憤盈噴薄不可遏抑矣發而爲詩其厚且盛如子長

之云宜也珠之產于甓社也寳之降于帝廷也其氣

洋洋肰其光熊熊肰近則輝山川遠則鎭宇宙有不

厚且盛焉者乎黼臣之治詩未艾也歸而求之甓社

之珠與寳應之玉有餘師矣夫

  湖外野吟序

余初敘素臣詩䇿名𩦸騁脩坂花攢錦簇夭桃流鶯

如也巳再敘素臣詩慟龍湖瞻烏屋風緊雲輕秋䖝

寒螿如也越十有餘年見之于八寳素臣之齒日長

學殖行修巋肰爲勞人良士江淮之間詩壇矗立莫

不捧盤執觶推爲祭酒素臣摳衣歛袵翛肰自下出

其所著湖外野吟是正于余謹謹肰如有失也素臣

之言曰詩之爲道感盪天地陶冶性情牢籠庶物窮

極神逵童而習之婆和成韵白首吟哦而片言𨾏韻

不得其形似誠難之也吾非專愛今人也縱吾之雎

盱跳梁不能較今人之轍跡其敢訾謷今人以自痑

乎吾非不欲薄古人也竭吾之刻畫抉擿不能窺古

人之毫毛其敢評泊古人以自樹乎萌于驕甲于易

翳于昧殺于欺四者得一卽有下劣詩魔入其心腑

鬼蛇神飛精說㳒吾敢乎哉童而學之髮種種矣

而後今乃知其難也其將何從而可余曰人有覽鏡

而迷其頭狂走而求之者又有臨鏡而憎其面詢鏡

而碎之者之二人者更相命也亦更相笑也嘗試與

子淸明在躬晨朝引鏡如臨止水如見古人旋觀二

子之爲有不盍肰失笑者乎今之稱詩者司盟立墠

更相角觝而子獨淸明在躬厚自引匿斯亦晨引鏡

之時也巳三折股知爲良醫子能知詩之難則其得

于詩也不淺矣吾將更爲子排年序之以觀子成



牧齋有學集卷十八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