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贈蘭 玉梨魂
第九章 題影
作者:徐枕亞
第十章 情耗

  日長如歲,人瘦於花。夢霞戰退病魔,脫離鬼趣,然僵臥數日,玉骨一把矣。病癒之後,對鏡自照,減盡舊日風神,手腳輕旋,坐立渾難自主。蓋病之起伏,雖為情之作用,而身軀實大受其影響。此日之夢霞已非復昔日腸肥腦滿時之夢霞矣。梨娘知其痊後尚需調養,勸其將息數日,暫緩赴校。恐一經勞碌,病或乘之復發,且仍為之延費醫,服一二滋補之劑,以消除積疾,彌補本分之虧。至於飲食一切,凡關於衛生者,尤非常注意焉。夢霞安之,而一種感激之私,真有印腦砭骨,流涕被面,欲圖報而不得者。

  藥裹層層,爐煙裊裊。病中之藥,如石投水;病後之藥,如風掃葉。效力之有無,非藥為之,乃心為之也。夢霞服藥閒眠,手一卷自遣,時或階前試腳,覺筋骨之舒暢,步履之輕健,已逐漸恢復其常態,惟畏風甚,不敢時出室門。空齋無侶,則與管城子相周旋,或吟短句,以寄遙情,或揮長幅,以傾積慕。而鵬郎則為之奔走於兩間,倏去倏來,如梁燕之碌碌。如是者十餘日,梨娘之待夢霞益誠,夢霞之感梨娘益切,兩情之熱度,至此竟驟增至沸點以上。

  夢霞因病曠職,已周兩旬。屈指石癡行程,計時當已達目的地。海天縹緲,尚無片羽飛來,慰故鄉之舊雨。夢霞病中,石癡之父亦曾數遣人慰問。今病已大瘳,靜處一室,亦覺異常幽悶。明日決意投校補課,且擬先往石癡家見其父,一則謝病中慰問之意,一則詢石癡去後之情。預計已定,是夜就枕亦較早,蓋蓄力養神,以備明日之早行也。

  黎明即起,盥洗畢,見為時尚早,恐為曉寒所中,不遽行。蹀躞室中,慕念老母,據案作書,備述客中近況,獨不及臥病事,蓋恐老年人聞之,深抱不安也。函封既固,呼僮攜去投諸郵筒。

  亂鵲繞簷,歡騰萬聲,有何喜事報告主人?時壁上時計,已叮噹十下。夢霞正鍵戶欲行,忽郵使遞兩函至,接而視其一,封面有「石癡自長崎發」字樣,大喜,急拆閱之。書中略謂:「弟此次東渡,海波不驚,眠食無恙,堪以告慰。惟今晨抵長崎,中途遇雨,行裝盡濕,備受旅行之苦。今擬在此盤桓數日,暫息征塵,計抵東之期,當在菰葉搏青,蒲芽懸綠時矣。」讀竟暫置一旁,再視其一,則函面字跡有突觸夢霞之眼簾,而足令其喜生望外者。

  蓋書乃自閩中來,劍青所發者也。劍青於去年秋間隻身游閩,迄今已十閱月。夢霞行時,劍青固未知也。夢霞來錫後,曾次第發兩緘,迄未得復。今忽於意外飛來一紙,喜可知已。窺其內容,乃知劍青現於某署司文牘,近況尚佳,且言「定於五月下旬束裝歸裡,屆時正值吾弟暑假之期,可得一月晤對,俟秋涼時再定行止」。夢霞一讀一喜,預計與劍青握手之期不遠,久別弟兄,一旦聚首,其愉快為何如。欣慰之餘,神為之往,不啻已與劍青覿面交言,共訴別後情事。嗚呼,哀樂無常,隨時而變,外感之來,又往往不出以單獨,而與之重疊相遇。夢霞病時,未嘗不思兄憶友,而消息沉沉,杳無一字。今病方痊,好音雙至,此其中若有人焉為之播弄,而故使快意事,叢集於一時者。送來歡喜十分,卸卻離愁一擔。唐貫休有句云:「綿綿遠念近來多,喜鵲隨函到綠蘿。」夢霞此時之情景,其殆似之。

  朝陽皎皎,含笑出門。一路和風拂袖,嬌鳥喚晴;兩旁麥浪翻黃,秧針刺綠。曉山迎面,爽氣撲人,遠水連天,寒光映樹,曉行風景,別具一種清新之致。煙消日出不見人,非身處江鄉,亦不能領略此天然佳趣。夢霞半月以來,蟄伏斗室中,久不吸野外新鮮空氣,悶苦莫可名狀,今日破曉獨行,野情駘蕩,傍堤行去,一路鮮明。喜事尚在心頭,好景盡來眼底,殊覺心胸皆爽,耳目一新。同一景也,失意時遇之,則見其可憐;快意時遇之,則覺其可樂。心理因時變易,而外物之感情,遂因之大異。夢霞此行,若非適當欣洽之餘,則草草勞人,茫茫前路,重衾辜負,行色匆匆,正不知其道左■惶,當如何懊喪耳。

  既入校,校中人咸來問訊,學生均趨前致敬歡呼,面有喜色,此可見與夢霞平日感情之厚矣。是校共有教員二人,一即李某也。石癡未行時,每日亦授課一、二小時,去後所遺鐘點均歸夢霞獨認。夢霞病假,全班課程由李一人庖代。李為新學界人物,頗染時習,與夢霞不甚相洽。且喜自炫己長,捏人之短。夢霞亦不與之較,特心鄙其人而已。李聞夢霞至,欣然就見。夢霞謝之曰:「小病數日,遂致曠職,勞君獨任,我心何安?」李謙遜畢,且曰:「幸君病癒,近日天氣和燠,風日晴朗,大好旅行之時,聞鵝湖各校成績甚佳,弟意擬於明日星期,率學生赴該處旅行,調查其成績之優劣,藉收觀摩之效。且時值初夏,萬綠叢生,隨地觀察,對景留連,亦可增進實物上之知識。特恐君新病之後,不禁跋涉,如許同行,實所深願。」夢霞諾之,散課後通知學生,約期於明日辰刻齊集。

  鵝湖,錫屬一重鎮也。其地雖一村落,而戶居之櫛比、商賈之輻輳,不啻具一都會之縮影。土著多華姓,族中人才輩出,多有名於時。蓋所謂山明水秀之區,人傑地靈之域也。是鄉風氣開通較早,已辦各校,有果育學校,有鵝湖女學,有私塾改良之小學,蕞爾一鄉,而各校林立,學務至為發達。且辦理無不合法,成績無不優美,求之錫金各屬,固不可再得,即求之全國各地,亦烏容數覯。其地與夢霞所任之校,相距約二十餘里,舟行半日始達,夢霞來錫後,久欲一覽鵝湖之勝,而苦無閒日,可鼓遊興,今假旅行之便,得以一償其宿願,故平日與李某意見不甚相合,今日提議旅行,頗贊成其說也。

  次晨,夢霞早起到校,學生五十餘人已各新其衣冠,麇集以待。李某方飭校役,預備旅行所需之物。時已八時許,舟子亦來相催。夢霞曰:「往返四十餘里需時間甚多,到後又須延擱,若不及早就道,恐誤歸期也。」乃與李先率學生至操場,列隊報數,將平日所授旅行之種種規則及儀制,重加申述,令各堅憶。訓練畢,即整隊出。舟泊半里外,計共二艘。既至,兩人各挈學生二十餘人乘其一,旋解纜行。幸好風相助,帆飽舟輕,速率驟加,約十一時許,舟已雙泊於鵝湖之濱,時岸上人家正炊煙四起也。乃各率學生捨舟登岸,擬先赴果育參觀,問道以往。時正日高風小,路不揚塵。履聲橐橐,旗影翩翩,進退有序,步伐有章。道旁觀者,咸嘖嘖歎曰:「此蓉湖某校學生也,其精神之活潑,行列之整齊,非受良教師之教育,曷克臻此!」

  果育為鵝湖最初之校,開辦有年,成效夙著。其中任事者,多學界名流、富於學識經驗之人。夢霞此行,得與彼都人士握手,心竊為之愉快。既至該校,學生整隊出迎,行禮畢,一面唱歡迎歌,一面唱參觀歌,以表敬愛之誠。旋散隊入室參觀。日已亭午,由該校留膳,飲饌甚精,學生群歌醉飽。膳畢略憩片時,即由該校學生列隊前導,赴各校參觀。一路軍樂悠揚,歌聲宛轉,蜿蜒如常山蛇,隨路幾折不絕,隨而觀者,途為之塞,嗚呼,盛矣!參觀既訖,時已薄暮,果育校長請同赴曠野,作拋球之戲。夢霞辭以時晏,遽起興辭,學生亦各興盡思返。各校學生復聯隊至江乾,歡送如儀。落日歸舟,中流容與,一帆風送,雙槳如飛,然到校時,亦已萬家燈火鬧黃昏矣。

  學生各散歸其家,夢霞亦疲甚,乃別李歸寓。方入門,燈光中鵬郎迎面問曰:「今日星期,先生卻往何處尋樂,教人盼煞。」夢霞語以故,鵬郎不待言畢,即狂奔以去。夢霞入室亦不遑檢點各物,即向榻上和衣而倒,蓋終日勞頓,亟資休養矣。乃甫就枕,覺衾中有物,突觸胸際,冷如潑水。大驚,急以手撫之,黑暗中不辨為何物。移燭注視,乃鏡架一具,中貯影片。其觸膚生冷者,乃鏡面之玻璃也。再審視鏡中人,不覺心花怒放,肺葉大張,蓋鏡中非他人,即梨娘之影也。夢霞喜生望外,私念梨娘今日必獨自來館,留小影於衾中,以慰我相思之苦,何其用情之深而寄意之遠也。繼又念梨娘既來,以此相遺,此外必更有遺蹟可尋。此時夢霞已盡忘困倦,遽起攜燈就案,詳細檢視。啟匣則墨瀋猶存,拈管則毫尖尚濕,而遍案窮搜,未遺隻字。乃燭之地上,則見紙灰零亂,遍地皆是。撥之得未燼之紙角一,取而閱之,得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異哉!梨娘既就案作書,胡為而又焚之耶?既焚之矣,復於亂灰中留此七字,又何意耶?此悶葫蘆一時殊難以打破也。

  倩影不留,餘蹤可玩。夢霞對此一角燼餘之紙,摩挲者良久,思索者又良久,終不得梨娘命意之所在。一天歡喜,化成一塊疑團,橫梗胸臆,不能放下。晚膳雖具,粒食不能下咽,而冥搜力索又久之。忽若豁然有悟曰:「今日休課,梨娘知我決不赴校,故特有心過訪,或別有所商,而不虞我有旅行之舉也。其所留之句,殊有人邇人遙之感,意若怨我不先告以行蹤者,而我亦深悔從李生之言,隨同人之興,臨行又默不一聲,悠然而逝,致梨娘虛此一行。」思至此,不禁拍案狂呼曰:「大誤!大誤!不先不後,一去一來,大好良緣,輕輕錯過矣。」

  閱者諸君,梨娘係出大家,今為孀婦,非蕩檢逾閒者可比。雖與夢霞誼屬姻親,不妨相見以禮,然親疏有別,內外有嫌,況於青天白日之中,效密約幽期之舉,縱不羞自獻,寧不畏人言乎?梨娘雖戀愛夢霞,亦斷不致輕率至此。其來也,固先探知夢霞之不在也。然夢霞此時,方如癡如醉,決知梨娘有就見之心,而恨為旅行所誤,短歎長吁,若不勝其懊惱者,因賦詩二首以寄意。詩曰:

  鵝湖泛棹偶從行,負卻慇懃訪我情。
  湘管題詩痕宛在,紙灰剩字意難明。
  室中坐久餘蘭氣,窗隙風過想■聲。
  我正來時卿已去,可堪一樣冷清清。
  暫駐芳蹤獨自看,入門如見步珊珊。
  更勞寄語悲人遠,為覓餘香待漏殘。
  命薄如儂今若此,情真到爾占應難。
  青衫紅袖同無主,恨不勝銷死也拼。

  夢霞吟畢,復取梨娘贈影,端詳審視。畫作西洋女子裝,花冠長裙,手西籍一冊,風致嫣然。把玩之餘,目不旁瞬。畫中愛寵,呼之不出,心忽忽若有所失,旋拓開鏡背,取出影片,又題二詩於其後:

  意中人是鏡中人,伴我燈前瘦病身。
  好與幽蘭存素質,定從明月借精神。
  含情慾證三生約,不語平添一段春。
  未敢題詞寫裙角,毫端為恐有纖塵。
  真真畫裡喚如何,鏡架生寒漫費呵。
  一點愁心攢眼底,二分紅暈透腮渦。
  深情邈邈抵瑤贈,密意重重覆錦窩。
  除是焚香朝夕共,於今見面更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