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題影 玉梨魂
第十章 情耗
作者:徐枕亞
第十一章 心潮

  眼前無恙,心上難拋;一著思量,曷勝惆悵。梨娘得詩後,即作書復夢霞,有曰:「我來,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來。留詩一句,出自無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遺,實出於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瓊瑤之報。蓋梨影以君為知己,君亦不棄梨影,引為同病。然自問此生,恐不能再見君子,種玉無緣,還珠有淚,不敢負君,亦不敢誤君。浮萍斷梗,聚散何常,此日重牆間隔,幾同萬里迢遙,一面之緣,千金難買。異日君歸遠道,妾處深閨,更何從再接霞光,重圓詩夢?贈君此物,固以寄一時愛戀之深情,即以留後日訣別之紀念。」

  夢霞讀此書,如受當頭之棒,如聞警夢之鐘。其情正在熱度最高之時,不覺漸漸由熱而溫、而涼、而冷、冷且死,黯然魂銷,掩面而泣,淚簌簌下如貫珠,良久歎曰:「相見不相親,何如不相見。說是無緣,何以無端邂逅?說是有緣,何以顛倒若斯?情之誤耶,命之厄耶,孽之深耶,造化弄人抑何其虐耶!茫茫人海中,似此知音,何可再得,亦何惜此淪落之餘生,不為瑯琊之情死耶!」因立揮二絕答梨娘,詩中有「來生願果堅如鐵,我誓孤棲過此生」之句。梨娘讀之,心大不安,復答書勸慰,委曲陳詞,情至義盡,字字從肺腑流出,一幅書成,芳心寸斷矣。此數日中密緘往還,倍形忙碌,而碧紗窗外,埋香塚前,淚雨淒迷,愁雲籠罩,觸耳皆斷腸之聲,舉目盡傷心之景。此黑暗之愁城中,幾不復有一絲天日之光矣。

  大凡愛情之作用,其發也至迅捷,其中也至劇烈,其吸引力至強,其膨脹力至大。然其發也、中也、吸引也、膨脹也,亦必經無數階級,由淺而深,由薄而厚,非一蹴而即可至纏綿固結不可解脫之地位也。即如夢霞與梨娘,其始不過游絲牽惹之情,能力至為薄弱。其後交涉愈多,而愛戀愈切。至於今,肺腑之言,不覺盡情吐露。使梨娘願效文君,夢霞竟為司馬,則玉容無主,金徽有情,前輩風流,不妨繼武,夜館無人,何難了此一重公案。無如梨娘固非蕩之婦,夢霞亦非輕薄兒,發乎情,不能不止乎禮義,深情慾醉,而好夢難圓,遂致雙生紅豆,願托再世春風,十幅烏絲,痛寫一腔憤血,其才雖可敬,而其遇亦可哀矣。夢霞之誓,出自真誠,梨娘多一言勸慰,即夢霞增一分痛苦。夢霞得梨娘之書,更不能已於言,乃披肝瀝膽,濡淚和血,作最後之誓書。其辭曰:

  頃接手書,諄諄苦勸,益以見卿之情,而益以傷僕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無聊之慰藉,而使僕孤腸寸寸斷也!僕非到處鍾情者,亦非輕諾寡信者,卿試思之,僕之所以至今不訂絲蘿者何為乎?僕之所以愛卿、感卿而甘為卿死者何為乎?卿誦僕《紅樓影事詩》,可以知僕平日之心,卿誦僕連次寄贈之稿,可以知僕今日之心。卿謂僕在新學界中閱歷,斯言誤矣。僕十年蹋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時事變遷,學界新張旗幟,僕安能隨波逐流,與幾輩青年角逐於詞林藝圃哉?今歲來錫,為饑寒所驅,聊以托足,熱心教育,實病未能。卿試視僕,今所謂新學界有如僕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僕尤不敢企及。僕非登徒子,前書已言之矣。狂花俗豔,素不關心,一見相傾,豈非宿孽?無奈陰成綠葉,徒傷杜牧之懷;洞鎖白雲,已絕漁郎之路。「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卿之命薄矣,僕之命不更薄乎?無論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僕亦不肯鍾情於二。既不得卿,寧終鰥耳。生既無緣,寧速死耳。與卿造因於今生,當得收果於來世,何必於今生多作一場春夢,於來世更多添一重魔障哉。至嗣續之計,僕亦未嘗不先為計及。僕雖少伯叔,幸有一兄,去歲結■,行將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斬,則不孝之罪,應亦可以略減也。僕亦聞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若食我言,願與薄倖人一例受罰。卿休矣,無復言矣。我試問卿:卿之所以愛僕,憐僕之才乎?抑感僕之情乎?憐才與感情,二者孰重孰輕乎?發乎情,止乎禮義,僕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為僕不安乎?或者長生一誓,能感雙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塚。情果不移,一世鴛鴦獨宿;緣如可續,再生鸞鳳雙成。此後苟生一日,則月夕風晨,與卿分受淒涼之況味,幸而天公見憐,兩人相見之緣,不自此而絕,則與卿對坐談詩,共訴飄零之恨。此願雖深,尚在不可知之數耳。嗚呼,僕自勸不得,卿亦勸僕不得,至以卿之勸僕者轉以勸卿,而僕之心苦矣,而僕之恨長矣。悠悠蒼天,曷其有極!僕體素怯弱,既為情傷,復為病磨,前日忽患咯紅,當由隱恨所致。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僕年才弱冠,而人世間之百憂萬憤,業已備嘗,憔悴餘生,復何足惜!願卿勿復念僕矣。

  書後更附以四律曰:

  杜牧今生尚有緣,撥燈含淚檢詩篇。
  聰明自誤原非福,遲暮相逢倍可憐。
  白水從今盟素志,黃金無處買芳年。
  回頭多少傷心事,願化閒雲補恨天。
  顧影應憐太瘦生,十年心跡訴卿卿。
  佳人日暮臨風淚,游子宵分見月情。
  碎剪鄉心隨燕影,驚殘春夢減鶯聲。
  客中歲月飛星疾,桑剩空條繭盡成。
  萬里滄溟涸片鱗,半生蕭瑟歎吾身。
  文章憎命才為累,花鳥留人意獨真。
  浮事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餘春。
  金樽檀板能銷恨,莫負當前笑語親。
  才盡囊餘賣賦金,果然巾幗有知音。
  寒衾今夜憐同病,滄海他年見此心。
  靜散茶煙紅燭冷,凍留蕉雨綠窗深。
  蕭寥形影空酬酢,夢醒重添苦楚吟。

  鏤心作字,齧血成詩,萬千心事,盡在個中,一字一吟腸一斷。梨娘閱此書,誦此詩,悲傷之情,真不可言喻矣。淚似珠聯,心如錐刺,初不料夢霞之癡,竟至於此也。其言如此,其心可知。脫異日果踐其言,則彼將終身鰥居,無復生人樂趣。雖孽由自作,而情實可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只緣兩字「憐才」,竟演一場慘劇,我將何以對人?且何以自解耶?天乎,天乎!沉沉浩劫,已陷我於孤苦淒涼之境。而冤孽牽連,復有此自投情網之夢霞,抵死相纏,絲毫不容退讓。迷迷惘惘,終日顛倒於情愛之旋渦中不能解決。此事果從何說起?薄命孤花,竟是不祥之物,自誤不足而誤人,一誤不足而再誤。苦念及此,轉不若早歸泉下,一瞑不視。黃土青山,紅顏白骨,同歸於盡,亦免在人世間怨苦顛連。有情難遂,有恨難平,苦挨此奈何天中之歲月。時而攢眉,時而酸眼,時而刺心,時而剜腸,劍樹刀山,生受地獄之苦,夫又何苦來耶?癡哉夢霞,爾何不自愛乃爾,爾何不相諒乃爾!挖心嘔血,掬誠相示,  深情,我非不爾感也。事已無可奈何,雖癡何益?不若大家撒手,各了今生之事。喃喃設誓,又奚為者?今爾言若此,我豈能安?癡哉夢霞,何逼人太甚耶!我不知我前生孽債,究欠下幾許,將於何日清償也。嗟乎,嗟乎,梨娘固無如夢霞何矣。如怨、如慕,亦感、亦哀,蓋梨娘此時對於夢霞,只有勉為勸慰之責任,實無代為解決之能力。然夢霞之言既出,夢霞之志已決,必非虛言勸慰所能有效也者。梨娘明知之,而無術以挽回之,感之深,怨之亦深。梨娘怨夢霞,固不能棄夢霞也,既不能棄矣,則梨娘固終不忍使夢霞竟踐其誓言也。

  情之所鍾,正在吾輩。勞塵滾滾,只博青娥一笑之恩;長夜迢迢,更下白傅千行之淚。一言激烈,生死以之。記者固不敢謂夢霞過也,然而「餅師鏡已荒荒破,霍女釵難兩兩全」。秋娘已老,杜牧休狂,人生不幸而遇此,惟有運慧劍以斬斷情絲,持毅力以抑制癡念。既未亂之,何妨棄之。兩相棄則兩得保全,兩相戀則兩增煩惱,此中得失,亦自分明。而當局者迷,每欲倒行逆施,強售其情,不知情與情戰,必有一傷,或且兩敗而俱傷。吾輩用情,只能用之於可用之地,不能用之於不可用之地。於不可用情之地而必欲用其情,貿貿焉挺身入情關,為背城借一之計。其始也,則如佛經所云:恐怖顛倒,夢想究竟。受盡萬種淒涼,嘗遍一切苦惱,而終不得美滿之效果,徒剩此離奇惝恍之事跡,長留缺陷於天地間,博後人無窮之涕淚而已,豈不可憐?豈不可笑?記者■筆至此,未嘗不感夢霞之多情,又未嘗不深怪夢霞之無情。推其心,殆必欲將可情、可愛之梨娘,置之死地而後已。此情而入於癡,癡而流於毒者也。

  閱者諸君亦知梨娘得書之後,欲拋拋不得,欲戀戀無從,血共魂飛,心和淚熱。恨壓眉峰,不知為夢霞添上幾許顰皺;愁擔香肩,不知為夢霞增加幾分重量。蓋彼決不肯使夢霞為我失盡人生之幸福,必欲籌一兩全之法,使之能取消其誓,而又不欲辜負其情。輾轉思量,不得一當,魂夢為之不安,飲食為之漸減。以多愁多病之身,怎禁受如許折磨。不三日,而梨容憔悴,病重三分矣。